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等到了这一日,又发生另一桩意外。

上元节加上前后一共放三天,期间取消夜禁。这三日间,偌大的长安城灯火通明,到了晚间依旧亮如白昼,全城百姓皆可不受拘束地出去游玩。

天色已暗,哪怕身处务本坊内的孟宅大门口,也依旧能隐隐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喧闹声。

而孟宅大门内外,虽然站着几个人,但一片静悄悄。

一身淡色士子衣衫的谢青章站在大门处,孟桑着一袭明橙色裙装,与之相对而站。

距离孟桑两步远的地方,穿着整齐的叶柏刚刚十分乖巧地叉手行了一礼,用他那因为换牙而漏风的嘴,不卑不亢地道出一句“上元安康,学生见过司业”。

谢青章与孟桑面面相觑,后者的杏眼眨啊眨,前者明显有些犹豫。

细心的谢郎君开口问:“姨母、姨父他们不在吗?”

孟桑摇头:“阿娘数年不回长安,牵着阿耶上街玩了。”

看着谢青章欲言又止的模样,孟桑索性一口说完,笑道:“阿舅和舅母往年都要陪阿柏,今年难得有了独处的空暇,二人独自出去游玩。”

叶小郎君也站出来,一本正经道:“过完年后,学生又长了一岁,可以照看好自己。阿兰姐姐与其他婢子并未出去看灯,家中有人相陪。阿姐与司业放心出去游玩,阿柏在家中等你回来。”

“况且,阿姐也已经答应我,明日再单独出去看灯,所以不差这一日的光景。”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谢青章领着孟桑走出去两步后,踌躇一番,还是停住了步伐。

他轻叹一声,回到还未合上的孟宅大门前,朝着叶柏伸出手来,含笑问道:“今日灯会最是热闹,与我们一道去看灯吧?”

此言一出,叶柏的圆眼陡然亮了,旋即明亮的双眼又覆上挣扎之色:“还是,还是不了……”

孟桑也转过身来,与谢青章的视线对上,当即明白对方的意思。她忽而笑了,挥臂扬声道:“过时不候哦!”

闻言,叶柏顾不得其他,忙不迭牵上谢青章递来的手,并紧紧握住:“去的,想去的!”

谢青章颔首,牵着他去到孟桑身边,温声道:“那就一起去。”

就这样,叶柏的左手被谢青章牵着,又将右手递给孟桑。远远看去,三人牵着手往前走,就好像年轻的耶娘带着稚童出去游玩,气氛很是和谐。

而杜昉和另外一名女护卫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既不会扰了三人的兴致,也能护他们周全。

上元佳节出来游玩的人太多,哪怕是一向宽敞的朱雀大街都略有些拥挤。穿着各色新衣的男女老少、坐着香车宝辇的郎君贵女、挑着竹担在沿路叫卖吃食的小贩……此时此刻,这些人同聚街道、共赏花灯,不分贫富贵贱地尽兴享乐,使得长安每一处主要街道都热闹非凡。

在长安本土人士谢青章的带领下,三人先去到安福门外,慕名欣赏了一番高达十数丈、由四万多盏花灯组成的华美灯轮,又观看起灯下数千名宫女以及寻常女郎载歌载舞。①

面前,灯轮的亮光照亮此片夜空,映出灯下数位女郎的姣好面容与曼妙舞姿,悦耳、整齐的歌声环绕四周。此时此刻,孟桑又一次惊艳于长安的熙攘繁盛,面上扬起灿烂的笑容。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的表演,感叹华夏传统文化的迷人,心中不由笑道——倘若后世的广场舞能有这个架势,想来年轻人们对此也是喜闻乐见的。

他们前方还隔着一些人,孟桑与谢青章个子高,自然可以越过乌泱泱的人头瞧见里头的歌舞。而年仅七岁的叶柏只能看见面前一堆裙摆、圆领袍,听着耳畔众人的喝彩声,不由郁闷地叹气。

就在善解人意的杜昉欲要上前,将小郎君举起来时,谢青章率先开口,含笑问道:“叶小郎君,你来我怀里看花灯和歌舞,可好?”

