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奴听得真切,不由一阵茫然。她由萧铁骊抚养长大,在旁人看来有缺失的家,在她则是天经地义。懂得人世伦常后,她也问过萧铁骊,咱们的爹娘在哪儿?萧铁骊一语带过,说阿爹死了,阿娘嫁给旁人了。他不愿多谈,她也就此撂开手,再没想过这事。父母于观音奴,不过是称呼或符号,乍然见到活生生的人在面前,竟不知如何是好。

  萧铁骊慢慢站起来。这些年的游历开阔了他的心胸,不管当年如何愤恨和决绝,在遇到乌发覆霜、形容枯槁的母亲时,曾经的恨意便似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了。留意到她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肌肤皲裂、青筋毕显的手,萧铁骊的脸沉下来,道:“他对你不好。“

  耶律歌奴挺直脊背,道:“移剌很好……不过你走后三年,他就因为箭疮过世了。”绝口不提移剌的正妻在他亡后,对她百般挑衅和欺侮。

  至此一家团圆。萧铁骊还好,观音奴缓过神来,却是快活得很。她幼时与萧铁骊为伴,稍长后有了师父也是男子,得耶律歌奴温柔呵护,只觉心头暖乎乎的,似在云端。

  这日,族中铁匠送了观音奴一块鸡血石,她爱不释手,兴冲冲地拿回来给耶律歌奴看。未近自家毡房,已听到絮絮的说话声。观音奴修习碧海心法后,目力和耳力均比常人敏锐数倍,听母亲道:“这孩子的骨头细细一把,像南边的汉人,定是小时侯吃了太多苦,我要给她补回来。”

  萧铁骊道:“说不定观音奴真是汉人哪,平日里尽磨着老师教她说汉话念汉诗。”

  耶律歌奴大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铁骊自知失言,讷讷道:“其实把观音奴从狼窝抱回来后,我就发现这个观音奴不是咱家丢了的观音奴。这也没什么,我一直当她是我的亲妹子,不,比亲妹子还亲。”

  观音奴脑中轰地一响,下面还说了些什么就没听到。她也不是悲伤,只是陡然感到一颗心失了依凭,恍恍惚惚地转身往营地外行去。她一个人在草原上踯躅许久,倦了便躺下来,望着天空发呆,反反复复地想:“我是铁骊从狼窝里抱回来的,可我不是铁骊的亲妹妹,那我是谁家的孩子呢?我的亲爹娘在哪里?别人都有明明白白的身世,惟独我这样糊涂。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将到何处去?”她想到深处,竟隐隐约约地怕起来,不知这渺渺天地,自己何以长成这般模样,何以思想,何以恐惧。

  萧铁骊的话仿佛一把钥匙,为观音奴打开了一道新的门,令她开始关注自我,思索自己与亲近之人的关系。然而这问题并不是想一想就能了悟,迷糊中,观音奴听到有人在耳畔唤自己的名字,睁眼一瞧,顿时陷进一种广大温柔的蓝里,——是耶律的眼睛,挟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包住了她的灵魂。耶律深深地看着观音奴,目光便似牵引傀儡的线,让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随他而去。

  他牵起她的手,他肌肤微冰,她掌心发烫。两人并肩走了一程,她的视线始终不离他的侧脸,像一朵向着太阳的葵花。她的眼睛清澈而纯净,大大地睁着,仿佛孩童。耶律叹了口气,猝然松开她的手。他垂下眼睛,蛊惑人心的力量随之消失。

  观音奴清醒过来,看着面前忽然冒出的人,困惑地咬着手指,随即微笑,“耶律先生。”

  耶律微微颔首,“萧姑娘。”迟延片刻,“那日见姑娘身手,轻盈飘洒,是我生平仅见。今日偶遇,忍不住技痒,想和姑娘比划一下。”

  观音奴颇觉突然,记起那日遇见,他亦是这种语气,想到什么便说出来,没头没脑,又不容人拒绝,忍不住笑道:“好,比就比。”言罢展开身形,向前掠去。她奔了数里,听到身后全无声息,暗想已将他甩开,岂料一回头,见那人似笑非笑地跟在一步之外,悠闲好似散步。观音奴的好胜心被激起,身形微微一挫,随即全力奔出。

  草原气候最是多变,方才还是晴好天空,忽然就乌云会聚,雷声乍起,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将下来。耶律越过她,道:“算了吧。”观音奴方才知道他一直让着自己,怒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又要比试又不尽力,你是什么意思?”

  耶律看她这样认真,倒说不出话来。她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燕子般投进雨帘。他一愣,追了上去。雨越发大了,瓢泼或倾盆皆不足以形容,仿佛天河倒泻,汹涌而至。观音奴奔行甚疾,身体与雨水撞击的痛感令她忘了适才的迷失和困惑,只觉得说不出的痛快。

  观音奴衣衫尽湿,紧紧裹在身上,仿佛一杆春天的新竹,纤细而柔韧。她的脸微仰着,像在承接雨水,五官是不辨性别的精致,气质却野性,越矛盾,越美丽,教人无法呼吸。她一直跑到脱力,脚一软,跌到地上。他伸手想要扶她,又缩回去,只道:“对不住。”雨声甚大,她看着暴雨中站得笔直的男子,喊道:“你说什么?听不见。”他大声道:“萧姑娘,对不住。”

  雨停后,才发现暴雨中分不清方向,兜兜转转,绕到了部族的营盘外,观音奴与耶律道别,径直回家。歌奴心痛得很,忙着帮她换干衣、煮热汤,她即安然,早间听到的话,就此略过。

  真寂之院。

  老仆千丹一边侍侯耶律更衣,一边道:“主人,今日那人神思混乱,正是将她摄来的最好时机,怎么突然放手?”

  耶律沉着脸,“你在质问我?”

  千丹恭身道:“不敢。老仆只是觉得,主人和那人两次碰面,进退间全无章法,叫人十分不解。”

  耶律冷冷道:“我身负的仇恨,并无一日忘怀。我的行事,从无人可干涉。”语声益冷,“她的相貌确实与崔逸道有几分相似,但你能保证她就是当年郁里和以敌烈弄丢的孩子么?”

  千丹默然。

  注:“(天庆十年)三月己酉,民有群马者,十取其一,给东路军。”——《辽史》卷二十八《本纪第二十八·天祚皇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