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一轮圆月高高挂着,静静地将柔和皎洁的月光洒入这处小宅子。

正是团圆时。

第96章 酸萝卜老鸭汤

天色未亮,孟宅内院的正堂已经点起暖炉和数只烛台,隔着放下的竹帘,隐隐能听见从内里传出的细碎动静。

婢子们将从国子监取回来的朝食一一从食盒中拿出,沉稳细致地把碗盘摆到桌案上,随后低眉敛目退了出去。

孟知味依旧双眼缚着一条浅青色缎带,安之若素地坐在桌案旁。借着各处烛火,依稀能瞧见落在他脑后的缎带尾端写了一个张扬的“卿”字,好似有谁在宣誓主权。

他笑道:“卿卿,先来用朝食。”

裴卿卿正在亲自守着小炉子,为孟知味煎制药汁。听到这声轻唤,她应了一声“就来”,然后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小砂锅和炉中炭火,手脚麻利地合上砂锅盖子,去到孟知味身边坐下。

在坐床上坐稳,裴卿卿扫了一眼桌案上的吃食,乐了:“看来桑桑对国子监食堂和百味食肆的活计很是上心,拿了不少食方子出来。”

孟知味嗅了一下空中香味:“蒸制的包子、生煎包、胡辣汤……”

他莞尔,软下声音:“卿卿,我好饿。”

裴卿卿笑了笑,熟练地在两只小碟里添上不同配比的蘸料,先夹起生煎包,自己囫囵吞了一只到嘴里,随后又从盘中挑出一只豆沙包,塞到孟知味洗干净的左手里。

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地用着吃食,气氛和谐又温馨。

稍微垫了些肚子,裴卿卿随口问道:“你今日要去姜家?”

孟知味咽下口中吃食,温声道:“听桑桑昨日所言,姜兄对她照拂良多,咱们总归要去一趟。”

裴卿卿挑眉,喂他喝了一口豆浆:“我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咱家傻闺女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向来是个‘旁人对她好一分,她就恨不得千八百倍回报’的脾气。而那姜兄,虽说我当年只随你见过两三回,但依稀记得是一位待人为善的好庖厨。”

“若是当真结下善缘,缘何昨日生辰宴上,宋七娘在场,而姜家的人却一个都没见着?”

“依我看,这孩子必然藏了些话没说。”

孟知味神色不变,显然已经想到了这桩事的蹊跷之处,微笑道:“无妨,今日一探就知。”

在这些人情往来的事情上,裴卿卿一向都依着他,淡定地点头:“以防万一,待会儿我陪你一道去。”

“反正昭宁那个惫懒性子,必要睡到日上三竿,一直等到午后才来咱们这儿。我们早去早回,不耽搁任何事。”

孟知味浅浅一笑,声音低沉却异常好听:“卿卿,今日用不着刀的。”

“能被吓到的都是心里有鬼的。倘若问心无愧,又怎会对未出鞘的刀剑露出异样神色?”裴卿卿神色平静,张大嘴巴吞了一口烫干丝,然后又夹起一些喂给自家夫君。

“对了,昨日瞧见桑桑那模样,又听她说了二人种种相处,只怕女儿是真对谢家孩子动心了。”

裴卿卿收回筷子,动作一顿,撇了下嘴:“谢家孩子看着相貌、人品都不错,对咱们女儿也很体贴,听着没什么好再挑剔的。可我这心里头,依旧有些不是滋味。”

“哼!咱家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的闺女,转眼就要变成谢君回那狐狸的儿媳,想想就难受!”

孟知味笑意不变,随意搁在桌案上的右手摸索着去触碰裴卿卿的脸颊,轻轻摩挲她的耳垂来安抚对方。

“那我们就多敲打一番谢家郎君,提早给他立下规矩,顺带也能多留女儿在身边一两年。”

闻言,裴卿卿的双眼亮了,忙不迭搁下碗筷,熟练地反握住对方伸过来的右手,兴奋道:“怎么折腾?”

