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帘内递出一张淡紫笺子,——武林中传为神话的天机笺,并不是每一个上门求教的人都能得到。凡经连子归品题的人,在武林中顿时身价百倍,赵扶风虽然不求闻达,却也有些紧张,不知他如何评价自己。

  他展开紫笺,上面什么都没写,正困惑间,听连秀人道:“主人说,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必为开创新气象之人。”

  赵扶风没料到连子归对自己期许如此之高,他不自傲,也不自谦,只道:“晚辈并不想开创什么,晚辈喜欢……”他顿了一下,说出令师父失望到极点的志向来,“游历浪荡。”

  江快雪问:“你在路上都做些什么呢?”

  “唔,看风景,交朋友,喝酒,打架,遇到人急难,也伸手帮一把。”

  “我想起一句话,所贵于天下之士者……”江快雪说了一半又顿住。

  赵扶风随口接道:“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

  帘内幽幽地叹了口气,就再无声息了。赵扶风满心是话,却无从说起,望着楼上发了一回呆,只得告辞。待他消失在回廊外,才听江快雪道:“秀人,去调查这个人的身世经历,他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赵扶风出得门去,想传说中慷慨潇洒的连子归竟如此神秘,不觉诧异;想到江快雪时,却禁不住微笑,依稀一股幽凉香气直沁进肺腑中来。那一夜他的梦境中只有一张冰雪容颜浮浮沉沉。半夜里醒过来,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心想:我着了魔了。

  

  

  赵扶风在临安盘桓了半月。他与方佳木是打出来的知交,与方佳木的一干兄弟姐妹也做了朋友。

  方佳木和徐辉夜创立的剑花社,是一个没有戒条也没有等级的门派。一帮任侠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温暖而率性,很对赵扶风的脾胃,但他还是要离开。江湖子弟如天地行舟,漂泊惯了,无法将自己系死在某一处。他想:江快雪那样的姑娘,只能是浪子在旅途中的怀想吧。浅淡的喜欢,些微的怅惘。

  赵扶风走的那天,剑花社的院子里摆了五张桌子给他饯行。大家吆五喝六,正闹得高兴,连秀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冷风吹动她身上的淡青单衣,渺渺如早春之草,虽淡却不容人忽视。她目光流转,落在徐辉夜脸上时一滞,却敛袂向赵扶风行了一礼,道:“我们小姐有事找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赵扶风站起来,冲口而出道:“好,我跟你去。”满院就响起了善意的哄笑:重色轻友,真是莫此为甚。

  叮的一声,徐辉夜的酒杯跌到了地上,因为闹,就显不出来。他弯腰去拾碎片,将边缘锋锐的碎瓷尽收掌中,几缕热血沿着指缝流下,湿了黑色衣衫。阳光落到他清俊的脸上,似乎也失却了温度。

  方佳木递给徐辉夜一张巾子,拍拍他的肩,无言。

  赵扶风揉揉鼻子,笑道:“我回来再陪你们喝。”一溜烟地随连秀人去了。

  直入内院,赵扶风见江快雪倚窗而坐,虽然天气已经转暖,仍然穿着月白缎面的银鼠小袄。庭院幽深,而她容颜莹澈,仿佛中夜的月色,溶溶地照进他心里。虽是第二次见面,他仍诧异:如何这般弱不胜衣的女子,却有这般和悦明朗的气韵?叫人在怜惜之外,生出多少亲近之意来。

  连秀人忙道:“小姐,你又坐到风口上,仔细着凉。”

  “哪里就病了。” 江快雪嘴角微弯,“赵公子,请进来坐。”

  他坐到她对面,笑道:“我随便惯了,这样称呼好不自在,不如直接叫赵扶风吧。”

  “赵大哥,请喝茶。”江快雪当即换了称呼,面颊上却有红晕一转。连秀人惊慌失措,丢开茶盘,把住她脉门道:“小姐,你没事吧?”

  “不要紧,你这样小心,让赵大哥笑话呢。”江快雪抽回手,握着碧沉沉的茶杯取暖,越发衬出肌肤的透明,指甲宛若浮在水面的花瓣。赵扶风微醺,入梦。

  江快雪娓娓道:“先父与赵大哥的师父是八拜之交,论起来并不是外人,我也不必瞒着赵大哥。先母怀孕时中了寒鸦之毒,所以我从娘胎里带了些稀奇古怪的毛病出来,时时都让我们秀人担着害怕。”

  赵扶风一窒,想寒鸦是拂林国传到中土的毒药,至寒至猛,又是胎里带来的,她这样娇怯怯的身子怎么扛得住?暗自胡思乱想,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道:“我出来时,师父就交代,若过江南,定要到连家来看望江妹妹。”

  江快雪点点头,“那天虽已知道了赵大哥的来历,却没留下大哥,实在这册子是外公的心血,一定要托付给适当的人。”

  连秀人将一本册子举得高过头顶,递给赵扶风。赵扶风见她这样慎重,忙双手接过来,信手翻开一页,记的就是少林达摩剑的破解方法,再翻两页,记的却是汴京怒刀的破绽。他吃了一惊,赶紧道:“这册子记载了连先生对天下武功的见解,何其珍贵,我无功不受禄,实在不能收。”

