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滔说道:“好吧,我找人参,你帮我拾柴草。”

  到了密林深处,杨滔没有怎样费力就找到了一支粗如儿臂的人参,笑道:“南弟,这次真是托你的福,这是一支老山参,我入山以来,还未曾得过这样大的呢。”掘了人参,又来帮忙李思南捆好一大捆的柴草。

  李思南道:“杨大哥,你的师父裴大侠是峨嵋派的掌门弟子,你却怎么会跑到蒙古来,住在这个荒山之上?”

  杨滔苦笑道:“说来话长。我和你一样是将门之后,我家的第一代祖先就是曾经辅佐太宗皇帝征辽、人称‘杨令公’的杨继业。”

  李思南又惊又喜,说道:“大哥,原来你是杨家将的后人!”杨家在北宋代出名将,从杨继业到杨延昭、杨文广等人,个个都曾统率重兵,镇守边关,为朝廷抵御外祸,二百多年来,民间不知有多少关于他们的传说。论起功业的彪炳,声威的显赫,李思南这一家族是远远不能与之相比的。

  杨滔说道:“自从徽、钦蒙尘,宋室南渡之后,我们这一家人,有的在北方埋名隐迹,也有人随高宗到了江南。先祖没有渡江,到了我爹爹这代,和南方的家人消息隔绝也有了几十年了。

  “我十八岁那年,有人知道我们是杨家的后代,爹爹恐防金虏加害,把我的祖母和幼妹安顿在乡下,带了我投奔江南。”

  李思南不胜欣羡,说道:“家父给我命名‘思南,,我却是直到如今还未曾到江南,报国无从,思之有愧!”

  杨滔神色黯然,似乎是给李思南的话勾起了沉痛的回忆,说道:“我到了江南,最初何尝不是和你一样想法,以为总可以为国效劳了。谁知不消多久,我这颗火热的心,就不由得不渐渐冷却了。”

  李思南惊道:“这却又为何?”

 

  杨滔叹了口气道:“你听过这首诗吗,这是在江南传诵一时的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南宋君臣,耽于逸乐,早已忘记了沦陷在金虏铁蹄下的大好河山,忘记了渴望一见故国旌旗的中原父老了。他们把杭州改成了‘临安’,你只从这‘临安’二字,就不难想见一斑,所谓‘临安’,其实也就是只图‘苟安’而已!”

  李思南道:“难道江南就再也没有了像岳飞、韩世忠那样的抗敌将领么?”

  杨滔道:“有是有的,但可惜的是他们也逃不掉岳飞、韩世忠那样的命运。不是遭奸臣陷害,就是被皇上解除兵柄,置散投闲!老弟,我给你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也正就是我们父子的遭遇。”

 

  杨滔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们父子到了临安,其时秦桧己死多年,但当朝的宰相,却仍是秦桧晚年所提拔的党羽魏良臣。这个魏良臣名为‘良臣’,实是奸臣,他碍着我们杨家的勋望,不能不安置我的爹爹。但我爹爹不肯谄媚他,于是得了一个五品‘签事’之职,拨在淮右一个小县给淮阳节度使练兵。像这样的练兵官在一个节度使之下有十几个之多,练成的兵每年都要交出去的,亦即是说,负责练兵之人并无兵权,他只是为人作嫁而已。

  “本来倘若所练的兵用于抗敌那也很好,我的爹爹并非争权夺利之人。但结果经他的手所练成的精锐之师,尽都用于‘袭匪’,而所谓‘匪’,又只是一些无以为生,不堪暴政,迫得‘铤而走险’的百姓!

  “这样过了几年,爹爹灰心极了。因此他不要我在军中任职,要我多学些本领,希望朝政更新,待时而用。裴大侠和我爹爹交好,于是收了我做峨嵋派第三代弟子。

  “时光流矢,我们到了江南,不知不觉已是十年有多。这一年金主完颜亮要‘立马吴山第一峰’,亲自领兵,要讨平江南。满朝文武,都作投降的打算,敢于统兵抗战的,只有虞允文一人。虞允文当时只是一个中级将领,有兵不过万人。而完颜亮的大军号称百万!”

  李思南道:“你说的这位虞允文可是在采石矶大败金兵的虞元帅?”

  杨滔道:“不错。你们在沦陷区的也知道了?”

