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宁说:“别动。”

“为什么?”

楚晚宁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王夫人叹了口气,道:“珍品眼儿媚,这样一本,可以卖上万两黄金。”

“……”薛蒙脸色铁青地把手缩回去,然后颓然坐在了软垫太师椅里头。

他想到了之前在书摊子上看到的那本排名册,当时还因为修真界前百名青年俊杰富豪里面没有自己而气愤,眼下他觉得,那本书诚不欺他。

自己额头上简直印了个泛着黑气的大字:

穷。

不过话说回来,那本书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他都还没来得及翻完,就给弄丢了……

过了一会儿,红珊瑚淡水珍珠交错串起的帘子璁珑作响,两位秀气端庄的女修,穿着儒风门的雪纱仙衣飘飖而至,一左一右,撩起了珠帘,垂眸屈膝,声音如莺啭黄啼。

“掌门仙君到。”

话音落,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笑着迈进门来,他相貌平平,有些书生气,是个丢在人堆里立刻就会被淹没的平凡模样,除了生的十分白皙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

但他一开口,坐在那儿喝茶的墨燃就差点没把茶喷出来——

“哎呀,薛掌门呀,薛掌门,区区盼星星,盼月亮的,每天都盼着您能早点来儒风门,您看看,您这一来,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天下英雄,谁人可及呐!太好了太好了,寒舍蓬勃生辉了!好啊!好啊!好啊!”

薛蒙:“…………”

墨燃:“…………”

堂堂天下第一派掌门,面对十大门派倒数第一的死生之巅掌门,竟是不遗余力,大肆褒奖,一连三个“好啊!”,一声比一声慷慨,一声比一声激昂。

他这样卖力夸赞薛正雍,薛正雍当然十分受用,笑眯眯地说:“哪里哪里,南宫掌门真是客气。”

“不是客气,区区是由衷羡慕薛掌门,薛掌门一代英杰,威风凛凛,教人拜服,再看区区,人至中年便无意气,已是一身死肉,空余肥膘,当真自愧不如。”

南宫柳说的热络澎湃,薛正雍本来还想憋,但孔雀尾巴却已经憋不住,有些展开了:“不敢当,不敢当,哈哈,哈哈哈哈,南宫掌门过谦啦。”

墨燃前世没有和南宫柳打过交道,屠儒风门的时候,这人很快就跑路了,墨燃根本懒得理会这么一条杂鱼,也没管他最后是死于刀枪乱棍了呢,还是逃了出去隐姓埋名地过了后半生。

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和南宫柳这么近地打照面,但一看他那腔调,墨燃就不喜欢,压低声音道:“原来天下第一派的掌门,妙就妙在一张嘴。”

薛蒙听见了,竟难得赞同他的话,小声说道:“没错,你看他一开口,那真叫一个舌灿莲花伶牙俐齿,满屋子花香我都闻不到了,啧,只剩下南宫柳嘴巴的甜味。”

南宫柳夸完了老的,又来夸小的。

“哎哟,这不是天之骄子,小薛公子吗?”

穷逼少爷薛蒙,人穷气不短。

他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南宫掌门。”

“真是英雄出少年,俊俏!厉害!你看看这鼻子,这眼睛,啧啧,精神!果然虎父无犬子!”

薛蒙:“…………”

南宫柳回头对薛正雍道:“薛兄,区区真是羡煞你了,你看,放眼当今天下,哪家公子有令郎的半寸气概!要说我,偌大一个修真界,那么多青年翘楚,令郎要是称第二,那没人可以称第一!”

薛蒙原本还端着,嫌恶他,但南宫柳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薛蒙脸上的疏远似的,把一箩筐的热烈褒赞一股儿脑往薛蒙身上砸,把好好的小薛公子都砸晕了,到最后竟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等他再次悄声跟墨燃说话的时候,说的已经是:“咳,这个南宫掌门,虽然浮夸了些,但讲的倒是大实话。”

“什么大实话?”墨燃好笑,斜眼看他,“说天下你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怎么了,我可是灵山大会的……”

“那是比赛,许多散修都没有参与,你以为天下英杰,就真的在那个小小赛场能角逐出来了?”

