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议论纷纷,而马车稳稳停在了大门前。

下一瞬,车帘被从里面撩开,面色沉着的叶怀信从车门处出现,随后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

他一出现,众人不约而同停了议论声,此地倏地静了下来。

叶怀信稳稳站定,从怀中拿出与其他人一样制式、外侧正中央印着“国子监”三字的帖子,喜怒不辨地望向正前方。

接着,他抬脚往国子监大门走去。

第98章 梅干菜锅盔

“白菜上锅蒸了吗?”

“豚排骨都切好没?”

“暖锅底料都准备好了吧?”

“……”

国子监食堂内,孟桑带着食堂和百味食肆的庖厨,早早就忙活起来。

大堂内,仆役和杂役们在卖力擦着各处桌案,一副要将它们擦到桌面反光的认真架势;中央灶台的四口灶眼全都点上了火,正在做着不同吃食;左边最里侧,饮子、小食两处柜面后头,亦有专门的庖厨在忙个不停。

后厨里,右方灶台前,魏询、陈厨子等庖厨专心致志地抓着大勺,正在埋头做吃食;占据左方灶台的百味食肆一众人亦不甘落后,熬汤的、炖煲的、蒸菜的……所有人都使出了看家本领,想要烹制出最美味的吃食。

从后厨去到后头小院,无数人正在处理着各种食材,或是打一桶干净的井水,清洗菜品;或是把手中菜刀舞到飞起,惹得沉闷的剁案板声不绝;或是将处理完的食材拢起,快步将它们送去后厨。而小院最里侧,库房的门大开着,徐叔、丁管事亲自捧着单子,领着手下人热火朝天地将所需食材搬出来,交给对应的人。

孟桑前前后后盯了一会儿,确认大多数菜品已经顺利进入烹制流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去大堂去寻她家阿娘。

步出小门,转头就瞧见裴卿卿正抱着奶茶,兴致盎然地盯着周围瞧,时不时抓起右手边油纸包里的甜辣鸭翅,扔到嘴里大口大口啃着。

国子监有规矩,轻易不能带无官无职的闲杂人等进来。眼下裴卿卿能安然坐在这儿,一是孟桑寻来一套百味食肆帮工的衣裳给她家阿娘换上,二是有她出面做担保,后门阍人方才通融一些。

孟桑靠近时,裴卿卿吃得正香。她瞧见自家女儿过来,扬眉道:“桑桑这一年长大不少,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手下管着许多人的孟大师傅了!”

闻言,孟桑嘿嘿一笑,坐到她家阿娘对面,骄矜地抬起下巴道:“你看,女儿是不是很给你们涨脸啊!”

“待到承包制推行下去,百味食肆迟早会将生意铺到各个官衙的公厨,那时候才叫热闹呢。”

裴卿卿吐掉口中肉被啃光的翅中,轻轻呼气来缓解辣意:“有昭宁和裴家的银钱,再加上你脑子里那些做吃食的奇思妙想,想来这一日也不远了。”

得到自家阿娘的认可,孟桑那上扬的嘴角完全压不下去。

她笑了一会儿,忽而耷拉着肩膀,颇为遗憾地叹道:“可惜阿耶双眼还未痊愈,今日只能和阿柏独自留在家中,暂且是瞧不见我这副威风模样了。”

原本裴卿卿今日是要留在宅中的,只不过她前日从叶简口中听闻国子监家长会的帖子被叶怀信拿走之后,便当机立断下了决定,说是今日要全程陪着孟桑一起,留孟知味和叶柏看家。

裴卿卿摆手,笑道:“早晚有机会的。而且现下好不容易得了阿柏这么一位捧场的忠实听众,你阿耶别提多开心了。”

孟桑听见这话,不由笑了:“倒也是。”

