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是龙尾。”

南宫驷失色道:“那刚刚的那一下震动,是龙尾的纽带断了吗?!”

“不错,而后是龙首,最后是龙身。”容嫣道,“一旦南宫絮用第五把神武施术成功,整座蛟山都会失去掌控……再也……再也不会认太掌门为主……”

她的神情又痛苦起来了,她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徐霜林似乎已觉察到了她的作为,正在极力地侵吞她的肉身。

容嫣低低哀嚎,纤长苍白的手指紧紧埋入发髻之间:“不……不……”

“阿娘!”

“驷、驷儿……”

他的声音让她猛地又惊醒,她犹如濒临渴死的人得到甘泉,她紧紧攥住他,神情竟有些惶然无助。

那是他在她脸上从未见过的无助。

南宫驷心痛如割,他将她拥到怀里,以前他还是孩子,阿娘总是很清冷,很严肃,极少拥抱他。

如今他终于可以护着阿娘了。

虽然只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只不过一具躯体里,藏着些许生前的意识,连魂魄都不再有。

也够了。

容嫣佝偻着身子,在南宫驷怀里微微发着抖,过了好久,她才又抬起脸来,脸上已尽是作为珍珑棋子流出的血泪。

南宫驷喉间苦涩,抬手去帮她擦拭,可是怎么擦都是污脏的,怎么擦,那些血迹都擦不掉,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容嫣道:“我能感觉到他……他已经觉察了我……我时候不多了……听着,他斩断血契,为的……为的就是能和魔龙重新定契,到那个时候……啊!!”

她意识模糊,难以继续。

但南宫驷已经恍然明白过来,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到那个时候,惘离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我们在蛟山就——一个都逃不过?!”

“绝不能如此……”

“绝不能如此!”

母子俩竟异口同声。

南宫驷低头去看母亲:“阿娘可知该怎么做?”

“南宫絮修炼不到家……”容嫣脸色闪过一丝寒意,“他……他根本镇不住珍珑棋子……所以竟生反噬,我也因此……能反知其内心一二……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听我的。”

容嫣攥着南宫驷的手臂,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去,最后却落在了她的丈夫身上。

因为刚刚大地震动,南宫柳被震醒了,正抱着自己的那筐橘子,迷迷茫茫地环顾四周,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

她紧盯着他,犹如鹰隼盯着穴中之蛇。

“需得死一个人。”朱唇启合,容嫣道,“驷儿,你去杀了他。”

第224章 【蛟山】君子诺

“!”南宫驷觫然,“阿娘?”

“魔龙之契,唯有靠南宫家鲜血活祭,方可加固。”容嫣道,“只有你,或者他。所以当然是他……他已是一枚棋子,行尸走肉……更何况,他凭什么苟活着?他为夫不忠,为父不严,为君不尊,他枉配为人。谁知道南宫絮为何一念之仁解了他的凌迟果之诅,只让他做了个傻子?!”

南宫驷怔忡地僵在原处,似乎他也成了一枚棋子了,僵硬的,难以动弹的。

“驷儿,为娘身不由己,难以动手。如今只有你……只有你能将他投入龙魂池,鲜血入池……他一条……一条贱命,便能换众人平安,也算他……死后积德了!”

他还未做反应,忽地,听到龙魂池那边有人在大喊:“怎么回事?这些甲壳虫是哪里来的?”

甲壳虫……?

随即那个殿内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还有薛正雍姜曦等人的喝令声。容嫣焦急道:“尽快,龙尾的血契已经断了,还有最后两道契约,等完全解开了,就算把他丢到血池里,也是于事无补。”

南宫驷被她当头喝醒。

“有什么好犹豫的?!”容嫣道,“是他四处为孽,害得儒风门到今天地步,驷儿!你快醒醒吧!没有别的选择了,你——!”

她忽然哑然失声。

紧接着,她的眼仁微微上翻,瞳孔急剧收缩,徐霜林似乎终于忍受不能,以最狠戾的灵力控住了她。

容嫣再也没有了自己的意识。

她脸上重新出现了做梦般的神情,她缓缓起身,朝着“极乐”那一边走去,回到她一开始待着的那个不起眼的位置,眼神放空,低声喃喃着:“驷儿……告诉阿娘,举世毁之而不加沮,前一句,是什么呢?”

