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楚晚宁坐回去之后,他们便又硕鼠般窸窸窣窣讨论开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玉衡长老今天有点奇怪。”

立时有人点头:“有!就是说不出哪里奇怪,好像是衣服?”

五六双眼睛偷偷瞄了半天,忽然有个小弟子啧了一声,说道:“好像太皱了些,没平时那么一丝不苟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发现确实如此,但谁都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嘀咕了半天,都觉得玉衡长老昨晚应当又去后山禁地除了些邪祟,补了些小天漏之类的。

这些弟子佩服他,仰望他,最多也只会觉得他有趣,但从没有谁会真正把他当做一个有血有肉,有望的人来看待,所以哪怕墨燃与楚晚宁做的并不是那么不留痕迹,哪怕有很多端倪显露出来,他们也并没有留心,没有注意。

当一个人被众人抬上神坛,那么他就只能不开口,不动作,断情绝,清清冷冷,否则棋差一步,都是错的。

所以后来,当墨微雨与楚晚宁的感情公之于天下后,许多人都觉得自己的神祇坍塌了,觉得愤怒觉得恶心觉得匪夷所思觉得不能接受。

但他们都忘了,把一个人架在高处顶礼膜拜,逼迫他每一步都按着众人的期待去走,逼迫他从头到脚都为了众人的诉求而活,不允许他生出半点私,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残忍、且强人所难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关于师门四位先生在船上的事情》

狗子:他一个不管是什么版本,总会忍不住说dirty words的男子

师尊:坚决不主动提上船这种事情,可是一旦放开了,就会特别好吃

薛蒙:他其实有点想尝试,但是不知道该和谁,他感觉自己和谁都亏本,而他觉得不亏本的那个人,只是想个开头,就能吓到萎掉,啪啪啪实在是太可怕了qaq。

师昧:他是属于那种去夜店里买欢,会被当做顶级牛郎调戏的男人

第190章 师尊再次闭关

这天之后,楚晚宁和墨燃就暂且没有了私下见面的机会。

蜀中大雨不停,竟似妖异之相,白帝城外的滚滚江河里出现了大量死鱼死虾,民间有诸多水系恶兽出没,死生之巅众长老众弟子几乎都奔赴了各村镇斩妖除魔,楚晚宁和墨燃因各自法力都极为强悍,此时便不会被安排在一处浪费实力,一个去了三峡口岸,一个前往益州。

儒风门百年基业,金鼓塔里羁押着无数妖兽,一朝覆灭重整旗鼓,乱象终出。

除蜀中之外,扬州、雷州、徐州这些原本属于上修界的太平领域,也频频生出妖兽吃人,残杀平民的惨案,一时间又分去了众门派许多人力精力,探查徐霜林的下落就更加缓慢了。

墨燃灵力惊人,如今行事更是稳重,只花了四天,就迅速将益州安稳下来,返回死生之巅时,听说楚晚宁已经回来了,不由心中一喜,顾不得休息,就想去红莲水榭寻他。

结果水榭大门紧闭,再一问,薛正雍奇怪道:“闭关啊,玉衡没跟你说吗?”

“又闭关?”墨燃吃了一惊,“师尊是受伤了吗?”

“受什么伤,不是说心法原因么?他每七年都要闭一次关的,上回闭关的时候,你还去照看过他呢,怎么就忘了。”

薛正雍这么一说,墨燃才忽然记起,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当时他刚刚拜了楚晚宁为师,才过了大半年,楚晚宁就说自己年轻时修炼心法躁进,身有旧疾,虽无大碍,但是每隔七年都要闭关静修一旬。

一旬十日,十日内楚宗师修为衰微,近乎凡人,需要打坐静修,身体才能恢复。这期间他每日只有一个时辰能恢复神识,进些水,吃一点点东西,其余时候则绝不能被人打扰,更加不能受伤,所以楚晚宁都会事先在红莲水榭周围布下最强悍的结界,只容薛正雍、薛蒙、师昧、墨燃四人进入,以安度劫难。