闻言,叶柏立马想起不久前跟踪孟桑他们时的尴尬场景,明明心中跃跃欲试,可难免还是有些不自在,眼底漾出些许羞涩。

他拿捏不定,朝着孟桑投去征求意见的目光。

孟桑笑了,摸摸他的脑袋:“今日过节,随心即可。”

顿时,叶柏的心定了,深呼吸几口,晃了晃谢青章牵着他的手,强忍着不好意思道:“麻烦谢司业了。”

谢青章一边摇头,一边将人接到自己臂弯上:“不麻烦,记得坐稳、扶好。”

除了叶简之外,还没有其他男子会愿意这样对叶柏。一时间,叶柏对谢青章的好感剧增,他小心翼翼地搂着对方的脖子,小脸蛋略微有点红,软声道:“谢家哥哥,谢谢你,你……你真好。”

孟桑等人不禁莞尔,而谢青章温声道:“不必客气,看花灯吧。”

“嗯!”叶柏的眼睛亮亮的,扭头望向前方。

他自小跟在叶怀信身边,从未被允许在上元节出来游玩。叶简夫妇心疼儿子,便也在府中陪伴,偶尔会偷偷带些小灯去逗他开心。

故而,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郎君,看见前方的歌舞、巨大灯轮后,眼睛都瞪直了,忍不住大声惊叹:“好好看呀!”

孟桑与谢青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翘起唇角。因着叶柏被谢青章抱在左臂,所以站在右侧的孟桑不动声色地靠近一些。

她看似专心致志地欣赏着花灯,实则在重重人群的遮掩中偷偷摸摸地伸出左手,不动声色地拽了拽谢青章的侧面衣裳。

谢青章一愣,偏移视线望过来。

而孟桑一脸正直地回望,静静用口型比划——阿章,牵手。

借着灯火,谢青章看明白她无声说了什么,紧张地扫了一眼周围,然后佯装淡定地放下空着的右手,主动牵起心上人暗中递过来的柔软手掌,耳廓泛红。

感受着二人十指相扣,孟桑面上笑意更浓,眼中写满了餍足。她略微撇开一些,先是抽出大拇指,坏心眼地在谢青章温热的掌心挠了挠,然后才紧紧回扣住对方。

此举,惹得谢青章心中越发生出悸动,无奈又纵容地扫了旁边人一眼,摇头一笑。

桑桑呀……

上元节的热闹还有许多,三人在安福门逗留片刻,看够歌舞之后,继续沿着街道往旁边走,准备去最热闹的东西市观灯。

沿街竖起一座座灯楼与灯树,有平康坊名妓站在花车上轻歌曼舞、吹拉弹唱,也有擅长杂技百戏的艺人在表演,一样样摄人眼球的精彩杂耍惹得叶小郎君不停发出惊呼声。

三人且走且停、且看且笑,偶尔钻进人群中看杂耍,偶尔站在街边笑看妩媚漂亮的乐妓坐着牛车路过。有时经过花灯架子或者摊子,孟桑和叶柏看重某一盏花灯了,三人便会凑过去猜灯谜。

有谢青章在,不一会儿,孟桑与叶柏的手里都提着造型不一的花灯,而身后杜昉和女护卫的手中也各自拿着两三盏。众人一路走过来,惹来不少路人羡慕的目光。

孟桑身为庖厨,本身也是个吃货,一瞧见街边卖的小食就走不动路,笑眯眯地凑过去买吃食。

几步外,有些玩累了的叶柏被谢青章抱着,一副欲睡不睡的模样。扫见孟桑离开后,小郎君陡然记起自家姑父的重托,清醒许多。

他紧张地关注着孟桑的一举一动,然后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谢青章的衣领,惹来对方询问的目光。

叶柏清了清嗓子,小声问:“谢家哥哥,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谢青章一时猜不出对方要问什么,笑道:“你尽管问。”

“咳咳,是这样的……”叶柏言简意赅地将外人的闲言碎语说了出来,然后就像问孟知味那样,认真地看向谢青章,“所以,谢家哥哥你在意吗?”

谢青章怎么也没料到小郎君是要问这个,他看着不远处精神抖擞地观摩摊主炸粉果的孟桑,笑了:“有你阿姐相伴余生,已经是一桩幸事,子嗣之事随缘便好,不必强求。况且……”

他顿了顿,想起自家阿娘怨念多年的模样,笑意更甚:“我更喜爱像桑桑一样娇俏可爱、明媚动人的小女郎,很想瞧瞧小阿桑是何模样呢!”

