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霜林沉默片刻,而后冷笑。

于是墨燃看到踏仙君在冷笑,苍白英俊的脸上覆满讥嘲。

“是又如何?你也看到了,曾经我也信尔等正人君子,信所谓世间公平,可结果怎么样?”

他顿了顿,在神武之阵前来回踱步,眼睛里闪动着激越的光:“是你们,把懦夫奉作英雄,把英雄踩在脚下。是你们,把努力当做粪土,把茅厕修成神坛。是你们,把谄媚看为友善,把傲骨看作架子——你们做尽了恶事把我踩到泥潭里!!然后跟我说,我哪怕受了再多罪过,哪怕兄弟阋墙饱受栽赃,哪怕衣不蔽体受尽屈辱——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再怎么样也不该把怨气发泄到无辜之人身上——哈,简直笑话!”

墨燃看到踏仙君的冷笑越来越夸张,逐渐变为狞笑。

“千夫所指的不是你,背负莫须有罪名的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说尽人间漂亮话!而我,我不过是在以我自己的方式,求个天下有道而已。”

“……天下有道?”墨燃立在踏仙帝君的对面,他问,“为了你自己的天下有道,杀了多少人。你自封为帝,脚下是累累白骨,滚滚鲜血,你难道就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忏悔吗?”

“有什么可忏悔的。我杀了他们,但我自会给他们一次重生的机会,他们都会成为我麾下的棋子,从此所作所为皆由我所掌控,从此黑白一清二楚,善恶泾渭分明,这才是人间公道。”

墨燃沉默一会儿,说:“看来,你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丈量人间的尺子了。”

“我就是这把尺子。”

徐霜林猎猎立在风里。

他是众人眼里的南宫絮。

是墨燃眼里的踏仙君。

他说:“你看看前殿,你竟不觉得漂亮?良善之人个个安居乐业,丑恶之人受烈火焚身,鼎镬烹炸。谁捅过别人刀子,就让他引颈就戮补回来,一笔笔账算得清清楚楚,血债血偿,难道有错吗?”

墨燃:“你可真看得起自个儿。”

然后他听到踏仙君回答:“我为什么要看不起自己?在我看来,这便是最好的因果报应了。”

一时再无人说话。

众人大抵都因徐霜林这一番疯狂言论而感到震惊。

他们来之前,很多人都觉得徐霜林做这一切,大概是为了权力,为了私仇,诸如此类。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徐霜林竟觉得自己做着一切都是对的,为了公平公道。

但这世上,谁又能做那把最公平的尺子呢?就连神明后嗣天音阁都未必能做到。

墨燃站在原处,过了一会儿,他的内心总算恢复了一些平静,他望着与自己对峙而立的踏仙君。

旒冕消失了,英俊的脸庞凹陷下去,变得焦黑。

他眨了眨眼,面前的人是徐霜林,不是踏仙帝君。只因徐霜林与前世自己的作为太过相似,他竟生出一种隔着时空,与自己遥遥对话的错觉。

“好,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大殿内的棋子,你哪怕灵力供给不足,也要让他们保留生前心智,你在这个天宫建了你自己的邦域,从此你是神是佛,是帝君陛下,你把世间一分为二,善归善道,恶归恶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公平了。”

他说着这一段话。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犹如疾风片雪,飞快地掠过许多与徐霜林有关的记忆残片。

——前世,为了救回叶忘昔,一念之差,死于剑下的徐霜林。

站在三生别院里,赤着脚,笑嘻嘻逗弄着鹦鹉的徐霜林。

金成池边,向自己兄长讨要一片橘子聊作奖赏的徐霜林。

蛟山的橘子树,心智回到幼年纯澈时的南宫柳,无间地狱里被抢回的罗枫华……一桩桩一件件串在一起,山呼海啸般涌进他的思绪里。

墨燃抬起黑沉沉的眼睛,那眼睛里既无嘲讽,也无鄙夷,只是那样安静地望着他:“我说的对吗,南宫絮?”