南宫驷在发抖。

他跪在地上发抖,他没有被任何东西所控,可是他觉得天罗地网,哪里都没有出路。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

这是他阿娘希望他做到的,好难。

真的好难。

小时候背晦涩难懂的逍遥游也好,还是令他十箭必须命中九次红心也罢,都是太难太难的事情。

如今,她跟他说,要用他父亲的血,去加固蛟山的血契。

他听着外头那哀哀惨叫,只听声音都知道苏醒的龙尾变成的甲虫会有多可怖,他又想起叶忘昔,还在黑暗里独自迎战蛇潮,等着他尽快查明一切回去的叶忘昔。

“驷儿……”身后是母亲的喃喃。

他缓缓抽出长剑,朝着南宫柳走去。

恨。

怎么会不恨?

他看着这个男人——

怎么会不恨他?

活挖了母亲的心脏,私通江东堂掌门,坑害碧潭庄李庄主,让儒风门毁于一旦留下一堆烂摊子和昭著臭名让他与叶忘昔惶惶然终日无处可归犹如丧家之犬不就是丧家之犬他怎能不恨他!!

佩剑举起,雪光映亮了南宫柳的面目。

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带着几分稚子才会有的安详与平静。

南宫柳看着南宫驷,于是南宫驷的手就抖了,他别过头去,他说:“你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要我起来?我要坐在这里,我要等陛下……”

“什么陛下!”南宫驷朝他怒喝起来,心脏突突跳动,血管里血流奔涌,贲张,“那是你弟弟!出息呢南宫柳?!那是你弟弟!!”

“是弟弟也是陛下啊。”南宫柳被惊着了,又缩成一团,“你不要这么凶,你……你……你为什么哭呀?”

我哭了吗?

南宫驷怔愣地想。

我……我哭了吗?

苦咸的泪水滚滚淌落,和佩剑一起,跌落在地上。

南宫驷倏忽跪落于地,已是嚎啕。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恨他的,他以为自己真的能恨到逼迫着父亲随自己到龙魂池,重铸蛟山与惘离的血契。

他为什么不能恨?就是眼前这个人害的自己无家可归,家破人亡,他凭什么不恨?

可是……

可是真的下不去手啊。

当剑光照亮这个人的脸庞时,当他看到这个人眼角的皱纹时,他想到的,竟然是——

竟然是自己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啸月草场跌跌撞撞地追着瑙白金跑。

腿脚不稳,最后跑跌了。

容嫣站在他面前,对哇哇大哭的他说:“自己站起来。”

好疼。

可是真的疼,他挣扎了,也努力了,但却站不起来。

他伸出手,恳求娘亲抱他一次,拉他一把。

但是容嫣没有伸手,一直都没有伸手。

最后是另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小小的他从地上抱起,抱到怀里,阳光洒下来,他看到一张脸。

一张年轻的,敦和的,好好先生般,总是慈爱和气的脸。

“哎呀,我们驷儿偶尔也是要人扶一下的啊。”这个人摸着他细软的头发,眼神很温柔,“要是都自己爬起来了,还要爹娘做什么呢?”

那是南宫驷记忆之初,对自己父亲最早、最早的印象。

在这个幽旷的,满是活死人的大殿,唯一的活人蹒跚着,跌跌撞撞地,靠着自己爬了起来。

他爬起来,可是很快又跪下了。

他朝容嫣所在的方向,遥遥长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再次起来,转身走。

忽然,衣袖被扯住。

扯住他的人,居然是南宫柳。

“……”

南宫柳从筐里摸出一个橘子,递到他手里,想了想,又剥了一片,直接递到了他的唇边。

“别哭啦,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是橘子是甜的,特别好吃。我采来的,你尝尝吧。”

南宫驷不想吃,可是那瓣橘子就在唇边,南宫柳递给他,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喂他吃东西那样。

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散开,南宫驷狠狠抹了抹眼泪,终于下定决心掷落长剑,转身大步走出了前殿。

他来到了混战一片的龙魂池边。

那龙尾化作的甲虫太凶狠了,已经有很多的修士战死,地上血流成河。由于虫子太小,楚晚宁姜曦等大宗师一个人也只能护住身后不多的人,场面一片冗杂,犹如在沸汤内,鼎镬间。

没有人注意到南宫驷进来。

他走进殿内。

几个时辰前,他失去了灵核,以为自己从此要沦为凡人,庸碌一生。

此刻却忽觉得,原来命运知他心高,虽不厚于他,却在最后,也不薄于他。

唯一亏欠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通往招魂台的甬洞处。

叶忘昔。

南宫驷忽然展颜笑了。

幸好,到头来也没有来得及跟她说,谢谢她不离不弃,谢谢她矢志不渝。幸好没有来得及跟她说,他终于读懂了她的好,她的情意,愿意从此一直和她在一起。

要不然平白无故地,连累人家姑娘,那就……

“扑通。”

那就怎样呢?