上次闭关的不久前,他刚与楚晚宁因为“摘花”一事,起了矛盾,他被楚晚宁责罚后就有些心灰意懒,所以师尊十日静修,他一日都没有去陪护,而是跑去帮伯父整理藏书阁去了。

思及当年,墨燃心中不安,当即道:“我去看看他。”

“你不用去,他入关前说过了,和上次一样,让薛蒙守前三日,师昧守中间三日,你最后四天再过去陪他。”

“我只是想去瞧他一眼……”

“这有什么好瞧。”薛正雍笑道,“上次渡这个关口,不也是蒙儿师昧陪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你过去了,蒙儿看到你,就得和你说话,吵到玉衡就不好了。”

墨燃想想也是,便答应了没去,当天晚上却没睡着,想到红莲水榭里薛蒙正和楚晚宁单独呆着,就觉得心里酸溜溜的,特别不是滋味。

他当然知道薛蒙纯澈,对男子又没有任何兴趣,可他就是难受,就是别扭,辗转反侧大半宿,到了天擦亮时才勉强睡了一两个时辰。

醒来后,墨燃觉得不行。

他还是忍不住,他想去看看楚晚宁,哪怕远远瞧一眼也好。

红莲水榭大门虽闭,结界遍布,但墨燃是楚晚宁的徒弟,那结界并不会阻拦他,至于那青碧竹子落成的柴扉就更不过是个摆设了,墨燃轻功一掠,就平稳地落在了院内。每次楚晚宁打坐修行,都习惯在莲池深处的一个青竹亭子里,这回应当也一样。

果然,远远就瞧见烟波池上,莲叶从中,那雅致的竹亭四面轻纱拂动,楚晚宁席地静坐,白衣铺泄一地。

薛蒙站在他旁边,大约觉得外头阳光灿烂,于是将一面的雪纱束起,让师尊也能晒到些暖阳。冬日的晨曦流入亭内,照耀着楚晚宁略显苍白的面庞,大约是打坐中也感到了这阵暖意,他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

又过了一会儿,楚晚宁因周天循环所致,额头渐渐沁出细汗,薛蒙就拿旁边雪白的巾帕给他擦了擦,擦完之后忍不住抬头,左右看了看,嘀咕道:“好奇怪,怎么觉得有人在瞪着我……”

墨燃不是瞪,是盯。

神情看似冷静,其实心中狂澜四起。

他觉得薛蒙握着手帕拭着楚晚宁额角的时间长了点,距离近了点,眼神暧昧了点——总之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都统统往薛蒙身上丢,他就是不爽,躁郁。

躁郁着躁郁着,墨燃有些受不了,不愿意再待此处活受罪,打算离开。

但他一个没控制住,脚下声音大了些,薛蒙当即甩出一把寒光熠熠注满灵力的梅花镖,厉声喝道:“谁?!”

梅花镖倒是小事,徒手就接住了,但听他这么一声喊,墨燃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忙从竹林里掠出来,自莲花池面掠过,轻轻跃在了竹亭内。

薛蒙瞪大了眼睛,愕然道:“你怎么——”

“轻点。”墨燃立时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喊这么响?”

“唔唔唔——唔!”薛蒙挣扎了半天,猛地从墨燃手中挣出来,脸都涨红了,气呼呼地捋了一把散乱下来的头发,怒道,“你还说我?你和个小贼似的躲在树丛里看什么?”

“……我就怕你和现在一样嚷嚷。”

“我嚷嚷师尊又听不到!”薛蒙恼道,“泯音咒啊,你没瞧见师尊已经给自己施泯音咒吗?除非你把他咒给解了,不然你对着他耳朵喊他都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他叨叨地嚷着,墨燃倒是愣了一下:“泯音咒?那伯父怎么说怕我过来吵到你们?”

“我爹他肯定是觉得你刚从益州回来太累,想让你自己先休息。”薛蒙无语道,“他的话你也信,自己也不知道先想一想,师尊哪次闭关不是对自己先施了这个那个咒诀的,方便我们在旁边舒服自在些,你都不动动脑子,真是笨的要死。”

墨燃:“……”

见墨燃准备在亭子里坐下来,薛蒙忙去拉他:“嗳,你干嘛?”