裴卿卿天生力道比寻常人要大些,一激动就有些控制不住。

孟知味早就习惯了她这一点,强行无视了右手传来的轻微痛感,笑着回握:“你不是一直唉声叹气,说是寻不到什么好对手,舞刀弄剑也没什么意思么?”

“这可不就来了一个任劳任怨的好木桩?”

“他若是体格不够强健、武艺不够高强,日后如何护好咱们的乖女儿?”

裴卿卿顿悟,追问道:“我来武的,你来文的?”

孟知味意味深长地笑了,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豆沙包:“不着急,一关一关来。”

“卿卿你看下外头天色,是不是到了要喊桑桑起来的时辰了?”

“是到时辰了!”裴卿卿如言扫了一眼门外,立马撒手站起来,雷厉风行地往正堂外头走,“包子在你左手边,夫君你先吃,我去去就来。”

“嗯,好的。”孟知味眉眼带笑,一直等那脚步声渐远渐停,这才熟练地甩了甩刚刚被握住的右手。

他一边慢慢悠悠地用朝食,一边竖起耳朵听周遭动静。

“桑桑!起来了!”这是他家夫人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好听。

紧接着,他家乖女儿慵懒的嗓音响起。

“唔……不要嘛,阿娘我想再睡一会儿嘛……”

“赶紧起来!昨日是谁睡前几次三番叮嘱,让我这个时辰喊你起来的?”

耶娘在身边,孟桑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与叶柏一般年岁,哼哼唧唧道:“不嘛,再睡一刻!就一刻……”

裴卿卿语气暴躁:“让你多睡一刻,那待会儿再过来喊你,你又会说‘还要再来一刻’!”

“为娘之前教过你什么?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守承诺,做不到的事不要去轻易开口,数月不见你都给忘光了是吗?”

“你给我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轻微拖拽声,估摸是母女俩在相互抢被子。

“阿耶,阿耶救我!”

时隔近一年,再次听到母女俩折腾出来的动静,孟知味唇角的笑意中掺了些怀念,扬声回道:“谁让你昨晚一开始不想带阿耶一起夜聊的?现下迟啦!”

“阿耶也束手无策喽!”

孟家这一家三口你来我往地说个不停,廊下的婢子们掩口轻笑。

天边泛起鱼肚白,众人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新的一日。

片刻后,国子监食堂。

孟桑哼着不知名的调子,笑眯眯地挎着小布包来到食堂。

监生们瞧见她,纷纷打起招呼。

“孟师傅早啊……”

“孟师傅今日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往日可没见你这般容光焕发!”

“嗐,依我拙见,必然是昨日生辰过得十分圆满,孟师傅才会如此欢喜。”

“……”

孟桑与他们一一回礼,笑道:“两者皆有吧。最主要的,还是我家耶娘来长安了!”

孟师傅的耶娘?

众位监生面面相觑,刹那间想起那些外头传言,当即明白过来这二人的身份。他们只愣了一瞬,随后真情实意地祝贺起孟桑,笑容里没有掺杂一丝杂质。

孟桑摆手,笑道:“明日就是岁末大考,你们赶紧用完吃食去上课吧!”

“今个儿我开心,暮食时会亲自给大家炖上一锅好汤,也祝诸位监生明日岁考一切顺利。”

此言一出,众监生立马欢呼雀跃起来,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孟桑莞尔,隔着人群与叶柏和谢青章打了个招呼,然后去到食堂各处巡视,检查文厨子、阿兰他们的活计是否有出什么差错。

等到监生悉数离开食堂,孟桑才慢慢悠悠去到谢青章身边,眉眼弯弯:“谢郎君,早呀。”

她一对着自己说话,谢青章就想起了昨日的种种场景以及那个柔软的吻,有些喜悦又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然后笑着回望:“孟小娘子,早。”

孟桑嘿嘿一笑,接过阿兰递来的牛乳,坐到谢青章的对面,滔滔不绝地念叨起她家耶娘是如何联手逗她的。

谢青章的朝食还未用完,就这么一边慢慢吃着饭,一边认真听对方说话。

周遭的文厨子、阿兰和柱子等人见着此景,面上不约而同带上些笑意,默契又熟练地为他们空出一块地方,谁也没有贸然去打扰。

尽情地吐槽了一会儿,孟桑才忽然想起一事,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谢郎君,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呀?”