他没有想完,若是再想,大概就再也没有勇气。他没有想完,于是滚沸的血池将他吞没,他没有想完,便化作骨骸,融为灰烬。

他生前所来得及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腰间的箭囊解开,将母亲一针一线绣给他的箭囊,和里头那个在嗷呜乱叫的妖狼瑙白金抛到了池边。

南宫驷觉得自己在融为灰烬的那一瞬间,好像仍是有意识的,但是不痛,他好像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箭囊安全落在地面的声音,瑙白金呜呜的叫唤,似乎还听到楚晚宁喊了他的名字,极少有的从容尽失。

他想应。

他想应一声:

师尊……

我认你的。

我怎么会不认你。

其实我都记得,那一年花树下,磕落拜师之礼。

但是你不肯要我啊。

我也有我的自尊自傲,怕你是看不上我的根骨,所以一直佯作当时年岁太小,业已淡忘。

后来你愿意认我了,但是我也怕连累你……

现在好了。

我有师尊,我给阿娘背了逍遥游,叶忘昔和瑙白金都没事。

对了,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吃到一片橘子。

是那个人……亲手剥的……

和小时候尝尝喂我吃的那种橘子是一个滋味。

好甜……

南宫驷的魂灵倏忽散落,什么都淡去了,一切都成了前尘幻影,往事旧梦,都过去了。

归于血契。

龙魂池忽然迸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所及之处,龙吟剑啸,摧枯拉朽,将所有的龙尾甲虫,龙鳞滑蛇,将外头狰狞托举着尸潮的龙筋,纷纷碎为灰烬,残作齑粉。

叶忘昔从甬洞里浑身浴血冲出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南宫驷最后落入池中的一瞬身影,看到龙光漫照的血池,还有所有望着血池的修士,池边呜咽无助的瑙白金,俯身抱住瑙白金的楚晚宁……

她的佩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阿驷!!!!”

声嘶力竭,几裂穹苍!

此时的叶忘昔已满身伤痕,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还没有来得及走到血池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落泪,那惨重的伤势与疯狂的情绪终于摧垮了她。蛇毒在她身上蔓延,她骨血冰冷,浑身发冷。

“阿驷……”

她一步步踉跄着奔过去,嘴唇青紫,翕动着,哽咽着,泪水潸然滑落。但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她重重摔于冰冷的砖面。

眼前阵阵昏黑,可她还在用血迹斑驳的手指扒着地面,试图往前爬着挪着。

明明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明明亲眼看到南宫驷纵身跃入了龙魂池。

明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可是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

好像只要死咬住坚持着爬到池边,就能让那人归来,好像只要再执着那么一时片刻,南宫驷就还能回到她的身边。

他说过的。

在蛇窟前,他明明答应过的——

他说,这里太黑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坚持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眼泪滚滚而落。

她便坚持着,银牙咬碎也坚持着,那样一点点地,昏沉沉地匍匐着,痉挛着,爬到已经归于止熄的龙魂池边。

我来了。

你呢?

眼前很黑,周围很冷,是不是又有厉鬼要来,是不是又有毒蛇要犯,你能不能像从前一样,一纸灵符镇落,威风凛凛地回过头来。

再跟我说一句:“跟我走吧,我保护你。”

“南宫驷……阿驷……”她哽咽着,终成嚎啕,放声大哭,“你回来啊!君子一言,你要守诺的,你回来啊!”