“叫我徐霜……”

“不,你就叫南宫絮。”墨燃一步步上前,他看着那个肌骨溃烂的男人,他知道在场不会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南宫絮此时此刻所想,他们曾都是被逼上绝路的人,前世的踏仙君,这世的徐霜林,一样的。

他洞若观火,他紧盯着徐霜林脸上最细微的变幻不曾错放。

他停下脚步,忽然垂眸。

“天那么冷,地上那么凉。”墨燃轻声道,“南宫絮,你为什么不穿鞋?”

徐霜林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但他很快便将闪烁的眼神重新冻得固若金汤:“我不穿我愿——”

“你是不是很喜欢叶忘昔问你这句话?”

“……”

“那天我去三生别院,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没有穿鞋子。”墨燃道,“是她后来叮嘱你让你穿上去,你脸上那种心满意足,恐怕你自己都没有觉察。”

墨燃凝视着徐霜林的脸庞。

那是他在飞花岛,看着对岸临沂熊熊业火,滚滚浓烟时,心里就在揣测的答案。

“南宫絮,你一直希望有个人注意到你光着的脚,希望有个人跟你说——”

一直笑吟吟的徐霜林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恐惧,他竟往后退了一步,鼻梁上皱,面皮狰狞:“你闭嘴。”

墨燃自然不会闭嘴,他看着徐霜林,原本只是揣测的东西,在徐霜林突然激烈的反应中,化为真实。

墨燃看着他,他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徐霜林,而是前世那个在黑暗困顿中无处脱身的自己。

“把鞋穿上吧,地上凉。”

倏地如猎豹跃起,光影攒动神武争鸣,徐霜林陡然暴怒扑上去拽住了墨燃的衣襟,那只正常的人手和那只腥臭的鬼爪同时攥住他,徐霜林眼里充满了血丝,他咬牙切齿道:“给我闭嘴!你给我闭嘴!”

“好,我闭嘴前,再多说一句。”

“别说——!”徐霜林近乎是有些绝望的,他犹如被拔去了逆鳞的龙,血流如注,“别说……”

“叶忘昔,当真像极了罗枫华。”

这一声轻描淡写,却在瞬间抽空了徐霜林所有的力气。

他哑然了,茫然立于地。

周围一些曾经见过罗枫华,也见过叶忘昔的人都是一愣,他们在脑海里回想着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没有亲缘,甚至在滚滚红尘中,一个都已死去了,另一个才出生……可是这一提点之下,他们才忽然惊觉——啊,果真是如此。

叶忘昔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甚至是兴格脾气,语态神情,都和当年徐霜林的授业恩师罗枫华如出一辙。

徐霜林蓦地撤回了攥着墨燃的那双手,指爪狞扭,他把脸埋进掌心里,肩膀微微颤抖。

薛蒙喃喃道:“他……他是在哭吗?”

哭?

不会的。

徐霜林埋首于掌,良久后,他肩膀的抖动越来越明显,指缝里漏出扭曲诡谲的轻笑:“哈……”那笑容如同涟漪般扩大,他忽然放下双手不无疯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像?简直无稽之谈!墨宗师,你见过罗枫华吗?你也就是在无间地狱开启的时候,见过了他的尸身一眼,就凭这一眼,你说他们像?你未免也太自信了点儿。”

“既然你自己提了无间地狱,提了罗枫华的尸骸。”墨燃道,“那么我问一句,他在哪里?”

徐霜林眼神狠戾,笑容蓦地拧紧:“什么他在哪里?”

“你的邦域之中,善恶惩戒,或沉或荣,都由你掌控。但你连南宫柳,最后都没有舍得动手杀掉,你还解了他的凌迟果诅咒——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既然他在,罗枫华没有理由会被你舍弃。你灵力不支,要把魂魄献给神武,但金成池桃花源与你交手数次,我知道你实力不至于衰微至此。”

徐霜林:“……”

“之所以撑不住了,除了珍珑棋局使用太过,还有一个原因,那也是你这些年在苦苦修行的第二门禁术。”

墨燃顿了顿,那一刀终于刺落:“你的重生术,终于把罗枫华从十八层炼狱救回来了吗?”