谢青章略一扬眉,十分配合地放下手中碗筷,端正坐好:“都可。”

孟桑遗憾地叹气:“唉,那就一口气告诉你好吧。”

她倏地抬起头,眨了下右眼:“好消息是,我家耶娘似乎有些接受咱俩的事了。”

闻言,谢青章肉眼可见地精神几分,似是要笑。

下一瞬,孟桑伸出食指晃啊晃,眼底流露同情:“坏消息是,你得多备上一些专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再配上几把好刀剑。”

谢青章怔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神色中掺了些苦涩,长叹一声:“求娶孟家的掌上明珠,果然不易啊……”

他笑着看向孟桑,认真道:“无妨,只要能让姨夫和姨母安心,我做什么都可以。”

孟桑耳廓泛红,笑嘻嘻地双手捧脸,与心上人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送走谢青章,她又前前后后忙活了一阵,过了午后,就开始着手炖汤。

今日这汤其实不仅仅是给监生,同样也是炖给食堂众人的。一为庆祝耶娘平安归来,二为答谢他们准备的生辰礼。故而孟桑昨日离开食堂前,就提早给了徐叔银钱,托他帮自己买上足够的老鸭。

酸萝卜老鸭汤,用到的食材并不算多,其中主食材便是老鸭、酸萝卜以及泡椒。

鸭子处理干净、切成大小适中的小块,随后与其他辅料一起焯水。酸萝卜与泡椒或是切块、或是切段,放到一旁备用。

起锅热油,倒入焯过水的鸭肉、新丰酒等炒制去腥,另添酸萝卜块、泡椒等其他辅料炒出香味,最后将它们悉数埋入各个砂锅,加热水慢慢煨煮。

炖汤最需要的就是耐心,左右离监生们下学的时辰还早,孟桑就这么慢慢悠悠地守着数只坛状大砂锅,一边指点徒弟们做菜,一边静静等候这一锅锅热汤煲好。

日头一点一点西移,等到能隐隐听见食堂外传来的脚步声、说笑声时,这酸萝卜老鸭汤就炖够时辰了。

孟桑招呼完一众监生,用洗净的半大砂锅装走一定分量的热汤,又挑了些今日的热菜,随后迤迤然领着叶柏回家用吃食。

离去前,几乎从后厨的庖厨、杂役,再到大堂各处的监生们,人人手里都捧着一小碗热汤。他们动作还挺一致,先朝着汤面吹上几口气,小心翼翼地喝一口老鸭汤,然后纷纷露出餍足之色,舒舒服服地呼出一口热气。

这汤煲够时辰,鸭肉的醇厚香味、酸萝卜的酸香以及泡椒的辣味,悉数已经炖进汤汁里。喝上一口,热汤在口舌唇齿间灵活地窜来窜去,鲜美酸爽,十分开胃。

那鸭肉完全尝不出腥味,肉质紧实,嚼劲十足。鸭皮之下的油脂都被煮到化入汤里,吃着一点也不油腻,反添几分厚实香味。

酸萝卜的风味就更妙了。经过炖煮之后,单吃时的咸淡正好,毫不费力就能咬下一块。没嚼几下,就恍惚觉得那萝卜已经化成了水,与热汤融为一体,口感极佳。

看着众人美滋滋地喝汤、吃肉,孟桑的眉眼间都挂上笑意。她带着叶柏与谢青章打了一声招呼,准备回孟宅与裴卿卿二人一道用暮食。

谢青章目送孟桑姐弟离去,摇摇头,又笑着叹上一声,最后认命一般地拿起木筷,独自用起吃食。

求娶路漫漫,且慢慢熬吧。

翌日,国子监众监生便迎来了岁末大考。

为确保朝食不会出差错,孟桑难得早起,提前来食堂照看着。一直等送走监生,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抱着奶茶开始躲懒。

监生们或是胸有成竹,或是忐忑不安地去到各自考场,开始持续大半日的岁考。

而国子监的大门外,未时刚过,就陆续有各个官员家中的马车赶来,都想着及时接考完的监生回家。

殿中侍御史薛副端家中的马车,亦在此列。

赶在过年前回到京城的薛母,有些焦急地坐在马车之中,时不时撩开帘子望向紧闭的偏门处。

她坐立不安道:“哎呀,三郎怎么还没出来?”

