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变成下弦月时,空牵着观音奴离开地宫。她拼命挣扎,空大力握住。地道逶迤,她的手掌渐渐冰凉,薄薄的汗水润湿了空的手指,夺城那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便在空气里蔓延开来,仿佛走在五月的原野,肺腑为之一清。用夺城香来清洁这些孩子的血液,只须三日就已足够,空却喂了她月余。他自己都惊奇这效果,低头看观音奴,她狠狠地瞪回去。

  空无声地笑了,究竟还是个孩子,对地道尽头那未知的命运,眼底盛满恐惧。如果可能,空愿意养着她,但方圆三百里内,他再找不到美丽如斯的孩子,而雷景行又逼他太甚,他没有别的祭品献给主人了。

  空推开地道的暗门,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观音奴双目刺痛,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来。隔着蒙蒙泪雾,她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形墓室,散布的火盆中烈焰腾腾,映着壁上彩绘的魑魅和妖兽,浓艳奇诡的颜色直欲滴到人衣襟上。尽管燃着火,空气依然潮湿滞重,黏着人的肌肤。

  空将她带到祭台,交到主人手中。她的手一直在他掌中颤抖,那一刻忽然僵住,随即紧紧地抓住空,指甲陷进他的掌心。空掰开她的手指,亦在那刻,生出一丝怜惜。

  观音奴未经岁月剥蚀的脸,幼嫩如初发之花,光泽动人,气息甘甜,散发逝去便不可再得的稚子之美。卫慕谅的叹息从胸腔里直透出来,将她放到祭台上,轻轻抚摩着她的面颊。观音奴只觉他的手所过之处,有如蛇行,令人作寒作冷。

  卫慕谅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道:“空,这是我最满意的一个。”他取出一个琉璃钵,利落地切开观音奴腕上的静脉,暗红的血汩汩流到钵中,血色渐渐艳红,剧痛也化作钝痛。观音奴的意识有些模糊,火焰燃烧的毕剥声越来越远。

  卫慕谅突然低头大力吮吸她的伤口,抬头时一抹血迹自嘴角蜿蜒而下,衬着瓷白的皮肤,分外醒目。他迷醉地,“如此香醇,真是神赐的青春之泉。”

  恐惧到了极限,也就无所谓恐惧,观音奴睁大眼睛,轻轻重复:“青春之泉。”清澈的童音突然在墓室里响起,倒叫卫慕谅和空一怔。对这小女孩,卫慕谅没用什么禁制,所以观音奴轻而易举地将手伸进琉璃钵,她舔着食指上的血,露出可爱的笑容,“哦,青春之泉。”

  卫慕谅取过无数孩童的血,没一个有这样古怪的反应,他想她吓得傻了。空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这荒野中长大的孩子,绝不惮于品尝自己的鲜血。

  “哥哥说,我小时侯被狼叼走过。可狼没有吃我,把我当自己的小孩儿养了起来。” 她眼眸晶莹,如同星子,拼命恫吓卫慕谅,“哥哥很奇怪,直到遇到一个萨满,萨满说我是孤杀鬼转生,所以连狼都不敢吃我。你想要青春之泉么?喝吧,喝吧,不出三天,保管你的皮变得像老死的狗一样松松垮垮,裹着一包肮脏腥臭的血肉。”

  观音奴越说越流利,回想以前在兀剌海城时,见一个女真部的萨满给人下咒,竟用党项语还原出来,连开场白都一丝不错,“取一角指天、一角指地的牛来,取无名的马来,正对华面,背对白尾,横看生出双翅的马啊……”这是诅咒杀父仇人的咒语,越到后面越是恶毒,音调极为凄厉。她心中愤恨,学得惟妙惟肖,连萨满狂舞悲号的癫狂状态也一并学来。腕上之伤没有愈合,舞蹈之时鲜血淋漓,溅到祭台上、卫慕谅脸上。火光映着她娇小的身躯,在墓室壁上变幻出妖异的巨影。

  观音奴似一只爪子锋利的鸟,在猎人掌中垂死挣扎。卫慕谅后退一步,拭去脸上的血,不知怎地,隐隐生出畏惧。天旋地转中,她突然晕厥,空伸出手,稳稳接住。卫慕谅面色青白,问:“死了么?”

  空替观音奴敷药止血,“还有一口气儿。”

  卫慕谅沉默良久,道:“好好看护,后天是十月初一,我要在佛前求一道辟鬼符,喝光她的血。”夏国崇佛,开国皇帝嵬名元昊曾经下诏,规定每季第一个月的初一为礼佛圣节。

  空点头应是,心中却想:嗜血而又怯懦的主人,同时供奉佛祖和邪魔的主人,果真能够青春永生么?倘若死去,将达到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还是吸血魔君的黑暗地狱?