可那哭声也并未持续太久。猛烈的毒素与创伤终于侵吞了她,她失去意识前,最后做的事情,是伸出手,触上了龙魂池的池壁,仿佛这样就能捉住池中人的衣摆,将他留在身边。

本来一切都要变好了啊……阿驷的灵核暴虐可以想办法遏止,大家也都没有再那么记恨他们了……本来……就快要熬出头了。

可是黑暗又来,这一次,对她而言,或许再也没有天明。

“阿驷……”

叶忘昔呢喃着,终于缓缓合上了眼睛。

魔龙的恶灵终于被镇压,南宫驷以血肉之躯献祭,加固了即将破碎的纽带,而融入了南宫驷魂魄的龙血池,徐霜林再难毁坏。

都结束了。

蛟山不再有一草一木能被徐霜林动用,南宫驷没有南宫长英那般通天彻地的本事,但最后却是他,削去了徐霜林最锋利的爪牙。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先前负伤的人细微的呻吟。

龙血池的光芒渐渐散去,墨燃走到楚晚宁身边,楚晚宁低着头,阖着眼,抱着瑙白金的那只手苍白冰冷,因为隐忍,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出。

“师尊……”

楚晚宁什么都没有说,他最后只是把瑙白金放到了叶忘昔身旁,连同南宫驷的箭囊一起。

他起身,眼里有水汽,但望向通往招魂台的甬道时,那水汽就凝成了冰霜。

他一言不发,手中天问流淌着金光,他走向那漆黑的甬道。

墨燃跟着他,死生之巅的弟子都沉默着跟上。

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话。

打头阵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明白,但是他们一个个都跟上,没有人退缩。而后是踏雪宫,孤月夜……

姜曦进甬道前,点了几名疗愈和镇守的弟子,说:“你们留在这里,好生照顾伤员,尤其是叶姑娘。若是这些没死的要是再丢了兴命,回去一整年的俸禄灵石,全都扣光。”

“是,掌门。”

通往招魂台的门已经被打开了,这一路损兵折将,他们来到了儒风门宗祠天宫的最后一块地方——

终于到了,祭祀招魂之地。

招魂台。

第225章 【蛟山】笑我癫

楚晚宁是第一个走出甬道的,与甬道内的窄小不同,他迈出最后一级石阶,映入眼帘的是偌大的一片空旷高台,举目竟难望见尽头,犹如一方浮沉于九霄之上的净土。

此时一轮皓月当空,高台四野孑然,寸草不生,举目望去,但见凄风阵阵,云影朦胧,而高台最中心的地方,坐着一个人。

徐霜林。

后面的人陆续都出来了,却都在看到徐霜林的瞬间陷入了怔愕,薛正雍更是惊道:“怎么……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另有人倒抽一口凉气,悄声道:“天啊,怎么会这样?”

“他到底是死是活?”

墨燃朝他走过去,离得越近,眼前的一幕就越是令人寒毛倒竖,砭骨森寒——徐霜林盘腿坐于地面,闭着眼睛。他身体的右半边已经完全腐烂了,根本看不出人形,身上不断地涌出脓血和黑水,恶臭逼人。而在他前后左右,分别 着五把凶煞之气极重的神武。

墨燃的指尖不由地蜷了蜷--他看到了不归。

不归正深深刺于地面,淡绿色的辉光从地上一路攀延,最后和其他四把武器的光芒汇聚成流,涌入徐霜林的心腔,将徐霜林一张嶙峋消瘦的脸照的阴晴不定,明暗闪烁。

而在徐霜林身后,有一团黑漆漆的烟霭在盘旋扭动,似乎是某种即将聚化成形的结界。

其他人陆续跟了过来。

黄啸月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个是……这个是武魂之术?”

薛蒙不知道什么是武魂之术,刚想问父亲,一扭头却看到薛正雍脸色煞白。显然,他根本不相信居然有人会动用这种术法。

“这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武魂之术的显然不止薛蒙一个人,另外有小辈在轻声问着。

楚晚宁盯着徐霜林的脸,说:“武魂之术,就是把自己的魂魄献给染满了鲜血的神武,与神武定下契约,发誓,死后自己的灵魂被神武的武器器灵撕碎吞噬,成为淬炼神武的祭品。”

“活祭武器?”薛蒙愕然,“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的灵力不够。”楚晚宁道,“这是可以迅速且大幅拔高自己实力的方法。他把魂魄献给神武,而神武,把自己的力量借给他。”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几乎所有人都禁不住退后一步,薛蒙龙城出鞘,紧紧盯着徐霜林的脸。

徐霜林缓慢地睁开眼睛,月光下,他抬起脸,一半还如寻常,一半却已是一摊臭恶的泥浆。

“楚宗师……诸君,你们还是寻来了啊。”

他一只手支撑在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身,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是警惕,或是恶心,或是畏惧的脸。

他不在意,尚且正常的那只眼睛转动着,里头甚至透着一种恶意的捉弄和邪气。但他扫了一圈,又扫了一圈,没有发现那个人的存在,脸上那种笑吟吟的恶意,便凝冻且消失了。

徐霜林戾然低喝道:“叶忘昔呢?!”