一旁的婢子赔笑道:“怕是还没考完,还得再等上片刻。”

薛母不是头一回在岁考来接儿子,自然也晓得此事急不得,但还是嘀咕道:“唉,这都好几月没见三郎了,也不晓得三郎可有吃好、睡好?”

“听他阿耶说,三郎近些日子刻苦读书,势要在岁考夺个好名次回来……唉,他这般辛苦,必然瘦了许多……”

婢子是随薛母一道回得老家,并不知道薛恒的现状,故而眼下只能依着主子的话风,笑着附和几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躁动起来。

车外的薛家马夫扬声道:“回禀夫人,三郎出来了。”

闻言,薛母心中满是激动,怀揣着对小儿子的思念和疼爱,忙不迭下了马车,欲要亲自去迎薛恒。

她眼眶发热,泛起的水色模糊了视线,急匆匆迎上走到马车前的薛恒,泪水涟涟:“我儿寒窗苦读,定是瘦……”

说着,薛母拭去眼泪,想要仔细瞧一瞧受苦的小儿子。

这定睛一瞧,薛母不由自主顿住了脚步,哭啼声也倏地止住。

站在眼前的监生,从相貌来看,不难认出这就是她家三郎。

只是与她记忆中的薛恒相比,眼前少年郎的脸圆上一圈、下颌线已经快要消失、下巴上也堆起了肉,不仅脸部如此,他的肚子也隐隐突出个形状、浑身上下都粗壮许多。

见此,薛母有些尴尬,讪道:“我儿……胖了许多。”

原本薛恒冷不丁见着薛母,心中正激荡不已、脸上也笑开了花。而听清对方所说的话之后,他仿若被人浇了一桶冰水,只觉得心里头既凄苦、又尴尬,实在是——

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

第97章 藕夹

东市,三名气质不一的少年郎并肩从大门处走进一间书肆。

许平轻车熟路地在各个书架逛了逛,然后停在摆放旧书卷的书架前,一边挑选着各个书卷,一边分神听两位好友说话。

顾及书肆里的其他客人,他们三人的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田肃幸灾乐祸地笑着,跟薛恒勾肩搭背:“安远,昨日你与伯母回府后,伯母可有下文啊?”

此言一出,薛恒立马想起昨日在国子监偏门前的尴尬场面。

无论对于监生自身,还是对于监生府上的长辈,岁考都是一桩大事。每年岁考结束之时,许多官员府上的当家娘子或郎君都会亲自来接,国子监偏门外的街道往往会被堵得水泄不通。

昨日人多,他家阿娘嗓门又大,那一番动静本就惹来许多人侧目。在他娘说完那句“胖了许多”之后,周遭为之一静,无数道目光明里暗里往他身上扫。

他薛安远今年才一十有七,哪里应付过这种场面,臊得直拉着薛母往马车里钻,匆匆忙忙离开这处伤心地。

眼下听田肃又提起这茬,薛恒没好气地抖开对方的胳膊:“有有有!自然是有的!”

“我阿娘回去后气得是连饭都吃不下,对着我和阿耶三令五申,要我们赶紧想方设法地瘦下来,让府中庖屋在这一两月削减荤食的菜品。”

许平挑眉:“伯母真没用暮食?”

田肃也好奇,继续嬉皮笑脸地攀着薛恒的肩膀。

闻言,薛恒翻了个白眼,哼哼道:“原本是不想吃的,但谁让我带回去几道百味食肆的吃食呢?”

“我阿娘一闻见那味儿,立马就走不动路了。她后来一边用吃食,一边把我和阿耶骂了个狗血淋头,吃得越多、训人的劲头就越足!”