墨燃道:“既然这样,我也留着。”

薛蒙道:“谁要你留着啊,说好了前三天是我守的,你又要跟师尊卖乖了,走走走,别抢我的活儿干。”

“你一个人照顾得好他么?”

“我怎么照顾不好了,我又不是第一次照顾师尊闭关。”

见薛蒙恼怒,墨燃也不好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要走,忽然瞧见桌上摆着的茶盏,叶片宽大,色深,闻之有淡淡调和之香,便问:“昆仑产的雪地冷香茶?”

“咦?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茶是薛蒙自己最喜爱喝的,薛蒙总愿意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都奉给师尊享用,但却没有仔细想过这些东西楚晚宁到底合不合适,喜不喜欢。

“雪地冷香兴质寒凉,师尊原本就是寒兴体质,你再给他喝这种茶,他能舒服吗?”

薛蒙愣了一下,脸有些红了,窘迫地解释:“我也没有想那么多,我只知道雪地冷香是好茶,我……”

“去换些月季香茶,添两勺蜂蜜,等他醒了再冲水泡给他喝。我去做些点心备着,一会儿再给你送来。”

薛蒙想给自己能挽回点颜面,忙道:“点心不能吃,这十天要辟谷。”

“我知道,但伯父说了,稍微吃一点还是可以的。”墨燃说着,摆了摆手,出了竹亭子,往水榭外头走去,“回见。”

薛蒙望着他的背影,怔忡地,出了会儿神。

等墨燃走远了,他低下头,忍不住望向师尊颈侧——自己昨日就无意瞥见的那一点淡淡青紫痕迹。

阳光之下,更是清晰,不像是蚊虫叮咬的痕迹,也不是什么伤口。薛蒙如今已不是十四五岁的人了,有些事情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不意味着一无所知,楚晚宁颈上的这一点痕迹,让他很不安宁。

他想到种种细枝末节,尤其是那天自己在后山听到的动静。

他一直都在跟自己说那是风声,是风声。

可是心里那种模糊的阴霾似乎又笼了上来,千丝万缕的烟雾之下,似乎有什么光怪陆离的东西要渐渐显露原本的模样。

暖洋洋的日头里,薛蒙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很不舒服,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种不安宁,到了楚晚宁闭关的第六日,薛蒙做了个决定——

他打算暗中跟着墨燃看看。

这是师昧侍奉楚晚宁的最后一天,换班原本应当在午夜,但墨燃这天早早地在孟婆堂吃过晚饭,提了一盒子点心,便径直往红莲水榭去了。薛蒙没想到他居然这个时辰就打算去把师昧换下来,剩下的饭也不再吃,猫着腰就追了上去,一直跟着他走到红莲水榭外,墨燃从正门走,他缓了一会儿,效仿墨燃之前做过的,翻墙进门。

此时夕阳未落,弯月已出,天穹卸了溢彩流光的妆容,唯剩眼尾一抹残红还未揩拭,那壮丽的晚霞都是褪尽了的铅华,脂粉涨腻,被黑沉沉的夜色吞没,星辰如水。

墨燃提着食盒,遥遥看到师昧背对着自己,走进竹亭,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墨燃走来的动静,在楚晚宁面前停落。

墨燃笑了笑,正打算出声与他打招呼,却忽见得师昧手中隐隐闪过一道寒光,指向正在打坐的楚晚宁,墨燃愣了一下,脑中电光火石,蓦地喊道:

“师昧!”

脊背生凉,汗毛倒竖。

他这两辈子,历经的生离死别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到了今日,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能草木皆兵。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红莲水榭曾经停放着楚晚宁的尸身,停放了两年整,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他其实并不很喜欢这里,踏进水榭,他总能想到他上辈子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楚晚宁躺在莲花之中,双眸永阖,再无生气。

所以他下意识里,觉得红莲水榭是灾地,有着幽深不见底的咽喉,会吞噬掉人世间的最后一捧火。

师昧回过头,他垂下手,那银光便在袖中隐匿:“阿燃?……你怎么来了?”