话音未落,徐霜林已面如灰泥,他正准备说什么,忽然间,他背后一直在流转的那个黑漆漆的阵法腾起了一道白烟。

薛正雍百经沙场,反应最快:“不好,那法阵后头还有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胖友们,窝还在出差中,宛如一个海上劳工,但是窝每天都有在看评论~发现大家有个误会……之前说的要看仔细嗷,配角栏的人物不会死,(划重点)但是boss组除外(划重点),也就是只要是boss,待在配角栏也没机会活着的,捂脸捂脸

第226章 【蛟山】永难忘

众人的武器已刷刷亮出,薛正雍将薛蒙护在自己身后,面色极差:“蒙儿你别过去,你在爹后面好好站着!”

方才众人看到武魂之阵,自然不会想到要去打破,因为武魂之阵一旦旁人破了,徐霜林灵力迅速委顿,很可能马上就会死去,而他们还有话要问他。

谁都没有料到徐霜林居然在武魂之阵的下方,还藏着一个阵法。

那会是个什么阵法?

是用来逃生的空间裂缝?还是鱼死网破的凶悍血咒。

楚晚宁抬手,在众人和那个阵法之间落下一道屏障。

南宫驷当着他的面死去,他不想再看到有更多年轻的修士命殒于前。

楚晚宁道:“都当心,不要冒进。”

天色陡暗,云气聚合,原本高悬的明月被翻墨般的浓云所遮蔽,霎时间飞沙走石,乱尘迷眼。

徐霜林一袭洁白单衣,站在卷地忽起的狂风中,忽地朝他们咧了咧嘴:“多谢听我闲言碎语那么久,谢了谢了,诸位,阵法开啦。”

他说话间,那只枯烂的鬼爪反手一指,那黑色的阵法犹如腾云踏浪的飞龙,疯狂涌入他的掌心之中,这一层阵法被收回之后,露出下面那道流淌着五彩华光的咒阵。

薛蒙惊道:“这是什么阵?”

“是重生之阵吗?”这是薛正雍扭头问无悲寺的玄镜大师的,但大师摇了摇头,“我派虽有怀罪通晓重生一道,但他从不在人前施展,因此老僧并不知晓。”

众人都紧盯着那个阵,一个个都似拉到极致的弓弦,他们伺伏着徐霜林的丁点举动,空气安静到了极致,唯有烈风呼啸而过时诡谲的声响。

他们是一锅看似平静,其实烧到极热的油。

只消一滴水——

“是尸魂阵!!”

忽然一声暴喝。

石破天惊,翻沸炸响。

是寒鳞圣手华碧楠第一眼认出了法阵,他大喝道:“尸魂阵!!徐霜林这是要召出罗枫华的尸魔,与我们同归于尽!快!绝不能让阵法成形!!”

听到尸魂阵三个字,几乎所有人都乱了阵脚,他们都知道那是一种仅次于三大禁术的邪门秘法,是一种药宗邪术,作为天下第一药宗大师,寒鳞圣手所言绝不会错。

同样是擅长用药的人,姜曦从小就对尸魂阵三个字如雷贯耳,因此他比寻常人反应更快,几乎是一个抢身就掠到结界前,银凰掣出,灵力爆满,狠狠向结界中心击去!

“铮!”

刀剑碰撞,花火四溅,徐霜林竟在那一瞬间迅速闪现于尸魂结界前,拔刀格挡住了姜曦的武器,眼中寒光凌冽。

“我余生所求皆在于此,你别想再靠近半步。”

姜曦暴怒:“你余生所求,就是鱼死网破吗?”

徐霜林咬牙道:“一派胡言!”他制着剑的手在不住颤抖,青筋暴突,脸颊涨得通红。

姜曦道:“你已遍体鳞伤,就算炼成尸魔又能怎样?多拉几个陪葬?”

