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铁骊沿着西辽河流浪。他行走的这块土地,后世称为科尔沁草原,碧色千里,在春天的阳光里散发着令人迷醉的芬芳。在熟悉的地方,人们同情的目光压在萧铁骊身上,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起气来,他愿意走得更远些,到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

  萧铁骊每天走很多路,对观音奴说很多话。某个温暖的午后,他昏昏欲睡地躺在草丛里,向观音奴指点着周围的羊群,“看那些没有角的北羊,肉很细嫩,观音奴最爱吃的。那些大尾巴的鞑靼羊,剪下的毛可以捻出很多线,给观音奴织毯子。”

  这时,他听到她在咕噜:“观音奴,观音奴……”第一个音含混不清,随后便清晰起来。他喜不自胜,将她高高抛起,吓得她又发出狼嗥。很多次,他梦见观音奴变成一只灰色的小狼,拼命啃他的身体,他不觉得痛楚,只是说不出的伤心,如今总算摆脱了这梦魇。观音奴学会的第二个词是“铁骊”,花了他三天工夫,他非常快乐。

  萧铁骊走走停停,在青草六荣六枯后流浪到西夏国的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语,意为幽隐。祁连山的雪融化成河,即是古籍记载“不胜鸿毛”的弱水,而三千弱水归于居延,成为漠南大小湖泊里至为美丽的一个,形若少女额上的眉,九月初三夜的月。

  正是浓秋,弱水两岸的红柳与白色芦苇异常丰美,萧铁骊顺着河水进入居延绿洲,纯蓝的天空与湖水间生长着大片金红的胡杨林,如此璀璨,令他不知何为天何为水。居延嵌于苍黄的瀚海(大戈壁),所谓漠南漠北,正因瀚海而分。唐时,王维出使居延,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后世再没人能用十个字写出这里的壮美。

  观音奴稳稳地骑在马上,兴奋地嚷道:“哥哥,今天我们烤鱼吃。”萧铁骊将她抱下马,“你乖乖等着,不要乱跑。”言毕解下佩刀,脱了衣衫,分水刺一般滑进居延海。

  彼时萧铁骊已长成身形高大的少年,方脸阔口,浓眉深睛,行走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微跛,较少女们心目中的英俊儿郎差之甚远,唯举手投足已有男子的沉稳气概。观音奴八岁,精灵顽皮,不复昔日的狼孩模样。小女孩赤着脚,在只及脚踝的浅水处玩得很是高兴。

  萧铁骊抱着一头大鱼自水中探出身子,鱼尾甩在他胸膛上,噼啪作响。瞅见空空如也的湖岸,他的手一松,那鱼便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的折身,遁入水中。萧铁骊面容沉静,却有种凌厉的寒意一丝丝钻进骨头缝里。他亲手养大的妹妹,脾性为他深知,断然不是丢下他的刀和马到处乱跑的孩子。

  岸边的湿泥上布满观音奴的小脚印,还有两个新鲜的大脚印,足尖的指向相反,却诡异地并列着。脚印长而阔,显见得是个成年男子,但印痕极浅,似乎身体只有几斤的分量。萧铁骊大声叫着观音奴,沿着湖岸搜寻。三丈外的胡杨树下,他找到第二个脚印,沿着足尖的方向走下去,第六丈处又发现一个。

  脚印每三丈便有一个,萧铁骊找到后来,背心沁满冷汗。他想象一个不知何处飘来的妖魅,悄无声息地攫住观音奴,在原地转身后,又用这种步伐飘走。脚印止于通向居延城的车道,人马错杂,车辙零乱,他再找不到任何线索。观音奴就这样不见了。

  

  

  居延城是西夏的军事重镇,贸易也相当发达,然而萧铁骊穿行城中,只觉满街繁华化作光影,穿过自己的身躯后呼啸而去。失去世间与他唇齿相依之人,竟是如此空虚绝望之事。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歇在一家破落客栈。

  第二日,萧铁骊正与店主结帐,忽听门外有人尖声锐笑,一个女子狂舞而过,手中挥动着看不出颜色的孩子衣服。店内两个伙计低声议论:“可怜可怜,青姑竟然疯了。”“好端端地怎么变成这样?”“嗐,婴鬼摄走了她家老五,那是青姑唯一的儿子呢。”“这个月已经丢了两个小孩了,幸亏我家阿谅已经送得远远的。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萧铁骊懂得党项语。旁人眼中铁石般黯沉沉的少年,猛然迸出夺人的光芒,腰间长刀弹出刀鞘三寸,耀得店主眼睛一花。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说话那人的领子,一字字问:“你方才说的婴鬼是什么东西?”