  李思南道:“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我们怎能不知?金虏虽然极力掩瞒战败的消息,但民间却是奔走相告,人人都知道完颜亮的百万大军在采石矶全军覆没。但我们却不知道虞元帅只有这么一点兵,一万新兵对百万久历沙场的强虏,‘以一当百’还不足以形容双方的强弱悬殊,这个仗不知是如何打法?”

  杨滔说道:“依靠老百姓嘛!虞允文虽然只有一万新兵,但战事一起,各方民军都来助战,江北的义军也大举响应,截断金虏运粮的道路。这样一来,完颜亮的百万大军反而陷入百姓的包围之中,就像瓮中捉鳖一样,叫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这次采石矶之战,我的爹爹也尽了他的一份力量。当时他刚好有三千名业已训练期满的新兵,本来要拨给淮阳节度使拿去‘袭匪’的,他看到了虞元师号召百姓抗金的檄文,就把这支新兵开到采石矶去了。”

  李思南道:“这不是违抗了朝廷的命令吗?”

  杨滔道:“当时正是战事最吃紧的时候,打败金虏要紧,爹爹早已是把个人荣辱、甚至是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了!”

  李思南拍掌赞道:“好,这才是大英雄大豪杰的襟怀!”

  杨滔道:“不,我爹爹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做的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所应该做的事情。”

  李思南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如果是换上了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跟着又眉飞色舞地说道:“这一仗打得漂亮极了。有个笑话,也许你还不知道呢。我们在沦陷区的百姓,大家都把完颜亮叫做‘完颜暗’。”

  杨滔笑道:“有这么一个说法?”

  李思南道:“据说完颜亮在出兵之时,曾做了一首诗,诗道:‘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他以为他的百万大军,投鞭足可断流,一定可以吞并江南、统一天下的了,哪知身败名裂,不但全军覆灭,他自身在逃命途中也给乱军杀了。所以百姓说他毫无自知之明,不配称‘亮’,只能叫做‘完颜暗’。

  “但是北方的老百姓也很失望又很奇怪,为什么虞元帅在大败金兵之后,不乘胜收复失地。”

  杨滔叹口气道:“这是因为临安小朝廷的皇帝也是一个昏君!‘十二道金牌’的悲剧在虞元帅身上重演了!”

  “十二道金牌”说的是岳飞的故事。当年岳飞大破金兵于朱仙镇,正拟直捣黄龙,却被宋高宗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其后就给秦桧以“莫须有”的三字冤狱害死了。

  李思南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说道:“虞元帅也给奸臣害死了么?”

  杨滔说道:“虞元帅的‘命运’较为好些,这也是因为魏良臣碍于清议,不敢把他打下冤狱的缘故。秦桧死后数十年,兀今仍是受人唾骂,魏良臣不能不有些儿顾忌。故此他只是假借君命,把虞允文召回,明升暗降,让他做个京官,剥夺了他的兵权。”

  李思南慨叹良久,说道:“陷害忠良,古今如出一辙。但不知令尊又如何了?”

  杨滔双目蕴泪,说道:“我爹爹名位不及虞元帅,魏良臣对付他的手段就狠辣得多。他加给了我的爹爹两条大罪:一是擅自调兵,二是私取官粮。我爹爹那次带兵到采石矶打仗,朝廷是没有粮草发给的,只好在经过的州县,借用公粮。以为事急从权,朝廷可以追认。哪知过后魏良臣非但不准报销,反而给我爹爹加了罪状,要他赔偿。

 

  “本来我的爹爹虽是擅自调兵,但他打了胜仗,还是可以将功赎罪。然要他私人赔出这许多官粮,就是要他的命也赔不了。

  “我爹爹受不过牢狱的折磨,终于在狱中自尽了。临死之前,写了一封遗书,托一个狱卒带出来给我,叫我立即回北方的老家,一来可以侍奉老母,照顾幼妹;二来在金虏统治之下,一样可以为国尽力。如果能够组成一支义军,在敌人的后方打仗,比起在这里受奸臣的钳制,那还要痛快得多。另有一个原因,我爹爹没有说出来的,是他怕魏良臣抄家,连累于我。

  “那狱卒是个好人,他把我爹爹的遗书和平日对他所说的言语都告诉了我,又资助盘缠与我,帮我偷渡长江。我问他的名字他都不肯说。”

  李思南叹道:“仗义每多屠狗辈!秦桧、魏良臣这些奸臣可杀可恨,这个无名的狱卒却是可钦可敬了!杨大哥,你既是回乡与家人团聚,后来又怎么到了蒙古来的?”

