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南面上一红,说道:“山上的路峰回路转,确是不易记认。”

  李思南钻进窑洞,放下柴草,喜孜孜地说道:“爹爹睡醒了么?爹,你瞧,杨大哥给你找来了一支又粗又大的老山参!”

  杨婉已经在洞中燃起自制的油烛,烛光摇曳之中,只见杨婉眉心深锁,脸上似有泪痕。李希浩的脸色在日间本是苍白如纸的,此际在烛光映照下,却呈现着一片奇异的红光。李思南突然感到空气冷得似乎凝结,笑容也在他的脸上凝固了。

  李希浩张开眼睛,咳了一声,苦笑道:“贤侄,你不必为我费神去找人参啦,我用不着了。南儿,你过来。”

  李思南道:“爹,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气色比刚才好多了。”

  李希浩道:“我知道我这是回光反照,趁我现在还有精神,我得赶快和你说一件紧要的事情,以了我的心愿!”

  李思南道:“爹,你不会死的!你、你不要这么想!”

  李希浩微微一笑,神情十分安详地说道:“南儿,你不要难过。死有什么可怕?我能够见着了你才死,比我给余一中活埋而死,那已经是好得多了。我现在心里很高兴、很高兴,真的,我一点也没有遗憾了。不过,就只有一个心愿,你、你不要流泪,赶快定下神来,听我说!”

  李思南道:“是。爹爹,你说吧。你有什么心愿,孩儿一定替你办到。”

  李希浩摸了摸儿子的面孔,说道:“我离家的时候,你才只有三岁。晃眼过了二十年,你今年已是二十三岁了。你妈给你定了亲没有?”

  李思南心头鹿撞,涨红了脸,说道:“没有。”

  李希浩面露笑容,说道:“好!那我就趁着双眼未闭之前,给你办了这件事吧。你的婉妹服侍了我大半年,我是没法报答她的,你必须替我好好的报答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思南道:“爹爹放心,婉妹的大恩我永世不忘,我一定把她当作亲妹子看待。”

  李希浩道:“唉,你这傻孩子,你还不懂爹爹的意思吗?我是要她做你的媳妇儿,不是要她做你的妹子!异姓兄妹虽也是亲,怎及得上夫妇之亲?我是要把你们的关系更进一层,这才能够报答你婉妹的情义。”

  李思南低下了头,说道:“这个,这个——兄妹恐怕,恐怕——”

  李希浩愠道:“什么这个那个,我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异姓兄妹有什么不可成亲?这是我唯一未了的心愿,我要你们在我的面前订了亲,我才能够瞑目!”

  李思南道:“孩儿立誓替爹爹报仇,我是准备豁了性命去刺杀仇人的,是否能够活着回来还说不定。岂能拖累婉妹?”

  杨滔道:“你这就说得不对了!你即使不是我妹夫,我们兄妹也要帮你报这个仇的!”

  李希浩道:“滔侄,这是你的义侠心肠,我很感激。但在我来说,我受了你们兄妹的恩惠已经太多,如果他们不是结为夫妇,你妹妹为我舍命报仇,这恩义我就受不起了。”

  杨滔道:“我看南弟似有为难之色,只怕南弟是嫌我的妹妹配他不起!”

  话说到这个地步,李思南还怎能够推辞?当下只好惶然说道:“杨大哥,你这话颠倒过来说才对,是我怕配不起婉妹。”

 

  李希浩这才笑道:“思南,你这样说就对了。说真的,我也曾有此顾虑呢!你婉妹的人品武功,我所深知。要找一个这样的巾帼须眉,只怕你打了灯笼都难再找一个了。好在我刚才问过你的婉妹,她没有嫌弃你,我才放下了心上的石头。”

  杨婉满面通红,说道:“爹,你……”

  李希浩哈哈大笑道:“你们都不要害羞了,如今既然是你们彼此都情愿了,趁我还有口气,你们就在我的面前交拜成亲吧!”正是:

  患难之交情义厚,相逢萍水缔良缘。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叠鼓清笳空引剑

  落花飞絮总无心

 

 

 

  李思南吃了一惊,说道:“爹,待你老人家病好了,那、那时也还不迟呀,何必这样匆促?”

  李希浩道:“我这病哪里还好得了?我要亲眼见到你们在我面前结为夫妇,我才去得安然,当然婚姻大事,不宜草率,你们可以待我去世之后,择日完婚。不过,也不必拖延得太久。我的意思是无须严格遵守古礼,最好是你们回家之日,禀明你的母亲,便即完婚。”古礼是要守三年之丧的,李希浩话中之意,即是要他们不必等待三年。

  李思南这才弄懂了父亲的意思。原来他父亲所说的“交拜成亲”,其实只是举行一种确定夫妇名分的“订婚仪式”而已。

  李思南心头稍松,想道:“爹爹执意如此,我只好答应下来再说了。但愿博得他心中高兴,说不定还可以挽救他的沉疴。”

  于是这对刚刚相识的“新人”,便在李希浩病榻之旁,相互拜了三拜,算是完成了订婚的仪式,杨婉固然无限娇羞,李思南也是面红过耳。

  最高兴的是李希浩,在他儿子与杨婉交拜之后又给他磕头之时,乐得哈哈大笑。不料笑声渐来渐弱,待到李思南大吃一惊,起来探视之时,李希浩笑声已绝,呼吸亦已断了。原来他受刑太重,身体虚弱不堪,换了别人,早已应该死了。他之所以能够活到今日,全凭着一点希望,希望他的儿子能赶得来与他相会。这点希望鼓舞了他求生的意志,这才能够勉强支撑的。如今心愿已了,精神的力量一松懈下来,便在笑声中逝世了。