“…………”薛蒙的脸涨红了,过一会儿,不忿地嘀咕,“算了,知道你羡慕我。”

若是年少时,墨燃必然又要嘲笑他一番,但是如今话到嘴边,又觉得薛蒙就这点争强好胜又自恋的脾兴,有什么好争的,于是点点头,笑道:“好好好,是羡慕你,你最厉害了。”

不过再抬眼去看南宫柳的时候,墨燃眼底的笑意却敛去了。

这世上的恶人分为很多种,有些人大逆不道,罪可通天,全天下都恨不能得而诛之,杀之后快。

但有些人呢,那可厉害了,他们凭着那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溜须拍马之能,明明烂到骨子里,却不被众人所鄙夷。

墨燃前世是第一种人,但他最恨的,不是世上那些同他作对的善人,他不恨梅 雪,不恨薛蒙,他甚至敬佩叶忘昔,可怜叶忘昔。

他最讨厌南宫柳这种,只要有一点可利用处,就跪在地上舔人家痔疮的马屁精。

妈的,吮痈舔痔之徒。

自打南宫柳进来,楚晚宁就一直立在窗边,看着外面儒风门屋舍整齐,恢宏壮丽的景象。

高处风急,吹得窗口遮着的香软纱帘一阵朦胧,楚晚宁立在那片朦胧里,南宫柳脸上热火朝天的亲切凝了须臾,很快又收拾好,朝着窗边走去。

“楚宗师……”

楚晚宁没有看他,神情寡淡,说道:“南宫掌门,你我之间,早已知根知底。”

那软成春水的香纱借着东风,一个劲地往他脸上拂动,惹得楚晚宁有些不耐烦了,一抬手,猛地抵住那恼人的玩意儿,淡淡道:“不必寒暄。”

南宫柳就笑了笑,说:“区区也没别的意思,想着多年没和宗师见面了,来问候一声,仅此而已。宗师,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我来是为南宫驷。”楚晚宁依然没有转头,“不是为你。”

“驷儿看到你会很开心的,你虽没有收他为徒,但却对他有启蒙之恩,你走之后,他常常跟我说想你。”

“……”

见楚晚宁终于没有出言反斥,南宫柳又道:“宗师,彩蝶镇天裂时你慨然赴义,令世人叹服,后来得了怀罪大师相救,重返元阳,但想必身子还没恢复好吧?儒风门特意为你备了二十枚极品养魂丹,替天下仙士,对宗师表个心意,还请宗师收——”

“南宫柳。”

楚晚宁终于回头正眼看他了,但口中称呼也已变了。他撤回了抵着香纱的胳膊,蓦地转身,修挺身影似乎融在了大片天光里。

他眸如焰电,眉凝冷霜,眼神极其阴森。

“别把我架在高处下不来,区区一个儒风门,如何就能替天下仙士谢我了?谁给你的脸面。”

“……”南宫柳嘴角抽了抽,面上媚笑总算没有坠落,半晌笑道,“你看你这又是何必……”

薛正雍知道楚晚宁和南宫柳关系不好,整个修真界都清楚,楚晚宁十五岁时,南宫柳拜其为客卿,好吃好喝好住,跟神一样地供着,但没过几年,楚晚宁忽然在儒风门大殿和南宫柳当众翻脸,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是什么“金成池”“神武”“湖底精怪的要求”“道义”“久病”,“夫人”反正旁人也听得一头雾水。

但所有人都知道,楚晚宁最后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他当时受禄万金,每月有灵石灵符千余件,可他分文不取,锱铢不要。他立于殿前,当众解下腰间乾坤囊,将所有余钱尽数退还,然后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摘下了当年拜客卿时,南宫柳赠与他的极品上师玉冠,散落长发,将玉冠交还给儒风门的司礼官。”

——这是下修界许多说书先生津津乐道的桥段。

“南宫柳面色难看,却依旧试图打个圆场,于是对楚宗师说:‘仙长效力于本门那么久,即便要走,该结清的钱两还是要结清的,儒风门不想落一个占人便宜的口舌。’

楚宗师却道:‘昔日我效命殿前,只为报容夫人一饭之恩。而今夫人已逝,贵派与我道义相左,我无意再留。银钱也不必了,我耻于食君俸良。’言毕合目转身,辞离儒风门。”

薛正雍原本以为是说书先生在夸大事实,因此曾经试着问过楚晚宁儒风门到底怎么得罪他了,但楚晚宁不爱在背后说人,因此也只摇了摇头,从未细讲。

但眼下看来,说书先生的话竟可能分毫不虚。

王夫人见气氛僵凝,忍不住出来打圆场,柔声道:“玉衡长老,你不要动怒,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又转身对南宫柳敛衽一礼,“南宫仙君,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死生之巅不缺灵石珍药,您的养魂丹我们不能收……”