叶柏忐忑的一颗心安定下来,刚想说些什么,余光里就扫见孟桑举着几只签子过来,当即闭上了嘴巴。

孟桑将手中吃食分给其他四人,瞄了一眼叶柏,随口问:“方才在聊什么呢?”

在叶柏心里打鼓的时候,谢青章温柔地望向她,笑道:“在谈一桩至关重要的大事,日后寻着机会再与你说。”

孟桑也不怎么在意,应了声“好”,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招呼:“快尝尝,我特意挑了一个手艺最好的摊子,这粉果一定好吃!”

说是粉果,也有称之为焦糙、焦圈的,甚至于皇太后偶然提及汤圆一物后,民间偶尔也会唤它炸汤圆。粉果与汤圆的做法大致类似,不过前者较之后者,多了一步下锅炸的步骤。

刚做好的粉果,小巧可爱,尚且冒着热乎气。经过煎炸,外皮已经变成了不均匀的金黄色。一口咬上去,外壳的口感略有些粗糙,散着油香,而内里却一片雪白,无比软糯,很有嚼劲。

最里头的馅料品种不同,孟桑给大伙挑了红糖、干果和鲜肉三种馅——红糖馅的,咬开后已经化成了液体,须得立即凑上去吸吮,以免滴出来;干果内馅,吃着香味浓郁,各色果干混在一处,吃来口齿生香;而鲜肉馅吃在口中,每嚼一下都能感受到肉汁在溢出,豚肉的香气绵长而动人。

这些不同内馅的粉果,各有各的风味,各有各的独到之处。

众人一边品尝不同小食,一边顺着人群继续往下走。

不多时,困意上头的叶柏打起了瞌睡。谢青章没有将他转交给其他人,依旧亲自将人抱在怀里。

听着小郎君半梦半醒时,口中含含糊糊道出的呓语,谢青章细心分辨片刻,忽而温柔一笑。

他与孟桑对视一眼,继续并肩朝前走。

今夜,长安城灯火通明。

上元安康。

第105章 狮子头、炸猪排、麻辣香锅

深夜,永兴坊叶府。

叶怀信的书房内,烛火明明灭灭,在窗户上映出两道影子。

“她……真是这般说的?”叶怀信背对着叶简,站在桌案后,静静望向靠墙处堆着书卷、竹简的木柜。

叶简身姿挺拔,立于桌案不远处的空地,略微垂下头看着地面,不卑不亢地颔首:“是。”

随着话音落下,叶怀信的背影瞧着似乎有些发颤,下一瞬却又恢复了原本不动如山的模样,好似方才那一时的失态都是错觉。

屋内静了许久,这对名义上的父子就这么站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半晌,叶简听见前方传来一道略哑的嗓音:“我已知晓,你回去吧。”

闻言,叶简叉手行礼,缓缓退下。

就当他刚绕过山水屏风,欲要离开此屋时,又听见老者问道:“阿柏他在桑娘那儿,过得快活吗?”

叶简怔了一瞬,脑海中顿时浮现叶柏越发灿烂的笑颜,面色和煦不少,认真道:“桑桑和阿姐对他很好,但也未曾因宠爱而疏忽他的课业。”

“现如今,阿柏过得很自在。”

此时,叶简与里间隔了一道屏风,抬头时,只能隐约瞧见叶怀信的小半边身子。

相处二十余载,叶简对叶怀信的脾性、习惯都了如指掌,自然晓得前后两番话。他如方才一般,静静在原处站直,等着叶怀信的下文。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叶怀信状似平静地开口,语气波澜不惊:“如此也好,此事就随阿柏心意,下去吧。”

“是。”叶简依着规矩又行一礼,这才离开。

桌案后头,叶怀信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仍旧是那般一动不动的模样,仿若他整个人都成了一座石雕。

今日本是上元佳节的最后一日,叶府所处的永兴坊接近宫门、东市,外头街道喧哗热闹,立于庭院中便能瞧见远处被照亮的夜空。而府内,尤其是书房周围,却是一片鸦雀无声,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寂冷。

良久,叶怀信眨去眼眶中的热意,忍着鼻中酸涩,自嘲一笑:“事到如今,不过都是自食恶果。”

“阿泠,百年后地下相见,你与琮儿也会怨我不守承诺、懦弱古板吗?抑或是,已经恨到死生不相见?”