说来也有趣,因着孟宅只是个小二进的宅子,里头屋舍并不多。皇太后和长公主派来的婢女人数不少,将外院的屋舍瓜分完了,就只剩下内院的正屋和东西厢房。

如今孟宅的人多,大家合计了一番,重新分了一番屋舍。孟桑和裴卿卿住在正屋,孟知味带着叶柏住西厢,而阿兰仍旧住在东厢房不变。

裴卿卿母女自然不必多说,分别近一年,想彼此倾诉的心里话还有很多,打打闹闹也算和谐。而孟知味与叶柏这一大一小,倒是出乎众人的预料,相处得极为和谐。

虽然孟知味是个厨子,只识了一些字,没读过什么儒家经典,但他时常出门游历,亲眼见识过各处的山水人文,肚子里的故事多到能堆成山。

这些长长短短的故事,孟桑和裴卿卿早就听得耳朵起茧,近年来是越来越不捧场,惹得孟知味心中无比郁闷。

可叶柏就不一样了,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待在长安,日日与各色书卷作伴,哪里遇见过这种架势!不出三日,他就成了孟知味身后的小跟屁虫,端茶送水、投喂吃食等一系列琐事,做得比裴卿卿还要妥帖周到。其他人每回见了这一大一小的相处场景,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母女二人说笑一会儿,裴卿卿就赶着孟桑去做事:“好了,让为娘耳朵清静些。你不是说,今日要给那些自愿报名来维持秩序的监生,做新吃食的吗?赶紧去忙自己的事吧!”

说曹操曹操到,裴卿卿话音刚落,就瞧见田肃等一众监生勾肩搭背地走进食堂。隔着老远,监生们就开始欢天喜地地和孟桑打招呼。

孟桑朝着他们挥手,连忙站起身来去迎。离去前,她笑着看向裴卿卿:“待会儿做好吃食,我让阿兰、柱子来给阿娘你送一份。”

裴卿卿从鸭货中挑了一块鸭脖,头也不抬地摆手。

“晓得了,忒聒噪!”

孟桑莞尔,吩咐仆役取来提早备下的红布条,细声叮嘱监生们待会儿要做什么。

与此同时,国子监各处讲堂之中,一众家长神色各异。

方才,各学博士们刚刚将各位监生岁考的卷子发下来。除了单发的考卷之外,本次国子监还额外准备了一张清单。薄薄一张纸分为了两部分,上半段写明该监生在本年所学相关课业的岁考中分别排在多少名,下半段则是相关博士对这位监生的评价。

该清单美名曰“成绩单”,同样也是孟桑向沈道等人提的小建议。后者听完之后,欣然采纳。

眼下,各位家长看完考卷和成绩单,有的脸上的笑意完全止不住,有的面色倏地沉了下去,气得捏紧了拳头。

紧接着,沈道带着谢青章、卢司业去各个讲堂串门。沈道先说一段带有鼓励性质的寒暄之语,再让主簿出来念了一番今年违反监规的监生名单,以及这些监生所犯何事,随后笑着寒暄几句,带着手下官员轻飘飘离去。

这么一出过后,家长们的情绪就差别更大了。

有人喜上加喜,浑身充斥着快乐的氛围;

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喜怒交加,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还有一些家长,先见了“不堪入目”的考卷,又听到自家少年郎榜上有名,只觉得一张老脸都要丢光,心中怒火滔天,恨不得赶紧回去把兔崽子给抽筋扒皮。

其中也有一位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监生家长——叶怀信。无论博士是夸叶柏课业好,还是说些别的勉励之语,叶怀信的神色都没什么变化,整个人好似一尊石像,不喜不怒。

各学博士多少也是见过世面的,继续有条不紊地走完所有流程,顺带展望了一番明年,最后才宣布诸位家长可以自由活动。

“倘若心中还存有疑虑,或是想要再多了解家中监生的课业,等会儿可以来寻对应的博士、助教。”

“除此之外,各位也可在监中各处随意转转。无论是蹴鞠场、骑射苑,抑或是食堂、斋舍,今日都是开放的。”

此言一出,一众家长眼中放光,随后不约而同地站起。告别各位学官后,大多数人毫不犹豫地朝外走,明摆着是要直奔食堂。仅寥寥数人留了下来,略有些尴尬、又有些焦急地找上相应的学官,细细询问起自家少年郎的学业。

国子学讲堂所在的小院内,田太夫人和秦太夫人并肩而行,互不相让地朝院门处走去,同时还要互相冷嘲热讽。

秦太夫人嗤笑道:“罗九娘,刚刚你家二郎可是榜上有名,一年之内犯了三条监规。哎哟,我都替你臊得慌!”

