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屋门处传来敲击声,是醒酒汤煮好了。

醒酒汤是南风馆里常备的,静琴不放心,亲手煮了半锅,一些分与叶卿卿,一些盛出来送进屋内。

叶卿卿倒也没推拒,很是自然地接过来,仰起头,咕嘟咕嘟一口闷了。那架势,活像是在大口饮酒,而非在喝醒酒汤。

在静琴来送汤水的间隙,谢琼在余光中扫见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抱着佩刀的叶卿卿。对方闲闲地倚在廊下柱子上,姿态好不潇洒风流,惬意异常。

这么一瞧,便是谢琼本人,也不得不承认一点——若是叶家女郎真是个郎君,遍数全长安,确实揪不出几个五陵少年能与之风采相媲美。

当然,谢郎君对自己极有信心,打从心底认为他还是要比对方略胜一筹的。

可这念头一起,他脑海中就开始不断重复昭宁的那句“若是卿娘为卿郎,本宫才不嫁谢君回”……

等到静琴退到屋外,蠢蠢欲动的谢琼这才凑近一些,去到吃得正香的小公主身旁。

“皎皎,你喜欢我做的糕点吗?譬如胭脂糕,还有今日这个红豆酥饼?”

昭宁一口酥饼一口汤,虽然没空开口说话,但还是及时点头,以表喜爱。

见状,谢琼清了清嗓子:“那……皎皎,你觉得,这长安城里可有比我更好的郎君?”

昭宁正专心干饭,闻言,勉强抽出些空暇,认真回答:“除了我家英明神武的阿耶、英俊帅气的阿兄之外,便是谢哥哥你最好了。”

谢琼心下宽慰许多。

嗐!毕竟那是未来岳父是当今圣人,另一个是他以后的大舅哥,比不上也不丢人。

于是,攒下许多信心的谢琼趁热打铁,假装不在意地发出最后一问:“既如此,现下你觉得,我与叶家卿娘相比,孰优孰劣?谁更胜一筹?”

闻言,小公主露出“这怎么算是问题”的神色,眉毛一扬:“卿娘啊!”

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如利箭一般,狠狠扎进谢郎君的心里。

谢郎君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中顿时添上几分复杂,挣扎着问:“皎皎,你方才那句‘若是卿娘为卿郎,本宫才不嫁谢君回’,该不会是真的吧……”

昭宁三下五下把最后一块酥饼咽下肚子,理所当然道:“我从来不说违心之语,这话自然是真的。”

此话一出,谢琼险些没能把持住淡定姿态。

昭宁只是年纪小,脑子又不蠢。仅需瞥一眼谢琼脸上神色,她便猜出对方在纠结些什么,于是有些哭笑不得。

小公主歪歪脑袋,安慰道:“谢哥哥你放心!只是假设罢了。毕竟说到底,卿娘与我都是女郎,此话自然不会成真。”

谢琼笑容颇为苦涩:“……”

谢邀,并没有被安慰到。

可惜,未来的驸马爷便是再吃味,也只能于夜半三更时分,自己在心里头暗戳戳泛酸。毕竟,日子总得往下过,这些酸苦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填饱肚子后,昭宁还没说上几句话,后劲便上来了,开始昏昏欲睡。

“唔……皎皎困啦……好想睡……”

于是,从这屋子出去,一直到去大门外登上马车,小公主都是被谢郎君背着人出去的。

甭看小公主生得比同龄人高一些,但被谢郎君背在背上,依旧是小小一团,可爱得很。

一路上,谢琼背着心上人,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填得满满当当。他时不时瞟向走在一旁的叶卿卿,眼底露出莫名的炫耀之色。

等到将人送进宫中,被他的好兄弟太子李珩窥破进展,得了后者意味深长地一拍肩膀时,谢琼这心里就更踏实了。

他大度地想,罢了,左右这辈子能抱得小公主归的还是他谢君回,如今也得了大舅哥的认同,又何必因为一句假设,而跟叶小娘子过不去?