“……哈哈,夫人说的不错,是区区考虑欠周了。”南宫柳拾了个台阶下,便从善如流道,“玉衡长老,得罪,请长老不要往心里去。”

墨燃在旁边看着,心道,这人被师尊泼了一脸冷水,居然还能笑得那么从容自若,真厉害。

这样想着,低头喝了口盏中的日照雪青茶。

谁成想就在他喝茶的那会儿功夫,南宫柳笑眯眯地,已来到了他跟前。

作者有话要说:山茶花品名及外观描述,引征金庸《天龙八部》第十二回 《从此醉》,未免误会,特此申明。

今天的小剧场只有一句话:

【直男薛蒙是块砖,哪里缺受哪里搬】

第154章 师尊,我去找叶忘昔啦

这就很不妙了,这一屋子人,南宫柳进来之后,王夫人、薛蒙、薛正雍,是立刻起身、以礼相待的。

但楚晚宁没这心情,所以依然立在窗边。

而墨燃呢,儒风门上辈子对他而言,就是个被他踏平的破烂门派,哪怕外表再是光鲜亮丽,他都知道,下头只有一盘散沙,没什么值得敬畏的。不过他还真没有特意要给南宫柳难堪的意思,只是习惯了,所以压根没有想到过要站起来。

这场面就有怪异了。

身为主人和长辈,南宫柳杵着,和颜悦色地微笑,也不生气,脸上堆满依旧热气腾腾的熟络。

而身为客人和晚辈,墨燃那懒洋洋的坐姿却被抓了个正着,他架着腿,靠在太师椅上,手里头还端着一杯热茶。

薛正雍方才没有注意墨燃的举动,此时一回头,不由地大为窘迫。

这墨燃也太没规矩了!

“这位是……近年来,声名大噪的墨宗师吧。”

墨燃茶也不喝了,掩了盖子,抬眼道:“是啊。”

“当真是英雄出——”

墨燃却打断了他,笑道:“南宫仙君,英雄出少年这句话你已经在我堂弟身上用过了,就别在我身上用了吧?”

他语气和缓,笑容温和,好像是很礼貌的样子。但他所说的内容却半点不客气,他甚至都没有站起来,讲完这句话后,他重新端起茶盏,青瓷小盖刮了刮杯沿,而后吹开袅袅升起的迷蒙水雾。

垂落浓密纤长的睫毛,放着眼帘,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他年轻、英俊,高大又从容,那架势,仿佛他才是这儒风门的正主,是站在整个修真界巅峰的人,而南宫柳,不过是他座下一条狗而已。

“哈哈,墨宗师说的不错,是区区才疏学浅,一时想不到更好的措辞,所以——”

“哪里的话。”墨燃搁下茶盏,抬眸微笑,“南宫仙君自打进了这屋子,好话都说了一箩筐了,要是仙君不会说话,谁还能称一声会说话呢?”

“哎呀,墨宗师的谬赞,区区可不敢当。”

“谁说我在夸赞你了。”墨燃一双黑亮眸子望着他,笑吟吟的,“太会说话有时候也未必是件好事。”

薛正雍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压低声音道:“燃儿——!”

在他看来,楚晚宁和南宫柳翻脸还情有可原,至少有前因,楚晚宁也有这个身份,但墨燃……

墨燃却没有去理会薛正雍,而是对南宫柳道:“这些恭维话,南宫仙君还是留着对其他晚辈说吧,我是个粗人,听不懂,也不想听。”

薛正雍:“…………”

墨燃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伯父会不痛快,但他并不后悔。

天下恶心人的事情太多了,楚晚宁烈火脾气,总愿意去做那个出头鸟。很早之前在罗纤纤府上除魔的时候,楚晚宁会因为陈家人欺辱一个弱质女子,不顾自己声名,将身为委托人的陈员外打的皮开肉绽。

楚晚宁明明并没有做错什么,却总被别人口诛笔伐,说他“冷血”,说他“恣意妄为”,说他“不近人情”。

墨燃不想让人再说他师尊“不讲礼数”。

所以他宁愿自己比楚晚宁做的更出格,做的更过火,他只有用这样的笨办法,才把楚晚宁护在身后。所以这个屋子里,三个人都出于礼节,接受了南宫柳的奉承与好意,但墨燃却没有。

