同一时分,如薛恒一般站着用吃食的监生不在少数,俱是一副尴尬又痛苦的模样。

这副场景落在孟桑眼中,惹得她不住发笑,叹道:“看来近些日子的国子监讲堂,有热闹可以瞧啦!”

她朝着叶柏挤眉弄眼:“阿柏,届时你可得给我细细描述一番。”

叶柏现如今对她是无所不从,毫不迟疑地点头:“好!”

谢青章看着这一大一小,眉眼间挂上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孟桑啧啧称奇地扫了一圈,笑嘻嘻道:“我明日给他们添一道滋补的汤品,给他们养养身子!”

说着,她遗憾道:“唉,怎么当下没有笋呢?若是能做一道竹笋炒肉,可就应景了。”

虽然谢青章没想通竹笋炒肉与监生被打之间的联系,但他一瞧见孟桑眼底蔫坏的笑意,便能猜出这必定不是什么好词。

念及此处,谢青章微微摇头,莞尔一笑,陪着孟桑与叶柏继续用暮食。

翌日早课时分,国子监一处讲堂。

钱博士手持书卷,不紧不慢地走进讲堂,不满地呵斥:“什么时辰了,还在闲谈!”

原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监生连忙分开,飞快寻到各自桌案坐好。

见此,钱博士心中郁气稍散,一转眼就瞧见薛恒等少数监生愣愣站在桌案前,不禁皱眉:“杵在那儿作甚?”

闻言,薛恒等站着的监生面色一苦,挣扎着入座。

虽然近些年皇太后推广了胡床、高脚桌案等物,但在正式场合还是沿用自古传下来的跽坐,也就是跪坐的姿势。

薛恒苦着脸双膝跪下,试图屁股压住脚踝之时,顷刻间从屁股传来锥心之痛,让他忍不住低声痛呼。

“嘶——”

同样的声音,从这间讲堂的各处响起,全都来自方才犹豫不敢落座的监生口中。

钱博士年岁虽大,耳朵还算好使,自然也听见了这些细微动静,于是板着脸瞪向薛恒等人。他不晓得这些监生缘何如此,只依着监规,罚他们去墙边站着。

原以为薛恒他们会如往常一边不情愿,却不曾想,这几位少年郎面色忽然放晴,喜笑颜开地抱着书卷去了一旁精神抖擞地站好。

而正襟危坐的监生们,包含他的得意门生许平在内,不约而同在憋着笑。

钱博士:“……”

这群少年郎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也罢,想不通就不想了。与其纠结这些琐事,还不如琢磨一番今日要买什么百味食肆的吃食带回家中。

监生们只躁动了几瞬,眨眼间就又安分下来,钱博士便也没深究,开始带着他们上早课。

站在一旁的薛恒等人,起初还因为能站着而沾沾自喜,等到站够三堂课之后,他们完全笑不出来了。

偏生今次是前有狼后有虎,要么腿酸,要么屁股疼……着实难选啊!

熬完一整天的课业,薛恒整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半个身子压在许平身上,颓废地往食堂走。

许平倒也由着他,憋笑道:“再忍忍,过几日就不疼了。”

薛恒气若游丝道:“想到之后一连多日都得趴着入睡、站着上课,我就觉得这日子没指望!”

“子津,我都这般惨了,晚间要背的文章可否少些……”

许平面露微笑:“不可。”

“过几日就是旬考,月底还有最后一次月考,到了下月中旬还有岁考。在考完岁考之前,你与台元谁也不许躲懒。”

薛恒只觉得未来一片黯淡,索性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许平身上,瞧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冷不丁这么一压,许平只觉得身上背了千斤重的石头,险些岔气,咬牙道:“安远兄,你确定自己没胖吗?”

这也太重了!

闻言,薛恒心虚地站直些许,试图掩饰太平:“没,没有!”

虽然革带越来越紧,腹部和双臂都多了些赘肉,但这……这和他家阿耶比起来,也不算很胖嘛!