“罢了,罢了……”

屋内响起几声幽幽叹息,那里头的情绪太过复杂,既有悔恨、惘然,亦有孤独、伤感,更多的是绝望与心如死灰。

翌日,叶怀信简略收拾了一些物件,带着陪伴他多年几名管事和仆从,回到安业坊故居,对外宣称身体抱恙。

又过几日,身形逐渐消瘦的叶怀信往上递了一道奏表,言明自己志力衰谢、体弱多病,恳请圣上应允他提前致仕。

叶相公为相十数载,眼下正是权势显赫的时候,却突如其来地上书请求致仕。

此举一出,朝野震惊,圣人亦出声挽留。而叶怀信去意已决,坚决不受。

朝中这些拉拉扯扯,孟桑偶尔从谢青章或者其他人那儿听过一耳朵,但也没怎么将其放在心上。

毕竟,上元节一过,就到了国子监开监的时候。

一月下旬,安静许久的国子监再度热闹起来。

大大小小的马车、驴车、牛车上载着监生与其家中长辈,从长安城各个方位的里坊驶出,前前后后来到国子监的大门,将原本还算宽敞的一整条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其中不乏今年才入监的新监生,个个都面带兴奋之色。若是有正在国子监中就读的家中兄长领着,这些新监生对监中情形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倒还显得从容一些;若是家中独苗苗,便难免露出一些“失态”的模样,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尤其是国子监食堂一处,新监生们来了这儿,亲眼瞧见名声响亮的百味食肆之后,那真是连路都走不动了,恨不得立即坐下开始胡吃海塞……哦不对,是坐下品尝美食。

而如薛恒、田肃这般的老监生,轻车熟路地从马车上跃下,接过长辈递来的三四个大包袱,言简意赅地道完别后,迫不及待地朝着大门口走去。

瞧见自家儿子那般轻快的步伐,薛母不由哽住,哭笑不得道:“去年还不愿来监中读书,今个儿倒是勤快起来,一点都不哭丧着脸啦?”

薛恒还没走出几步,听见自家阿娘的话后,笑嘻嘻地转过头来:“谁让监中多了百味食肆和孟厨娘呢?”

“对了,阿娘,你到底要不要买吃食呀?只需一成跑腿费,就可以尝到百味食肆的吃食哦!”

薛母恨恨地指他,笑骂:“兔崽子,你是钻钱眼里去了吧?跟为娘还谈起好处来了?”

薛恒嘿嘿一笑,理直气壮道:“阿娘,儿子给您买的那簪子,可就是靠跑腿费攒起来的。您看呀,儿子赚到钱,都用来给阿娘买东西,而我家阿耶呢?就晓得藏私房钱!”

闻言,薛母笑着摆手:“行了,行了!弄得像为娘平日里苛待了你一般!就许你一成跑腿费,这银钱啊,你就自个儿拿着用,不必花在我身上。给我牢牢记住,不许吃太多!如若让我发现你再变胖,就等着回家吃挂落吧!”

“好了,田家二郎和子津那孩子在等你,快去吧!”

薛恒左右手都提着包袱,腾不出爪子来挥手,于是朝着薛母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来,屁颠屁颠地去寻田肃与许平了。

这三人在长达一月的假日里,其实没少出来聚会。可眼下瞧见彼此再度穿上统一制式的监生衣袍,依旧会觉得兴奋难耐。

他们说说笑笑,一道往斋舍走去。

田肃兴冲冲道:“你们说,今年进太学读书的三四个藩国人,他们到了没?哎呀,可惜咱们三人都不是太学的,没法当场瞧热闹了。”

许平淡淡一笑:“据传,这几位外来监生还没法将官话说利索,怕是没法立即跟上博士们的讲课,所以头一年还没法选择要研习的经义。”

“嗐!反正他们人在监中,日后或许也会一道上早课或者旁的课,迟早能瞧见的,”薛恒提着包袱,微微有些喘,“比起这个,我还是更好奇等会儿食堂吃啥。”

“开监第一日,孟师傅应当备下新吃食来庆祝了吧?”

一听这个,田肃来劲儿了:“甭管有没有新吃食,哪怕是原先那些菜式也很好啊!说起来就难受,这一个月来,百味食肆供应的吃食品类少了许多,完全没法吃尽兴!”

