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这‘金童玉女’两人,形态如此不称,却怎会结为夫妇的吗?”他心中虽然是感慨极多,但仍不能遏止对此事的好奇之心,是以终于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月已西沉,夜色虽更远,但距离黎明,却已很近了,吴鸣世抬头望了望满缀穹苍的星群,沉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此事江湖中颇有谣传,但真实情形,却是一段极为动人的故事。”

  裴珏微微一笑,暗中忖道:

  “我果然没有猜错。”却听吴鸣世接道:

  “此刻曙色将临,你我站在这里,若被战飞见了,总是不妥。”伸手一拉裴珏,向山庄走回,一面接道:“你我边走边谈,走到房间的时候,这段故事也该说完了。”他心里慎思,处处慎重,为友热肠,只望裴珏能够顺利地登上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王座,也好扬眉吐气一番。而裴珏满心好奇,却只希望他快些将这段故事说出来,至于别的事,却根本没有放在他的心上。

  吴鸣世干咳一声,缓缓说道:

  “金童玉女这一对武林奇人,本是表兄妹,生长在江南的一个武林世家里,那时武林之中虽本极多事,但这个武林世家却既不保镖,亦不入六扇门,却也不落黑道,江湖之中的恩怨仇杀,他们更不过问,只是在当地设场授徒而已。”

  他话声微顿,便又接道:

  “这武林世家的家主,也就是那‘金童’的祖父,壮岁也曾闯过江湖,以掌中一口紫金刀,以及家传的刀法,在江湖中博下一个不小的名头之后,便息影家园,从此不问武林中事,这金童自幼便有绝顶的聪明,又是这老人的最幼孙儿,自然便极得老人的宠爱。”

  他缓缓道来,却尽是一些家常的事,裴珏心中大感不耐,插口道:

  “你还是说简单些的好!”

  吴鸣世微微一笑,忖道:

  “我只当他是个温吞水的脾气,哪知他有时也性急得很。”口中便接道:

  “这金童自幼娇纵,与他年幼仿佛的童子,他都不看在眼里,只有寄居在他家中的一个远房表亲的幼女,最合他的脾胃,两人只要一天不见,他便像是失落了什么似的,再也露不出一丝笑容。这老人看在眼里,心疼幼孙,又见这女孩子年纪虽小,却极温柔懂事,便替他们两人订下亲事。”

  裴珏暗中叹息一声,想到自己和檀文琪,若是自己也有个这样的祖父,那该多好,但自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是那么愚蠢,连最普通的功夫都学不好,又怎能配得上家世显赫的檀文琪?

  一时之间,他只觉酸甜苦辣,交相纷沓而来,不觉又想得痴了,连地上的一块石子都未看到,一脚踢在上面,几乎跌倒,吴鸣世斜斜瞟了他一眼,伸手一拍他的肩膀,方自接道:

  “这两人虽然俱在髫龄,还不懂得男女间事,但听到父母家人说的话,知道自此两人可以终生厮守在一起,心里自是高兴,两人越发地亲爱,越发地分不开来,只希望自己快些长大,快些结为夫妇,别人有时取笑他们,他们也不放在心上。”

  裴珏“噗嗤”失声一笑,道:

  “听你说来,就像你当时也在那里似的,竟连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你都知道了。”

  吴鸣世不觉亦微笑一下,但笑容未敛,却又长叹一声,接道:

  “哪知——唉!人间祸福无常,这安适富足的一家人,正在为自己的快乐而得意的时候,却不知有一件大祸已将降临到他们身上。”

  裴珏心头一凛,连忙问道:

  “怎的?”他生具至性,只愿普天之下,人人都快乐无比,只要听到人间的任何一件悲惨之事,他心中便觉不忍,至于他自己的悲惨身世,他却很少会去自怨自艾、自悲自叹一下。

  吴鸣世叹息又道:

  “那时正是春天,这一双男女当时只有九岁,两人在后园中捕捉一双蝴蝶,眼看几乎已将捉到,哪知在快要到手的时候,却又被飞掉,这‘金童’自幼倔强,发誓非将这双蝴蝶捉到不可,眼看它们飞出墙外,便也开了院中的角门,追了出去,那女孩子虽然胆子比较小些,但见他如此,自己也就跟了出去,蝴蝶越飞越远,他们也就越追越远,‘玉女’几次三番地劝‘金童’回去,但那双蝴蝶竟生像故意引逗他们似的,又偏偏在前面出现,——”

