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替自己方才的行为解释和掩饰,只是坦白地承认,而且立刻改过,那男子的目光在他面上凝注半晌,裴珏只见他看来虽然可笑,但目光之中,却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采,而且面目之间,英挺俊逸,丝毫没有狼狈的样子。

  那白衫女子更是眉目开阔,仔细一望,亦有三分妩媚之态,若不是女的身躯太过粗壮高大,男的却又是侏儒,这一男一女,倒真的是对极好夫妇。

  那侏儒男子凝目半晌,突又一笑道:

  “不欺不诈,不骄不馁,却又聪明绝顶,兀自难得的很。”藤箩中伸出婴儿般的手臂,轻轻一拍那白衫女子的肩头,又道:

  “珊珊,我说她不会看错人的,你看,我说的话可有错过?”一捋颔下柳须,仿佛甚为得意。

  那白衫女子娇声一笑,点了点头,裴珏面上虽然恭谨,心中却不禁暗叹一声,忖道:

  “先前我只当那粗豪的声音,必是发自一彪形大汉,柔脆的声音,则发自一个娇弱女子,哪知却是恰恰相反。”

  心念一转,又自忖道:

  “我与这两人从未谋面,但他们言词之中,却像对我颇为熟悉,而且还是特地来此寻访于我的,这却又是为着什么呢?”

  他百思不解,又自长揖道:

  “两位前辈,来此寻访小可,像是有些吩咐,不知可否告诉小可,如有差遣……”

  那侏儒男子朗声一笑,道: 

  “你这娃娃,倒有些像我幼时的性格,其实自己需人相助之事尚多,但却时时刻刻想去帮助别人,嗤——”他突地微叹一声,接道:“茫茫天下,像你我之人,若是多上两个,也许天下就太平得多了。”

  白衫女子“噗嗤”一笑,接道:

  “可是这些年来,你怎么总想杀人,而不想助人了呢?”

  那侏儒男子伸出手掌,在箩边重重一击,轩眉怒道:

  “世上可杀之人太多,可助之人却又太少,我遇着可杀之人,自然要杀,这难道又错了不成?”

  裴珏此刻已对这男女二人,大起好感,此刻忍不住接口道:

  “前辈遇着可杀之人,若是不杀,反而助他改去可杀之因,那岂非更好。”

  却见这侏儒男子双眉间,微微一转,似乎怒气渐作,瞪了裴珏半晌,突又叹道:

  “你年纪尚轻,自还不知世上可杀之人的可恨,等你年纪大些,只怕也会和我一样了。”

  裴珏暗中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却听那白衫女子娇笑着道:

  “儒子果然可教,也不枉我夫妇二人千山万水跑来看你,你要是个不成材的,只怕我们这位先生又要把你一刀杀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又道:

  “你可知道,我们跑来找你,是为着什么吗?”

  裴珏微一摇首,暗自忖道:“我自然不知道,否则我方才问你做甚?”只是他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未说出来而已。

  第十九回 金童玉女

  裴珏呆呆地愕了半晌,只觉自己这半夜之中,所遇之人,无一不是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那“冷谷双木”的冷漠,固然已是世上少有,而这夫妇两人的形态,更是自己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会看到的,他想来想去,也猜不透这两人怎会结成连理,然而他却猜出,这其中必定又包含着一个极其动人的故事。

  只听这白衫女子又自“噗嗤”一笑,秋波流转,含笑说道:

  “我们说了半天话,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吗?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裴珏微一定神,苦声道:

  “小可正想请问,惟恐两位前辈见怪,所以迟迟未敢问出。”

  白衫女子又自微微一笑,方待说话,那侏儒男子却已接口道:

  “你这娃娃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做事,还嫌不够坦率,其实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老人家还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么?”

  白衫女子回眸,移过手去,轻轻握住这侏儒男子扶在藤箩边的手掌,轻轻笑道:

  “武林之中,稍为有点玩意的角色,谁不知道你是百十年来江湖之中最最聪明的人,这么多年来,又有谁能在你面前玩过半点花样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也充满了得意骄傲,像是深深在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丈夫为荣似的。

  裴珏望着他们紧紧互握着的一大一小两只手掌,望着他们久久还未分开的四道眼波,心中只觉这男女两人,非但没有半分可笑,而且还极为可敬、可羡,这男女两人形态虽然极不相称,但他们之间的情感却是那么真挚纯朴,而这种情感便也是裴珏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深深企求着的。

  良久,良久,那白衫女子方自回过头来,望着裴珏一笑道:

  “你看我们老夫老妻,还当着你面亲热,是不是觉得有点好笑呀?”

  裴珏连忙摇了摇头,还未及说出心中想说的话,那侏儒男子就已说道:

  “他心里倒没有好笑的意思,但是他,心里却一定在奇怪,我们两人怎会结成夫妇的。”他放声一笑,裴珏却不禁暗吃一惊,忖道:

  “此人果然聪明绝顶,我心里在想什么,他竟然了如指掌,我先前知道那鸣世兄已是最聪明的人,哪知世上竟还有人比他更聪明十倍。”

  他心中方自暗暗惊叹,却听那白衫女子已接口笑道:

  “我知道你在江湖中还没有闯荡多久,自然不会知道我和他的故事,但是,等你年纪大些,你就自然会知道的。”

  她语声微微一顿,目光又自凝注裴珏半晌,像是要对裴珏的生性为人看得更透彻些,一时之间,裴珏竟被这男女两人的四道目光看得垂下头去,只觉这四道目光之中,仿佛含蕴着一种惊人的光彩,可以洞悉世上任何人的一切心事。