“什么尸魔?什么陪葬?!你睁大眼睛给我看看清楚,这哪里——”

“刷!”

就在姜曦牵制住徐霜林的时候,不知由哪里射来一道灌注着灵力的羽箭,朝着两人身后的结界极速刺杀而去。

“不要——!”

一直以来都老神在在的徐霜林,在今晚第一次发出了悚然至极的惨叫,“住手!!”

几乎就是在他这分神的瞬间,徐霜林被姜曦落剑劈中,刹那间鲜血狂飙,他痛的猛然跪落在地,但眼神疯狂而绝望,看的却不是自己被斩断皮肉,露出白骨的胳膊,他目眦尽裂,朝的却是结界方向。

他脸上还溅着点点血污,眼珠子暴突着,嘴唇不住哆嗦。

那样的怖惧神情,无论是昔日的南宫絮脸上,还是后来的徐霜林脸上,都没有出现过。

他颤抖着,掌心维持着打出灵力的姿势。

这一击,他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只为将那支冷箭阻于阵法前。

他成功了。

徐霜林喘息着,被姜曦砍伤的胳膊在不住往外涌着鲜血,嘴角更是不住地渗出血沫子,但他看到那支羽箭被成功阻挡,碎裂在他的灵力之下时,他青白的嘴唇抖动着,竟挤出一丝笑来。

这时候,墨燃听到师昧在自己身边轻声喃喃了一句:“这……这不是尸魔之阵啊。”

他这句话被黄啸月听见了,黄啸月捻须冷哼道:“小小年纪,你也不害臊?寒鳞圣手说是尸魔之阵还能有错?”

师昧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尸魔之阵不是这样的。”

“我说你这人,是药宗圣手眼睛毒,还是你眼睛毒?”

师昧正再说,墨燃却按住他。

“师昧,别跟这老头多废话。”墨燃道,“你可确信这不是尸魔之阵?”

“只是像而已,但绝对不是,尸魔之阵是有鱼鳞光泽的,这个阵法上虽然有光,但却是连贯的,不是片状。”

这时,阵法之前的姜曦怒道:“南宫絮,你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徐霜林根本不理睬他,那阵法散发出耀眼的光华,他拖着残损不堪的身子,一路来到法阵前,鲜血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明显,法阵的华光照亮了他的面庞,竟生出了些意气风发的味道,一瞬间恍若裘马少年。

他喃喃道:“就快了……”

抬起手,轻触上阵法的表面,指端落下,涟漪泛起。

他像是即将见到一个失散了多年的故友,阔别许久的亲人,狰狞的伤和腐烂的肉身都不能阻止他的快慰。

他眼睛明亮,不住念叨着:“就快了……就快了,还差一点点……”

周围涌动的狂风忽然止熄,浓云散去,圆月当空。徐霜林满怀希望地睁大眼睛,他又在抖,但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不可遏制的激动。

“师父……”

众人发现结界之中忽然金光浮动,而后浮露出一颗晶莹的灵核,结界不断地向灵核中心输送着光华,千丝万缕,渐渐凝化成人形——

“是罗枫华?!”

“是罗枫华!”

死去多年的罗枫华便就这样出现在儒风门的招魂台上!那流淌着金光的结界里浮现一株开着花的橘子树,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罗枫华一身儒风门的天青色鹤麾,正坐在树下,闭目弹着箜篌。

他还是一个虚影,一个模糊不清,镜花水月般的景象。唯有那颗从地府得来的再生鬼胎灵核是真实的,在那具虚无的躯体之下散发着光芒。

“潭间落花三四点,岸上弦鸣一两声。”

轻轻淡淡的男子嗓音,宠辱不惊地从灵核中心传来。

花树下的罗枫华在信手续续,轻声唱着一首蜀中的曲调。

“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花………”

忽有一个沙哑的嗓音和罗枫华虚无缥缈的声音糅合在一起,竟是徐霜林在迎合相唱,那嗓音哽咽,太难听了,犹如破锣,犹如烂铁,却还是那样固执,那样旁若无人地应和着。

“这,这就是尸魔?”薛正雍怔愣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他怀着相同疑虑的显然不止一个人,就连姜曦也眉头微皱起,抿唇不言,眼里似有疑虑。

金光浮动,罗枫华慢慢聚化成形,眉眼,鼻梁,嘴唇,越来越清晰,在这岑远安详的歌声里,华碧楠忽然喊道:“快!尸魔就要成形了!!”