这不是一时的兴起,自从他知道,是楚晚宁背着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回。自从他看到,孟婆堂的那一缕人魂,那一碗抄手。自从他去到地狱深处,将楚晚宁救回,他就发过誓——

只要楚晚宁还愿意,他从此都和楚晚宁站在一起。

南宫柳一连碰了两次璧,换做是别家掌门,早就该掀桌暴怒,逐客赶人了。

可南宫柳没有,他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乐呵呵地又和薛正雍说了几句话,倒把薛正雍搞的很尴尬,他拉南宫柳到一边去,小声道了歉,说自己管教侄子无方。

南宫柳则笑道:“哎呀,年轻人嘛,谁还没点血兴呢?我觉得墨宗师真是兴情中人,好得很。”

与南宫柳见完面后,儒风门的弟子领着一行人去别院落脚。

墨燃一路上都在打喷嚏,薛蒙扭头看他:“你该不会是刚刚口不留德,被南宫掌门诅咒了吧……”

“去去去,你才被诅咒呢。”墨燃眼泪盈着眼眶,“我……阿嚏,我闻不了太重的熏香,刚刚那屋子——阿啾!香料味实在太……阿啾!太……”

“太难闻了。”

“啊,师——阿嚏——尊啊。”

楚晚宁递了手帕给他,皱眉嫌弃道:“擦一擦,没样子。”

墨燃就 着泪,笑着接了绣着海棠花的手帕:“还是师尊心疼我,谢谢师尊。”

楚晚宁被他说得有些尴尬:“谁心疼你。”

“就是!”薛蒙不服气道,“谁心疼你,师尊最心疼的明明是我!”

墨燃略有鄙夷:“你都多大了还跟人比这个。”转而又拿着手里的帕子,正色道,“你看,师尊之前答应要给我绣一块一模一样的,你有没有?”

“……”楚晚宁劈手夺过了手帕,厉声道,“墨微雨!”

薛蒙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怒气冲冲:“鬼才信师尊会给你绣手帕,白日做梦也不是你这么做的,臭不要脸。”

一行人说着话,来到了南宫柳给他们安排的别院,那别院有四进,薛正雍王夫人一进,其余三人各一进,庭院内曲径通幽,花影婆娑,淙淙流水声不绝于耳,端的是风雅别致。

但墨燃刚刚还好好的,结果一看要住的是这个院子,整个人就愣住了,踌躇间,眼里不自觉的蒙上一层灰翳,等跟着众人迈进了别院当中,看到那一砖一瓦,草木山石,心情就愈发郁沉。

这是前世的儒风门,给他留下极深印象的一个地方。

此时再临故地,他不禁想,如果不是这辈子楚晚宁以命换他,或许他还是会走上老路,成为踏仙帝君,那么算来这个时候,他也应该率着百万珍珑棋子,将一代名门夷为焦土了。思及如此,不由地冷汗涔涔,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胸膛。

墨燃闭了闭眼睛,他揣得住情绪,早已不是当年喜怒都很锋利的少年,因此也没有人看出笼在他心中的阴霾。

他们各自回房休息,墨燃站在留给自己的那间别院前,负手立了一会儿,却没有推门进去。

院子里相迎的侍女有些不安,小心问道:“仙君可是对这房间不满意?”

“哦,没有。”墨燃回神,笑了笑,“觉得这院子和我以前住过的一个地方很像,触景生情了而已。”

“那真是巧了呢,奴婢还以为是仙君不喜此处。要是仙君另有要求,只需跟奴婢说就好了,奴婢自当尽力为仙君去做。”

墨燃微笑道:“我没什么事,你们自己忙去吧。”

他说完,仰起头来,看着院中足有一抱粗的百年老桂树,树荫像前世的鬼魅拂过他的眼睫。

他睫毛微微颤抖,心中愀然。

忽的,转身唤住了要离去的侍女:“等一下!”

“仙君还有什么要吩咐?”

“……我想跟你打听个人。”墨燃顿了顿,抬起眸,目光如炬,“你知不知道,有一个……”

“什么?”

“算了,不问这个了,换一个问问。”墨燃道,“你知不知道叶忘昔在哪里?”