“我——”

墨燃心跳狂乱,一口气上不来,什么都不顾,黑眉蹙立道:“你手里……”

“手里?”

师昧怔了一下,复又抬手,只见他手中握着是一柄梳子,纯银打铸,尾背上镶嵌着舒畅经络的碎灵石。

墨燃有些语塞,半晌才道:“你……在给师尊梳头?”

“……嗯,怎么了?”师昧上下打量着他,而后微微蹙起秀丽的眉,“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没,我只是……”

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脸却由苍白而至微红,所幸夜色昏暗,教人看不真切。顿了一会儿,墨燃把脸微偏,轻咳一声:“没什么。”

师昧依旧默默望着他,而后似乎明白了什么,神情微有怔愣,犹豫着开口道:“你难道以为……”

墨燃忙道:“我没有。”

毕竟师昧也是待他极好的人,是他视之如亲人的人,墨燃也为自己那一瞬间的误解而感到心惊,只觉得很对不起师昧,所以“我没有”三个字脱口而出。

师昧没有说话,良久,才道:“阿燃。”

“嗯?”

“我都还没有说后半句。”师昧轻轻叹了口气,“你又何必这么急着否认。”

此言一出,无疑昭示了师昧已明白方才那一瞬间,墨燃竟将他手中的银梳误认做了凶刃。

虽然这是因楚晚宁两世身死而产生的恐惧,方才背对着墨燃站的无论是谁,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他大概都会生出那须臾的战栗。但是面对师昧,墨燃冷静下来,心里仍是难受的。

他垂眸道:“……对不起。”

记忆里,师昧遇人遇事总是温柔宽和,极少有冷淡或是责怪他人的时候。但这天晚上,荷花池旁,师昧望着墨燃,却良久不曾作声。

起风了,满池莲叶翻卷,红莲轻舞。

师昧说:“人不如旧也就罢了,但是阿燃,相识近十载,我在你心里,何至于如此不堪。”

他的声音轻柔,平静,没有太多剑拔弩张的怒火,也没有半点哭天抢地的委屈。墨燃看着他的眼睛,两泓清冽泉水,好像什么都已看透了,但却什么都不想计较,不想再多言。

师昧将那柄银光流溢的梳子递到了墨燃手中,淡淡道:“师尊阖目冥思前,让我之后替他将发辫束上,既然你来了,就交给你吧。”

“师昧……”

但颀长极美的男人已与他错肩而过,脚步平缓,却是不曾回头,独自离开了万叶萧瑟的红莲水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生气了怎么办》

问:楚晚宁生气了怎么办?

墨燃0.5:生什么气,有什么资格生气,本座还气他不喜欢在床上说话呢,可笑。

墨燃1.0:赶紧拉着师昧走,楚晚宁生气了谁还能活着?

墨燃2.0:我不会让师尊生气的。

薛蒙:完了……我是哪里做错了?我……我马上就改。

师昧:我也不会让师尊生气的。

问:墨燃生气了怎么办?

楚晚宁:……他好像没有生气过。

零点五:???敲你嘛,你忘记我的存在了?

薛蒙:狗东西,骂他。

师昧:那就好好哄一哄吧。

薛蒙生气了怎么办?

楚晚宁:他不是天天在生气吗?

墨燃:他不是天天在生气吗?

师昧:噗,他不是天天在生气吗?

师昧生气了怎么办?

楚晚宁:他会生气?

薛蒙:他会生气?

墨燃:……他会生气的。今天正文我就惹他生气了,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太擅长哄人啊……

第191章 师尊,我与薛蒙……

这世上对墨燃而言最重要的人,除了楚晚宁,便是师昧了。

曾经墨燃以为自己待师昧是情,后来虽发觉不是,但待他好、珍视他的心意却没有改变过。

尽管渐渐也会觉得师昧变得陌生,觉得这个身材高挑,眉目间尽是风韵的男子像是另外一个人。尽管最初那碗抄手只不过是师昧得了吩咐,替楚晚宁送来的,但无论怎样,师明净都是当初的那个师明净啊。

