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暗门,连秀人悲伤地道:“小姐,都走了。”

  “嗯。”江快雪对着空落落的庭院,只觉中宵的凉意一丝丝浸进骨子里来。“百年世家,就这样倾颓于一时。当年鲜花著锦,烈火烹油,而今又能怎样?终于还是寂灭。”

  连青阮忍不住道:“是小姐逼着大家走的。”

  “留下来就是死,走的话,也许能逃过龙杀的狙击。我无力保护大家,只能为走的人争取一点时间。秀人,青阮,离西园会还有两天,我们要唱好这出空城计。”

  “是。”连秀人顿了顿,说出心底的疑惑:“不过,我觉得小姐的病还没到那一步。”

  “那样说他们走得安心一点。”

  连秀人喃喃道:“我觉得小姐不该这样牺牲自己,应该是大家一起战到最后一刻。”

  “你错了,我不为任何人牺牲,是为了连家的声名留下来。死生是大事,我不能够牵累家人朋友,却也不能对龙杀避让。”江快雪的声音清泠泠的,一字字便仿佛春溪里的碎冰,“纵不会武功,我也是武林子弟。”她轻轻拍着男孩的头,“青阮,你怕不怕?”

  连青阮握紧拳头,“我会帮小姐把门守好的。”

  江快雪赞道:“好,不愧是我连家的人。”

  连秀人肃然侍立,想:“主人的知交门生遍天下,小姐却不肯开口求援。我从小就侍奉小姐,到今日才明白,她竟然骄傲和固执到这种程度。”

  

  

  三年一度的西园会,是少年子弟的成名捷径。在车轮战中胜出,站到连子归面前的人,必将扬名江南江北。

  二月初一,坐落于冷水峪的西园已是人头攒动,连子归却迟迟未现。神话一般的武功,长空一般的胸襟,他是这时代的传奇,所以大家都等得很有耐心。剑花社的一帮年轻人聚在园中最大的一棵榉树下,笑语喧哗,颇引人注目。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有人兴奋地嚷嚷:“连先生到了。”

  一辆油壁车渐渐驶近,驭手竟是个身着重孝的男孩,很多人都认出是连家的门童。男孩抿着嘴唇,满脸与年纪不相称的凝重。他跃下马车,掀起翠幄道:“小姐。”

  一个黑衫女子走下车来。晦暗的衣服越发衬出她容貌的艳光,倒是淡漠的神情,教人悠悠地透出一口气。她弯下腰,向车里伸出一只手,道:“小姐。”无数人呆掉,婢女尚且如此,小姐该是何等样子?

  少女穿着白色麻衣,仿佛暗蓝天幕上的一抹微云,温淡春夜里的一片月光。她清冷明洁地站在那儿,却有种辽远的神秘。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赵扶风想起《蒹葭》之诗,情不自禁地低声道:“嵩巅苍苍,浮雪朗朗。天人居此,流布清芳。跋涉从之,山高水长。翩翻从之,宛在天之上。”他这一改动,将她比作嵩山之巅、幽寂所拥的积雪,竟说不出的合适。徐辉夜一震,回头向赵扶风看过来,眼神中充满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怅惘和酸楚。

  江快雪道:“抱歉得很,累大家久等。我外公已经过世,不能参加西园会了。”

  人人惊骇,无法想象神话人物也会有生老病死。这种情绪猛烈地席卷全场,长久的沉寂后,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连大侠怎么死的?我们不信。”

  “确实死了,我不会红口白牙地诅咒自己的外公。至于怎样死的,与你们无关,我不想说。”她提起自家的伤痛之事,面上一片平和,话却决绝,将众人的各种疑问都逼回肚中。许多双眼睛黯淡下来,毕竟为这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大家已经等了三年。

  “外公临终时对我说,西园会虽然因他而生,却不必因他而废,如果大家喜欢在这里切磋武功,可以继续。如果大家愿意,我也可以作评判。”江快雪顿了顿,道:“得见少年子弟的英姿,是我的荣幸,外公在天有灵,也必欢喜。”

  在场的都不是庸手,自然看得出这女孩子毫无武功,不由面面相觑。忽听一声断喝,一条长枪舞得银星点点,水泼不进,竟往江快雪身上扎来。连秀人拔剑欲拦,江快雪淡淡道:“不必。”

  果然,长枪在距江快雪心口一分的地方停住,枪尖微微颤动,闪着钢的蓝光。动手的青年佩服她的镇定,收枪道:“得罪了,请姑娘指教。”

  “是中州雷家枪法,却又夹着杨氏梨花枪的路子。”

  青年点头,“是,在下中州雷远,曾经从军,在军中学过梨花枪法。”

  江快雪道:“寻常人学枪,最大的弊病是能动而不能静,能放而不能收。你正好相反,进退间心静意定,却没能发挥出长枪的险和锐。你若不改善这点,遇到更为敏捷的对手,反而会被枪长所累。设若刚才秀人用‘月中斫桂’这招在你右路横削,你将如何?”

  雷远悦服,众人倾倒,于是西园比武开始。徐辉夜挺剑入阵,留下一干朋友莫名其妙:

  “咦,小夜说过要参加吗?”