侍女道:“叶公子是徐长老的亲传弟子,他和徐长老住在一个院子里,仙君若是想要见他,去那里就好啦。”

墨燃闻言暗松了口气,他最后一次和叶忘昔见面,是在酒楼上,叶忘昔求南宫驷跟他回去,但当时南宫驷不肯,叶忘昔就说“如果是因为我,你不想回儒风门,那么我走。”

他其实有些挂念叶忘昔,他觉得前世叶忘昔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叶忘昔和楚晚宁其实很像,都是九死不悔的君子,只不过一个内敛,一个炽烈,可他们都没有得到好下场。

墨燃为自己从前所为感到悔恨,所以他希望这辈子叶忘昔能过得好一点。他不由庆幸,幸好南宫驷没有做到那么绝情,真的赶叶忘昔走。

徐长老的别院名为“三生别院”,据说取的是“一饮孟婆水,忘却三生事”的意思,徐长老想表明人生在世能几时,该忘的东西就趁早忘了,不要留在心里徒增烦恼,反正死了之后,到奈何桥边,也都不再会记得。

听上去是个很悲观的人,难怪教出了叶忘昔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

“有趣,这个鹦鹉真机灵,来,再背一段,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请守卫通禀,告明来意,还没绕过照壁,就听到院子中传来一个男人懒洋洋的说笑声。

墨燃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满院阳光中立着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那人穿着件素淡衣衫,袍角处居然还打着几个补丁,大冷天的,他也不穿双鞋,赤着脚站在冰凉的石砖上,手里拿着一捧瓜子,正在逗弄一只尾羽纤长的雪白蓝眼鹦鹉。

那鹦鹉左右扑腾翅膀,在架子上来来回回地晃动,似乎很是得意,引吭高唱道:“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嗯,好,不错。你比小叶子聪明,小叶子小时候可没你厉害,这段他要死要活都背不出来。”男人喂给了鹦鹉一把果仁,“来,你老子赏你。”

“…………”

这人跟一只鸟自称老子……

意思就是他是个鸟人咯?

这男人回过头来,看到照壁旁立着的墨燃,先是磕了个瓜子,然后啐掉,倏忽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灿烂,却又带些蔫坏的味道,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整个人显得十分潇洒。

“墨燃墨宗师吧?”他笑起来,“幸会。”

墨燃于是笑了,也道:“幸会。”

他笑过之后,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的脸,他觉得似乎有些面善,前世屠杀儒风门的时候,好像见过这个人,他是……

“义父,你怎么又不穿鞋就到处乱跑了。”

忽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明明是那样轻淡的一句话,入耳却如春雷隆动。

墨燃蓦地转头,看到叶忘昔自半月拱门后走出来,他还是那么修长挺拔,眉眼温润,手中提着一双明黄色缎履,走到青年跟前,俯身放下。

义父?

叶忘昔的义父……

他心中的血液在狼奔豕突,他几乎能听到隔世的哭喊声,听到刀剑相撞,鼓角争鸣。

“义父!!!”

记忆中猛地翻出一张血污纵横的脸。

是叶忘昔,叶忘昔在哭着嘶喊,声裂九霄……当年他屠杀儒风门的时候,南宫柳偷生跑路,七十二城群龙无首,霎时大乱,后来,儒风门的第一护法徐长老挺身而出,严整散沙,将墨燃原本瞬间就能摧毁的乱兵聚合在一起,与叶忘昔一同抵抗。

他明明不姓南宫,却做了南宫掌门应当做的事情,以长老之身,与儒风门七十二城共存亡。

他明明不是叶忘昔的亲生父亲,却在灌满了灵流的尖刀刺向叶忘昔的后背时,挡在了叶忘昔面前,以血肉之躯,护得亲手养大的孩子,一瞬周全。

墨燃那个时候站在城墙上俯瞰,他看到了这一幕,他嘴角浮起一丝扭曲的笑——天知道他那时候有多嫉妒。

毫无血缘,这世上竟有人能愿意为另一个人死!

他那狭隘的内心无不震撼,无不疼痛,他嫉妒得像是要疯魔癫狂,他的眼神都是血红的。

他在想,好,好极了,叶忘昔真幸运,他墨微雨……要是这茫茫天地间,除了他的娘亲,还能有一个人,能心甘情愿为了他墨微雨死,那么他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苍天对谁都好,只有对他是那么吝啬,那么狠毒!

他要把他嫉妒的人都毁掉,让这些抱团取暖的人都统统滚下地狱,凭什么只有他没有一天好日子,没有片刻温暖,唯一对他温柔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他只有那么一点点温情了,凭什么还要夺走?!!