  裴珏越听越奇,忍不住又插口问道:

  “这一双武林前辈之事,你怎地知道得这么详细,难道……”

  吴鸣世长叹一声,接口道:

  “他们事后曾将此事说给家祖父知道,家祖父又将此事告诉了我,因之我也就知道得比别人清楚些。”

  裴珏恍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又为之一动,暗中寻思道:

  “看来他的祖父与这‘金童玉女’本有极深的渊源,那么他一家也是武林世家了,但为什么他与我相交如此真诚,却始终不将自己的家世说出来?”抬目一望,只见吴鸣世抬首望天,月光之下,他满面仿佛俱是悲怆感怀之态,呆呆地想着心事。

  他自与裴珏相交以来,一直潇潇洒洒,心中似乎毫无心事,此刻裴珏见了他这种神态,不觉又为之忖道:

  “难道他心中亦有什么伤心之事,而不愿对人说出?”一念至此,便又忖道:“唉——但愿我能有尽力之处,帮他化开这件伤心之事。”于是他便暗下决心,日后无论如何,也要将吴鸣世心中的秘密探听出来。

  只见吴鸣世俯首沉思半晌,已将走到门边,方自茫然抬起头来,说道:

  “他俩为了要追这双蝴蝶,直从下午追到黄昏,眼看天光越来越暗,自己也越来越累,这男孩虽……”他倏然住口,一笑道:

  “我以‘男孩’二字,来称呼这位前辈,实在大大不敬,但这位前辈久佚真名,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称呼,就只得从权了。”

  裴珏亦自一笑,方待说“无妨”,但转念一想,此事根本与己无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无妨”两字,便也住口不言。

  只听吴鸣世接着又道:

  “蝴蝶追不到,天又人黑,这男孩虽然倔强,到底年龄太幼,心里亦不禁慌了起来,四顾一眼,才发觉自己越走越远,此刻竟迷了路了,两人寻了块石头,坐在一起发愣,那女孩胆子更小,越想越急,竟急得哭了起来。”

  他微微叹息一声,像是对他们当时的处境,颇为同情,又道:

  “那男孩见那女孩哭了,胆气反倒一壮,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百般安慰于她,当真是一副保护人的样子,他虽也不认识路,但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带着她就往回走,只走了大半夜,他们又累、又饿、又怕、又悔,眼看远处的灯火都已熄了,晚风越来越重,他们只觉全身都又冰又冷,只有彼此握住的一双手,却温暖得很,这份温暖不但给了这女孩子一份安全的感觉,也给了这男孩一份勇气。”

  他歇息一下,裴珏长叹一声,放眼四顾,夜色沉沉,繁星点点,他眼看似乎现出一幅图画,一个瘦弱的男孩子,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在夜色之中,踽踽而行,心里虽然害怕,但面上却绝不露出来。

  “这是一份多么纯真的情感呀!”裴珏在心中暗自叹息着:“但幸好他们还有两个人,可以彼此安慰,而我呢?……”转目而望,吴鸣世真诚的目光,正在望着他。

  于是他心底也升出一份温暖的感觉,这份温暖的感觉,虽和那小男孩的感受全然不同,但却也已足够使他在走过这一段漫长而艰苦的人生旅途时,多加一份勇气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进角门,门前的尸首,仍然静静地倒卧在那里,人世间的一切荣辱,都再也与他们无关。那么,“死”,对人类来说,该算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呢?这问题谁也不能解答,也没有谁会去寻求解答的。

  吴鸣世沉声又道:

  “就凭着这份温暖与勇气,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家,那时天已快亮了,那男孩紧紧握着女孩的手,快乐得高呼一声,他自幼从未有过任何一刻的快乐能和此刻比拟,于是他暗中告诉自己:‘以后永远不要离开家了,外面虽然好玩,但却那么冷,家里虽不好玩,但却总是温暖的。’”

  裴珏忍不住又深长地叹息了起来,一面在心中暗自忖道:

  “世上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家’的温暖呢?”一时之间,他只觉悲从中来,不能断绝,恨不能立即跑到父母的坟前大哭一场,一面却又不禁为这俩孩子高兴,他们终于找到家了。

  没有家的人,对于“家”,不总是有着一份深挚的怀念吗?