田太夫人暗暗咬牙,面上露出满不在乎的笑来:“少年郎君自然是爱动了一些,这也算不得什么。再者,我家二郎两门课业的名次都进步不少,已经从六百名去到二百多名了。不知你家六郎考得如何啊?”

她故意做出惊讶模样:“嗐!年岁大了,你看我这记性越发不好了。险些忘记,方才你家六郎被朱博士点名批评,说是退步不少呢!”

秦太夫人气得额角直跳,冷哼道:“放心,六郎不过是一时贪玩罢了。况且,他就是再退步,也比你家名次高!”

说到这儿,二人已经走出院门。

田太夫人扫了一眼四门学讲台所在方位,露出假笑:“哎呀,时日还长着,哪里说得清日后的事儿呢?”

说罢,她欣赏了一番秦太夫人青白交加的脸色,然后与其他人打了个招呼,转头往食堂相反方向去了。

行不多远,田太夫人先是与太学的一拨人遇上,随后就迎面遇上四门学的家长们。

老人家定睛一瞧,回想着田肃告知她的细节,没多久就将目光锁定在瞧着略有些瘦弱的许母以及衣着贵气、长相和气的薛母身上。

田太夫人面上挂起和蔼的笑来,走到许母、薛母跟前,笑道:“二位便是薛副端与许主簿的夫人吧?我夫君是吏部尚书,家中二郎多亏你们两家的郎君照顾呢。”

她望向许母,眼底掺着欣赏:“若不是许家大郎悉心帮二郎辅导课业,肃儿这回岁考也不会进步这么多。”

“走!老身请二位去百味食肆用吃食,日后再去府上谢过。”

许母和薛母听了,不由面面相觑。前者不大参与京中官员夫人的交际,一时不晓得是否要婉拒。后者爽朗些,这些年接管家中产业也时常和人打交道,看出田太夫人此番作态出自真心之后,她毫不拖泥带水地拉着好友应下。

田太夫人就喜欢这种爽快人,笑意愈浓。

于是,三人并肩朝着食堂走去,一路上都在聊自家的少年郎。

经过官员廨房所在小院时,薛母扫见站在里头与国子监官员说话的人,迟疑了一瞬:“这是……”

另二人自然也瞧见了,只不过许母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认不出那老叟的身份。至于田太夫人,虽然她年岁大了些,但眼力见还是有的。

田太夫人神色不变,老神在在道:“无妨,今日来了国子监,便都是监生家长,无关官位和男女。”

闻言,薛母安心许多,爽朗一笑:“主要是我这小儿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没来食堂时,在外护着百味食肆的孟厨娘一些。”

此言一出,许母二人有些讶异,连带着走在他们附近的郎君、夫人也是一愣。

田太夫人乐得眉毛都在抖动:“巧了,我家二郎也是这般嘱咐的。”

周围人纷纷应和,都说自家也是这般。

许母莞尔,柔声细语道:“看来,这位孟厨娘的厨艺和人品着实过人,方才让监生们时时刻刻回护。”

经过这么一出,众人更好奇待会儿会品尝到什么吃食了。

甫一走进小院,就能闻见空中弥漫的各种香味。

没走几步,众人就瞧见不远处立着的公告栏,不由驻足细看、啧啧称奇。

那上头不仅列有今日食单、新吃食“锅盔”的宣传画,最边上还贴了本次岁考水平较高的监生文章。

田太夫人扫见最顶上那一张,顿时笑了,轻拍许母的手:“是你家大郎的文章。”

许母定睛看着字迹工整的文章,柔声道:“这孩子在课业上,一向刻苦用功,不让我和他阿耶烦心。”

薛母也笑:“不仅如此,平儿还有余力拽着我家三郎一起呢。”

闻言,田太夫人也喟叹:“以后有你家大郎,肃儿也能少招来他阿翁几顿骂。”