  深紫的暮云低垂下来,压着空旷无际的荒漠,西沉的太阳给粗砂和砾石铺上一层黯黯的金。空一袭白衣,在漠上掠过。他极为招摇,想那个好管闲事、到处摇荡的老头子,不至于看不见。

  雷景行果然追了来,速度奇快,离空最近的时候只有两臂远。空感到排山倒海的劲气从背后卷来,甚至破开了迎面而来的风。空在极速的奔驰中一个鹞子大折身,与雷景行擦肩而过。他算得极准,取的角度正是雷景行力量达不到之处。

  空奔入卫慕氏的墓地,隐身于一座圆形古冢。他合上墓室的机关,方才觉得一双腿软得再也迈不动步子,热汗沿着额发滴下来,模糊了眼睛。他靠着墓壁,听老头子围着古冢转圈儿,却不得其门而入。空气里萦绕夺城的清香和淡淡的血腥味,他大口呼吸着这空气,仰头一笑。

  十月初一夜,新月如帘钩。雷景行潜入城主府邸,在仆役居住的偏房里找到了萧铁骊,只说了一句:“我找到婴鬼的巢了。”那少年二话不说,跟了他便走。

  月光淡似轻烟,黑黢黢的古冢前,雷景行用了最简单的法子破解机关,拔刀,竖劈。刀身迸发灿烂光华,洞穿一尺厚的石壁,如切腐木。墓穴訇然而开,萧铁骊先冲进去,第一眼便见到观音奴被绑在祭台中央,额上贴着符纸,双腕的鲜血沥沥而下,滴在两个琉璃钵中。

  空抽出朝槿刀,斫向萧铁骊,中途突然变招,拦的却是雷景行。双刀相交,空觉出雷景行的动作并不快,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明晰可辨,却似老鱼跳波,瘦蛟腾空,舒缓中透出睥睨对手的刀意。空有把握拆解这一招,然而雷景行的力量如此强大,七尺之地,空气如同胶质,空还击时,便似有千丝万缕牵系着自己手臂,分寸尽失。

  与此同时,萧铁骊已冲到祭台前。观音奴面庞惨白,气息微弱,只剩眼睛还有一丝活气。她望着萧铁骊,喃喃道:“哥哥,杀了他。”萧铁骊一双眼睛变作赤红,从靴统中抽出匕首向祭台后的卫慕谅扑去。养尊处优的卫慕谅如何挡得住这雷霆一击,身子软软倒下。

  空失声道:“住手。”雷景行大喝:“不可。”然而萧铁骊的匕首已经穿过卫慕谅的胸膛,深至没柄。少年毫不留情地拔出来,在卫慕谅衣摆上拭净,转身替观音奴解开锁链,包扎腕上伤口。观音奴发出一声与年龄殊不相称的叹息,仿佛风吹铃兰的声音,靠着萧铁骊合上眼睛,昏睡过去。萧铁骊数着她细弱的呼吸,心情如同雨后的天空,清澈空明,伸展到极远之处。

  空茫然地瞪着卫慕谅的尸体。他的本意只是让老头来搅局,救下那孩子,却不料送了主人的性命,没藏氏誓言要代代守护的主人。雷景行却瞪着萧铁骊,满心懊恼:“早就知道这少年出手决绝,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竟带他来。呼吸间断送一个人的性命,他却如此笃定安然,简直令人发指。”老头子气得顿足。

  空的朝槿刀挽出一个极大的刀花,仿佛朝开暮谢的雪色木槿,带着死亡的气息刺向萧铁骊。萧铁骊触到花蕊中那一星雪亮,避无可避,只有松开观音奴,挡在她身前。雷景行哼了一声,后发先至,一手抓着萧铁骊,一手抓着观音奴,全速冲出古冢。卫慕谅的死是疏失,现在若还有人横尸在他面前,他该到神刀门的祖师爷面前磕头谢罪了。

  空追出三十里地,雷景行固然甩不掉他,他要想在雷景行手中夺人,却也极难。最后萧铁骊不耐,冷冷道:“我,契丹萧铁骊,杀了卫慕谅。这老头和我不是一路的,不会一直拦着你,想报仇,以后还有机会。我妹妹伤重,禁不起这么折腾。”

  空看着苍白如纸的女孩,风中飘来夺城的淡香。无论她到哪里,他都可以循香而至。忖量形势,空离开,月光照着他的背影,轻飘如鬼魅。萧铁骊垂下头,对付这等身手,他其实毫无办法。

  雷景行听萧铁骊的话意,忽然觉得这小子有趣,合了他脾胃。

  公元一一一五年,即宋国政和五年,徽宗皇帝已不似即位时的勤政,醉心于花石美人,对外则强力开边,童贯于此年春天大举进攻夏国;亦即辽国天庆五年,辽之部族女真,其首领完颜阿骨打自立为帝,国号大金;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统兵十余万伐金,大败,退守长春州。而夏国一个小小城主暴亡,虽然是其亲族之痛,在历史上并没留下半点痕迹。

  卫慕谅的幼女银喜一身缟素,在葬礼上问没藏空:“你说,杀死父亲的人叫萧铁骊,契丹人?”她的小指上戴着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成为空的新主人,所以空恭谨地回答:“是。”