薛恒不欲多提此事,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跟许平一道随着人流来到食堂所在小院。

经过告示栏时,薛恒眼前一亮:“今日忽然上了新汤品?让我瞅瞅……”

“豚肚鸡汤?”

薛恒突然屁股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兴致勃勃道:“走,台元一定已经点好吃食,就等着咱们去呢。”

步入食堂,田肃已经占好位置。瞧见薛恒二人过来,他忙不迭招手:“安远、子津,这儿!”

薛恒走过去,没看见食盒,于是笑嘻嘻道:“看来你今日也不必出去送吃食。”

田肃嘿嘿一笑:“我家阿翁正恼着呢。”

薛恒不以为意,站在桌案边:“我家阿耶也是,说是在下个朝参日之前,都不会来买吃食。”

许平看着两位好友,不禁为一众丢钱财又失脸面的官员们好生鞠了一把同情泪。

不多久,百味食肆的仆役们将各色吃食呈上,体贴地将砂锅盖子掀开。

顿时,砂锅中冒出好些白色雾气。待它们散去,方才能看清锅中吃食的模样。

砂锅里,热汤呈乳白色,其中散布着数块鸡皮呈现金黄色的鸡块、切成条的豚肚,最上头飘了一层黄色的油脂以及红通通的枸杞、红枣等物。

薛恒见之心喜,连忙舀了一小碗,站在那儿小口喝着。

热汤极为鲜美,香味浓郁。入口之后,能尝到浓浓的胡椒香气,让人不由为之一振。原本就热乎的汤,配上辛辣的胡椒,没喝几口就会觉得浑身都流窜着一股暖意,眨眼间驱散冬日带来的寒冷。

薛恒双眼放光:“嗯——!好喝,你们快试试!”

不远处,孟桑刚给谢青章舀了一碗,又在帮叶柏盛汤。

孟桑笑问:“鸡块你是吃的,那豚肚要不要尝尝?”

叶柏晓得豚肚为何物,脸上闪过挣扎之色,抱着“绝不能辜负阿姐所做美食”以及“我可不能输给谢司业”的想法,沉重地点了点头。

孟桑莞尔,到底没给他碗中盛多少豚肚。

接过陶碗,叶柏飞快瞥了一眼旁边认真品尝豚肚的谢青章,心中燃起战意。

哼,不就是豚肚嘛!

阿柏是不会输给登徒子的!

抱着这种心态,叶柏从碗中夹起一块豚肚,小心仔细地把它送至唇边,随后如同壮士断腕一般将其一口吞下。

豚肚是柔软的,用后槽牙去咬它时,方才晓得内里藏着的韧劲,嚼着很是脆嫩爽滑,尝不到一丝腥臊味。这种独特的口感,配上香浓中泛着辛辣的汤底,让小郎君越嚼越上瘾,一口气将碗中所有豚肚都吃完。

叶柏的圆眼亮了,自发去砂锅里捞豚肚:“桑桑,它好好吃!”

孟桑嘚瑟地抬起下巴:“也不瞧瞧是谁做的!”

一旁的谢青章淡淡笑着,看着二人互动,并夹起鸡块送入口中。

在烹制时,孟桑并未将鸡塞进猪肚里一起炖煮,不仅让汤底更浓,也极大程度保留了鸡肉的鲜香,吃时并不会觉得干柴。

谢青章回味着残余在口中的鸡肉香味,以及薄薄一层鸡皮的滑嫩口感,忍不住又夹了一块鸡肉,吃得很香。

他们三人用着暮食,偶尔随心闲聊几句,气氛很是温馨。

说着,谢青章忽而想起一事,温声问孟桑:“对了,外祖母后日中午就会抵达长安。回来这一路上,她老人家来过两次信,说希望早些见你一面,尝尝你做的吃食。”

“不知你后日可抽得出空?”