听完,许平与田肃对视一眼,前者抿唇憋笑,后者乐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那儿。

他们二人这副神色,惹得薛恒很不是滋味,横眉竖目道:“难道你们家中就没提起胖了的事?我可听同坊的吕监生说了,他家中长辈也在勒令他快些瘦下去呢。”

许平取下书卷,露出一个矜持地笑来:“我每日早起练剑,非但没有变胖,身上还结实许多,武艺也有提升。”

薛恒一哽,羡慕地看了一眼对方的身材,又满怀希望地看向田肃。

“安远兄,我可是隔三岔五就去练骑射功夫的!虽然多少添了些赘肉,但与你相比,还是无伤大雅的。”田肃嘚瑟到眉毛乱飞,嘿嘿一笑。

“再者,我家阿婆和阿娘见我身上长肉,甭提多欢喜了,一个劲儿地夸我呢!”

薛恒笑不出来了:“……”

合着咱们三一起胡吃海喝,就他薛安远一人发胖了呗!

薛恒咬牙切齿:“你们怎么不喊我一起去……”

话未说完,就被两位好友一前一后打断。

许平扬眉,微微偏头:“你能早起?”

田肃嫌弃:“你不嫌骑马和拉弓累了?”

薛恒语塞,嘴巴张张合合,最后还是哀怨地长叹一声,认命了。

见状,许平低笑一声,拿着挑好的书卷,招呼二人:“别郁闷了,咱们走吧。”

田肃同情地拍拍好友的肩膀,拽着人一起跟上许平。

天色尚早,结完账离开书肆后,三人并肩在东市街道上散步,聊起其他琐事来。

薛恒忽然想起一事来,好奇地问:“对了,你们家谁去参加后日的家长会?”

“我阿娘。”

“我家阿婆,”田肃买了一份蜜饯,边吃边走,“原本是我家阿翁想去,结果没争过阿婆。”

薛恒乐了:“巧得很,我家也是这样。本以为我阿娘得下旬才能赶回长安,理所应当是阿耶去家长会。”

“哪成想阿娘不仅提早回来,还尝到了百味食肆的吃食,于是直接从我阿耶手中将帖子抢了过去,说要去多品尝一些美味佳肴。”

许平微笑道:“有薛伯母在,我家阿娘能安心些。”

田肃将装着蜜饯的油纸包递过去,示意两位好友拿一些吃,遗憾道:“可惜这两日百味食肆闭门休息,不做堂食、也不做外送……唉!吃习惯了食堂的吃食,一日尝不到,我这心里就难受得紧!”

薛恒亦有同感,旋即又笑了:“无妨,左右咱们已经在孟师傅那儿报过姓名,后日家长会时一起去食堂维持秩序。”

提起这茬,田肃面上顿时放晴。

因为孟桑承诺过,会亲自给帮忙的监生做新吃食,所以监生们为了有限的名额险些抢破头。若不是薛恒耳朵尖,当机立断地拉着他和许平去报名,那此次他们只能和新吃食擦肩而过了。

田肃喜滋滋地往口中扔了三块蜜饯,含糊不清道:“家长会可赶紧开吧,我等不及品尝新吃食了!”

许平迤迤然走在一旁,笑着颔首赞同。

三名少年郎继续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偶尔遇上街边玩杂耍的,他们还会驻足观赏,气氛十分融洽。

与此同时,务本坊孟宅之中,孟桑正在做着一道小食——藕夹。

常言“冬藕最养人”,孟桑对食补一道不算很了解,但对如何把藕做得好吃,还算有些心得。

藕夹算是各种用藕为食材做的吃食中,最简单也是最美味的一种小食。洗净的冬藕去皮,依次切片,再夹上调好的肉馅,裹上一层面糊,然后入锅经二度炸制,直至外壳金黄、内里熟透即可出锅。

“滋啦”一声中,裹着白色面糊的藕夹入锅后,身边聚拢起许多小油泡。

孟桑一边炸着藕夹,一边侧耳听外头隐隐传来的刀剑相击声,莞尔一笑。

她家阿娘惯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了要在武艺上考校谢青章,就不会再给对方准备的工夫。昨日阿娘就让她转达,如若不是遇上什么要紧事,便让谢青章以后日日来孟宅陪她练武。