嗐,不值当!

做人嘛,还是得大度些!谁让他家小公主生得娇俏可爱,心性又天真活泼呢?

放宽心……

-

到了翌日。

谢琼带着今日做的酥酪,进宫却扑了个空。

太子李珩笑眯眯:“皎皎啊?皎皎跟叶家女郎去西市看新来长安的胡姬了。”

谢琼:“……”

-

再三日,谢琼拎着食盒进宫,又一次进宫,又一次扑空。

“咦?皎皎没与你说吗?她跟卿娘约好,要去南风馆听曲儿。”沈媛将手里的大肥猫丢开,喜滋滋地接过食盒。

“放心放心,这吃食留给本宫好了,本宫来帮你解决,绝不会浪费。”

千般情绪从心头过,谢琼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好一会,他才憋出一句:“皇后殿下、太子殿下,公主千金之躯,年岁也还小,而南风馆乃……乃……”

谢琼这话说不下去了,而抱着食盒的沈媛猜出他的未尽之语,神色如常地摆摆手,就仿佛去南风馆不是什么大事。

“不就是去看看貌美俊秀的郎君,听听小曲,喝喝小酒,搓搓麻将嘛?嗐,这算什么了不得的,不过是消遣罢了。况且还有卿娘、静琴她们守着呢,无妨无妨!”

说着,沈媛情不自禁道:“不瞒你说,本宫其实也……”

话未说完,陪在一旁的李珩连忙大声咳嗽,仿佛在提醒什么。

沈媛瞟见屏风拐角处露出的一截明黄色袍摆,笑意一凝,迅速改口:“本宫其实也盼着你做的糕点很久了,奈何皎皎小气得很,从不肯拿来与本宫分享,今日倒是有了口福。”

屏风后,明黄色的袍角动了动,逐渐消失。

太子李珩不显山不露水地抿了一口茶,深藏功与名。

沈媛面上维持微笑,心底怒骂不休。

狗皇帝,坏她好事!你且等着,她总有机会亲自去逛逛古代的牛郎馆!

而目睹一切的谢琼:“……”

接连扑空两回,谢郎君本以为只是偶然,却在后来发觉此乃常态。

“皎皎与卿娘去曲江踏青啦!上巳节嘛,正是女郎们出游赏花的好时候,还能看看今年的探花郎是何等风姿呢!”

“回谢郎君,殿下与叶家女郎去东市喝酒了。什么南风馆?咳咳,非也非也,谢郎君想多了,当真只是饮酒而已。”

哪怕是好不容易娶得佳人,同住在公主府了,身为男主人的谢郎君好不容易从官衙回来,也时不时要独守空床。

“驸马,殿下说好,今日要陪叶女郎去城外净光寺礼佛……”

谢驸马微笑:“这事确实前几日便已说好,但夫人可没说过,今日要在府外过夜。”

婢子回之以礼貌的微笑:“殿下着静琴姐姐传回消息,说是怕叶女郎伤心太过,所以要陪叶女郎在裴府住一日,抵足而眠、畅谈心事。”

谢驸马浑身上下写满了疲惫:“……”

至此,谢琼再也装不下去大度,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怒喝。

叶卿卿!实乃吾一生之敌!

 

第132章 烤兔肉

天正二十九年, 夏末。

虽说酷暑已经过去,但近几日仍然有些闷热。

叶卿卿有些怕热,起身后便没有换上常穿的胡服, 改而挑了一件轻薄透气的圆领袍。比起或鲜艳、或淡雅的各色裙子,她还是喜爱方便行动的郎君装束一些。

待到出门时, 叶卿卿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堆起厚厚云层的天空以及被风卷起的绿叶。

这种天啊, 最容易下一场声势浩大的阵雨。

她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在老管事和叶简的双重念叨下, 拿走一把油纸伞。

叶简本想跟着她一道出去, 而叶卿卿以伞作刀, 横在他胸前,利落地将人拦在大门口。

叶卿卿挑眉,开始算账:“四日前领你去郊外跑马, 三日前带着你出去踢蹴鞠。前日我去东市喝酒,你非要跟着,磨了半日, 最终还是允了。”