孟桑先是一愣,随后飞快盘算起近日手中的事,笑道:“有空的。”

“食堂这边刚上了糖醋里脊和粉蒸肉两道新暮食,朝食的食单也不必替换。百味食肆的干锅菜也已经推出,瞧着监生们挺喜爱的,也不着急推新。”

“届时安排完食堂的事,我就能抽身。”

谢青章颔首:“辛苦了。”

喝着热汤的叶柏抬起头,警觉道:“桑桑,皇太后娘娘为何要见你?”

难道他们已经表明心意,要见长辈了吗!

孟桑噗嗤一笑,随口道:“或许都是好美食之人罢!”

闻言,叶柏狐疑地瞄了一眼神色自若的谢青章,勉强将警觉收了回去,专心喝汤。

原本因为大理寺一众官员再度提起承包,朝堂上、各处官衙隐隐又躁动起来,甚至连平民百姓有时都会议论此事。

然而等皇太后回京的消息传遍整个长安后,大部分百姓都顾不上“要不要在大理寺推行承包制”了,纷纷琢磨起届时去朱雀大街,围观皇太后回京的盛况。

当日,孟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似是期盼,似是害怕,又似是近乡情怯。

她没有如其他百姓一般去夹道欢迎皇太后回京,而是留在国子监交代好今日要做的事,认真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自用的辅料箱子,随后在约定好的时辰去到国子监后门,由杜昉亲自驾车送她往皇城而去。

即便有昭宁长公主府作保,进宫一路上的勘验也花了不少工夫。

待到孟桑步入皇太后所居住宫殿的宫门之时,谢青章正身着绯衣缓步走来,亲自迎她往里头去。

谢青章温声安抚:“外祖母真的脾气很好,轻易不会对晚辈发怒。”

孟桑点头,没多说什么,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这位前辈是因为认出后世诸多吃食,这才想见她的吧?

二人一路走到正殿,经宫婢通传,方才步入内里。

谢青章领着她走进殿内,停在屏风外:“阿婆。”

从内传出一道慈爱的嗓音,语速稍稍有些快:“不必拘礼,走近些瞧瞧。”

闻言,谢青章又领着孟桑往里走,一直停在了距离皇太后和昭宁长公主五步外的地方。

孟桑谨遵礼数,没有贸然抬头去看。

而坐在上首的皇太后半天没说话,许是在细细打量着孟桑,也惹得孟桑更为忐忑。

就在昭宁长公主和谢青章欲要开口缓和气氛时,孟桑忽然听到上首传来熟悉到刻入灵魂的口音。

“咳咳,宫廷玉液酒?”

孟桑:“……”

时隔十七年,她再度从旁人口中听见普通话之后,原本七上八下的心突然就定了。

孟桑唇边含着笑,大胆抬起头,直直望向那满头白发、面容慈祥的老妇人,同样以普通话,一字一顿回道——

“一百八一杯。”

第81章 梅花小蛋糕

华美庄严的宫殿之内,一老一少用最为熟悉的口音对完暗号,双目相接。

皇太后今年已过六十,双眼不复年轻时那般黑白分明,面上一道道皱纹中蕴藏着岁月留下的痕迹,隐隐能窥见其年轻时的风华。

而孟桑未到桃李之年,面容姣好,一双杏眼清凌凌地看过来,仿佛能瞧到人心里最深处。

一老一少静静望着彼此,眼中流露出在场其他人所看不懂的复杂神色。猜测成真的惊喜、尘埃落定的安然、异地偶遇的唏嘘……还有对遥不可及的前世,那浓浓的、深深的思念。

明明眼下身份地位、年岁阅历全然不同,明明只是头一回碰面,但她们二人却好似已经相识很久,仿若故人久别重逢。

见此,无论是安静站着的谢青章,还是陪坐一旁的昭宁长公主,都没有贸然开口打扰。

好在这一老一少并没有对视很久,也不知是脑海中哪根筋抽动了一下,孟桑与皇太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皇太后的目光不离孟桑,将口音转换成了宫中、官场上常用的雅言,朝着一旁的昭宁长公主笑道:“这孩子对我眼缘,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听你适才所言,她是卿娘的女儿?”