师昧一路上都很低调,大抵是知道自己身轻言微,也不怎么说话,这时候却忽然扭头朝华碧楠大声说:“圣手前辈言错,这不是尸魔!是……”

是重生阵。

墨燃心里已然明了。

对,师昧说的没有错,这不是尸魔之阵,这是重生之阵啊!

但一群人聚在一起,大家会信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修,还是信一个威名赫赫的药宗圣手?华碧楠一说尸魔要成形了,哪怕师昧再怎么反驳,对于大多数而言,都是自己保命要紧。当即一道翻飞的暗青色黑影极速掠过他们身边,未及徐霜林反应,那黑影就将注满了灵力的一把匕首狠狠朝着结界刺了下去。

“不!!!“”

那一击猛地击碎了罗枫华的灵核,结界的金光闪烁片刻,刹那间肆意流散,土崩瓦解。

“不!不要!师尊!师尊!!”

徐霜林蓦地爬起,怒吼着将那人凌空击倒,飞出尺许开外,那是个在危急关头听从华碧楠指示的孤月夜修士,他蓦地呕出了一大口血——徐霜林这一击用了十足十的狠戾劲,哪怕他如今是强弩之末,那人也被他打得倒地不起,蜷在地面不住呻吟,很快就没了气息。

可已经晚了。

这个修士的死并不能改变什么。

徐霜林费尽心机,从十八层炼狱夺回的罗枫华鬼体灵核,已经裂开了一大道口子,他一路爬到罗枫华跟前,试图拉住罗枫华的衣摆,但是聚成的人形已经开始散了,罗枫华的衣摆在他手中,便如指间沙,篮中水,怎么也握不住。

“师尊……师尊……”

他先是这样喊。

而后近趋疯狂,眼中闪着狰狞抖动的光。

“罗枫华!罗枫华!!”

没有用。

无论他怎么喊,怎么称呼。

罗枫华的残影都在迅速地消散,到最后,刹那化作万点荧光,吹入风中……

什么都不剩了。

徐霜林呆呆地跪在原处,直挺挺地,整个人都显得很僵硬。

他不动。

不哭。

也不再喊了。

招魂台上,凌冽风中,一颗皲裂了的灵核失去光芒,跌落于地,黯淡无色。

那些原本要聚合成罗枫华重生肢体的法阵灵流,此时就如千万柳絮,在不断地飘飖飞旋,星星点点,浮浮沉沉。

徐霜林跪在这一片灰飞烟灭的幻梦里。

过了很久,他似是喃喃呓语,又似是自嘲浅笑,道了一句:“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

多好的曲子。

他小时候,常常听罗枫华唱起过。

满眼的灵絮都成了过往的岁月,他在那片片飘飞的金色柳絮里,看到了幼年时第一次见到自己师父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和哥哥都还年幼,父亲带他们来到儒风书院前,那时正值秋日,书院里有一颗苍然的老橘树,树上累着沉甸甸的果实,果树下,两个男人正在交谈,一个其貌不扬,神情浅淡,放在人群里很快就会被淹没的长相。

另一个却是英姿飒爽,器宇轩昂。

父亲带他们走过去,说:“快见过你们的师父。”

他哥哥立刻抢着拜下,对那个气度不凡的男子说道:“小徒南宫柳,拜见师尊。”

那男子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来向罗先生请教一些学问,并不是你们的师父,两位小公子,你们认错人了。”

父亲也笑着,把他们领向那个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的男人,说道:“这才是你们的师尊,罗枫华仙长。”