  卫慕银喜双手握拳,低声重复了一遍:“萧铁骊。”党项人属于羌系,最重复仇,不死不休。她极目远眺,回想那日街中所见少年,誓言这一生,要以鸡犬之血和酒,盛于萧铁骊的头骨碗中痛饮。

  注:

  “尤重复仇,若仇人未得,必蓬头垢面,跳足蔬食,要斩仇人而后复常。”——《旧唐书》卷一九八《党项传》

  “喜报仇,有丧则不伐人,负甲叶于背识之。仇解,用鸡猪犬血和酒,贮于骷髅中饮之,乃誓曰:‘若复报仇,谷麦不收,男女秃癞,六畜死,蛇入帐。’有力小不能复仇者,集壮妇,享以牛羊酒食,赴仇家纵火,焚其庐舍。俗曰敌女兵不祥,辄避去。”——《辽史》卷一一五《西夏外纪》

  其实史书的意思是,西夏的党项族重视复仇。如果仇恨化解,要搞一个用骷髅头喝血酒的仪式,并立下毒辣的誓言,表示不会再去寻仇。我用的时候变通了一下。

  从这段史料看,西夏女子颇勇悍。

  第 五 折   瀚海迷蜃景

  萧铁骊带着观音奴逃离居延,没藏空缀在后面,却不动手。雷景行暗中护着两个孩子,这一路追逐,倒成了他和空的较量。萧铁骊起初还绷着神经,后来就松弛了,只对观音奴道:“我们逃不出去了,多半会死的,你怕不怕?”观音奴伏在萧铁骊背上,叫了声哥哥,便没言语了。她素日都是铁骊长铁骊短的,只有求他什么事时才喊哥哥,听得他一恸。

  观音奴的伤口灼热疼痛,也只是捱着,从不抱怨。若痛得狠了,就使劲咬着萧铁骊的衣领,把质地坚韧的土布咬得绵软稀烂。雷景行忍不住现身,用神刀门的药替她疗伤。他手上忙活,嘴也不闲,问萧铁骊:“少年人,你是块练刀的好料子,可愿做我弟子,学我功夫?”

  萧铁骊的刀术学自亡父,用于战阵厮杀时极有效,比之雷景行的神刀,却是望尘莫及。此刻听雷景行问起,不由心驰神往,他还未答话,观音奴已抢着道:“铁骊自然愿意。”

  雷景行笑道:“神刀门规矩不多,只有一条,‘神刀门下,不杀一人’。入我门来,再不能动杀戒,否则会被废掉武功,逐出门墙。”

  萧铁骊和观音奴顿时面面相觑,他们长于草原,信奉的是强者生弱者亡,只觉这规矩莫名其妙,无疑伸着脖子等人来砍。萧铁骊道:“我不爱杀人,不过伤我妹妹者,必杀;夺我族人土地牲畜者,必杀。杀不过,只好给人杀。你这规矩希奇古怪,我做不到。”

  雷景行愣在当地,看他背着女孩扬长而去,感到非常挫败。这世间不知有多少学刀之人渴望跻身神刀门,萧铁骊却将送上门的机遇推掉,况且没藏空穷追不舍,若能托庇于雷景行刀下,只怕就逃过了这一劫。方才雷景行只是爱惜人才,动了收他为徒的念头,现在却铁了心要收服这烈性的小子。生死关头尚能坚持自己,不轻许言诺,他很得雷景行激赏。

  没藏空调集人手堵住巴丹吉林沙漠以外的所有通道,只要萧铁骊回头,必遭遇凶狠的狙杀,渐渐将他逼入沙漠。空此时的目标不光是萧铁骊,连雷景行也算了进去。

  初时是戈壁,还可见到胡杨、骆驼刺等,到后来黄沙漫漫,植物越发稀少。幸好沙漠中偶有泉水涌出,沙枣、沙棘的果实也可果腹。雷景行一路紧随两个孩子,喋喋不休地讲述侠者以刀剑活人的道理,期望他们回头跟自己走,奈何萧铁骊与观音奴自小浸染弱肉强食的草原文化,他的话如同秋风过马耳。观音奴反过来问雷景行:“你师父是谁啊,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你,不怕你给人杀掉么?”

  雷景行为之气结,“神刀门立派八十年,还没有弟子因为遵守戒条把命送掉的。想我祖师冼海声,刀法练至通神之境,神刀一出,木石皆成琉璃,天地可回转,刀势不可转,所以误伤心爱之人,断送了她的性命。师祖伤心之下,才规定门下弟子戒杀,赎神刀之孽。这功夫练到极处,真会失了控制,不由自己做主呢。”雷景行说着,露出敬畏的神色。

  观音奴听得大为心动,暗想铁骊若练成这种功夫,可真是了不得,探询地看了萧铁骊一眼,他只是摇头,“这种规矩,我确实是做不到的。”观音奴吐吐舌头,不再理会雷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