  “但是这两人究竟是为着什么来寻找于我,又是为着什么如此看我呢?”他想了许久,还是无法猜测,却听那白衫女子已自笑道: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为着什么来找你的了。”裴珏心中大喜,连忙留意倾听,哪知这白衫女子神色突地一变,沉声道:

  “有人来了。”伸手人怀,像是想掏出什么东西来,突又止住,接口道:“明天三更,你还是从那后门里出来,我再告诉你。”

  那侏儒男子冷哼一声,道:“是什么家伙偏偏在此刻跑来。”

  白衫女子回眸笑道:“你看你,脾气又发起来了。”身形微微一旋,裴珏只见一条淡淡的白影,像是一道轻烟似的倏然掠去,霎眼之间,便已随风而逝。

  他不禁又自暗中惊叹一声,这白衫女子身躯如此粗硕,但轻功却又如此高妙,若非自己亲眼所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回首望处,夜色深深,哪有半条人影,他心中又不禁疑惑,暗忖:“难道她看错了?”

  他迟疑地回转身,走了两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果自夹杂着潺潺流水声随风传来,接着,前面的夜色之中,便现出一条人影,暗中对那白衫女子的耳目之力,又不禁大起敬服之心。

  却见前面的人影越行越近,竟突起轻唤一声:

  “前面的可是裴兄?”

  这声音一入裴珏之耳,他毋庸再看清此人的身形,便知道是吴鸣世来了,于是他立刻应道:“是我!”大步走了过去。

  吴鸣世脚尖轻点,倏然一个起落,掠到裴珏身前,沉声说道:

  “裴兄,这么晚了,你怎的还呆在这里,倒教小弟担心。”语声之中,微带埋怨,但埋怨之中,却又充满关切之情。

  裴珏歉然一笑,半晌说不出话来,心胸之中,但觉友情之温暖可贵,吴鸣世一把抓着他的臂膀,仔细在他面上端详半晌,只见他虽然疲倦,却仍掩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意,生像是已经过一些极为兴奋的事似的,沉吟半晌,便又说道:

  “你深夜留在这里,难道是遇着了什么事吗?”他虽是十分精灵脱跳之人,但对裴珏,却是事事以诚待之,是以他此刻也并没有用任何技巧来套裴珏的话,只是将心中所疑,坦率地问出来。

  裴珏微微一怔,竟又牛晌没有说出话来,吴鸣世长叹一声,道:

  “我深夜转侧,难以成眠,想再找你谈谈,哪知跑到你房间一看,你已不在,而院子里竟又倒毙了两具尸身,裴兄,你我此刻的处境,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今夜之事,依我看来,定不寻常,你如以我为知己,就将它说出来,你我一起商量个应对之策,否则那神手战飞怎会任得自己的手下死在自己的院子里,何况那两个人本是他用来暗中监视你的。”

  他语声低沉,字字句句,都极为诚恳,与他平日对别人说话的态度截然不同,裴珏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感激,又不禁对自己方才吞吐之态大起惭愧之意,觉得人家以诚待己,自己竟不能以诚待人,实在不该。

  一念至此,他不禁亦自长叹一声,将自己这半夜之间所遇之事,详详细细地说出来,说到那“冷谷双木”之时,吴鸣世神色已自一变,惊道:“这两人怎地也跑到这里来?”说到他自己遇着檀文琪的时候,吴鸣世又不禁为之欣喜,说到檀文琪的走,吴鸣世便摇头笑道:“看来这位姑娘,也是个娇纵成性的角色,不过那只管放心好了,不出三天,她又会千方百计地来找你的。”随又皱眉道:“那神手战飞若知道了你与‘龙形八掌’家族之间的关系,只怕又要生出些麻烦了。”又奇道:“冷谷双木一向冷傲孤僻,独来独往,此刻竟会对一个女孩子如此关注,倒也确是异数。”

  等到裴珏将那一双奇异的夫妇说出来的时候,吴鸣世竟自脱口惊呼道:

  “金童玉女!”

  裴珏微微一怔,道:

  “难道你认得他们?”他再也想不到那夫妇二人的名字,竟是“金童玉女”,却见吴鸣世微微摇头道:

  “我哪里会认得他们,只不过我从你口中的描述,便知道普天之下,除了‘金童玉女’之外,再无一人有此体形,有此武功而已。”

  他缓缓垂下头去,沉思半晌,又道:

  “这‘金童玉女’隐迹江湖,已有许多年,你今天晚上竟会遇着他们,那真比遇着‘冷谷双木’还要奇怪十倍,你知不知道,数十年来,武林之中,虽然能人辈出,却从未有一人的声名能够及得上那武林中三对神仙眷属的。”他语声一顿,伸出三根手指,又道:

  “其中一对,江湖人称‘妇唱夫随’,便是这‘金童玉女’夫妇两人了。”裴珏心中一动,问道:“还有两对呢?”

  吴鸣世屈下一根手指,道:

  “还有一对是‘夫唱妇随’,这两人便是那千手书生与冷月仙子,另一对‘夫既不唱,妇也不唱’的夫妇侠侣——”

  他语未说完,裴珏正自惊叹一声,叹道:

  “吴兄,我可知道这‘夫唱妇随’的一对神仙眷属,此刻却已劳燕分飞了呢。”

  吴鸣世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

  “难怪那天冷月仙子见到你时,会有那种表情,原来你是认得他们的。”却见裴珏垂着头,正在沉思之中,生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似的。

  裴珏俯首默默良久,突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