他恨!

“…………”

回头再想,墨燃只觉得自己当年是那么傻。这个红尘里,明明也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赴死,是他自己错过了,是他自己辜负,是他不知道。

墨燃双目阖实,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涌动,这才再次抬眼。

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他是叶忘昔的师尊,也是叶忘昔的义父——徐霜林。

在屠儒风门的第二天,他就为了救叶忘昔,死于战火之中。

墨燃转过头去,心中苦涩,竟是不忍再瞧着阳光下那个笑意浓深的潇洒之人。

他去和叶忘昔打招呼。

“叶公子。”

叶忘昔这才发现墨燃立在远处,不由一愣,随即笑道:“啊,墨兄也来了,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

其实叶忘昔这辈子跟墨燃只有数面之缘,不是很熟,于是继续微笑道:“是来找我义父的吗?”

“……”墨燃看了徐霜林一眼,有些尴尬,摇头道,“不,我来找你的。”

“小叶子,这院子里多久没有进来过一个找你的人了?真不容易。”徐霜林懒洋洋地笑着,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瓜子,“你在哪里结识的墨宗师?”

“桃花源认识的。”

“那很好,那很好。”徐霜林笑着,把剩下的瓜子都丢到了鸟食盆里,说,“你们年轻人聊吧,我先到别的地方走走。”

叶忘昔拉住他:“义父,你怎么又不穿鞋?”

“哦,忘了。”徐霜林笑眯眯地穿上了鞋子,说,“这样总好了吧。”

但墨燃却用余光看见,这男人慢悠悠的渡到了转角处,然后俯身把鞋又脱了,居然就那么揣进怀里,优哉游哉地走远。

“………”

这对父子的相貌和脾兴,实在是违和的很,因为心法缘故,徐霜林长得很年轻,面容停留在三十岁的时候不会老,瞧上去就像是叶忘昔的兄弟。

再结合了脾气看的话,这人有些任兴顽劣,还不像是哥哥,简直像是叶忘昔的弟弟。

所以门外那块凝重庄严的“三生别院”匾额,是在逗人玩吗?

叶忘昔和墨燃肩并肩,沿着林荫道缓步走着。

这个院里栽种着很多花树果树,但此时正值隆冬,万木凋零,只有一些枯黄叶子挂在树梢,风一吹,颤巍巍地拂动。

“不好意思,上回在酒楼里,我让你见笑了。”

“没有的事。”墨燃道,“你这些日子都还好吗?”

话说出口就有点后悔,因为叶忘昔这种人,哪怕过得再不好,都是不会吭声的。果不其然,叶忘昔笑了笑,说:“还行,你呢?”

“我挺好的。”

两人关系其实没有那么熟,墨燃来找他,也只是因为想到了前世冤孽,觉得心中难受,才想来看看如今还活着的叶忘昔,真的和叶忘昔单独相处起来,却又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了。

墨燃清楚叶忘昔的很多秘密,可这些秘密都不能说,他就实在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两人沉闷地散了会儿步,叶忘昔问:“夏司逆怎么样?”

墨燃愣了一下,笑了:“你还记得这名字?真厉害。”

“他的名字,特别好记。”

“哈哈,也是,夏司逆这回也跟来了,你之后能见到他。”

叶忘昔略显意外:“他也来了?……可掌门应该没有请……”

“你还不知道夏司逆是谁吧?”墨燃笑道,“我告诉你,这件事情,说来可真是话长了。”

于是他就把楚晚宁就是夏司逆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叶忘昔听完之后愀然半晌,叹息道:“墨公子何其幸运,能得此人为师。”

墨燃则说:“儒风门何其幸运,能得叶公子为门徒。”

叶忘昔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道:“墨公子言过了。”

他们走到了一座漆着红木的小浮桥上,这一路走来,尽是一些枯枝败叶,唯此处青翠明艳,栽种修竹傲雪迎风,高节不改。儒风门的水都施了灵力,不会冰封,因此立在桥头,脚下是溪水淙淙,两端是碧色环抱。

墨燃回过头,看到叶忘昔低眸凝视着那晶莹溪流,黑色的眼睛里不断有浮光踊跃,人还是那个人,但脸上的憔悴,其实谁都看得出。

南宫驷成亲,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残忍了。

忽然就很不忍心,好像看到了那个付出良多,却得不到别人一瞬回首的楚晚宁,墨燃问他:“叶公子,不如你来死生之巅吧。”

“什么?”