三人相视一笑,继续朝里走。

等到步入食堂大门,那香味便更浓郁了。众人尚且来不及多嗅几口,注意力就被里头的热闹场景吸引过去。

正前方一左一右站着两名模样讨喜的杂役,热络又有分寸地向诸人介绍起如何在食堂用吃食——左边是百味食肆,提供点餐、暖锅、饮子、小食等,而右边是食堂,各位可自行去打菜处领吃食。

众人听完,心里头略微有了底,各自去到不同的方向。

田太夫人领着薛母二人去到左侧专门划分给暖锅的一张食案坐下,从仆役手中接过食单子。老人家不愧是田肃的祖母,祖孙二人在点菜一事上都十分豪气。她哗啦啦地点了暖锅和一堆涮品,然后又挑了些感兴趣的热菜,最后把单子递给薛母。

“你们可有什么想加的?”

且不说许母,饶是家中富裕的薛母瞧了一眼点菜单子,也不由心中一颤。

现切牛羊肉、开水白菜、酸菜鱼……当真是什么贵的来什么,粗略一算,大抵七八两银钱没了。

薛母与好友对视一眼,得体一笑:“已经点了许多,足够吃了。”

“这点算什么?”老人家云淡风轻地一挥手,气势贼足,“先来这些吧,不够再点。”

仆役面色如常,行了一礼退下。

薛母见状,去到饮子柜面买了三杯奶茶回来,与二人一并分了。

许母有些过意不去,本也想买些什么。然而话未说完,就被田太夫人二人以“许平辅导自家郎君课业”为由,直接给拦下了。

见此,许母也只好作罢。

田太夫人喝着奶茶,兴致勃勃地扫着周围,忽而笑了:“哎呀,这不是我家二郎吗?旁边的两位少年郎,可是许家大郎和薛家三郎?”

闻言,许母二人不约而同地朝着老人家所指之处看去,刚巧与少年郎们的视线对上。

许平一向从容得体,遥遥行了一礼,而田肃和薛恒则有些兴奋,立马朝着这处挥动手臂,惹得田太夫人和薛母笑出声来。

薛母假意嗔道:“这孩子,惯是个不稳重的。”

好在田肃他们虽然兴奋,但还记着自己的职责。笑闹过后,三名少年郎继续严肃认真地巡视起食堂,提醒监生家长们自发归还碗碟。

见此,田太夫人三人笑了笑,不欲去打扰他们。

后厨内,孟桑正领着阿兰和柱子做锅盔。

添了油酥的面团中添入梅干菜或是鲜肉馅,包好之后再度擀平,随后一并送去公厅炉中烤制。

柱子近来进步很大,从揉面、擀面,再到入炉烤制的火候控制,都能把握得很好。而阿兰就更为老到一些,往往练过几遍就能做出像模像样的吃食,风味也很不错。

师徒三人将擀平的锅盔整理好后,刚巧到了上一炉出锅的时辰。

刚出炉的锅盔,双面都有些凹凸不平,随着纹路印上些许焦褐色。正中间黏着白色芝麻粒,四处都隐隐透出底下梅干菜的形状和颜色。

孟桑挑出一个梅干菜内馅的,随意扯过一张油纸包住锅盔边缘,然后趁着还未散去的热乎气,从最上头小小咬了一口。

外皮是干的,吃着软硬适中,口感又酥又脆,皮薄如纸。内里包裹着的梅干菜却还带着一丝丝的湿气,嚼着很美味。面皮的小麦香、白芝麻的醇香与梅干菜的独特咸甜滋味混在一处,香得让人忍不住将它整个都吞下肚。

孟桑呼着热气,足足吃了四五口才停下。她又取来一张油纸,欲要装一块鲜肉锅盔,带出去给她家阿娘品尝。

没等她装好,就瞧见一名仆役神色略有些慌张地从小门走进来,急急忙忙靠近,压低声音道:“孟师傅,孟夫人与叶相公在大堂撞见,双双出去了。”

闻言,孟桑一怔,旋即问道:“我阿娘可交代了什么?”