许平莞尔:“去斋舍会途径食堂,去瞧瞧就是了。”

三人相视一笑,加快脚下步伐,直奔食堂。

还没等走进食堂所在小院,在外头就能听见里头热闹到有些嘈杂的动静,悉数都是在诉苦和惊叹的。

田肃与薛恒迫不及待地快步走进,仗着个子高,视线穿过一堆人头,立马就瞧见了告示栏上所列的新吃食——今日,食堂上新狮子头,百味食肆上新麻辣香锅、麻辣烫和炸猪排;而明日朝食,两边会分别上新叉烧包、奶黄包。

光是看见单子上画的简易图案,众人的口中就已经开始分泌津液。等再一闻,闻见从食堂大门处传来的香味,便完全按捺不住了。

田肃与薛恒对视一眼,默契地冲着对方点了点头。

等会儿再回斋舍整理衣物书卷,先吃上一顿再说!

二人拿定主意后,立马凑到许平身边,极其熟练地开始劝说。

“子津,我好饿,走不动路了!要不咱们先在食堂吃一顿吧?”

田肃当即跟上,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子津,去年多亏有你,我才考了个好名次。要不……还是今年跟上一回一样,你帮我和安远辅导课业,我们包了你的朝食、暮食?”

二人分别靠在许平左右,你一言我一语,轮番上阵,直说得许平又好笑又觉得心中熨帖。

他哪里看不出,两位友人的善意呢?

过完一年,长了一岁的许平从容许多,笑道:“成,就这么定了。不过咱们今年得定个目标,到了年末岁考,得把台元兄和安远兄分别拉到二百名、五百名。”

田肃、薛恒只觉得压力颇大,悻悻一笑,扯着许平往食堂大门走去。

进了食堂,孟桑如去年那般站在门口不远处,正笑吟吟地望着进进出出的监生,热络而不失分寸地与众人说话。

瞧见许平三人走近,孟桑先是一愣,然后笑问:“看来薛监生在过年期间很是努力,瞧着瘦了许多。”

依着常理,大多是冬天过年时囤肉,这位薛安远倒是有趣,反其道而行之。

莫非是因为放假前薛母的那句“胖了许多”,刺激到他了?

闻言,薛恒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其实,也不是我自个儿努力。主要还是百味食肆在这一月供应的吃食太少,而我又习惯了监内的吃食,回去后吃什么都觉得食不知味。每日用的饭食少了许多,加上日日被我家阿娘盯着练武,久而久之便瘦下来了。”

孟桑莞尔:“好不容易瘦下来,回监中可得克制一些,莫要又重蹈覆辙。”

听到这儿,一旁的监生忍不住插嘴:“这哪儿能怪我们呀!都是孟师傅弄出来的吃食太美味了!”

其余人纷纷应和。

“可不是嘛,这实在是忍不住啊!”

“别提了,我这一月没吃尽兴,险些连年都没过好。”

“……”

孟桑哑然失笑,索性招呼他们入座:“也到了用暮食的时辰,快瞧瞧想吃些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笑呵呵地与孟桑拜别,提着手中包袱直冲食堂左右两侧。

食堂这边依旧是一荤、二素、一汤的配置,今日的荤菜便是外头告示栏上所提到的狮子头。

这道菜式大体上分为两种做法——红烧和清炖。

孟桑与魏询等人商量一番,觉得既然是监生们回监的头一日,不如索性两种都做一些,任凭他们选择,也当庆贺开学。

红烧狮子头,色泽鲜亮,婴儿拳头大小的肉团外头均匀裹着赤色酱汁。而清炖狮子头则是卧在白色汤汁中,一个个由里而外透着粉色,漂亮得像是成熟又饱满的水蜜桃似的,让人为之眼前一亮。

豚肉选的是肥瘦四六分的五花肉,一块块都切成指甲盖大小的小丁,随后用双刀将它们剁碎。里头添上马蹄碎,一边加葱姜水、黄酒,一边将肉馅搅打上劲儿,然后再抟好进锅中。红烧的做法类似四喜丸子,得是先炸一遍再炖,而清炖狮子头的就直接许多,抟好直接丢进汤锅中慢慢煨炖出香味来。①

吃在口中,红烧狮子头的外头紧实,豚肉香和酱香浓郁。而清炖狮子头吸饱了鸡汤,吃着软而不烂、口感细嫩,此时再喝上一小勺鸡汤,真真是鲜美到咋舌……两种做法,前者偏重口,后者淡口,但尝来都觉得肥瘦相宜,一点也不腻味。

将两种口味都尝过,许平不禁点头赞叹:“各有千秋,都很美味。”