谢青章倒也实在,立马就让侍从回去取了惯用的长剑,当日下值后就与孟桑一并回来孟宅,恭恭敬敬地当起未来岳母的陪练。

想到这儿,孟桑听着外头一下比一下重的声响,忍不住摇头叹气。

说来也是谢青章运气不好,赶上的时机忒不巧。

前日她家耶娘从姜记食肆回来之后,面色都不大好看。且不说性子暴躁的阿娘,便是一贯笑脸迎人的阿耶,其面上也隐隐含着怒意。

二老回来后见了她,倒是也没多说什么,但心里头那一团火气明显消不下去。

阿耶把她提溜到跟前,柔声细语地问她今日过得如何。她家阿娘则扔过来一只银钱袋子,只说是她应得的,然后就在宅中架起木桩子,大开大合地练起刀来,借以发泄怒气。

姜记食肆那儿,哪里还有孟桑应得银子?

当时孟桑颠了颠里头银子的重量,转念联想谢青章上月与她说的事,便明白过来这是什么银钱了。

怕不是当初叶怀信找上朱氏,向她询问孟桑的来历时,付给对方的好处罢!

想通其中关窍后,孟桑心安理得地将银钱收好,准备这几日用来买些好吃的、好喝的,亲自下厨做给她家耶娘品尝。

“锵!”

屋外传来一声声的刀剑声,孟桑回过神来,用竹笊篱捞起复炸好的藕夹,给其中一半的藕夹撒上特制香料,再将它们装入两个盘里。

厨房留给婢子们收拾,孟桑带着阿兰一起回到内院。

内院的一处空地上,裴卿卿正在单方面压着谢青章打……咳咳,是两人正在友善地切磋武艺。

裴卿卿手中的长刀攻势凶猛,每一下都会惹起隐隐的破空声。她的速度太快,一刀刚落下,眨眼间另一刀又接上,逼得谢青章不断后退。

谢青章有些左支右绌,勉力接下迎面而来的每一刀,气喘吁吁地走位躲避。

不远处的银杏树下,孟知味笑吟吟地抱着裴卿卿心爱的另两把长度不一的刀,怡然自得地用耳朵旁听战局。

而正堂中,昭宁长公主与叶柏占据桌案的两侧。两人一手抱着奶茶,另一手拈起桌案上的薯条或者时令鲜果,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谢青章如何被裴卿卿一次次击败,俱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

瞧见谢青章被踹得后退好几步,然后才狼狈停下。

叶柏腰板挺直,挥舞小拳头:“姑母威武!”

昭宁长公主拍手鼓掌,双眼发亮地盯着裴卿卿看:“卿卿赢得漂亮!”

浑身上下都泛着酸痛的谢青章:“……”

您可真是他的亲阿娘!

裴卿卿才不会给对手留出喘气的空暇,她信手挽了个花刀,微微眯眼,踏地朝前冲去。

数次落败,谢青章显然已经很是疲惫,满脸都透着激烈运动之后的红意。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拦下裴卿卿的一击,大口大口喘着气,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滑到下颌,然后“啪嗒”一下砸向地面。

孟桑走过来,刚巧瞧见心上人这副体力不支的模样,只觉得美色越发迷人,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这一声,险些让谢青章踏歪了步伐。

裴卿卿猛地用力,收回将要砍到谢青章眉心的长刀,左脚一踩旁边装饰用的大石头,朝后翻了一个跟头,游刃有余地站定。

她睨了一眼孟桑:“又捣乱!万一我收不住刀,在他身上切下一两块肉呢?”

孟桑端着碗盘,乖巧一笑:“阿娘最厉害了!”

“女儿做了阿娘最喜欢的藕夹,阿娘要不要来尝一尝呀?”

“刚出锅的藕夹,好香好香的……”

再说了,她还不知道自家阿娘放了多少水嘛!看似打得忒凶,其实招招都留了大半力道,否则就以谢青章的武艺,哪里能在她家阿娘手底下一直撑到现在呢?