仆役点头,小声道:“孟夫人让您稍安毋躁,说是去去就来。”

孟桑的眉头蹙紧又松开,轻轻点头:“嗯,我晓得了。辛苦你传话,且去忙自己的吧。”

既然她家阿娘不欲让她掺和,那她就乖乖听话。

仆役叉手行礼,又退出去了。

第99章 鲜肉锅盔

片刻前,国子监食堂内。

大批监生的家长从门外涌入,各自行为不一——或是驻足其中,细瞧墙上张贴的提倡不要浪费粮食的字画;或是去打菜处领免费供应的吃食,惊叹于食堂所使用的陶制餐盘;或是去百味食肆这一边点菜,在饮子和小食的柜面前排起长队。

其中,将近一半的人都在这两个月中或多或少品尝过百味食肆的吃食,但等他们坐定,瞧见列有五花八门吃食的点菜单子之后,方才发觉还有很多是没尝过的新吃食,顿时来了精神。

“这百味食肆的暖锅怎么和外头酒楼食肆卖的不一样?且不谈各种口味的底料,便是这么多没听过名字的涮品,瞧着也新奇!”

“干锅菜……这又是什么吃食?”

“食肆仆役可在?快来说说这些吃食都是什么制成,又有什么独特风味!”

“……”

眨眼工夫,原本尚算平静的食堂变得极为热闹,人声鼎沸。

裴卿卿坐在桌案前,怡然自得地小口喝着续杯的奶茶,将这一幅人声鼎沸的场景悉数纳入眼帘,唇角含着笑意。

她坐在孟桑、谢青章和叶柏平日用吃食的老位置上,地方不算显眼,加之她身上穿的又是百味食肆的衣服,便没有过多引起监生家长们的注意。

即使有人留意到在这处吃吃喝喝的裴卿卿,最多狐疑一句“怎么这个帮工在偷懒”,之后也没了下文。

裴卿卿静静地旁观片刻,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她记性极好,虽然这些年总说已经把长安的人和事都抛之脑后,但眼下仍然不难从人群中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容。

只可惜二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相见不相识啊!

裴卿卿不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只感慨了一句,然后就兴致勃勃地搜罗起记忆中的人,玩起“找不同”来——

那位身高六尺的中年郎君,是喻家十二吧?此子当年被她压在地上打,惯是个爱哭鼻子的胆小鬼,今时今日瞧着倒是挺正经的。

左手边不远处坐着的,莫非是苏五娘?嘿,真真是稀奇了,苏五娘不是个见谁就掐、看谁都不顺眼的暴躁性子嘛,这么些年过去竟然变得端庄许多。

站在斜前方的那位身形偏瘦、面带苦涩的夫人,好似是当年最蛮横、最有钱的崔家大姑娘?唉,也不晓得她这些年受了什么磋磨,衣着变得朴素,人也消瘦不少啊……

正当裴卿卿越玩越起劲时,视线一转,冷不丁就瞧见刚刚跨过食堂大门的老叟。

裴卿卿面上的笑意顿时一凝,目光陡然沉了下来,整个人好似变成将要出鞘的古刀,浑身上下在一瞬间竖起尖刺。

她那迫人的视线毫不掩饰,如一支利箭般射出,对方自然也有所察觉。

于叶怀信而言,除了圣人与几位官位相当的同僚之外,已经有十数年没人敢用这般直白锐利的视线盯着他看了。

叶怀信脚下步伐顿了一瞬,抬头回望,直直与裴卿卿的视线对上。

看着桌案旁那位明媚飒爽的女郎,瞧见对方那像极了亡妻的相貌,埋在叶怀信心底深处的那根堆满灰尘的琴弦倏地被拨动,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变快。

无数情绪掺杂在一起,如滔天巨浪一般劈头盖脸地扑过来,狠狠地击打在他身上。

不过,他到底是身居高位多年的叶相公,加之早就得知裴卿卿回到长安一事,所以在今日来国子监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会同时见到孟桑和裴卿卿的心理准备。纵使在那一瞬间,他内心的情绪再汹涌,也依旧半分没流露出来。

二人无声对望,隐隐形成剑拔弩张之势,与食堂热闹和谐的氛围格格不入。更不必提,叶怀信还堵在了供人进出的大门口,简直不能更惹人注目。

其中一些官员、夫人或许认不出裴卿卿,但哪里会认不得大名鼎鼎的叶相公!