“昨日嘛,一道去昭宁府上看刚出生的小郎君, ”说到这儿, 叶卿卿的话语顿了顿,“嗯, 这个算正经事,不算出去玩乐,便不计在内。”

数豆子一般报完过去几日的行程,叶卿卿抬眸望向一脸心虚的叶简:“阿简, 虽说我一向不爱拘着人,也觉得你这个年岁的小郎君爱玩也是寻常事, 但一连四日都不曾看书练武……”

她似笑非笑:“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才过完八岁生辰的叶简,郁闷地低下头,一边踢着小石子,一边嘟囔:“哦……那阿姐早些回来……”

叶卿卿“嗯”了一声,揉了一把小郎君的脑袋,随后一手扶着腰间佩刀,一手把玩着油纸伞,慢悠悠地走了。

未完全走远之时,还能听见身后依稀传来的对话声。

老管事哄道:“小郎君,回去练刀吧,老奴早早就让人给郎君备下您喜爱的吃食。”

“唉,只好这样了,否则明日阿姐也不会带我出去的,”叶简的嗓音里充满后悔不迭和无可奈何,“阿姐在我这个年岁,都在做什么呀?”

“女郎那时候啊……”管事娓娓道来。

叶卿卿已经走远,再听不见一老一少的对话。方才叶简那一问,被她抵在舌尖来回转了几圈,最后化作一道短而无声的叹息。

她的八岁?

那是叶怀信去外地赴任的第二年,阿娘尚存于世间,因小产而损伤的身子勉强养回来一些,但每日都过得不大快乐,一心惦记着子嗣、血脉。抛开与她相处以及去净光寺礼佛的那些时候,阿娘的眼底总是含着化不开、渡不去的愁思。

八岁的卿娘,已经窥破几分大人面具下的真实情绪,于是一边操起棍棒将叶家那些下作人赶出门,一边时时堆出笑脸,乖乖读书练武,盼着能哄阿娘开怀。

而今快十年过去,斯人已逝,往事早就覆上灰尘。

叶卿卿略低下头,扯了扯嘴角,再抬头时,便又是那位以张扬肆意而闻名全长安的叶家女郎。

-

抵达西市时,天上的云层好似更厚实了一些,但也只是堆在那里,没有立即下一场声势浩大的雨。

叶卿卿轻车熟路地拐入一家常去的胡人酒肆,朝着迎上来的一位肤白貌美的胡姬点了点头,由着对方将自己引到二楼角落处的靠窗位置。

这位胡姬被卖来长安已有两年,口音越发像本地人,笑问:“女郎今日想用些什么?”

叶卿卿将佩刀和油纸伞搁在一边,换了个舒坦些的姿势,右手搭在窗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来一坛河东乾和葡萄,西市腔要半坛。至于那些吃食,依着往常的单子,随意上些。”

说罢,她从银袋子掏出足额的银钱,将它们准确无误地丢入胡姬的怀中。

“不够可再来与我拿,若是有富余,便当赏钱,你自己拿去。”

胡姬笑着道谢,提着裙摆离开。

等到酒菜上齐,叶卿卿依旧是望向窗外的姿势,叫人看不出这位女郎究竟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

其实她什么都没想,只是望着过路行人,漫步目的地发呆罢了。

自打外祖父去世,她便对许多事都提不起兴致。原本还有昭宁陪她,奈何昭宁前年与谢琼成婚后,去年就怀了身子。

天大地大,孕妇最大。

她就是再拎不清,也不至于再带昭宁出来饮酒玩乐。

叶卿卿左手端起胡姬斟好的酒盏,稍稍抿上一口,忽然自嘲般笑了一声。

若是叶简那皮猴儿待在她身边,或许还会热闹些?