他所在的那张桌案上头,堆了大大小小的包袱。

许平慢悠悠地用着从食堂那边领的吃食,气定神闲地抬头看田肃二人挑选麻辣香锅和麻辣烫的食材。

只见他们面前是一排桌案,桌案上摆有数只装了荤菜、素菜、丸子等等食材的大宽碗。而薛恒他们人手两只半大矮竹筐,正凑在桌案前夹起喜爱的食材,然后去到队伍最前端结账、定口味、领小木牌。

折腾完这一波,二人并肩回到桌案前。

田肃瞄了薛恒一眼:“安远,你刚刚可拿了不少啊……”

薛恒轻咳一声:“第一日嘛,偶尔放纵一下也无妨,我从明日开始克制饭量。”

此言一出,不仅是许平和田肃,连带着薛恒自己也没忍住,立马笑出声来。

此番热闹,尽数落在不远处的孟桑眼中。

眼下,大多数监生都已来到食堂,各自落座,无须孟桑在门口照看。因而,她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先是点了一份麻辣香锅,接着旁若无人地去到叶柏旁边坐下。

小表弟的各色衣物书卷,于昨日就被孟桑带回国子监。她今日要忙食堂,照看不上叶柏,所以并未带着他一道过来。

叶柏与叶简夫妇说完话,又跟裴卿卿、孟知味道完别,然后才自力更生地从后门回了国子监。他先去斋舍整理了一番各色物件,将自己的床榻和箱笼收拾妥当之后,这才不紧不慢来到食堂。

过来之后,他见孟桑忙碌,便也不去打扰,很是熟练地去老位置坐下,彬彬有礼地跟仆役点了吃食,并且十分坦然地表示:“都记在孟师傅账上。”

瞧瞧,自从知晓孟桑是他阿姐,小表弟再也没有因白吃白喝而不安过,如今端的是个自在!

孟桑过来时,叶柏面前摆了一碗麻辣烫,一盘炸猪排。

说是麻辣烫,但就碗中奶白色的汤底而言,还真是对不住那“麻辣”二字。

见孟桑坐下,叶柏郁闷地努嘴:“桑桑,你是不是跟食堂里的人说过我要忌口?我方才去买麻辣烫时,结账的仆役问也不问,直接安排了不辣的浓汤。”

“简单提了一嘴,为的就是防住你这些小心思。”孟桑笑了,又轻轻瞪他,“所以,你还真是打着趁我不注意时偷偷摸摸吃辣的主意?”

叶柏缩了缩肩膀,生硬地转移话题:“咳咳,好饿,我们还是用吃食吧……”

孟桑懒得戳破他那薄薄的脸皮,低头一笑,用干净木筷夹起盘中被切成条状的炸豚排。

这豚排尚且冒着热乎气,显然刚出锅不久,可见她来的还算巧。

炸好的豚排,正中间呈现金黄色,而四周边缘的颜色要更深一些。孟桑这回用的是后世上海炸猪排的做法,吃时得蘸上些许辣酱油,方才能尝到最好的风味。

经过两次炸制的猪排,外壳酥脆,牙齿咬下时会惹得酥壳发出“咔吱”声。而内里的豚肉在做时,上头的筋膜已经被刀背锤散,现下尝来口感紧实,咀嚼时会从□□中溢出些许汁水。

而辣酱油,则是这一道炸猪排的精髓所在。这酱汁虽然被命名为辣酱油,实则不咸不辣,口感上更偏向于酸味。孟桑对其原食材只有一点印象,大抵就是芹菜、辣椒、橘皮等等,眼下这碟子里所谓的“辣酱油”,是她这些日子自己尝试着用酢和不同食材、香料调配而成,虽然称不上是完全复原,但口感上已经非常接近。

后世吃炸猪排,关于辣酱油用什么牌子就得吵上半天。孟桑自觉身处如今朝代,着实不必纠结正不正宗,能吃到差不多的味道,已算不容易了。

辣酱油那淡淡的酸味极大程度上冲淡了油炸吃食的腻,却又不曾喧宾夺主,添了一份清新风味的同时,反而衬托出了豚肉的鲜嫩多汁、浓郁肉香。

孟桑在“咔吱”声中吃完一小块炸豚排,忍不住叹道:“这还缺了一碗罗宋汤啊!”

叶柏从碗中抬头,好奇地问:“罗宋汤?”

