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珏伸手一拍前额,感叹道:

  “我那时便觉奇怪,她一个小女孩子,怎会探出那么多秘密?原来……唉,七巧童子,你真该改名叫做十巧童子才是。”

  袁泸珍静着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道:

  “我逃出来的时候,差点被他们抓回去,是不是又是你在暗中帮我将他们引开的?”

  吴鸣世微笑颔首道:

  “那次我也十分危险,差点被他们发觉真相,幸好那般人都是蠢驴!”

  “七巧追魂”那飞虹长叹道:

  “那些人并不太蠢,只是吴兄你……唉,当真有惊世之才,过人之智。”

  吴鸣世道:“那兄过奖了。”

  他面上突然泛起一阵得意的光辉,接口道:

  “这些事倒还不足为奇,此刻在汉口城里,小弟倒确实写下了一些得意之笔,日落以前,我们必定要赶到汉口城去,到那时……哈哈。”

  他得意地大笑数声,举起面前酒杯,仰首一干而尽。

  袁泸珍幽幽叹道:

  “这些事我已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出来的了?你却说都不足为奇。大哥哥,我真想不到你有如此聪明的朋友,看来比你还要聪明得多。”

  裴珏含笑道:“他一直就比我聪明得多。”

  如此俗气而客套的称赞之言,在他口中说出,却是那样地真心而诚恳,吴鸣世摇头道:

  “错了错了,我再聪明,也不过是绿叶而已,只能为辅,不能为主。”

  他笑容一敛,忽地正色道:

  “裴兄,你要知道,真正的牡丹是你,当今江湖中大乱已起,收拾残局的,也必将是你,上天生你,乃为‘公’,你切切不可为了一些儿女情仇,消磨了自己的志气,我方才看你意志消沉,心里实在难受得很,你要知道此刻武林中千千万万的眼睛,俱都注目在你身上,千千万万个希望,也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若是自暴自弃,岂非叫天下武林朋友伤心!”

  裴珏心头一震,宛如一桶清水,灌顶而下,心头顿觉一片清明,刹那间便将所有的“私”情、“私”怨一齐抛开,心中暗骂自己:

  “裴珏呀裴珏,你当真该死,天下武林朋友的前途,难道不比你私人的一些情仇恩怨重要得多?”

  一念至此,他心头既是惶恐,又是感激,忍不住长身而起,向吴鸣世当头一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冷寒竹道:“好朋友!”

  冷枯木叹道:“当真是好朋友。”

  “七巧追魂”那飞虹长叹道:

  “谁若是交了你们两人这样的朋友,此人当真走运得很。”

  过了午时,密布阴霾的苍穹,突然射出一片阳光,笔直地射在汉口城里的长街上。

  长街上的人群,此刻几乎已沸腾了起来,除了酒家茶栈,所有的店铺俱已歇业,汉口城内所有的朋友约会,喜庆丧事,生意来往,银钱交易……此刻也都早已完全停顿。

  上插“飞龙镖局”旗子的镖车,仍停留在江边,但镖车旁的镖伙们,神色却已都有了些沮丧。

  所有的流言与耳语,都是对“龙形八掌”如此不利,这当真使武林中人大为惊讶,本自占尽优势的“飞龙镖局”,情势怎会变得如此恶劣?

  长街上人语喧腾着,本来有着顾忌的人,此刻竟都放声而来,整个的汉口城,此刻就像一锅煮沸的开水一样。

  那一扇黑漆的大门,直到此刻,还未启开,于是聚集在门口的人,便越来越多,像是一群等着看赛神会开锣的观众一样。

  忽然,真的有一阵锣声响起!

  千百道目光一齐转首望去,只见百十条黑衣大汉,结队而来,当头四人,手敲铜锣,后面数十人,手持雪亮长刀,再后数十人,手持长弓,后背长剑,拥着一个麻衣孝服,满面悲容的少年,走人长街。

  众人惊奇交集,只见这些黑衣大汉将这少年拥上了屋檐下的一张方桌,然后钢刀手围在四侧,弓箭手又围在钢刀手之外。

  铜锣再次响起,那麻衣孝服的少年便带着眼泪与愤怒,叙说起自己悲惨的遭遇。

  他自然就是十余年前丧身在那件惨案中镖师的后代,他沉痛地叙说着自己身世的悲哀。

  这沉痛的悲哀,立刻便博取了千百人的同情与愤怒。

  说到最后,这麻衣孝服的少年忽然跪到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小子幼遭孤苦,身披奇冤,又被那恶贼奸谋所害,以至直到今日尚是手无缚鸡之力,小子的血海深仇,只有仰仗各位父老、父伯、兄弟们为小子主持正义,为武林主持公道!”

  众人立刻大哗,也不知是谁在群众中大喝道:

  “奸贼,打死檀明这假仁假义的奸贼!”