罢啦!该读书习武的事,小郎君确实不好落下,免得被她养成一个不学无术、招猫逗狗的五陵少年。毕竟,阿简身上还背着他耶娘的希冀,日后得出人头地,去娶与他青梅竹马的张家小娘子。

如此,叶卿卿看开许多,以车马行人的喧闹声作佐酒菜,继续自酌自饮。

不多时,天色渐阴,乌云翻腾,显然待会儿便要下雨。

叶卿卿坐在那儿,正觉得迎风饮酒,心胸开阔、无比自在呢,哪知就听见底下起了争执声。

“就是你砸了我名下酒楼的场子?”

紧接着,响起一道温润中含着笑意的声音:“这位郎君,那日是贵酒楼的庖厨先起的争端,非是……”

然而此人话未说完,就被对方打断:“呵,一个外地来的无名小辈,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毫无根基,竟也敢这般放肆。”

叶卿卿被这动静吸引,偏移视线,望向楼下这群人。

只见一位穿着素色袍子的郎君站在空地中央,周边围了一圈的护卫打手,被堵去所有去路。他对面则站着一位颐指气使、衣着华贵的郎君,此人眼底发青、肥头猪耳,一看就是一位仗着家中权势为非作歹、私生活不检点的家伙。

而在这圈人的周围,还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在叶卿卿的视角,只能看见那位被拦住去路的素袍郎君的侧脸——肤色偏白,但从细节处,又能看出他并非那等不食五谷的公子哥;长眉偏浓,眼睛明朗,长相更合了南方郎君的特点,自带鱼米水乡的温润清秀。

真别说,叶卿卿就喜欢这种长相的,平日里去南风馆时,大多也是点这样相貌的男侍。而这位素袍郎君的五官气质,比起南风馆的男侍,又要胜出许多。

素袍郎君似是叹了口气,欲要再跟对方讲讲道理。然而他话未出口,就听得对方一声怒喝。

“都给我上!让他知道,在长安城里得罪本郎君,会是个什么下场!”

此声一出,围了一圈的打手蜂拥而上,出拳的出拳,踹人的踹人,各使各的花招,一看就晓得他们往常没少干这档欺压寻常百姓的事。

叶卿卿最烦这等仗势欺人的家伙,那一拥而上的丑恶嘴脸,直叫她联想起当年如豺狼虎豹一般涌过来的叶家狗东西们。

她“啧”了一声,只觉得饮酒的兴致被破坏。

于是,叶卿卿不耐地搁下酒盏,展臂捞过惯用的长刀,随后脚踏窗沿,如飞鸟一般飞身而下。她并未落在被夯实的黄地上,而是精准在那群打手的肩膀、脑袋上踩了一圈,将人都踹飞之后,稳稳落在素袍郎君的身边。

素袍郎君的眼中写满诧异和不解:“你……”

叶卿卿歪了下头,满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有什么话,等打完架再说。”

下一瞬,只见那群打手一不做二不休,纷纷抽出自己的武器,扑上前来。

叶卿卿站直,都不屑于亮刀刃,就这么用那把未出鞘的长刀,凭着天生的怪力,将这群凶神恶煞的打手打到人仰马翻、躺在地上哀哀呼痛。

而他们的主子,也就是那位肥头满面的公子哥,瞧见此景后,难免有些心虚,下意识搬出家里大人的名号:“你是何人!竟,竟也敢管我的闲事!”

“你你你,你可知我阿耶是谁,我阿翁又是谁!敢得罪我,我必要让你……”

叶卿卿不耐烦地将脚边的一个打手踹远一些,直接打断对方虚张声势的话语:“你阿耶是鸿胪寺少卿,阿翁是兵部尚书,至于你……”

“呵,早就听闻郑家八郎是个不学无术、欺男霸女的草包,今日见了,方知名副其实。”

闻言,郑八郎面色一黑,强撑着底气怒喝:“放肆!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我倒要叫你晓得,这长安城是……”

这时,他身边的仆从似是认出叶卿卿的身份,凑到自家主子耳边,快声说了些什么。

听罢,郑八郎望着叶卿卿的目光,瞬间从嚣张转变为犹豫,惊疑地问:“你是叶相公的独女?”