他仰起头,正对上罗枫华有些腼腆的微笑,那时候的罗枫华原本就年轻,一紧张,就显得更稚嫩了,一双滚圆圆的眼睛里映着两个小徒的倒影,脸颊微微发红。老掌门拉过他的手,跟他说:“仙长,我这两个孩子脾兴差的很远,适合的修行路子可能也不太一样,往后还要请你多多担待,因材施教啦。”

罗枫华手里正攥着个橘子,他似乎努力要拾掇出一个师长该有的威严来,可是不停转动揉搓着那只橘子的手,却暴露了他的青涩与赧然。

南宫柳是个鬼精灵,立刻上去甜滋滋地喊:“罗师父,罗师父。”

罗枫华的脸立刻红得透底,连耳朵尖被血色侵占,他摆摆手:“我……不,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是初为人师,什么都还不懂……往后还请两位小公子多多指教,我……”

他“我”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徐霜林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临沂的阳光洒落,这个与其说是“师父”,不如说像“小哥哥”的罗枫华,站在结满橘子的树下,站在天光里。

他的耳缘薄薄的,逆光一照,能看到皮肉下淡青色的血管,单薄的耳沿处,被映成晶莹剔透的橙黄色。

徐霜林于是跟罗枫华说了生平第一句话。

“罗仙长,今年满二十了吗?”

这原本是一句嘲讽,连旁边立着的父亲都听出来了,可是罗枫华却偏偏听不出,他居然笑了笑,很是诚恳地回答:“没有满,我今年十七。”

“……”

徐霜林动了动嘴皮子,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干脆甩手走人。

他父亲将他拉回来,拉到一个角落,严厉道:“絮儿怎可只看年岁论本事?”

“他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先前给你请的王仙长,你又嫌人家年纪大!”

“可不是年纪大么?”徐霜林翻了个白眼,“九十七,我看他都快尸解成仙了。”

“十七也不行,九十七也不行,你到底要怎么样?”

徐霜林懒洋洋道:“爹,你能别两次找人,中间差个八十岁吗?”

“……”老掌门来了火气,又被儿子说得尴尬,咬牙切齿半天,最后道,“他本事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涉猎甚广,博学多闻,术法拳脚都称上流,总之你老老实实跟着他学,一年之后你要是还不满意,我们再换!”

好说歹说半天,两人从角落里出来了,回到书院前的时候,徐霜林看到自己哥哥居然和罗枫华相谈甚欢,看哥哥脸上的神情,好像和这位罗师父已经相识了十余年似的。

不过这也不算太奇怪,毕竟南宫柳有个能耐,那就是只要他愿意,和谁都能倾盖如故。

倒是罗枫华,举止间仍有些惴惴和拘谨,他抬眸看见徐霜林来了,那种惴惴和拘谨就变得愈发明显。

他看着徐霜林一脸不耐,在父亲的拉扯之下来到自己面前。

他犹豫了一会儿,几乎是用最拙劣的,犹如小孩子似的方式,讨好了这个乖张任兴的小徒弟——

他递给了徐霜林那只自己一直攥没吃的橘子。

徐霜林:“……”

“很甜的,你尝尝。”

那个十七岁的小师父看起来无措又慌张,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徐霜林这才注意到他衣服边角上,甚至还打着一个阵脚平齐的补丁。

这么穷?

能谋得儒风门双公子的师尊一职,难怪要忐忑不安,眼巴巴地求他了。

“我不喜欢吃橘子。”徐霜林道,“既然罗师父要赖在这里不走,那么这就是我请罗师父记住的第一件事情。”

“絮儿!”