“对,这汤与炸豚排是绝配,酸酸甜甜的也很好喝。等西红柿上市,我做给你尝尝。”孟桑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仆役送来的麻辣香锅,闷头开吃。

春日能用的食材并不算太多,像是大虾、藕片之类的,暂且是吃不着了。孟桑倒也没觉得这事棘手,反而乐观地觉得按照不同时节上不同菜品,也算是一桩颇有趣味的事。

今日她挑的食材,大抵是里脊肉、各色丸子、宽粉条、土豆等等。在经过焯水后,已经被炒成了一团,上头撒有白芝麻和芫荽叶,麻辣的香味扑鼻而来。

孟桑挑起里头的宽粉条,将之送至唇边,一口吞了。柔韧的粉条被炒软,外头蘸上酱汁和红油,略微有些黏,嚼着颇具弹劲儿。

其他食材亦很可口——里脊肉薄薄一片,被炒到有些卷起,口感极嫩;土豆最外头软糯到可以直接吮,而内里却保留了些许脆硬口感,层次十分丰富;鱼豆腐、鱼丸、鸡肉脆皮肠等各色丸子,蘸上麻辣风味的底料后,呈现出与在暖锅中不同的风味。

秘制底料配上豚油,被完全炒出了香味。虽然吃着又辣又麻,但又不会让食客感到呛嗓子,越吃越香,恨不得多配上一碗白饭才够!

就在孟桑吃得正香,叶柏时常用艳羡的目光偷瞄麻辣香锅时,忽然从食堂大门外走进几名高鼻梁、浓眉大眼的异国青年,一看就是从西域来的。

他们进到食堂,闻见空中弥漫的各色香味,忍不住睁大双眼,用不熟练的大雍官话赞叹起来。

“哦!好香!”

“天呐,这就是大雍的美食吗!这也太迷人了!”

“怎么会有人回来后,说大雍国子监的食物不好吃呢!我现在觉得,他们一定是舌头坏掉了!”

“……”

这一句接一句抑扬顿挫的夸赞声一出,整个食堂先是为之一静,众人面面相觑,随后纷纷笑出声来。其中不乏热情好客者,已经凑上去说起话,领着这些异国青年去买吃食。

孟桑坐在原处,嗷呜一口吞下一只脆皮肠,一边嚼,一边笑着看周遭热热闹闹的场面。

新的一年,开学啦!

接下来的日子里,孟桑颇有些分身乏术,同时忙碌食堂、百味食肆以及培训新庖厨的事情。而开监之初,谢青章同样不得空闲,除了处理繁琐的公事,还得日日去孟宅跟着裴卿卿学刀,忙得脚不沾地。二人唯有偶尔一道用吃食时,才能匆匆见上一面。

一直等到二月中旬,连今年的举子们都考完礼部试,开始等贡院放榜了,孟桑才将将得了空闲。

这一闲下来,她就从监生们的口中听到了一桩热闹事——长安城的几个大酒楼联起手来,欲要办一场厨艺比试!

孟桑有些愣,看着围在她周围的一众监生、魏询、徐叔、陈厨子等人,下意识反问。

“所以,你们是想让我也去参加?”

众人纷纷点头,目露兴奋之色。

田肃愤愤道:“他们不就是看上了承包,想来分一杯羹嘛?赚银钱的事,自然也不丢人。”

薛恒紧跟着接上话,不满道:“可他们凭什么拿咱们国子监食堂和百味食肆做筏子,还瞧不起女子为厨?”

连一向不掺和课业之外的琐事,一心只有读书、科举,永远淡定对人的荀监生,脸上神色都不好看,严肃地斥道:“怎可说孟师傅是哗众取宠、华而不实?以我愚见,实则是他们自视甚高、眼高于顶!”

其余监生和庖厨纷纷附和,就连平日里沉稳的魏询、笑眯眯的徐叔都对此表露了愤怒之色。

最终,年纪最小且跟孟桑最亲近的叶柏站出来,斩钉截铁道:“他们太过分了!”