此声一出,周围人的视线中添上好奇和了然。

“这就是叶相公家中那位不肯回家的小娘子啊!”

“啧,听说早已及笄,但一直不肯婚配,叫叶相公一听见就发愁呢!”

“不是说,叶家小娘子跟昭宁公主极为亲近嘛……”

“……”

听见频繁出现的“叶相公”三字,叶卿卿的眉眼间闪过一丝烦躁。然而无论她有多抗拒,也没法换去全身骨血,更没法完全撇清干系。

叶卿卿皱眉,漠然以对。

而那位郑八郎权衡再三,最后狠狠瞪了一眼素袍郎君,扭头离去。周遭其他人,也在叶卿卿冷漠的视线中,缩头含胸地散开。

叶卿卿见义勇为完,便打算就此离开,却被那素袍郎君唤住。

“在下姓孟,多谢女郎出手相救,”孟知味叉手行了一礼,面上笑眯眯的,举手投足间带上几分闲散,“不知如何报答女郎为好?”

叶卿卿原本只是觉得被打扰兴致,看不惯这种当街欺人的事,所以顺手而为罢了,并不图对方任何回报。

因而,她摆摆手,回了酒楼:“无足挂齿,就此别过。”

孟知味生性洒脱,瞧出对方的真实意思,自然不会多做纠缠,所以只朝着叶卿卿离去的背影又行一礼,不再多言。

叶卿卿本以为这不过是个偶然,与这位孟郎君不会再见。

未曾想到,不过片刻,酝酿半日的倾盆大雨终于痛痛快快地落下时,他们又在酒楼二楼撞上。

叶卿卿正坐在那儿,一边品酒,一边透过窗户缝隙去看外头布起的巨大雨帘。

一回头,便瞧见了刚登上二楼的孟知味。

二人四目相对,孟知味愣了一瞬,旋即神色自若地走近。

看着对方身上的湿痕,叶卿卿了然:“躲雨?”

孟知味颔首:“雨势太大,赶不回去。想着就近躲一躲,等到雨停了再回去。”

他扫了一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一下:“看来二楼已无空桌,不知可否与女郎拼一拼座位?”

叶卿卿挑眉:“虽无空桌,但有未坐满的空位,为何不跟他们拼桌?”

孟知味坦然道:“在场诸人虽多,但大多是生面孔。唯有女郎救孟某一命,瞧着脸熟。”

“当然,此事全凭女郎做主。若女郎不愿,孟某自然不好扰了女郎清净,再去问问旁人就好。”

叶卿卿的手搭在佩刀上,手指摩挲着刀鞘上的花纹,忽而笑了:“若我答应拼桌呢?”

孟知味莞尔:“女郎当是好美酒之人,答谢恩情应当投其所好,孟某请女郎品一品这酒肆最好的佳酿。”

闻言,叶卿卿的姿势松弛一些,抬了抬下巴,眼底添上几分兴致:“坐吧。”

于是,孟知味叉手行了一礼,顺而坐到叶卿卿对面,找来茶博士,如其所言要点这酒肆最好的美酒。

这酒肆是胡人所开,店主来长安时,曾带来五坛西域佳酿。此胡人很有些经商头脑,又学来中原地区的情致,于是设下五道与他家乡有关的题目,一题对应一坛酒。

多年过去,佳酿只剩下最后一坛。

叶卿卿馋这坛酒许久,但搜罗来许多书卷、寻到数位胡人,也没答出最后一题。

她观孟知味,也不过是位少年郎君,便想当然地以为对方答不对这一题。

哪晓得,一向看人极准的叶家卿娘,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望见店主诧异又惊喜的模样,以及孟知味说店主家乡话时淡定从容的神色,叶卿卿若有所悟:“你竟去过西域?”