是在黑暗与潦倒中,朝他微笑,向他伸出手来的同伴。

是在落寞和不甘时,陪伴着他,愿意给他安慰的师兄。

想起来师昧也是个孤儿,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不再有,薛蒙又心高气傲,虽然与师昧交好,但是这么多年了,师昧都没有唤过薛蒙名字,而是毕恭毕敬称他为少主。

真正能与师昧称一个“友”字的,大约也只剩下自己。

结果自己也伤了他的心。

薛蒙匿身在竹林中,双手抱臂瞧了半天,就瞧见墨燃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把玩着银梳,似有心事。

等了小半个时辰,没见得有什么动静,薛蒙就开始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自己怎么想的,怎么会觉得师尊和墨燃会有什么关系?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他越站越尴尬,越战越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站到最后,薛蒙转身走,但果然是同门师兄弟,他和墨燃犯了几乎一样的错误。

一时放松,没有控制住脚步声。

墨燃站起来,隔着纱帘沉声道:“谁?”

“……”

月色下,薛蒙不情不愿、不尴不尬地踱了出来,眼神躲闪,轻咳一声。

墨燃愣了一下:“你来做什么?”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薛蒙不敢去看墨燃的眼神,目光飘忽,说的倒是振振有词,但脸却红了,“我也只是想来看看师尊。”

墨燃心念一动,隐约明白过来薛蒙尾随自己的可能,不由地面色僵凝,但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神情,在薛蒙尚未觉察之前,就恢复了镇定。

“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吧。”

薛蒙也不推辞,跟着进到了竹亭里。

墨燃问他:“想喝茶,还是酒?”

“茶。”薛蒙道,“喝酒会醉。”

桌上酒与茶都有,墨燃生了红泥小炉,夜色里火焰亮起,照着他五官分明的轮廓,他把八宝茶在炉上煮着,兄弟二人一个坐在竹亭长椅上,一个靠着亭柱,等着水沸茶熟。

薛蒙问他:“你怎么这么早?原本应当师昧再值半宿的。”

“左右无事,就过来了。”墨燃笑了笑,“你不也是么?”

薛蒙一想,好像确实如此。

墨燃应当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只是关心师尊而已,毕竟天裂一战后,墨燃渐渐地转变,如今多年已过,他和当初那个锱铢必较的少年已是大相径庭,楚晚宁用兴命救下的徒弟,终于长成了一个磊落端正的男人。

垂下睫毛,薛蒙沉吟片刻,倏地笑了。

墨燃问:“怎么?”

“没,想起了上一回闭关的事情。”薛蒙道,“那时候你还不服气师尊,足足十天,你就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说自己能耐不够,怕是伺候不了他,跑去爹爹那里整理藏书去了。我那时候还在心里生你闷气,没有想到过了七年,你会变成这样。”

墨燃静了一会儿,而后道:“人都是会变的。”

薛蒙问道:“要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回到七年前,你还跑不跑了?”

“你说呢?”

薛蒙便真的认真想了想,而后道:“怕是会想十天十夜,都陪在师尊身边了。”

墨燃低眸笑了。

“哼,你笑什么。”薛蒙换了个姿势,一只脚架在了竹亭长椅上,手肘闲适地搁着,头颈微微后仰,目光流转至眼尾,瞧着自己的堂兄,“如今你我对师尊的心意都是一样的,我是怎么想的,你应当也差不了太多。”

墨燃垂目:“嗯。”

薛蒙乜过眸子,又望向亭角风铃,说道:“挺好的,当初师尊身殒,我怨憎他用兴命换了你的兴命,但今日看来,你这人也并非是全无良心。”

墨燃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是“嗯”了一声。

铃铛璁珑,叮叮当当在风里作响。

几许沉默,薛蒙忍不住转头,目光灼灼,眉心微蹙,忽然问他:“咳,那什么,其实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你跟我说句实话,那天在后山,你们……”

墨燃其实知道薛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七弯八绕那么久,还是没有逃过。他等着他说下去。

但薛蒙嗫嚅半天,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终还是说不出那句话来,只定定地望着墨燃,说:“你们真的……是在找桂花糖年糕吗?”