  “没听说啊,小夜做事总是出人意表。”

  “一直觉得辉夜身手不错,没想到竟然如此之高。”看到徐辉夜五招就把雷远逼出场外,赵扶风不由感叹。

  方佳木低声道:“赢了的话,可以与连家姑娘面对面地说话,小夜绝不会错过这机会。连家姑娘从不与人交接,惟独对你青眼,小夜很不服气。”他微微叹了口气,“有件事,剑花的朋友都知道,小夜曾向连氏求亲,却被严词拒绝。”

  赵扶风一怔,心绪顿时纵横纷乱。待他回过神来,徐辉夜已连挑三人,找上了第四个对手。他横扫全场,从不曾有人在西园会上取得这样的绝对优势。

  虽说是点到为止的比试,毕竟刀剑无眼,徐辉夜站到江快雪面前时,衣服上已是血迹斑斑,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个子很高,容颜韶秀,低头瞧她时,挡去了西沉的太阳。

  那样灼人的目光,隔着衣裳也可感觉到温度。江快雪从小就被教导要平和冲淡,此刻也禁不住恼意暗生,“像公子这样韬光养晦的人,为什么今天如此锋芒毕露呢?”

  “姑娘还记得我?”徐辉夜眼睛一亮,声音微微发颤。

  “那年在姑苏虎丘,我见过你,已经有江湖中第一流的身手,但我到今日才看出你武功的来历。听说公子是华山掌门柳束素的义子,果然使得一手雄奇的华山剑法。”江快雪的声音低了下来,“只不过公子出手,徒具华山剑招之形,实际是幻域影刀打的底子。幻域影刀是……辽国武圣的独门武功,自辽国覆亡,便已绝迹江湖,想不到你竟然习得。”

  江快雪摩挲着黯黯的乌木扶手,徐辉夜只觉自己的心也被这样摩挲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姑娘是第一个看出来的人。”

  “能够与你比肩的人已经不多,但并不是没有胜过你的,眼前就有一个,南海神刀门的赵扶风。”江快雪嘴边露出些微笑意,“刀剑本是凶器,赵扶风的刀法却达到了开阔明朗的境界,将来必是一代宗师。而你,戾气太重,终究落了下乘。”

  她轻飘飘一句话,就让他由巅峰跌入谷底。徐辉夜的头发和衣袖无风而动,眼白突然变红,猛地俯下身子,温热的嘴唇几乎触到江快雪冰凉的耳垂。他拈起落在她漆黑长发上的一朵梨花,直起身来。纤弱的素白花朵在指尖旋转着。徐辉夜表情狂热,声音却温柔得出奇,“好香。”

  江快雪的手握成拳,又慢慢松开。被寒鸦之毒侵袭的心脉,使她成了不能有喜怒哀乐的人,一切过激的情绪都是被禁止的。她冷冷道:“你是我见过最讨厌的人,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最好现在就滚。”

  徐辉夜瞪着江快雪,额上微显冷汗,怔了半晌,方讷讷道:“我一时犯浑,不是故意冒犯姑娘。”

  连秀人望着徐辉夜,脸色苍白,眼神飘忽。

  问梨亭里的情形颇古怪,一园子的人都呆呆地做了看客。赵扶风的脚一动,又硬生生刹住。登上问梨亭,是战胜者的荣耀,他不能无端进入。

  江快雪立起身来,冷冰冰地交待了几句场面话,翩然而去。她不肯对徐辉夜多作褒扬,但无论如何,她的风采和他的剑术已经倾动整个武林。

  

  

  

  第 三 折   神刀之戒

  

  “我们笑着灰飞烟灭 / 人如鸿毛 命若野草 无可救药 / 卑贱又骄傲 无所期待 无可乞讨 / 命运如刀 就让我来领教”——朴树

  

  连府隔壁的小酒馆,虽然隐在深巷之中,生意却好得要命,通常二更才打烊。今夜有些异样,快一更了,仍然只有一个客人。掌柜二福昏昏欲睡地坐在门口,忽觉一股凉意贴上颈项,他打了个寒噤,睁眼瞧时,却是个俊秀少年进了店堂。

  二福赶紧上前招呼,心里琢磨着:“这大概就是杀气啦。”来往的客人多是江湖人士,二福对这个原本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世界,倒也不陌生。

  两个客人坐到了一处,闲闲地说着话,眼光却刀来剑往。二福去送酒,被成倍增长的“杀气”吓得一激灵。他急急放下碗,心道:“今晚这两个主儿,还真不是一般的强。谢天谢地,幸亏咱的店开在连先生家门口,没人敢在这儿撒野。”

  徐辉夜喝了一口烧刀子,眉毛微微皱起来,“你爱喝这种酒?”

  “没钱的时候爱喝这一种。” 赵扶风道:“没想到你会来。”

  徐辉夜淡淡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来得比我还早。”

  赵扶风也不与他兜圈子,径直道:“去年腊八,龙杀的‘七灭’和‘三破’同时暴毙在南屏山,据说是被判官笔一类的兵器击杀。武林中对决战的情形有很多臆测,现在想来,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徐辉夜颔首道:“龙杀的‘无家灭’和‘破天’,是杀手这个行当里面的泰斗,功力之强直追少林武当的掌门。令包括他二位在内的十大杀手同时出击的,天下还能有谁?令十大杀手亡于一役的,又能是谁?除了天机笔连先生,天下无人能办到。”

  赵扶风握紧了酒杯,“连先生的死讯已经传遍整个武林,连家的形势可以说是危如累卵。我想不通,江快雪不会武功,又不向人求援,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想到父辈的交情,想到她赠连子归的笔记给自己,已有交代后事的意思,却始终都不说出真相,他就失望得很,心里说不出的憋闷。

  徐辉夜一哂,“像她这样的世家小姐,想法和一般人不同的。这只是她家的事,与旁人毫无关系,她为什么要拉人送死?这样骄傲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低声下气,求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