  “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又练不得武功,留着也没用。你把册子里的东西发扬光大,才称了外公的心。我听说赵大哥是个爽快果断男子,何必为一本册子和我推来让去?你不肯要,难道是看不起我,或者是看不起我外公?”她歇了口气,悠悠道:“萍水相逢也是缘法,我们真心诚意送给你的。”

  “是。”他也不多说,将册子收好,“我想面谒连先生,向他表达谢意。”

  江快雪一口回绝:“真是对不住,外公在闭关,连我都见不着他。”她看着他,嘴唇微启,似乎有话要说,却只是叹了口气,侧过头去。日光斜穿到户,正照着她的脸。赵扶风见那清目秀眉,如江南的烟山嫩水一般,心中一慌,便不敢再瞧。两人望着窗外呆了半晌,她懒懒的,他越发找不到话说,只得辞了出来。

  赵扶风慢慢遛着,总觉所遇实在蹊跷。出了深井似的连家巷,天光顿时一亮,他也在这一刻作了决断:留下来,弄明白再走。

  

  

  

  第 二 折   西园问梨

  

  “水流透彻而缓慢,无论多么痛苦的事,在这里面都会像掠过肌肤而去的鱼群。”——吉本芭娜娜

  

  “外公的笔记,原本以为只能毁弃,现在托付给赵扶风,我就没有牵挂了。”江快雪立起身,决然道:“去召集所有的人,我有话说。”

  连秀人一动不动,“不管怎样,我是一定要跟着小姐的。”

  “我知道。你去吧。”

  合府的人聚到后堂,气氛肃穆。大家静静地看着江快雪,等她说出最后的决断。她坐在连子归的那把紫檀圈椅里,手里把玩着一个木牌。血红发亮的漆面,张牙舞爪的龙纹缠绕着两个阳文正楷:龙杀。

  江快雪的手蓦地一松,牌子便滑到地上,她伸足踢弄着,慢条斯理地道:“腊八那天,外公收到了这玩意儿。据说红色的龙杀令代表灭门,但是很可笑,一个多月了,不可一世的龙杀迄今不敢踏进连家一步。或许请外公品评武功的人中混有龙杀的刺客,可他们甚至没有勇气越过天机阁的帷幕来证实自己的怀疑。”

  看门的小童连青阮抢着道:“那是因为小姐的见识跟主人一样高明,震住了龙杀。”管家连诚狠狠瞪了连青阮一眼,暗示他说话没了上下。连青阮吐吐舌头,不敢吭气了。

  “不,不是因为我高明,而是因为大家同仇敌忾,演了一场完美的戏。外公曾说,人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讲,外公错了。如果咱们家有一个人说出外公的伤势,龙杀早就动手了。”

  “二月初一的西园会,外公若还活着,必要露面的,我们不能再耗下去了。飞光传讯过来,行走的路线和藏身的地方都已经安排妥当。大家今夜一更从后院的地道出城,飞光会来接应,然后按我的分派,分成两队走。”

  她说得微微喘气,大家屏息等她平复,连诚才徐徐问道:“小姐带哪一队走呢?”

  “我和秀人留下来。”她的眼光越过众人,落到男孩脸上,“还有青阮,你愿意与我一道么?”

  连青阮满心骄傲,见大家都错愕地瞪着自己,一挺胸膛道:“当然愿意。”

  连诚跪到江快雪面前,斩钉截铁地道:“小姐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绝不会背弃小姐,只顾自己逃命。”他年已七十,年轻时的血性却一分未减。一屋子的人都跟着跪了下来,沉默着,却比语言更能表达坚持。

  江快雪站起来道:“虽然那天在南屏山,外公一举杀了龙杀最精锐的‘七灭’和‘三破’,但能够在一夜之间血洗姑苏慕容氏的龙杀,其力量仍然是我们无法抗衡的。”

  后堂喧嚷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却都是一个意思: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必须留下来保护小姐。

   “你们大部分人的祖上,都曾为我的高祖父做事,代代传承,直至今日。我与你们,名分上是主仆,其实也可算是家人。”江快雪讲得急了,轻轻咳起来,“据说龙杀令从不空回,从未失败,我希望你们打破这个神话。你们若能好好活下去,就是我连家的骄傲。”

  有几个年纪小的女孩,已经忍不住啜泣,被大人掩住嘴巴。

  江快雪立在后堂中央,一字一顿地道:“你们是否要我请出外公的天机笔,让外公来问问你们,他去世未及七天,你们就要全体抗命,将我气死在这里。”这句话实在厉害,唬得人人都站了起来。

  “我的病若还有一点希望,也不会留下来作无谓的牺牲。但大家都看到了,我身体衰弱成这样子,已是灯草燃到尽头,没两天可活了。你们想留下来做我的陪葬,可以。”她环视后堂,语调冷峻,“只是害我做鬼都怨气冲天,做鬼都不会宽宥你们。”

  再没人敢提出异议。

  

  

  月色清凉。

  每个人钻进地道时,都忍不住回头,看江快雪立在院子里,冷冰冰地瞪着他们,似乎谁敢回头,她就要翻脸。每个人的心里,酸楚惶恐之外,却都生出暖意来。连诚是最后一个,他跪在青砖地上,给江快雪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额上渗出殷殷的血。连诚沙声道:“请小姐保重。”

  “你也保重,照顾好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