昭宁长公主含笑点头:“对,是卿娘的孩子。”

她也望向孟桑,奇道:“桑桑竟然也机缘巧合看过那古书?”

孟桑眨了下眼,没听懂昭宁长公主所言是何意思,只但笑不语,以免无意之中漏了什么马脚。

紧接着,皇太后笑着开口,话里藏话:“我早年偶然从一本古书学得这古语,这么些年偶然会试着与旁人说一说,想寻个同好之人。”

“原本遍寻不得,都打算放弃此愿了。不曾想,今日遇上了……桑桑,总算了却一桩心愿。桑桑,你应当也是从古书里学得此语?”

皇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眨了眨双眼。

孟桑当即会意,前辈是在解释普通话的事儿呢!

她随口扯了幌子:“儿也是在一本残书里瞧见的,当时觉得有趣,便下些工夫学了。”

倒是一旁站着的谢青章,盯着孟桑与自家外祖母瞧了好几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皇太后抱着隐囊换了个姿势,慵懒道:“我与桑桑有缘,想独自说一会儿话。昭宁、章儿,你们且先出去逛逛,待会儿再过来。”

昭宁长公主倒是没多想,笑着应了一声,领着谢青章出去了。后者绕过屏风之时,脚步不停,下意识回眸瞧了一眼,方才离去。

待到殿中再无旁人,皇太后一改方才的模样,朝着孟桑招手,口音又变回了普通话:“别站着,快来这儿坐下。”

孟桑莞尔一笑,倒也不拘束,去到昭宁长公主适才所坐的地方坐下,恰好与皇太后分别占据小桌案的一侧。

双方坐定之后,心中有许多话想讲,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沉默片刻,还是皇太后忍不住乐了,率先开口说道:“我盼了好些年,总算等来一个你。”

孟桑眉眼带笑,装作后怕道:“那可是九几年的小品,您也不怕我接不上暗号!”

皇太后豪气地一挥手,眉飞色舞道:“这有什么的,我还准备了其他暗号。什么奇变偶不变,什么天王盖地虎……这么多,咱们总能接上头吧?”

“再者说了,就算对不上暗号,不是还有普通话嘛!”

孟桑“噗嗤”一声笑了,连连点头。

确实,当下这个朝代,各地有各地的方言,入朝为官以及在宫中行走都需要会一口流利的雅言。后世常用的普通话,在此时并未出现。①

只要两人都来自现代,凭着一口普通话就能相认。

此时此刻,皇太后顶着六十老人的躯壳,神色与行为举止却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岁,笑问:“快说说,你原本叫什么名字,是从哪一年过来的?怎么过来的?来了又发生了何事?”

“姓名倒是没什么变化,都唤作孟桑。二零二二年穿的,死因……”孟桑轻咳一声,提起此事不由面色一苦,“熬夜加班太严重,猝死的。”

随后,她将自己胎穿过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又说自己是如何得知对方威名的。

末了,孟桑嘿嘿一笑:“若是没您带来的种子,我这日子就难熬了。”

“这也是机缘巧合,”皇太后摆手,笑着讲出自己的经历,“我原本叫沈媛。算一算,我是二零一四年遇上车祸,然后才穿到十六岁的沈沅身上。”

孟桑一听,忍不住在心里头吐槽了一句。

感情这穿越方式,还和时代变化有关系?