老掌门待要指责,罗枫华摆了摆手,很快地又将橘子收了回去,说道:“没关系没关系,尊主不必在意。”

“唉,我这孩子没礼貌,一点都不知道尊师重道,让仙长受委屈了。”

“没关系。”罗枫华展颜笑了,重新看向徐霜林,眼神温润友好,还有些小心翼翼,“其实,拜不拜师也没有关系,我有些不多不少的学识,你跟我学着就好,不用一定认我当师父。”

老掌门忙道:“那怎么行……”

“名头都是虚的。”罗枫华脸颊红红的,有些不安地挠了挠头,“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太年轻了些……”他转过头,对徐霜林道,“如果小公子介意,以后就叫我名字吧。”

徐霜林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忽地嗤笑出声,就在罗枫华这个可怜的老实人被他弄得稀里糊涂,愈发尴尬的时候,他却整顿衣冠,端端正正地朝他行了个作揖礼,而后抬起脸。

橘树清香,光影攒动。

徐霜林笑了,眉宇飞扬跋扈,嘴角略有傲慢与邪气,但他那时毕竟还年轻,笑起来的时候,天然带着一丝蜜桃般的稚嫩清甜。

说的也是,名头都是虚的。

所以,叫对方什么,他又何必那么在意呢?

于是徐霜林懒洋洋,慢条斯理地唤了他一声:“师尊。”

橘树叶子簌簌,满地斑驳流曳。

起风了。

罢了,也就是凑合着拜了个师父,过不到一年半载的,也就该找下一家了,他这样想到。

那时候的徐霜林是真的以为,一切如旧,稀松平常,而这一天,也不过就是他人生中,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罗枫华的曲子改编自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已在作话标明出处嗷~

第227章 【蛟山】昔日言

一晃两年过去了。

两年后的秋日,徐霜林躺在儒风门大殿的屋顶上,眯着眼睛看着满天红霞,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

这大殿顶上很少有人会上去,原本是他独处之地,但此刻他身边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哥哥南宫柳,还有一个,是那位与他们岁数相差无多的罗师父。

徐霜林觉得自己有时很像是某些龇牙咧嘴的兽类,轻易不允许别人进犯他的领地,所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会愿意带这两个人上至屋脊,陪他一起发呆,看云,看蜻蜓低飞,柳絮飘至高处去。

“柳儿!絮儿!你们在哪里?”

廊庑之下传来父亲焦急又略带恼怒的声音。

“真是的,每次让他们帮着打扫庭院,都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俩个小崽子。”

“啊呀。”南宫柳悄悄地从檐角边探出一个脑袋,露一双眼,看着自己爹爹急匆匆地走过去,然后又把脑袋缩回来,“哈哈,走了。”

“老头也笨。”徐霜林懒洋洋地架着腿,睥睨之态,“从来不知道上屋顶找我们。”

倒是罗枫华有些不安:“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唉,要不,一会儿就你们就下去吧,别让尊主着急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天塌下来,都有我俩顶着呢。”南宫柳朝他扮了个鬼脸,“担心啥,阿絮,你说对吧?”

徐霜林没说对也没说错,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出来,伸了个懒腰,坐直身体:“给我瓜子。”

南宫柳就把自己带上来的瓜子倒了一大半在他手里,徐霜林一边慢条斯理地磕着,一边乜斜着眼睛,有些好笑地看罗枫华惴惴不安。

他啐掉粘在唇上的一片儿瓜子皮,笑道:“师尊害怕?”

“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有什么不太好的。”徐霜林说,“老头要是怪罪你,我就给他脸色看。”

罗枫华:“……”

徐霜林又朝罗枫华伸手:“橘子给我一个。”

“你不是不爱吃么……”

徐霜林眉头拧起:“啰里啰嗦的,你给不给?不给提着你的脚踝,把你扔下去。”

他哥就来做好好先生:“阿絮,跟师尊说话别总那么凶巴巴的。”

“师尊啥呀,都叫给外人听的。”徐霜林道,“哪有师尊会跟徒弟一起偷摸上屋顶磕瓜子儿?”

罗枫华被他说的很是不好意思,慢慢低下了头。

徐霜林就爱看他这样子,每次瞧见了,都有种恶霸欺凌弱小的快感,他瞅着罗枫华瞧了一会儿,倏忽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师尊哥哥,徒儿说的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