  那滑舌的伙计喘着气道:“小哥,这样我怎么说话,你好歹也松一点儿。”萧铁骊放开他,听他道:“我看小哥是外地来的吧?这一两年,我们居延莫名其妙地丢了很多小孩。老人们都说是婴鬼作祟,摄走孩子的魂灵去修炼呢。”

  萧铁骊窒了一下,问:“这种婴鬼多久出现一次?一般在什么地方出没?”

  伙计惊骇地睁大眼睛,“我怎么会知道它的踪迹。银州大法师都对付不了的恶鬼,招惹不得呢!”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家里有孩子被摄走了?婴鬼只喜欢生得好看的小孩。”

  萧铁骊寻遍居延的大街小巷,发现这确是一座没有孩子的欢颜笑语的城市。偶然见到一两个,也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靡,见萧铁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便惊惶地躲到父母身后,全没一点孩子的生气。仅有一次,萧铁骊在居延城主的府第外见到一个清丽如白色雏菊的女孩。那一刻,萧铁骊右臂的肌肉紧张得微微发抖,右手握起一个中空的拳。他紧握住意念中的刀,想:“如果我是婴鬼,不会放过这样的孩子。只要盯住她,一定会找到观音奴。”

  那是一个浅金色的黄昏,居延城主最钟爱的小女儿卫慕银喜在车帷中探出头来。她看到对街有一个高大黝黑的契丹少年,表情狰狞,眼神锐利,紧盯着自己就像猎鹰俯视草丛中的兔子。车子很快滑过街市,少年的面孔也随之滑过,银喜恼怒地撅起嘴。

  成年后的银喜回想起当日之事时,悲哀地认定:一切不幸,皆始于这日街中的惊鸿一瞥。

  第 四 折   边城染素香

  居延城主卫慕谅有一匹赤血骏,是西夏皇帝嵬名乾顺赏赐,卫慕谅对它珍爱异常。某日卫慕谅出游,归途中赤血骏突然发狂,将他颠下马来。居延的医生对赤血骏的狂躁之症尽皆束手,城主府贴出榜文,宣称有人治好宝马,赏黄金十锭。第三日,一个契丹少年来揭榜,药到病除。卫慕谅大喜,兑现赏金,契丹少年坚辞不受,说只愿城主收留,给自己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地。

  卫慕银喜认出这少年正是当日街中遇到的那一个,隐约有些害怕,拖住卫慕谅的袖子问:“父亲,你要留下他么?”

  萧铁骊惊奇地啊了一声,卫慕谅道:“怎么?”萧铁骊回答:“你是她父亲?我以为你是她哥哥。”话说得粗鲁,也非有意恭维,却将卫慕谅的每一个毛孔都熨贴得舒舒服服。坐在暗影里的卫慕谅微笑着,将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碰碰萧铁骊的肩,“管家,安排他到马房干活儿。”斜光中,只见他的手洁白晶莹,竟与如意无甚分别。

  当夜萧铁骊宿在下人房里,睡到半夜时他突然醒来。淡淡的月影里,一个瘦小的老头子正翻检着萧铁骊的包袱。萧铁骊才睁开眼,手还未触到枕边的刀,那人已经察觉,回头笑道:“赤血骏的病是因为这个?”他举起一管细如牛毛的银针,根根白发亦如这针一般闪着刺目的光。

  老头子话音未落,萧铁骊已和身扑上,刀势狠而绝。薄薄的刃贴着老头子颈项,甚至已感觉到皮肤下的脉动,老头子却在这刻扣住了萧铁骊的脉门。萧铁骊只觉一股澎湃的力量直贯指尖,还来不及反应,掌中刀已经坠下,被老头子夺去。