孟桑自嘲一笑,继续听皇太后讲她的经历。

其实皇太后所讲,与孟桑原先猜的“宫斗甜宠大女主”大差不差,只是细处有些不同。

当年,年方二八的沈才人入宫一年之后,几乎被先帝遗忘,留在后宫中枯耗上好年华。沈才人生性不爱争抢,又对君王没什么恋慕之心,本是可以平淡度日的。

偏生她这张脸蛋随着岁月增长而渐渐长开,变得越来越招人,便让后宫中的低位妃嫔心生忌惮、使了毒招。

沈沅中毒而亡,来自后世的沈媛取而代之。

孟桑蹙眉:“那您身上的毒……”

“咱们是同乡之人,用不着这么客气,”皇太后摆了摆手,继续往下说,“当时与我一并过来的,还有一个快要被回收的宠妃系统。”

“那系统与我做了个约定,它帮我活下去、活得好,我帮它摆脱被回收的命运。”

皇太后哼哼两下,不满道:“不过它也真不愧是快要报废的玩意,身上就只有什么美容丹、减肥丸之类的东西,实在鸡肋。数来数去,也只有食材抽卡还算有用,至少帮我解了几分嘴馋。”

顿时,孟桑明白了那么多食材是从何而来,又有些不解:“那它就没有附带什么菜谱?”

算起来前辈也来了大雍四十多年,却只拿出诸多食材的种子。除了西红柿炒蛋等简单菜式之外,其他菜式几乎都没在大雍出现。

提起这个,皇太后面上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我原本不擅长做饭,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煮方便面。”

“至于那个宠妃系统,你听它名字也晓得,这根本就跟吃的没什么关系。那个食材抽卡是附赠的边角料,里头不包含菜谱。”

皇太后忍不住吐苦水:“我从前光晓得吃,哪里知道要怎么做?也就弄些小炒糊弄一番。”

“像是烤鸡、月饼之类的吃食,还是我后来督促宫中厨子去研究,方才捣鼓出来的。”

孟桑悟了,颇有些哭笑不得,听对方继续往下说。

后来发生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说道的了。沈才人在半报废的系统帮助下,学了常用的雅言与长安话,然后通过咸鱼、美貌和各色新食材,成功吸引了先帝注意,并且给自己营造出有仙人相助的名声。

她一路顺风顺水从才人做到皇后,先后生下当今圣人与昭宁长公主。后来先帝去世,她便当上皇太后,悠闲度日到如今。

提起先帝,皇太后意兴阑珊地笑了一下:“这事说来也没什么意思。他早先一心扑在政事上,于后宫向来是雨露均沾。”

“当下的人嘛,对三妻四妾习以为常,皇帝自然也不例外,但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后来我想通了,只当他是老板,当自己是基层小员工。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升职和活命,无关什么情爱与风月,久而久之也就不在意了。”

聪敏如孟桑,自然能看出前辈只是想找人说一说憋了多年的心里话,便只静静听着。

皇太后的视线扫向不远处的屏风,平静地补了一句:“他后来一直有些不甘心,但也就这样了。”

说罢,这位年过六十、历尽沧桑的老人释然地摇了下头,口风一转:“对了,我听昭宁说,你阿耶和卿娘在大漠遇上了沙暴?”

孟桑点头,面色一黯:“嗯。已经托姨母和阿舅找人去寻了,但近几次传回来的消息都没什么变化,一直没找到人。”

皇太后点头,将手搭在孟桑的手背上:“你也不容易。”

孟桑摇头,自嘲一笑:“我哪有什么不容易呢?如今有饭吃、有地方住,手头银钱根本不缺。不仅寻到了姨母、阿舅和表弟,连去大漠都有人代劳,只需留在长安等消息就是。”

皇太后轻轻抚着孟桑的手背,老人的嗓音很是温柔:“身上过得去,心里头难过去啊。你瞧着和我当年性子很像,对外都是一副笑脸,内里难受只有自己晓得。”

孟桑不是一个容易将心里情绪宣泄出来的性子,宁愿在深夜独处之时抱着被衾偷哭,也不会让旁人看见她的弱点。

即便多月前,她得知耶娘凶多吉少时有多无措,被阿耶那边的叔伯逼迫,不得不逃出来时有多委屈。在见着傅叔之后,她依旧极度冷静地做了来长安寻亲的决定,并托傅叔办好公验路引。