薛蒙怒道:“你也配提她的名字?”

“你们把她怎么了?!”

薛蒙更怒:“你管得着吗?你这种没心没肺,没血没肉的人,你还有什么面目去挂念叶忘昔?”

“挂念?”这个词似乎把徐霜林给激着了,他先是一愣,而后眯起眼睛,似乎慢慢平静了下来,“不,我怎会挂念?真是可笑……”

姜曦森然道:“与他废话那么多做什么?杀了他!”

说着右手抬起,雪凰佩剑现于掌心,就要朝徐霜林斩落,岂料一道黑影快如闪电,竟生生将他的攻势隔断。

姜曦眉峰一抬,咬牙切齿道:“墨宗师为何阻我?”

“我有话要问他!”墨燃说着转过身,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亮,他抿了抿唇,原本似乎想再多说几句,但最后吐出来的,也只有四个字,“你同伙呢?”

徐霜林慢悠悠的——他居然都这样了,还能慢悠悠的——蹭了蹭自己的脚趾。

于是墨燃注意到他今天又没有穿鞋。

“都说了是我的同伙。”徐霜林露出森森白齿,笑了起来,那半边脸的笑容看上去竟还是很灿然的,带着一丝嘲讽,“那么你们应当知道我绝不会说。我徐某人,这点江湖义气还是懂的,诸位英雄豪杰、君子好汉,你们就别多费这一份心了。”

他特意看了墨燃手中的见鬼一眼,又道:“别的审问方法也不必用,大不了手起刀落,割去自己的舌头——我总有办法不说真话。”

薛蒙显得很错愕:“你,你这样的人,居然还好意思说什么江湖义气……”

“奇怪了,我为什么不能说江湖义气?”徐霜林道,“朋友相帮,兄友弟恭,师慈徒孝,善者安享清宁,恶者得到惩戒,这本就是世道该有的样子。你以为这个道理,就只有你们这些人能懂吗?”

薛蒙被他厚如城墙的脸皮惊得瞠目结舌,指着他道:“兄友弟恭?师慈徒孝?……你?”

徐霜林慢条斯理道:“是啊,如何?”

“你还要脸吗?和兄弟手足相残的人是你,怂恿南宫柳吃掉罗枫华灵核的人也是你,坏事你都做尽了,你居然……你居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这就是世道该有的样子?”

面对薛蒙一连串的质问,徐霜林咧嘴笑了笑,并不置否,而是忽然说了句:“小兄弟今年贵庚?”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不告诉我也罢。”徐霜林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我看你也就是二十岁上下。二十岁的人啊,总是一腔热血,满眼纯真,趾高气昂地站在天地之间,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

他顿了顿,灿笑道:“真是再好不过的年纪了。”

地上神武的光辉在源源不断地流淌,继续给他强悍的灵力,他拿这种灵力维持着自己对成千上万珍珑棋子的 纵,对抗着棋子们的反噬,但饶是这样,他身上的肌肤还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溃烂。

徐霜林不以为意,他似乎看不到自己正在被煞气吞噬的身体,他来回在身后那个盘绕的结界前踱步:“二十岁……你知道我跟你差不多大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

“你还能在做什么?”薛蒙义愤填膺道,“你做的那点破事谁不清楚?你褫夺掌教指环,代替你哥哥当了儒风门的掌门,短短两个月之内,你就连杀了两位上修界的尊主,后来有人找你去讨要说法,而你把他们的眼睛统统挖了出来——你这个死变态,不义、不仁、闭耳塞听,你全占了!如果我和你一样,在二十岁的时候干出这些事情,那我宁愿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暴毙而亡!”

薛正雍见他激动,恐他惹了徐霜林的注意,吃不了兜着走,低声提点道:“蒙儿,你少说几句。”

“别呀。”殊不知这句话被徐霜林听见了,他笑嘻嘻地摆了摆手,“接着说,为什么少说几句?”