孟知味接过店主亲自捧来的酒坛,亲自给叶卿卿斟了一盏,笑道:“我这几年一直在大雍各处游历,去岁刚巧在大漠待了半年,恰好涉足过这题里提到的当地小山坡,听过当地人说的传说。”

听后,叶卿卿的双眸里浮起好奇,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光亮:“外头,嗯……我是说长安外的大雍各地,都是什么模样?”

孟知味抿了一口烈酒陈酿,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桌案上那坛喝了小半的葡萄酒。

“就拿此酒的产地来说,那儿种了大片大片的葡萄……”

不绝的雨声中,孟知味用他那把温和的嗓音,给从未真正踏出长安地界的叶卿卿,不紧不慢地讲起外头的世界。他说黄河、长江的壮阔,谈大海的一望无际、大漠的黄沙漫天,聊山川的壮美,讲各地的风土人情……

叶卿卿听得认真,在对方的描述中,一双杏眼也越发明亮。时不时,听入神的她还会结合在书上看见的事迹景观,问一些问题。

而孟知味好脾气地一一解答,倘若碰上连他也不晓得的,便坦然一笑,说日后定会亲自去瞧瞧。

二人聊到兴致最浓时,便会举起酒盏,笑着碰杯,然后各自一饮而尽。

夏日的一场雨,下得酣畅淋漓,去时也快。

雨势减小后,叶卿卿顺势推开虚拢着的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轻微土腥气和树木清香的空气。

孟知味瞥了一眼天色,这才回过神来,朝着叶卿卿叉手:“天色不早了,我与友人还有约,也该回去。”

叶卿卿扫见外头淅淅沥沥飘着的小雨,想了想,将桌案下的油纸伞取出来,递给孟知味。

她口气随意且散漫:“今日得孟郎君一席讲述,受益颇多。雨势未曾完全停,你带着这把伞走吧。”

孟知味怔了怔,犹豫道:“那女郎……”

叶卿卿单手举着酒盏,用空下来的另一只手摆了两下:“我等雨停,你且去吧。”

如此,孟知味便也没再婉拒,谢过之后,接了这把油纸伞,与叶卿卿告别。

从二楼楼梯口往下走时,孟知味也不知怎的,下意识偏头望去。

靠窗的桌案处,女郎以手背抵着下颚,偏头望着窗外细雨和行人。她穿着一身轻薄的圆领袍,外扣并未老实扣上,便有一片衣领斜敞着,透出几分潇洒。

而他却从那潇洒恣意中,无端窥出几分寂寥和惘然,于是晃了晃神。

孟知味生性洒脱,但骨子里还是中原郎君的那股端方劲儿,因此只是偶然一瞥,即便再好奇和诧异,也还是顺势收回目光,下楼结完账后,撑伞离开。

他心里惦记着约好的友人,未曾留意到,楼上有一道视线,隔着稀疏雨帘,目送他走远。

回到宣阳坊姜记食肆时,孟知味刚好撞见姜家少年郎与送早就定亲的朱家小娘子离开。

朱家六娘似是来给未婚夫君送护袖的,离去时,明媚小女郎的脸上还带着羞意。姜大郎是个憨厚的性子,用最为朴实的言语夸着朱六娘,他嘴拙,但望向对方的视线里却满是真诚和情意。

孟知味无意间撞见此幕,颔首笑笑,没有打扰他们说话,收起油纸伞,无声入了食肆大门。

被他留在身后的少男少女,连忙又分开一些。

朱六娘紧张之下,随意捡话来说:“那是谁呀?我只陪着阿娘回关内一月,你家怎么就来了个生人?”

姜大郎清了清嗓子:“是阿耶的好友,淮南道扬州府人,也是一位庖厨。”

朱六娘好奇地追问:“与姜大哥你家一样,也是世代为庖厨吗?”