  萧铁骊怔住,他自幼学刀,与人对决无数,大败小挫不少,却从没输得这样彻底。失去武器的恐惧像一条冰冷黏腻的长虫,沿着指尖爬上来,盘踞在他胸口。

  那老头子瞪着萧铁骊,愤愤地道:“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哼哼,刀剑本是凶器,侠者不得已而用之,哪里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拔出来与人搏命。”说着,将萧铁骊的镔铁刀当废纸一般团了几团,扔到地上,“年轻人,刀不是这么用的。”末一句话余音袅袅,人已越墙而去。

  萧铁骊盯着一闪而过的老头子,默默计算他的身高与步伐。虽然老头子的身法同样妖异,却可以肯定不是掳走观音奴的那个。萧铁骊既感庆幸,又觉失望,定下神来才发现冷汗湿透衣衫,晚风一吹凉飕飕的,一直凉到心底。

  父亲留下的刀是萧铁骊立身的根本,被毁得如此彻底,他再不知还有什么倚仗,可令自己安然行走在这滔滔之世。少年呆坐了一夜,天微明时去马房应卯,并没人追究他对赤血骏动手脚的事,想来那古怪老头儿并不是城主府里的人。过得几日,马房的管事回禀大管家,称新来的萧铁骊从不多话,做事麻利,是个踏实孩子。大管家当即给萧铁骊配了下人的腰牌,许他在外院自由走动。

  九月天气,菊花明媚,卫慕氏的古老府第里弥漫着清浅、微苦的香味。银喜躺在后园的竹榻上读经,昏昏欲睡之际,斜射的阳光将一道影子投在书页上。她懒懒回头,问:“谁?”

  树后的萧铁骊走出来,默然不语。他的目光令她恼怒,“啪”地一声合拢经书,撑起身子道:“萧铁骊,你总是在窥视我,不怕我告诉父亲将你撵出去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放肆?”

  萧铁骊回答:“因为你是城中唯一美丽的女孩。”少年的眸子深而黑,安静时像两眼望不到底的井,此刻却卷起了危险的漩涡。他失去了观音奴,失去了父亲的刀,却执意要找到婴鬼,空手与它对抗。明知必死而去赴死,他满怀绝望地迸出了这句回答,挟着难以言喻的热力涌向她。

  卫慕氏的女子向来早熟,十二岁的银喜也曾幻想,清逸的少年在花树下向她表白,言辞温柔,目光如水,但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被铁柱般的他狠狠盯着,身上飘来让人窒息的马粪味儿,说出的话一字字硬似石头。银喜耳轮发热,全身发抖,莲蕾形四梁花钗冠上的珠子瑟瑟直响。

  西夏贵族女子的服饰极为华美,明紫色的交领右衽开衩长袍裹着女孩已开始发育的身体,花边重重的鎏金领口露出素白抹胸和浅紫色小翻领内衣,还有红晕微微的粉白颈项。即使蒙昧如萧铁骊,亦不可能忽略女孩此刻的美丽。萧铁骊盯了卫慕银喜月余,却是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她。他的身体如有电流通过,尔后决然离开,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却也只是片刻的事,惊呆了的老嬷嬷醒转过来,顿足道:“外院的野小子混进内院,还敢这样唐突小姐,真是该死,我要禀告主人重罚他。”

  “不许去说。”银喜抱着膝,冷冷地道:“被这种人冒犯,说出去很好听么?我不许你去说。”

  萧铁骊转出菊圃,正沿墙根走着,忽然被一只手拉住。那手好大力气,连他也挣扎不开,被一把拖进菊圃,死死摁在一丛菊花下。萧铁骊的那点绮思早抛到九霄云外,虽然手中无刀,潜藏的沛然刀气却裂肤而出,卷向那人。那人惊咦一声,手指微松,随即抓得更紧,道:“笨小子,方才若被人逮到,嘿嘿,你可再难见到美人了。”

  重重叠叠的暗绿叶子间露出一张笑得菊花似的脸,正是那夜翻萧铁骊包裹的老头子。萧铁骊见他嘴唇不动便说出这番话来,心中惊惧,汹涌的刀气自然收敛。老头子摇着头,“真是神刀之器,只可惜一味好勇斗狠,又耽溺美色,可惜啊可惜。”见萧铁骊瞪着自己,他得意地,“哼,你用诡计混进府中,镇日傻痴痴地守着人家的美貌小姐,还不许人说么?我可都瞧见了。”

  传音入秘的上乘武功自是寻常的腹语术不能比,老头儿表情百变,语气激昂,花丛外的人皆似聋子般走过。萧铁骊听脚步声去得远了,试探着站起来,退了两步,看那老头子没什么反应,随即快步逃开。老头子如影随形地追上来,在花叶间飘浮着,气恼地问:“喂,没听见我说话吗?”