“我们得去让这些人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第106章 春盘、荠菜肉汤圆

务本坊孟宅,庖屋之中。

大锅里刚刚煮到沸腾,一只白净的手往里头丢了数只白净汤圆,随后不断用竹笊篱在锅中慢慢搅拌,防止汤圆煳锅底。

这些汤圆每个都有半只手掌大小,圆头圆脑地挤在锅底。原本的滚水因它们下锅,而稍稍平息片刻,不多时便又开始“咕嘟咕嘟”冒出大量水泡。

孟桑抬头,扬声吩咐:“火势降下一些。”

“喏。”在灶台背面的婢女立即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拿起细长的火箸往灶膛里头捅。

见锅中滚水的沸势变缓,孟桑将竹笊篱放下,取过婢女递来的各色食材,一边处理,一边分出心神去瞧旁边切蛋皮、烫饼皮的阿兰。

“阿兰,锣锣里的水可以再多一些。”

“是,师父。”阿兰点头,随之做出调整。

片刻后,师徒二人领着婢子们,端起木托盘往内院走。

内院里的众人,大多可分为一静一动两种派别。

动静小些的,譬如皇太后、宋七娘,正在轻声细语说着话。她们二人之间的年岁差了不少,但由于性子都很爽朗,于是短短时日内便成了忘年交。而张氏性子静,也在一旁作陪。

动静略大的,那得是以正在练武的谢青章、裴卿卿为首。经过近两个月的磨炼,如今谢青章已经能像模像样地在未来岳母的手底下走上数十招,手中一把刀耍得密不透风。

而昭宁长公主夫妇、叶简父子正在一旁为他们呐喊助威,更准确地说,是只有谢琼在给自家儿子加油鼓劲,其余三人和孟知味都坚定不移地站在了裴卿卿一方。虽然他们人不多,却仍然折腾出了万人齐呼的热闹气氛。

孟桑跨过内院门,高声笑道:“等会儿再练,先来用些吃食!”

此言一出,管他是静派还是动派,俱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该洗手的洗手,该寻位置坐下的坐下,然后齐刷刷朝着孟桑、阿兰等人手上的木托盘,投来热切的目光。

孟桑笑了,领着阿兰她们走进正堂,将手中吃食一一呈到众人跟前。

“今日的暮食弄得简单些,配着时节,咱们吃春盘。以免大家吃不饱,所以多做了一道荠菜肉汤圆。”

当婢女们离开时,每个人的面前都摆放好数只碗盘一张干净的薄木案。

盘中的食材有荤有素,有细细的豚肉丝、已被剥去外壳的虾肉、对半切的手打牛筋丸,也有荠菜、韭菜以及各色各样的碧绿野菜。除此之外,还有黄澄澄的蛋皮、淡黄色的豆皮、切成小粒的草莓、细腻的灵沙臛、长长的细粉丝等等,就连用来卷吃食的饼皮都做了常见的春卷皮以及几近透明的米皮两种。

更不必提,孟桑还特意调制了各种风味的蘸酱,都用小碟盛好放在木案前,随意众人取用。

虽然碗盘的大小不一,但经过婢女细心地摆放,一眼瞧上去并不显凌乱,反而十分整齐,也很方便诸人去夹食材、包春卷。

皇太后笑得眼睛都快眯成缝,一边自力更生地包起春卷,一边乐道:“还是桑桑会折腾吃食。”

“可不是嘛!”昭宁长公主也笑,手脚麻利地用薄薄的饼皮包起一些灵沙臛,撒上些坚果,“往年咱们也吃春盘,但多是以春菜为主,哪里见过这阵仗?哎呀,桑娘熬煮的灵沙臛最是细腻可口,买来的坚果也香,再配上这蒸制而成的饼皮,着实美味!”

不过春盘一物,最主要的还是以此来品春。故而,像昭宁长公主这般包灵沙臛的吃法,到底是少数。如谢青章一般的其他人,手中的筷子几乎都是去夹肉丝和春菜了。

无论是泛着小麦香的春卷皮,还是散着淡淡米香的透明米皮,用它们随意包上一些细嫩的豚肉丝、新鲜的春菜,然后或是蘸酸甜口的糖醋汁,或是蘸甜口醇香的芝麻酱,又或者蘸一点偏辣的特制调料,其风味都是极好的。

春日融融里,咬一口自己卷的春卷,嚼上一嚼,便仿佛整个人都浸在春意之中,甚是惬意。

叶柏瞧见那透明的米皮,便有些端不住了,兴致勃勃地尝试着各种搭配。

这倒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毕竟自个儿动手卷春卷,本身就很有趣味,更不必提那透明米皮着实漂亮。虽然它比之旁边的面皮要更软,但却能显现出不同吃食的颜色和形状,花花绿绿地很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