  这一声大喝,有如星星之火,立刻引起了燎原之势。

  刹那间整条长街俱已被怒喝声吞没。

  汉口城的四面八方之处,也有同样的麻衣少年,在叙述着同样的故事,引发起同样的怒喝。

  要知这般武林群豪俱是热血冲动之辈,经过这许多日沉闷的等候,此刻早已压制不住,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引发!

  本来只不过为了看看热闹而来的人们,此刻早已放弃了袖手旁观的立场,愤怒的大喝起来。

  甚至连“飞龙镖局”旗下的一些镖伙,也被这一番言语所动,竟变得袖手旁观起来。

  另一些人虽然对檀明忠心耿耿,但见了这一群愤怒的人群,哪里还敢出手?他们只希望那漆黑的大门快些启开!

  突然,有十数人蜂拥到江边,冲开了那一帮沮丧的镖伙,将镖车推下江岸,扑通,落人浊黄的江水里。

  这一惊人的举动立刻便引起了千百人的效法,千百人一齐蜂拥而上,将百十辆镖车一齐推下了江岸,飞溅起的江水,溅湿了在江岸旁数丈开外人们的衣衫,但是这冷冰的江水非但没有浇灭人们的怒火,反似在火上又加了些油,使得人们的愤怒燃烧得更加剧烈。

  他们又蜂拥着回到那漆黑的大门前,一声怒骂响起:

  “檀明,你出来,还我们一个公道!”

  千百声怒骂随之响起。

  一块石块,砰地,击在那黑漆的大门上。

  于是,石块、水果,甚至茶杯、碗盏,便像是暴雨一般投在那黑漆的大门上,灰黯的围墙内外。

  这就是群众的心理,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就利用了这群众的心理而成就了霸王之业。

  但若不是聪明绝顶的人,却万万不会利用这群众的心理与热血。

  这一切计划,自然俱都是聪明绝顶的“七巧童子”吴鸣世安排的,他联络了所有被害镖师的遗属,将他们一齐送到武汉,再设法与“神手”战飞取得了密切的联络,让“江南同盟”的手下在群众中鼓扬起一阵无法熄灭的怒火。

  所有事情的发生,俱都在他周密的安排与计划之中,而所有的安排与计划,俱都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自郊外人城的“七巧童子”吴鸣世,一路上详细地叙出了他的安排与计划,然后微微笑道:“这就是群众的心理!”

  “七巧追魂”那飞虹长叹一声,击节道:“好一个群众的心理!”

  裴珏一言不发,面寒如冰,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这岂不太过分了么?”

  袁泸珍幽幽一叹,道:“我也觉得太过分了些。”

  “七巧童子”吴鸣世长叹一声道:

  “情非得已,事宜从权,我这样的做法,虽然失之仁厚,但对檀明这样的人来用这样的方法,却是再恰当也没有。今日一役,檀明若胜,他的锋芒必定更盛,姑且不论那一段血海深仇,以武林情势而言,也是悲惨之极的事,他一生以奸狡之权术对人,我此刻也以奸狡之权术对他,这岂非公道已极的事!裴兄,英雄处世,切忌有妇人之仁,以小仁乱了大谋。”

  裴珏默然良久,长叹道:“英雄,英雄……”

  “英雄,英雄……”

  端坐在客厅的红木大椅上,“龙形八掌”檀明也正在喃喃自语:

  “英雄?英雄,谁是英雄?英雄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世英雄,雄踞武林的一代大豪,此刻心底的落寞与萧索,世间又有哪一枝笔能够描摹?

  由平淡而绚烂,由绚烂而极盛,此刻,他仿佛已感觉到日落后的萧索。 

  檀文琪的突然离去,所给予这老人的痛苦与刺激,当真比泰山还要沉重,他只觉雄心渐失,万念俱灰!

  东方铁、东方剑、东方江、东方湖兄弟四人,面色铁青,端坐在厅堂中央,门外的怒骂,已使得他们难堪,落在院中的石块、杯盏,更使他们难以忍耐,但他兄弟四人侠义传家,此刻却又不忍放手一走。

  他们谁也猜不出来东方震是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突然出走?为什么竟会和檀文琪一齐失踪?

  大厅侧的耳房中,“八卦掌”柳辉,“快马神刀”龚清洋,以及边少衍、罗义等,正在窃窃私语着。

  他们在密谋计议着什么?

  “神手”战飞的行踪是难以被人得知的。他此刻正斜倚在“长乐里”,“白兰院”,武汉名妓“小白兰”的香闺中。

  紫金钩挂流苏帐,鸳鸯枕叠翡翠衾,“神手”战飞斜倚在流苏帐下,鸳鸯枕上,拨弄着帐边的金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