  萧铁骊手心汗湿,“听到了。”

  老头子追问:“那怎么不回答?”

  “真是个古怪的妖鬼。”萧铁骊想着,慢吞吞地道:“你没有盯着那女孩,又怎知道我在盯着她?”那老头子睁大眼睛,静默片刻,脸突然红得无以复加,扑上来摇着萧铁骊,愤怒地道:“放屁,放屁,我在查要紧的事情,故此路过此间,才不像少年人你这样无聊。”

  萧铁骊虽然认为神鬼可怖,对这样的鬼倒也生不出敬畏之心,忍不住向他打听:“你见过婴鬼么?”

  老头子结舌道:“咦,啊,这个,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婴鬼?”

  萧铁骊想着妹妹,胸口热血上涌,竟道:“你也在找它?既然都是鬼,你找起来想必容易得多……”那老头子神色古怪,似笑非笑,未容萧铁骊说完,出手如电,提起他的领子飞越重重屋舍。他虽带着一个人,身法依然轻快,便有府中下人见到,也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这样无依无凭地御风而行,滋味实在不好。萧铁骊落在实地上时,不由得舒了口气。老头子冷冷地看着萧铁骊,忽然握住他的手,“我跟你一样是热的,”来回走了几步,“跟你一样有影子,”他大声咆哮起来,“你怎么会把我雷景行当成鬼?”

  萧铁骊从未接触过玄妙的轻功,很难不把他当成鬼,“呃,你每次出来都这样……突然,所以我有些糊涂,算我弄错了。我妹妹被婴鬼摄走了,我很担心她,听说你也在找婴鬼,才向你打听。“

  雷景行悻悻地道:“什么算你弄错,你根本大错特错。”他顿了一下,“既然担心妹妹,为何不发愤去找,却赖在城主府里偷看那个小美人?”

  “我找不到婴鬼的踪迹,既然婴鬼只捉漂亮孩子,守着城中唯一好看的这个,总不会错。”

  雷景行呆了呆,“不错,他掳走居延这么多小孩,却放过了城主府的小姐……”低头琢磨着,念念有词地去了,竟不再理会萧铁骊。萧铁骊拔足去追,哪里追得上,只得大叫道:“倘若你找到婴鬼,一定要告诉我。”时日越久,观音奴生还的希望便越小,然而这倔强少年,从来不退缩,从来不放弃。

  空穿过绵长的地道,放下观音奴,解开她的哑穴。他的耳朵耸了耸,本能地后退两步,等她爆发出刺耳的哭泣哀告。然而观音奴只是仰起脸,沉默地看着他。地底暗黑,惟有壁上明珠放着微白的珠光,观音奴深陷在覆着熊皮的宽大软椅中,露出小小的面孔,仿佛夜海中央的月轮倒影,眼神却凶狠,似落入陷阱的小狼。

  空从未猎到过这样安静的孩子。她终日沉默,在华丽幽深的地宫里游荡,迷失在某条巷道时亦不哭泣,像只刺猬般蜷起来,躲进暗沉沉的帷幕里或壁龛下。有几次空找到她时,她竟已睡着。空喜欢这游戏,放纵她在地宫中乱走,发现她记忆力惊人,走错一次的地方,下次便不会再错。

  某次她深夜梦魇,终于痛哭出声,反复叫着铁骊,空才知道她不是哑女,不由深为她的坚忍吃惊。第二日,空去查证铁骊的意思,原来是契丹的古老部族之名。他推想这孩子来自辽国,但无论她来自哪里,终将葬身于夏国饕餮之口。

  一日三次送食,观音奴吃得点滴不剩,令空非常诧异,因饭菜里加了夺城香,与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古怪,鲜有人不抗拒。于是空促狭地在汤中放了控鹤,那是一种酷烈的毒,无色无味,能令他随意操纵人的生死。袅袅的热气里,观音奴狐疑地嗅着,随后把汤碗推开。空大奇,不相信她能辨别夺城与控鹤的药性,不过是小兽一般,本能地趋利避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