众人明里暗里扫着两人,心中一转,便隐约猜出裴卿卿的身份。他们连吃食都顾不上了,赶忙与周围人交换了个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裴卿卿听见那些嗡嗡的嘀咕声,顿时拧起眉毛。她果断揪住一名路过的仆役,令其转告孟桑“稍安毋躁,她去去就来”,随后顶着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面无表情地朝着叶怀信走去。

叶怀信本僵持着不愿多走一步,瞧见裴卿卿主动走过来后,不露痕迹地呼出一口郁气,心下忽然安定许多,整个人都精神了些。

裴卿卿走到叶怀信跟前时,沈道、谢青章等一众官员就已经来到了食堂,正好撞见这一场景。

谢青章与沈道对视一眼,前者偏了偏头,后者会意,轻轻点头。

于是,谢青章上前一步,温声道:“此处人多,不是谈话的地方。倘若二位不嫌弃,不如去在下的廨房。”

闻言,还没等叶怀信表态,裴卿卿已经爽快地应了:“成,带路吧。”

有裴卿卿开口在前,加之叶怀信自己也觉得家事不该在此地议论,所以他随之转过身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谢青章浅笑颔首,与其余同僚打了个招呼,领着裴卿卿二人去廨房。

留下其余人面面相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时,沈道笑了,抬脚往里走去,略微提高了声音:“美食在前,不可辜负啊!”

其他人回过神来,赶忙跟上。食堂里议论纷纷的诸人,在明面上也重新将全副心神放回到各色吃食上。

另一厢,谢青章将裴卿卿二人引至自己的廨房,随后不卑不亢地叉手行礼,转身退出屋子,并且将屋门牢牢带上,然后去到不远处守着,以免有其他人误闯。

屋内,裴卿卿靠着书架,气定神闲地打量起谢青章那整整齐齐的桌案以及周边各种摆设,暗暗点头。

昭宁这儿子倒确实是位难得的君子,行为举止有分寸,做事不仅体贴,也十分有条理。

近几日与这孩子对打,同样能从他的一招一式中看出些脾性,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内里如松柏一般坚韧。哪怕被她逼到气喘吁吁、退无可退,也会坚持不懈地尝试接下她的快刀。

而叶怀信走到窗边站定,默了片刻,淡声道:“既然回长安了,就带着桑娘一并回家。至于那上不得台面的厨子,念在他是桑娘的阿耶,就也一道回叶府吧。往后你们一家三口……”

他这一声,直接将裴卿卿跑远的思绪拽了回来。未等叶怀信说完,裴卿卿直接打断:“叶相多年不见,越发独断专行了。”

“我何时说过要去叶府?”

叶怀信听着对方冷漠的话语,拧眉道:“你方才主动……”

“方才?”裴卿卿微微眯眼,弄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之后,忍不住嗤笑。“叶相不会是以为我在低头服软?”

“呵!你不必想太多,方才我只是怕那些闲言碎语扰了桑桑的清净罢了。”

“还有,什么叫‘上不得台面的厨子’和‘念在是桑桑的阿耶’?”

裴卿卿像是被戳中逆鳞一般,冷声道:“我夫君有名有姓,姓孟名知味,与我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平日里也是堂堂正正凭本事吃饭,烦请心怀百姓的叶相放尊重些!”

闻言,叶怀信面色陡然沉了下去,再也装不了什么淡定,斥道:“放肆!你怎么和为父说话呢?”

“什么两情相悦?我看你就是被皇太后的那些‘自由相恋’的歪理邪说给带歪了。他孟知味一个庶民,不思进取、身无功名,家中亦无恒产,哪里与你相配!”

“如今我念在他照料你与桑娘的份上,容忍他一些,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听着这些二十年就听过的老话,裴卿卿厉声回道:“叶相莫不是忘了,当年你也不过是一名家境贫寒的乡贡举人。纵使是少年进士,与身为工部侍郎独女、身后家产数以万计的阿娘也不怎么相配!”