  他们并肩而行,脚步踏在园中的碎石路上,发出阵阵轻响,裴珏默然良久,却见吴鸣世亦久久没有说话,心中一动,转目望去,只见吴鸣世目光低垂,望着脚步移动,似乎心情也和自己一样地沉重,一样地悲哀。

  他不愿去打扰别人的沉思,正如也不愿别人来打扰他一样,便任凭这份沉重的沉默,像是永无止境般地延续下去。

  哪知吴鸣世突又长叹一声,抬起目光,仰望星群,缓缓接道:

  “就在这两个纯真的孩子第一次感觉到家的温暖,而大步向家中跑去的时候,唉——他们却永远不再有家了。”

  裴珏心头一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吴鸣世伸手一拭眼帘,似乎是在抹着眼中的灰尘,又似乎是在抹着眼中的泪珠,但是他纵已流泪,却也是不愿被人看到的。

  于是他极快地接着说道:

  “他们跑到门口,大门竟是虚掩着的,那男孩虽不注意,但女孩子总是较为细心,却已觉察到了,于是她大叫着跑进门去,哪知门内却无应声,只有她呼声的余音,在四壁飘荡着。”

  他语声微顿,竟又重复了句:“在四壁飘荡着。”尾声拖得很长,长长的尾声又是那么低沉,低沉得像是自己心房的跳动。

  裴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只觉一种不祥的阴影,在自己心头倏然泛起,干咳一声,低低问道:“难道他们家里的人都睡着了吗?”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这种问话,问得又是多么可笑哩。

  第二十回 情深似海

  吴鸣世长叹一声,侧顾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接着又道:

  “那女孩声音越喊越大,脚步也越跑越快,片刻之间,已由前院跑至厅堂,这武林世家本是举家居此,厅房建得甚是广阔,厅前的台阶,就有十数级之多,这男孩与女孩两人大喊着跑到石阶前,四下仍然寂无应声,心里都不禁发起慌来,三脚两步地跑了上去,推开厅门,往里一望——”

  裴珏只觉心中“怦怦”跳动,虽不想打断他的话,却仍禁不住脱口问道:

  “里面怎样?”转目望去,依稀见得吴鸣世面目之上,亦自满是激动之色,双拳紧握,目光直视,接着缓缓又道:

  “此刻已是清晨,晨光虽熹微,但十步之内,已可辨人面目,他们推门一望——唉!”

  他语声微顿,竟又长叹一声,方自接道:

  “莫说这两人仅是髫龄幼童,便是你我,见了那厅中的景象,只怕也要——”

  他说得本就极慢,再加上不时长叹,不时停顿,裴珏只觉自己心胸之间,像是突地堵塞了一块大石头般地难受,心房中的“怦怦”跳动之声,却更加响了,目光凝注着吴鸣世,只望他快些说出来。

  哪知此刻吴鸣世语声一顿之后,脚步竟也随之停下,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长叹道:

  “那厅中的景象,不说也罢,总之——”裴珏心中一急,方待追问,但转念忖道:

  “世上悲惨之事本已极多,我何苦要去多听一些。”他心知这厅中景象必定极是悲惨残酷,心中虽然好奇,却仍能忍住不问。

  只听吴鸣世接道: 

  “这男女两位童子的一家大小数十口人,竟在他们迷途的一夜之中,全数身遭惨死,这数十具尸身,此刻竟全都堆在这间宽阔的厅房里,一线灰白的天光,自门外射人,只见这些尸身上,血迹仍鲜,尸骨未寒,无论男女老幼,面上俱都带着惊恐之色,显然是临死之际,遭受到极大的惊恐,而死后也不能安然瞑目。”

  他虽未将厅中景象详细描述,但就只这寥寥数语,却已使得裴珏听来冷汗涔涔,心胸几乎为之透不过气来。

  他握拳一击,瞠目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