  李思南经过了万苦千辛,才找得到父亲,为了想使父亲高兴,又不惜违背自己的心意与杨婉定亲,不料仍是挽救不了父亲的性命,哀痛自是可想而知。

  杨滔劝慰他道:“李老伯含笑而逝,他老人家是去得安乐的。你也无须太过悲伤了。咱们现在还是在虎口之中,还是快快给他老人家办了后事要紧。”

  李思南蓦然一省,说道:“不错。哲别已经知道我是来松风谷找我爹爹的了,他回去之后,一定还会再来。咱们是该早些给爹爹下葬。出山之后,再设法替爹爹报仇。”

  杨滔上山伐木,做了一副棺材,按照汉人的丧礼,给李希浩筑坟下葬。在杨滔外出时,李思南和杨婉留在窑洞,守着李希浩的遗体,可是他们两人也找不着什么话说,只是各自哀哀痛哭。

  第一日坟已筑好,杨婉兄妹收拾了必须携带的简单行李,便即离开了这个他们住了几年的窑洞。

  下山之前,三人先到李希浩的坟前上香告辞。没有现成的香烛,只能撮土为香。杨滔见李思南哀痛已经稍减,有心让他和妹妹单独相处片时。

  杨滔说道:“就差一块墓碑了,待我去找块合用的石头,用剑刻字,权当墓碑吧。”

  李思南撮土为香,在父亲墓前跪倒,磕了三个响头,说道:“爹爹在天之灵保佑,保佑孩儿手刃仇人!”杨婉跪在他身后,也磕了三个响头,说道:“求爹爹保佑,保佑我们平安到家。”她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显然她所说的这个“家”也是指李思南的家了。

  李思南不禁有几分惭愧,心中想道:“我和她已经有了夫妻名分,夫妻同属一体,她祷告之时没有忘记我,我却忘记了她了。”

  两人站起来,目光相接,李思南有点内疚于心,说道:“婉妹,此次回家,迢迢万里,前途艰险定多。成吉思汗已经下令伐金,我的家乡又正是兵家必争之地。你跟我回去,我累你受苦,甚至还可能累你陪我送命,我、我实在过意不去。”

  杨婉怔了一怔,说道:“既已结为夫妇,理该甘苦同尝,生死与共。你、你为何还说这样的话?”

  李思南满脸通红,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杨婉忽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不忍爹爹难过,才委屈自己,顺从他老人家的意思吧?这次婚事,本来来得突然,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不过,咱们可得商量好了一番话,怎么样和我哥哥来说。我们杨家历代无再婚之女,我的哥哥性情是很固执的。”

  弦外之音,杨婉其实是不想解除这个婚约。这也怪不得她,要知宋代社会风气,对礼法最为重视,尤其是官宦人家,无不以家有再婚之女为耻。杨婉兄妹是金刀杨令公的后人,虽然他们这一家族早已分散各方,家道亦早已中落,但名门大族的门风还是不容后人“玷污”的。

  杨婉见李思南许久不发一言,心里更为难过,忍着泪又再说道:“南哥,想必你是另有心上之人了,你不必顾全我的面子,也用不着向我哥哥交代了。趁他未曾回来,你先走吧。我会和他说的。”

  李思南好生为难,他对礼法倒是没有杨家兄妹那样重视,但他却怎忍伤了一个少女的自尊,而且这个少女还是他父亲的恩人?不错,他是另有心上之人,但他与孟明霞也不过只是一面之交,连半句情话都没有谈过的,他的心上有她,却不知孟明霞心中有没有他?

  李思南有几分为了感恩,有几分为了内疚,还有几分是为了不忍伤害杨婉的自尊,终于惶然说道:“婉妹,你误会了,我只是自惭形秽,高攀不起,又怕连累你了,所以、所以才说出了心腹之言。说错了话,你别介意。”

  杨婉缓缓抬起头来,漆黑的双眸平添了几分光彩,低声说道:“你我都是在战乱中受过苦难的孤儿。像你一样,我也是在三岁那年父女生离的。我们的父亲都是受奸人陷害。说起来,你比我还‘幸运’一些,你总算见得着爹爹一面,我却连爹爹的坟墓都不知道。但想不到的是,咱们两个命运相同的孩子,地北天南,如今竟会聚在一起,共结丝萝。只要你不嫌弃我,咱们就是以后遭受更多的苦难,那又算得了什么!”

  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从杨婉的肺腑中掏出,拨动了对方的心弦。李思南不由得大为感动,不知不觉地就把杨婉揽入怀中,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珠,说道:“婉妹,你说得不错,咱们正是同命鸳鸯。”

  孟明霞的影子好像是给杨婉的泪珠溶化了。在李思南吐出“同命鸳鸯”四字之时,眼前唯见模糊的泪影。他感到杨婉心房的跳动,他感到自己有责任要保护这个与他命运相同的少女。泪光摇曳之中,孟明霞的影子淡了、隐没了。

  可是孟明霞的影子当真就在他的心中消逝了么?李思南没有想过也不敢想。如果有人那样问他,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正如他不知道他对杨婉的这份感情,究竟是爱惜?是怜悯?还是同情?

  像是甘露滋润了枯草,杨婉满是泪痕的脸上泛出了一片红。她轻轻推开李思南,说道:“哥哥就要回来了,给他瞧见了可不好意思。”李思南讪讪地说道:“是呀,大哥不过是去找一块石头,怎的去了这许久还不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