裴卿卿没好气地瞪她,转身去到银杏树下,接过孟知味手里的其他刀剑,然后搀着孟知味去到正堂。

孟桑莞尔,眼神示意杵在一旁的杜昉去扶一把谢青章,随后在她家阿娘充满“威胁”的眼神中,忙不迭领着阿兰过去,将藕夹献上。

众人取走自己的筷子,各自夹起品尝。

孟桑从阿兰手中接过干净的空碗,夹了一只形状最漂亮的放入碗中,假装自然地把碗和筷子递给缓步而来的谢青章。

两人相视一笑,旋即分别品尝起美食。

刚出锅的藕夹,尚且散着热气。咬上一口,外皮酥脆,有几不可见的白气顺着咬破的口子冒出来。冬藕吃着还算脆,内里夹着的豚肉馅肥瘦相间,香味四溢。

冬藕清甜、豚肉细嫩,再配上略有些辣的特制香料……藕夹尝在口中,只觉得香酥可口,一连吃上两三个都不觉得油腻。

盘子里的藕夹数目不少,但架不住在场的人多。没一会儿,两个盘子变得空空如也,而孟桑被众人催促着再去做一些来。

裴卿卿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藕夹,精神越发抖擞,好像浑身上下的气力都用不完似的。

她再度看向谢青章,目光锐利:“谢家小子,继续来战。”

闻言,谢青章心中叹气,面上还得乖乖应声,飞快将碗中剩下的半块藕夹吃完。

趁着还没开打,裴卿卿去到孟知味身边挑选趁手兵器:“谢家小子武艺忒差,以后怎么护住咱们家桑桑?对他们这些京中郎君而言,长剑多是宴会上舞一舞,图一个样子好看罢了。于实战上,一般的剑根本没有刀用起来顺手。”

“夫君,你说我待会儿是用长一些的,还是短一些的?”

孟知味微笑,和煦道:“夫人用哪一把都很好,一切都听夫人的。”

他循声偏头,温声问:“桑桑,怎么还不去做藕夹?为父没听见你离开的脚步声。”

孟桑心头一凛,朝着谢青章投去鼓励的笑容,然后端着空盘子快步离开。

冷风之中,包括昭宁长公主、杜昉在内的一众人都在笑,唯有谢青章摇头一笑,去到正堂外的空地站好。

裴卿卿挑好自己用的长刀,又拿起一把扔给谢青章:“谢家小子别磨蹭,赶紧来继续打!”

“明日我得陪桑桑去国子监,没工夫练刀,所以今日得练够时辰!”

谢青章伸手接过兵器,全神贯注地站好,温声道:“姨母请赐……!”

话说到一半,他被迫抬手,接住对方如山如海一般的攻势,将余下的话都咽回肚子里。

翌日,日头正好。

陆陆续续有数辆马车、驴车由坊门驶入国子监,最终在大门处停下。

无数穿着得体、年岁不一的郎君、夫人从车上下来,手里持着国子监发出去的帖子。其中,不乏彼此之间认识的,遇上之后笑着寒暄几句,一并朝着大门走去。

也有那等相看两相厌的,譬如田太夫人与秦太夫人,二人同一时间抵达国子监,撞上之后立马明里暗里地开怼,势要比对方高一头才甘心。

秦太夫人嗤笑道:“哎哟,九娘这是亲自来瞧瞧你家二郎考得有多差?别又是六七百名开外吧?”

田太夫人皮笑肉不笑:“你家六郎读书刻苦,是不是头顶的头发都变稀松了?”

她拖长尾调:“我家二郎有孝心,时常在府中陪伴我这个祖母,自然比不得你家六郎成天流连平康坊呢……”

秦太夫人咬牙切齿:“你!”

这时,有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渐渐驶近。

有不少眼尖的官员认出这马车背后的主人,不由面面相觑。

“这是叶相公府上的马车?”

“也是,叶家小郎君也在国子监中就读。看这架势,莫非来的不是叶侍郎,而是叶侍郎的夫人?否则为何不骑马?”

“万一是那位亲自来了呢?”

“不会吧!那岂不是会在食堂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