  杨滔说道:“我离家十载,家中的变化已经很大。母亲年老多病,妹妹尚未成人,仅余的一些祖业也都卖光吃尽了。还幸我回家得早,得见母亲一面。

  “母亲死后,日子更是难过。这还不算什么,更糟糕的是金虏知道我从江南回来,从大都行文到我所属的那个地方,要地方官把我逮捕送京,有公门中的朋友送信给我,迫得我只好带了妹妹逃亡。江南去不成,金国境内又不能立足。因此最后只能逃到了蒙古来了。”

  李思南道:“蒙古鞑子没有发现你的身份?”

  杨滔道:“我们兄妹是七年前来到这里的。那时成吉思汗还没有完全统一蒙古,部落之间,各自为政,有些荒凉的地方,根本就没人管。有些部落,也欢迎汉人给他们开荒。头三年不用交租。我们兄妹就在阿儿格山山口,和许多各地来的流民开荒。”

  李思南道:“哦,原来山谷人口之处,那两面山坡上的梯田,就是你们开荒的成绩。但何以现在又是野草丛生了呢?”

  杨滔道:“说来气人,我们辛辛苦苦开荒,头三年是没有什么收成的,一到有了收成,那些蒙古的王公就要来霸占我们的土地了,纳租之后还不够口粮。不纳租么,就不许耕。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此时成吉思汗已统一蒙古。说凡在蒙古境内,不论是汉人、金人、西域各国人,都是他的子民,要服兵役。

  “这么一来,谁还愿意给他耕田?有的再逃亡他方;有的就在草原上流浪,东躲西避的靠做短工度日;有的已过了服兵役龄的改行做工匠糊口;还有跑不掉的青年、壮汉给抓了去当马夫。我们兄妹避入深山打猎度日。这阿儿格山绵亘数百里,山口以前还略有人家,到了深山密林之处,那就只有与鸟兽同群了。不过,虽然寂寞,却是比耕田自在得多。”

  李思南道:“此地与俘虏屯殖区相去不远,你有没有见过那些俘虏?”

  杨滔道:“他们耕作之时,是有蒙古鞑子在旁监视的。我们见是见过,但不能与他们交谈。不过,他们先后几次闯营逃亡,血斗鞑子之事,我们也有耳闻。那时我们虽不知道令尊的大名,但已知道他是俘虏营中最受爱戴的老英雄了。有一个侥幸逃出来的俘虏,曾和我详谈过令尊在俘虏营中的故事。因此,在我们救了令尊之后,一说起来,就知道他是谁了。”

  李思南心道:“怪不得他们如此悉心调护我的爹爹。”

  杨滔接着说道:“令尊在松风谷养病期间,我去过几次和林探听消息。余一中冒充你的爹爹,做了鞑子的大官,我早已知道了。可是那一晚我却不敢明白地告诉你,为的是怕你知道之后,忍耐不住,就要报仇,那就定遭余一中的毒手了。因此,我只能故布疑阵引你到这里来。”

  李思南道:“我懂得大哥的苦心,不过这个仇我以后总是要报的。”

  杨滔道:“这个当然。莫说你要为父报仇,就是没有私仇,这厮为虎作伥,我们也是非杀他不可!”

  李思南听了这“为虎作伥”四字,不由得又想起了孟大侠对他的误会来……

  孟少刚那日给他的“留言”,正是“为虎作伥,必取你命”这八个大字。李思南不禁心中苦笑,“余一中这奸贼害得我父子可惨,我爹爹蒙了不白之冤,连累我也几乎丧在孟大侠的剑下。”

  他感到冤屈,但也感到了“苦尽甘来”的喜悦。“现在可好了,真相已经大白,我可以和孟大侠说个清楚了。只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和他再见?”

  回忆像一杯苦酒,味道虽不好受,却也令他心头兴奋。盂明霞的影子替代了她父亲,忽地在他脑海之中浮现,那晚孟少刚本来要杀他的,全靠孟明霞给他说情,孟少刚才改为“留书示警”。李思南心里想道:“我与孟姑娘只是一面之交,难得她肯信我。如今真相大白,我也可以告慰她了。”

  想至此处,李思南蓦地一省,恍然自悟,原来他所想要再见的人,孟大侠还在其次,最紧要的还是孟明霞!他头一次发觉自己心底的秘密,脸上不禁微微发热。

  杨滔道:“南弟,你在想什么?”李思南道:“没什么。天快黑了,咱们快些走吧。”

  杨滔笑道:“拐一个弯就到了,你记不得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