即便是在晚间梦回醒来之时痛哭一场,也会强撑着一口气去庖屋煮鸡蛋,将双眼的水肿消下去。到了第二日,依旧能笑吟吟地去食堂,继续当那个仿佛没有任何忧愁的孟厨娘。

而此刻,说着只能在私下里不断练习、以防自己遗忘的普通话,感受着一见如故的同乡人的陪伴。

那种终于回到家的感觉,让孟桑忍不住将自己紧紧闭着的心房打开些许。

她的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哽咽,憋了许多日的眼泪夺眶而出。

“呜呜……他们明明说四个月后就回来,会给我……给我带大漠的新鲜玩意,让我乖乖在家等他们!但,但怎么就等来他们出事的消息……”

“我上辈子是个孤儿,这辈子好不容易有……有了耶娘。若他们真的回不来,我要怎么办!”

“前辈,我想我耶娘了……”

皇太后从桌案那一边绕过来,张开双臂,将孟桑搂在怀里,一下又一下抚着年轻女郎的后背。

在哭声之中,皇太后忍不住叹气,面上浮现惘然和哀愁,眼底浮现水光。

傻孩子,我也想自己的爸妈呀。

上辈子我走得那么突然,他们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又要如何过下半辈子啊……

一老一少,一站一坐,彷如两棵相依生长的树木。于此刻,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朝代,成了彼此最为坚实的依靠。

好不容易宣泄出压抑多日的情绪,孟桑平复着呼吸,看着宫婢端上水盆和帕子后离开,亲手绞干湿帕子,轻轻擦着面上眼泪。

良久,她朝着皇太后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抱歉,没控制住情绪,让前辈见笑了。”

皇太后面上已经瞧不见哀愁,依旧是原先慈祥老奶奶的模样,笑眯眯道:“这有什么的。咱们能在这儿相遇,就是天注定的缘分。不瞒你说,我已将你当成自己的家人。”

“若按上辈子的年纪算,咱们应算是姐妹呢。”

孟桑一哽,下意识想到的是——若她和前辈成了姐妹,那不就成了谢青章的……姨婆?

顿时,孟桑打了个哆嗦,连忙笑道:“还是按照这辈子来算吧,否则我也不晓得待会儿要如何见姨母了。”

皇太后有些惋惜:“成吧,那咱们明面上做祖孙,私底下还是做姐妹。”

老人家有些不情不愿,嘴巴也努了起来,瞧着很是可爱。

孟桑被前辈逗乐,忙不迭转移话题:“前辈应当是瞧见了姨母信里写到的各种吃食,方才回来的吧?”

提起吃的,皇太后顿时来劲了,兴致勃勃道:“可不是!我一看那什么麻辣火锅、香酥鸡、双皮奶、肉蟹煲,就晓得定然是老乡来了!”

“桑桑你不晓得,我都快馋死后世的美食啦!”

孟桑莞尔:“那前辈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做。”

皇太后一拍桌案:“我想喝可乐!”

孟桑面色一僵,苦兮兮道:“虽然我也很馋快乐水,但我还真不会做。”

闻言,皇太后也叹了口气,很是惋惜道:“那炸鸡?麻辣烫?黄焖鸡米饭?冷吃兔?”

听着皇太后报的一连串菜名,孟桑连忙笑着打断:“慢些慢些,今日做不完这么多的。前辈要是想吃,我以后慢慢给你做。”

皇太后起初有些惋惜,随后又开心起来:“那咱们今日先吃火锅和炸鸡,桑桑你再随便做些旁的菜式。我不挑嘴,也没什么忌口,什么都爱吃!”

孟桑点头,笑了:“成,那我待会儿看有什么食材,给前辈做一桌子菜。”

二人说定,皇太后扬声唤来宫婢,让她们叫昭宁长公主和谢青章进来。

昭宁长公主和谢青章进来后,难免也瞧见了孟桑面上残余的红痕。

谢青章动作一顿,神色有些紧张,忍不住盯着孟桑看。

而昭宁长公主有些心疼,快步走向孟桑,哼道:“还说是投缘,阿娘怎得将人弄哭了!”