水开了,丝丝缕缕的蒸汽,在寒凉的夜色里此消彼长,聚合又散去。

两人的目光交汇,薛蒙双眸满是焦灼,闪动着热焰,墨燃的黑眼睛则古井无波,深不见底。

“可以喝茶了。”

薛蒙蓦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盯着他:“你们真的是在找桂花糖年糕吗?!”

“……”

墨燃顿了片刻,挣开他的手,去桌前提起漆黑的铸铁壶,一人一杯,斟满。

而后他才掀起眼眸,说道:“如果我们不是在找桂花糖年糕,还能是在做什么?”

“你——”

“师尊轻易不会诓你,你不信我,总也得信他。”

薛蒙似是被捏住了七寸的小蛇,搁在膝头的手微微痉挛,而后蓦地低头道:“我没有不信他。”

“那就喝茶吧。”墨燃叹了口气,“成天想些什么呢,都是些有的没的。”他低头,吹了吹蒸腾的热气,氤氲水雾中,他的面容显得那么英俊,却又有些模糊不清,如镜花水月,教人看不真切。

八宝茶温热,口感咸醇,薛蒙慢慢地喝了几口,感觉那汩汩热流让狂乱的心跳渐趋冷静,他把茶都喝完了,杯子里仍有余温未散,在袅袅冒着热气。

薛蒙低头,忽然怔怔地,像是在对墨燃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真的是太在乎他,才会想那么多,一点点风吹草动,我都……”

“我知道。”墨燃说,“我也一样。”

薛蒙侧过脸,望着他。

墨燃靠着亭柱,杯中茶未尽,他又饮一口,而后道:“方才还因为这个,误会了师昧,你至少比我好些,不至于那么冲动。”

薛蒙略奇:“难怪见他跟你说了没两句就走了,你误会了他什么?”

“……不说也罢。”墨燃苦笑,“我比你还能胡思乱想。”

薛蒙皱皱鼻子:“他是个可怜人,饥荒中人们易子而食,如果不是被爹爹救回来,他都要成了饥民锅里的肉了……师昧一直待你挺好的,你可别欺负他。”

墨燃道:“嗯,我知道,先前也是一时激动,以后不会了。”

两人在亭中守着楚晚宁,一言一语,不咸不淡地聊着。

这种感觉很奇妙,墨燃望着月光下,薛蒙那张俊秀的,有些天生傲慢的脸,就是这个人前世在自己胸口开了个窟窿,后来每一次见面都伴随着泪与血。

没有想到他们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说话,月下荷塘,烹茶煮酒。

是的,煮酒。

茶喝完了,薛蒙也没打算走。

墨燃就又热了一壶酒,小酌几杯,权且伴话,只要不醉,都是无伤大雅的。

但他似乎高看了薛蒙的酒量。

他们师徒四人,千杯不倒的是楚晚宁,自己也算凑合,师昧的酒量就很差了,但最无可救药的是薛蒙。

两小杯梨花白,这个人就有些晕头晕脑,讲话也大舌头了。

墨燃担心惹祸,忙把酒都收了,不再给他喝。

薛蒙意识虽混沌,但也还没全失,还是清楚的,脸红彤彤的,笑了笑,说:“收起来好,我……我是不能再喝了。”

“嗯。”墨燃道,“你快回去歇息吧,自己能走吗?不能走我传音让伯父过来。”

“哦哦,不用他过来,不用他过来。”薛蒙笑眯眯地摆摆手,“我自己能走回去,还认路的。”

墨燃不放心,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他面前:“这是几?”

“一。”

又指指楚晚宁:“这是谁?”

薛蒙笑了:“神仙哥哥。”

“……好好说话。”

“哈哈,师尊啦,我认得的。”薛蒙抱着柱子笑道。

墨燃蹙着眉头,暗骂薛蒙这家伙的酒量怎么一年比一年更差,仍不安心,又指自己问他:“那我呢,你看清楚,别开玩笑,我是谁?”