“阿翁原本已经拟定了人选,当年若不是阿娘听了你的甜言蜜语,一心一意要嫁给你,那也轮不到你来做工部侍郎的女婿。”

“你当年借着裴家的东风,官路自此顺遂。如今成了尚书左仆射,便忘了原本的出身了?”

说得越多,裴卿卿的面色就更冷。

“我夫君是身无功名,比不得你叶相光鲜,但他知冷知热,事事皆以我们母女为先,从不让外人欺负到我和桑桑头上。”

“遑论他比起堂堂叶相,更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到的大丈夫!当年我夫君承诺,‘哪怕只得一女,也会珍之爱之,绝不会如那些俗人一般看重子嗣’。”

“我夫君能遵守承诺,而你叶相做不到。光凭这一点,他就已经胜过你千倍万倍!”

叶怀信神色一凝,下意识急声反驳:“当年子嗣之事,是我与你阿娘商量后,一并点头,哪来的违背承诺之说……”

闻言,裴卿卿的眼神里带上鄙夷,嘲讽道:“别以为我彼时年岁小,就记不清事情。”

“叶相还是九品校书郎时,也曾在桂花树下,与阿娘这般发过誓,说‘阿泠能做裴家独女,卿卿也能做叶家独女’。”

“然而之后呢?因为外界的闲言碎语,因为叶家那群畜生的压迫,因为你叶修年自己对子嗣的渴望……阿娘一腔深情,自然于心不忍你日日苦恼,便自己主动松口,最后死于生产。”

裴卿卿忽而笑了,笑得极为放肆,笑到上气不接下气:“天呐,我以为你记得,所以这些年多少给你留了些脸面,没把这事捅到阿翁、昭宁和阿简他们那儿。”

“原来,叶相自己都忘了当年说过什么?”

她忽而止住笑,猛地抬头,锐利到像是淬了毒的目光紧紧盯住叶怀信,一字一顿道:“阿娘不是死于生产,是死于世俗的眼光,是死于叶家亲族的贪婪和逼迫,是死于我的犹豫和胆小……”

“更是死于你叶怀信的懦弱!”

“我们都是罪人,一辈子都得活在罪恶感里。凭什么你能装作无事发生,将一切过错都推给旁人后,独独留下一腔所谓的深情,演上一出故剑情深?”

这些话,就像一支支锐不可当的利箭,于刹那间攻破了叶怀信这么多年来苦心织就的自欺欺人。

大名鼎鼎的叶相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从容,面上青白交加:“叶卿卿,你放肆!”

而裴卿卿半步不退:“我姓裴,不姓叶!”

太久了,实在是太久没有人敢这般态度与叶怀信说话。

那种凶猛到两败俱伤的架势,那种一针见血到将他刺伤的言语……

这世上,只有卿娘知道怎样才能让他难受,怎样才能撕破他面上那层伪装。

叶怀信气得浑身发颤,指向裴卿卿的手抖个不停,而裴卿卿缓缓站直身子,冷漠地抿唇,用喘气来平复呼吸。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屋内寂静无声。

良久,叶怀信手扶着窗沿,咬牙道:“既然相看两厌,你今日为何要来国子监,怕我为难桑娘?”

裴卿卿微微抬起下巴:“此乃其一。”

“其二,是时隔多年来给叶相提个醒。你我的罪都没赎完,谁都别想装作无事发生。”

“其三,也是来打消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念头。烦请叶相记清楚一些,我姓裴,而桑桑姓孟,都与你叶相公没有半分关系,别想着打桑桑的主意。”

裴卿卿冷漠地勾了下唇角,拍着双臂上不存在的灰尘:“让我猜猜,她是不是也被你说过‘上不得台面’或者‘抛头露面’?”