薛蒙见他居然还笑,脸上那神情就跟看个鹦鹉在架子上拍打羽翼唱歌似的,满是玩味儿,不禁热血上头,恼羞成怒道:“你、你当真是恬不知耻!无药可救!”

“有什么恬不知耻的,你说的那些,本就不算什么。”徐霜林道,“你说我褫夺掌教指环——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我哥哥那个废物,什么都不会,靠着一张三寸不烂的滑舌,居然也能混的风生水起,没有和他实际较量过的人,都以为他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称我们是儒风双公子——灵力术法不相伯仲——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

“我,和他?”徐霜林拍着额头嗤笑,“别逗了,从小我拿一只手就能敌得过他四足并用,要我跟他并驾齐驱?我终日在苦修的时候,他只知道在他老娘怀里撒娇剥橘子吃!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后来我为了在灵山大会求个实至名归,他却背后使阴讨了个坐享其成!后来呢?你们给苦练的人扣上剽取之名,却给他——封了个天下第一俊杰的好名声,这公平吗?”

薛蒙犹豫一下,但仍坚持道:“那你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废话!站着说话不腰疼,空口大义指责别人都容易得很,轮到自己就全都变成另一张嘴脸,灵山大会这种事情,换你你能忍吗?!”

薛蒙冷不防被他反将一军,倒是愣住了。

换他,他能忍吗?

“会场上几百个人指着你,说你不知羞耻,名次与掌声全是他的,留给你的只有一辈子都洗刷不尽的冤罪,你的勤修苦练,在他的舌灿莲花跟前溃不成军——这就是公平?”

“我……”

见薛蒙怔忡着说不出话来,徐霜林冷笑:“再说我杀那两个掌门的事情。他们两个人,一个成天敲着木鱼,南无阿弥陀佛念的比谁都好听,另一个威风棣棣,刚正不阿的君子名声天下皆知,但他们却为了一己私利,面无表情地把我推下深渊万丈。试问诸君,我凭什么要饶其狗命?”

在场那两个门派的人一听他这样说先代掌门,脸上都是青一阵紫一阵,想辩驳,却又辩不出任何抑扬顿挫的句子来,最后是无悲寺的玄镜大师轻叹一口气,闭目合十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对啊,都说何时了,都恨不得把冤仇给了解了,可凭什么是我?”徐霜林一字一句说的愤怒,但脸上却依旧是笑着的,笑得云淡风轻,甚至有些讥嘲,“我扇你一巴掌,然后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让你扇回来,你愿意吗,秃驴?”

有人恼怒道:“南宫絮你嘴巴放干净点!怎可对前辈这样说话!”

“我他妈也是你前辈呢。”徐霜林笑道,“小乖乖,你的嘴巴也给我放干净点儿。 ”

“……”

黄啸月捻须道:“南宫絮……”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牵了牵一半健全,一半腐烂的嘴角:“商量下,你能不能叫我徐霜林?我不喜欢南宫絮这个名字。”

黄啸月一拂衣袖:“阁下就算要讨个公道,杀了那两位掌门,也早该偿清了,后来挖去那么多人的眼珠,又有什么道理?”

徐霜林欣然自若道:“从前我跟你们讲道理。但没人听我的。”

他顿了顿,嘿嘿笑了起来:“后来呢,老子成了一个疯子,你们却要拉着疯子论个黑白分明,你们这些正人君子啊……有趣。”他呱唧呱唧拍起巴掌来,“真是太有趣了。”

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墨燃,此时忽然问了一句:“所以,你自己就要求个公平,对吗?”

“……”徐霜林的目光一寸寸上移,移到了墨燃脸上。

他们两个在料峭风寒的石台上对视着。

在墨燃眼中,徐霜林的影子渐渐模糊,他看到的仿佛不是眼前这个肢体腐烂苟延残喘的男人。

他透过徐霜林,看到了另一个影子,头戴珠玑旒冕,身着黑金黼黻华袍,他看到了踏仙帝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我们来的路上遇到了南宫柳,他管你叫陛下,你给自己封了神。”墨燃道,“你成了这个天宫里的帝君,执掌着审判的权力。你说什么是对的,什么就是对的,你说什么是错的,什么便错到离谱,生杀夺与都由你,这就是你的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