姜大郎挠挠头:“唔……好像不是的。孟郎君先前说过,他耶娘是行商的,而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因为喜欢做吃食才做了庖厨。”

闻言,朱六娘点点头,旋即把这位不相干的孟庖厨抛之脑后,忍着害羞去提醒:“这护袖是依着你以前的尺码做的,若是有哪里不合适,我再帮你改。”

姜大郎憨笑:“六娘做的,自是哪哪儿都好,没有不合适的。”

“……”

食肆内,孟知味将油纸伞挂到后院的墙壁上。接着。

姜记食肆的店主姜田,听见动静后,从后厨出来,笑道:“我一猜,就晓得你是被这雨拦住了。你去西市这一趟,可寻到你想要的香料了?”

“嗯,找到大半。”孟知味头也不转地点头,视线凝在那把油纸伞上。

姜田瞧见后,诧异道:“哎,你这伞是哪儿来的?不对啊,你都买了伞,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孟知味偏头看他,眼里藏笑:“原本是没有的,后来躲雨时遇见一位有意思的朋友,由她所赠。”

姜田了然,笑着指他:“你呀,最是交友遍天下!”

此时,姜大郎来唤他,说是有客人点了吃食。

姜田急急忙忙往后厨赶,扔下一句:“哎哟,这怎么突然忙起来了。等我做完吃食,咱们再来试新菜!”

孟知味“嗯”了一声,扭过头去,盯着伞瞧。端详片刻,他又将伞取下,拿来一块干帕子,珍惜地擦去伞面上的雨水,随后把油纸伞收好,放入屋内箱笼中。

那真是一位矛盾又有趣的女郎呐……

孟知味的脑海中,浮现叶卿卿听他说起山川美景的兴奋,以及回眸一瞥时对方眼中浮现的寂寥。

想着,他莞尔。

也不知,日后会不会在与这位女郎遇见。

罢啦,世间太大,诸事随缘。

若是有缘,总能相见。

-

说来,或许是缘分使然。

叶卿卿与孟知味的第二次相遇,来得很快。

那时已经是秋初,叶卿卿带着叶简去长安郊外跑马打猎时,恰好遇见了同样出来行猎的孟知味。

两方人的箭射出去,落在同一只兔子身上。

重重树林间,叶卿卿与孟知味在死透的肥美兔子面前遇上。

一照面,他们就记起下雨天的那场初遇,以及饮酒侃大山的交情。

只不过嘛,交情归交情,猎物归猎物。

叶卿卿扬眉,指着正中兔子脖子的羽箭:“我的。”

孟知味眉眼含笑,没有去争归属权,而是提起腰间的香料袋:“在下不才,是个庖厨,也带了些香料。女郎和小郎君若是肯赏脸,孟某愿为二位烹制吃食。”

叶卿卿一听,心想,竟然还有这等好事?

要晓得,她是不怎么会做饭的,叶简年岁还小,自然也不通庖厨技艺。至于带出来的一应侍从,他们之中倒是有几个懂怎么烤猎物,但说到底,手艺都粗糙,必然比不上一位正经厨子。

一身劲装的叶简看着几步外笑眯眯的年轻郎君,忽而警惕:“阿姐,这是谁呀?”

孟知味听见后,没有作答,而是笑着望向叶卿卿,显然是将定义二人关系的权利全权交给叶卿卿。

叶卿卿顿了一下,随口道:“是我上月在西市结识的一位友人,他去过许多地方,是个阅历极丰厚的人。”

叶简听了,上上下下打量着对面的孟知味,心里头越发警惕。

嘁!瞧着人模狗样的,该不会也是觊觎他阿姐的登徒子吧!

于是,在接下来的工夫,叶小郎君挂上一脸真诚的笑容,用极为敏锐的视线,凑到孟知味的身边,开始不动声色地套话。

套话到一半,叶简就被孟知味亲手烤的兔子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整只兔子被烤得刺啦冒油,在均匀撒上混合制成的香料后,更是香得人直咽津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