薛蒙呆了一会儿。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与旧影重叠,当年孟婆堂除夕之夜,薛蒙也是醉了,认得师昧的脸,说楚晚宁是神仙哥哥,而后瞧着墨燃,哈哈笑着说墨燃是狗。

墨燃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准备他如果再开口说一句狗,就先偷偷把薛蒙摁着揍一顿,然后再叫薛正雍过来把这小醉鬼领回去。

但薛蒙望着他,呆呆望了好一会儿,脸上也不知是什么古怪表情,最后嘴唇张开,微微嘟起,似乎是要发“狗”这个音。

墨燃打算伸手捂他的嘴。

“哥……”

尚未抬起的手僵住了,薛蒙目光朦胧地望着他,慢慢地,小声地,喊了一声:“哥。”

墨燃愣了一下,仿佛被蜂刺蛰中,刺痛弥漫成剧痛,剧痛又因那剧毒而变得麻酸。他喉头阻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怔愣地望着薛蒙的脸,年轻的,傲慢的,意气风发的五官。

在这张脸庞上,墨燃见惯了仇恨,愤怒,鄙薄。

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此刻的神情。

薛蒙摩挲着自己腰间的龙城佩刀,那是墨燃不惜艰险斩下大妖精魅,夺了极品灵石,送来替他融嵌的。

没有这把刀,他或许就夺不下灵山大会的第一,没有这把刀,他或许就只能沦为籍籍无名的修士,背负仲永之伤。

他清醒的时候,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出于自尊与颜面,他从未好好跟墨燃说过一个谢字,但他其实很难受——每日擦拭着龙城的时候,都是心绪万千,百感交集。

尤其是儒风门回来之后,知道是墨燃从徐霜林手下救了自己,薛蒙就更是煎熬,醒来之后,听说墨燃和楚晚宁仍下落不明,他失声痛哭,人人都以为他只是在哭自己的师尊而已,只有薛蒙自己清楚,那天晚上,他抱着龙城佩刀,躺在病榻之上,望着黑暗,嘶哑地说了一声:

“哥,对不起。”

你在哪里……你和师尊……都还好吗……

墨燃说不出话来,也挪动不了脚步,整个人像是定住了,就那样木僵地站在原处。

昨日种种如逝水,自眼前湍急而过。

他想到前世的死生之巅,薛蒙独自一人上山,站在凄冷的巫山殿里,红着眼眶追问他楚晚宁的下落。

薛蒙说:“墨微雨,你回头看看……”

他想到自己当了踏仙帝君之后,薛蒙与梅 雪伏击刺杀,青天白日里梅 雪阻绝他的路,薛蒙怒喝着,面目扭曲狰狞,弯刀刺入他的胸膛,鲜血狂飙。

薛蒙说:“墨微雨,谁都救不了你,这世上容不下你!”

他想到一桩桩一件件的仇恨,愤怒的,炽热的,龙蛇舞动。

他想到这辈子楚晚宁身死当日,薛蒙猛地跃起咆哮着将他摁在墙上,颈间动脉暴突,困兽般怒嗥着:“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忽然间,心念一闪,眼前仿佛亮起一道微光。

或许是墨燃这样僵硬地站着,实在站得太久了,久到让他想起最早,最早,最模糊的那段记忆。

他好像看见了两个少年,一个瘦的厉害,瑟缩惊惶,如被抽打惯了的弃犬,不安地蹲在弟子房的小桌子前,蹲在条凳上,小手紧紧攥着,护在膝头,一动也不动,那是他自己。

还有一个少年,面如雪玉,俏傲可爱,犹如羽翼鲜亮骄傲耀眼的小雉鸟,他站着,腰间配着一把漂亮的弯刀,一脚踩在椅子上,用漆黑滚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睥睨着他。

“我娘让我来看看你。”少年薛蒙哼唧道,“听说你就是我堂哥了?……长得可真寒碜。”

墨燃不吭声,低着头,不习惯被人这样紧盯着打量容貌。

薛蒙问:“喂,你叫什么名字?墨……那个墨……啥?跟我说说,我不记得了。”

“……”

“问你话呢,怎么不吱声?”

“……”

“你是哑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