皇太后翻了个白眼:“这叫一见如故、真情流露,懂不懂啊?”

孟桑浅浅一笑,认真道:“姨母,皇太后娘娘对我很好。是我自己提起耶娘后,有些难过。”

说到裴卿卿和孟知味,昭宁长公主心中一痛,温柔地摸着孟桑的鬓边:“姨母会帮你找的,别担心啊!”

立于一旁的谢青章,看着孟桑这副模样,不免有些心疼。不过碍于有两位长辈在,加之二人关系还未挑明,他不好在此时多说些什么,只静静瞧着孟桑,面露安抚之意。

皇太后心里头惦记着美食,哼道:“行了,桑桑答应给我做吃食呢。昭宁你快让让,可别在这儿耽搁了。”

她瞧向自个儿外孙,理所当然道:“章儿,你带着桑桑去庖屋,给她镇场子。”

谢青章温声回道:“好。”

随后,他看着孟桑起身,领着她离开此处。

二人刚离开不多远,孟桑忽然一拍脑袋,欲要往回走:“哎呀,我脑子糊涂了!带来的辅料箱子没拿!”

谢青章拦住她,眉眼温和:“等会儿你要做一桌子吃食,必然辛苦。你且在此处看会儿风景,再歇一歇,我帮你去取。”

孟桑抿唇笑了,倒也没拒绝对方的体贴,轻轻“嗯”了一声。

谢青章先是唤住一名宫婢,让她护着孟桑,随后又从怀中掏出玉佩,递过来:“若是还有人打扰你,你拿这个给她们看就行。”

看着那块极为眼熟的玉佩,孟桑无端耳边一热,接了过来:“多谢。”

谢青章莞尔:“是我应做的。”

说罢,他转过身去,匆匆往回走。

行不多远,就回到了正殿,宫婢连忙进去通传。

谢青章走进去时,恰好听见他家外祖母和阿娘在谈着什么。

只听皇太后惋惜道:“我与桑桑一见如故,恨不得当姐妹相处呢!”

此言一出,谢青章脚步一顿,面色一僵。

旋即,昭宁长公主笑着接话:“那可不成!不然这辈分就乱了!”

他家外祖母遗憾道:“桑桑也是这般劝我的。唉,那就私下里我与她单论吧,不关你们的事。”

谢青章面色稍缓,走到屋内,与二位长辈打过招呼,取了辅料箱子就走。

走了没几步,刚刚绕过屏风时,又听见他家阿娘兴致勃勃地开口。

“算一算,桑桑也到年岁了。如今卿娘不在,叶家也是个靠不住的,那我这个做姨母的理当帮她操办一番。”

昭宁长公主琢磨道:“阿娘,你说哪家子弟配得上桑桑呀?”

听到这儿,谢青章脚下步伐渐渐放缓。他心知偷听违背了君子之道,但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

皇太后意兴阑珊道:“且看桑桑吧,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快快活活地过她自个儿的小日子,也是挺好的。”

“若要是真得选出谁来,那京中适龄的郎君还是不少的。对了,章儿今年二十有三了吧?”

昭宁长公主立马接道:“浑小子确实二十三了,倒也算是适龄郎君。他与桑桑……”

谢青章的一颗心高高提起,紧张不已。

下一瞬,他家阿娘嫌弃道:“不大行。虽然我也盼着浑小子娶妻,但他太木楞了,不够体贴小意。”

“若是让卿娘知晓,我要撮合浑小子和桑桑,那多年姐妹情可就全完啦。若她能平安回来,定要找我兴师问罪的!”

“不成不成!”

谢青章那一颗心狠狠摔在地上,面上笑意全无。

紧接着,他家外祖母接话:“这倒也是。”

“桑桑今年才十七,正值年轻貌美的时候,而章儿却都二十三了。嗯……不大行,差的年岁太大。”

被亲外祖母嫌弃太老的谢青章,只觉得有一块巨石从天上落下,将他原本就摔得极度狼狈的心,又砸了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