“先不提你没资格管教我的女儿,就说这陈腐到让人恶心的念头,叶相也该好好反省了。活了这么大岁数,你竟然还比不上我那未来女婿为人通透。”

“于公,谢家小子真真切切心怀百姓,哪怕触犯一堆人的肮脏利益,哪怕与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士大夫对上,也敢用各种法子推行承包、推翻捉钱。于私,他真情实意地支持桑桑,不仅不会对桑桑的吃食生意指手画脚,还会尽可能地去帮她。”

末了,裴卿卿忽而想起方才在食堂看见的那些故人,于是眼中一黯,鼻子也有些酸,哑声开口。

“如果阿娘当年能有我和桑桑挑夫婿的眼光,想来眼下还活得好好的。她能亲眼瞧见桑桑如何将食堂弄得热热闹闹,也能成为所有人眼里最慈祥、最随和的老夫人。”

叶怀信的脸色越发难看,连原本挺直的腰背都微微有些佝偻。他粗粗喘着气,满面通红,抓着窗沿的五指愈来愈用力,指尖俱都泛着白,像是在和内心深处的某种力量做着抗衡。

许久,他缓缓开口,嗓音有些哑,声音里甚至带上了鼻音:“如果我……我愿意改呢?”

“卿娘,你能带着桑娘……回家吗?”

裴卿卿呼出一口郁气,抬眸淡淡道:“事已至此,已经太迟了。我跨不过去阿娘和阿弟两条命,他们在天上看着呢。”

她扫了一眼叶怀信的狼狈模样,定了定神,转身欲要拉开屋门,低声道:“今日你我已将所有事都挑明,日后也不必再见。”

此言一出,原本受到巨大打击的叶怀信猛地回过神,忍不住唤道:“卿娘!”

而裴卿卿对此置若罔闻:“还有,阿简是个孝顺忠义的好孩子,他既然受了你的养育之恩,就不会弃你而去。”

“最后劝你一句,对阿简好些吧,免得落个众叛亲离的结局。”

说罢,她径直拉开屋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唯留叶怀信一人在屋内,愣愣地看着亲生女儿离去的背影,满心都是多年来的幻想被击破的绝望。

在书吏略带惊慌地低声询问下,他强撑着一口气站起身,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从容模样,缓步朝外走去。

明明正值中午,日头正好,他的背影却仿佛又苍老了十数岁,满是孤寂。

片刻前,裴卿卿从屋内出来,立马就瞧见了在外守着的谢青章。

见着未来女婿做事这般周全,裴卿卿心中满意更甚,面上却没流露半分欣赏的意思,淡淡道:“走,回食堂。”

“是。”谢青章低眉敛目地应声,交代完书吏去请叶怀信离开,赶忙跟上裴卿卿的步伐。

裴卿卿扫了他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目不斜视地往食堂所在走去。

二人回到食堂时,里头与原先相比更热闹了——中央灶台的后头摆了一张高脚桌案,庖厨正在演示如何切出文思豆腐里头细如毫毛的豆腐丝。不远处的暖锅区域,还有数名庖厨在食客面前演示如何扯面条子。

这些监生家长自忖身份,自然不会如少年郎那般直接围上去。不过就他们那发亮的双眼、扬起的唇角,以及时不时忍不住发出的叫好声来看,也能看出他们对此十分满意。

甚至有官员小声嘀咕:“有美味吃食,有杂耍……这些小子在国子监的日子也太快活了些吧!”

与其坐在一桌的官员,也忍不住感叹:“左右捉钱制之下的公厨也不怎么样,如若推行承包之后,咱们也能在公厨享受这番待遇,哪怕是出银钱买吃食,也是值得的啊!”

“……”

不远处,有官员刚用完吃食,正准备起身离开,立即就被胳膊上绑着红布条的监生拦下,要求他自己归还空碗盘。

那官员拧眉,不满道:“此乃仆役做的卑贱之活,我乃六品官员,如何做得?”

那监生不卑不亢地回道:“既然您今日以家长身份来的国子监,那便不分官位高低,一切要求与监生相同。”

“我们国子监的六学学子,无论家世高低,无论家境贫富,都能做到自发归还碗盘,缘何您就做不到呢?”

此景立马惹来其余巡逻的监生,他们纷纷涌上,你一言我一语,眼神里隐隐透露着一股子鄙弃,仿佛无声在说——

亏你们还是监生家长,还比不上家中十几岁的儿郎,羞不羞啊!

这一道道眼神太有杀伤力,惹得那官员满面憋红,端起餐盘,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