“……”出言即觉莽撞,也知道叶忘昔会怎么回答,墨燃叹了口气,“我就随口一问,公子不必放在心里。”

叶忘昔笑了,他原本笑起来丰神俊朗,七分英气,三分秀美。但如今还是同一个人,还是同样的笑,颧骨却已微微凹陷,七分英气还在,三分秀美却枯竭了,唯剩两池悲凉。

他想掩藏,但那悲凉太深了,他用尽了力气,依然没有藏好。

他笑着说:“原来墨兄,是替死生之巅来挖人的?”

“哈哈,是啊是啊,不过,叶公子应当是不会来的,所以只是一句玩笑罢了。”

“嗯,我义父仍在此处,我便不会走。”

“公子今后打算怎么办?”

“……”叶忘昔神情似有一痛,竟是不能立刻答来,今后打算怎么办?他也不知道,他觉得自己是飞蛾,南宫驷是灯火,他总想随那灯火而去,哪怕后果是破碎支离。

可南宫驷不要他。

“就,还在儒风门里做自己该做的事。”叶忘昔微笑道,“辅佐掌门,辅佐义父,以后,辅佐少主。”

他顿了顿,手捏成拳,指节苍白如玉。

墨燃心惊于叶忘昔竟能心平气和地把最后半句说出口,他竟真的能说得出口……

“辅佐少夫人。”

他讲完了,似乎终于不再能忍受,他垂下眼来。可是只是那么一会儿,他又抬头恭谦温雅地望着墨燃,脸上竟还是笑着,整个人如修竹般飒飒立在寒冬里。

骤然间西风起,吹起竹林间积着的浮雪,犹如苇花四下飘飞。

就在那一瞬间,墨燃想,不可以,南宫驷不能与宋秋桐成亲。

第155章 师尊,震不震惊

儒风门少主的大婚之日越来越近了,但却忽然有个流言甚嚣尘上,开始在各大门派的宾客间流传开来。

“张公子,在下近日得知一事,咋一听觉得离谱,但仔细想想,十有八九是真的,你想不想听一听?”

“巧了,我这里也有一件秘辛,是关于儒风门的,也是骇人听闻,该不会和你想说的是同一件事吧。”

对方颇有深意地扬了扬眉,意味道:“张公子所知道的秘辛,是不是只跟两个人有关?”

“确实如此。”

两人齐齐对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先说我的吧,我听说儒风门的叶忘昔,和……”

另外一人听到这里便绷不住了,公子风度也不要了,噗地笑出声来,且猛拍大腿,眼中闪着八卦的光辉,激动道:“对对对!哈哈哈笑死我了,就是这件事!儒风门的叶忘昔和宋秋桐有染!”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连公子这般不爱听碎语闲言的人都知道了。不过聊这事儿,声音得轻一点儿,这里可是临沂,走哪儿都能撞上儒风门的人,怕是隔墙有耳。”

隔墙有没有耳,倒是难说,但三人成虎却是真的,这件事情像浸在水里的棉絮,逐渐膨胀,哪怕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但内容却越传越丰满,越传越香艳……

到最后,连在临沂城外那些小村子里,不修仙的平民百姓都知道了,田间地头都在传着。

“狗蛋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跟人说哦。”

“什么秘密?这么慎重,说来听听,我的口风你又不是不知道,绝对不会走露出去。”

“那你可得听好了,儒风门有个惊天大丑闻,那个宋秋桐,你知道的吧,就是马上要嫁给南宫驷的那个女的,那可真是个小荡妇,狗蛋哥有所不知,她呀,早就背着自己未婚夫,跟叶忘昔好上了!”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难道不知道,当年宋秋桐在轩辕会被拿出来拍卖,就是叶忘昔瞧她好看,动了那龌龊心思,将她买回来双修的吗?”

李狗蛋很是震惊,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才磕巴道:“天,天哪……怎么还有这种事情……”

乡民李狗蛋的认知被颠覆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搂着自己媳妇儿聊天,感慨道:“春花呀,还是你好啊。”

乡民赵春花就眨巴着眼:“怎么啦,忽然说这个?”

“你看,你虽然丑了点,胖了点,矮了点,但是勤快又能生,不像有的女人,背着丈夫偷汉子,不守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