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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世间,各族生灵被分为三六九等,勋贵世家,皇族大姓,修仙门派各占一份,妖鬼之流排最末,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十分特殊的存在,圣地赫然在其列。

  圣地有六,各司其职,游走世间,铲除邪祟,世代如此,故而在世人心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和地位。

  出生圣地的原住民被称为古仙,修炼一途得天独厚,不论走到哪都是被人追捧的存在,时间长了,自然有股不同于常人的傲气。这么多年下来,因此闹出了几桩大风波,各圣地汲取教训,对族人三令五申,严加管教,出门在外的提醒几乎已成习惯。

  领头的那个率先抱拳,沉声应下薛妤的话:“一切听女郎吩咐。”

  薛妤颔首,梁燕见状,上前轻声细语补充了几句,而后领着他们退至小院外间的厢房里。

  天色渐渐沉下来,先前那两位生得珠圆玉润的小童引着一女子穿过回廊,径直朝薛妤走来。女子约莫三四十岁,身段丰腴,穿着件长至脚踝的榴红月华裙,裙摆下缀着一圈圆润光洁的珍珠,随着她走路的动作左右曳动,环佩作响。

  “见过女郎。”女子举着扇朝薛妤福身,笑道:“未想女郎今日到,榴娘待客不周,前来向女郎赔罪。”

  薛妤听到“榴娘”这两个字时稍稍抬了下眼,对这位将西楼经营得风生水起的幕后老板并不陌生,但见却还是头一次见。

  “西楼待客一向周到。”薛妤嘴角微动,道:“娘子客气了。”

  榴娘摇着扇笑起来,一双勾人的凤眼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站着的少女,能将西楼经营至今,她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别的且不说,察言观色和看人这块已经成了潜意识的习惯。

  这位邺都嫡系长女穿得并不华贵,上身一件简单交领兔毛小袄,下边搭同色袄裙,看不出似她这样年龄少女的鲜嫩活泼,却偏偏生了张极精致小巧的脸。此刻抬眼看她时,那双好看的眼里映着这楼里上下无数盏亮澄澄的灯,流光闪烁,莫名显露出一种与她气质不符的烟火温暖气。

  在这楼里待久了,看久了,榴娘眼前最不缺的便是这如花一般的少女,饶是如此,此刻见到这脸,这身段,仍不由生出一股赞叹之意。而最叫人眼前一亮的,则是她身上透露出的一股韧意,青草般往上拔高。

  这是圣地培养出的传人,担的是除污祛秽,拨乱反正的担子,与这楼里娇娇弱弱的姑娘自然不一样。

  榴娘含笑收回目光,手中金线灿灿的团扇轻轻朝薛妤前方斜了下,道:“楼里姑娘已备好酒菜。女郎请往这边来。”

  毕竟在人家的地盘,饶是薛妤无心接下来的推杯换盏,也还是颔首,客气道:“有劳娘子。”

  两人才要移步,却见前头那两个长得珠圆玉润的小童面有急色地跑过来,两条小腿迈得生风。榴娘见了也不呵斥,等豆丁似的人到跟前站稳,才笑道:“冒冒失失的,这才几日,先生教的规矩就全忘了?”

  话虽如此说,却没有什么疾言厉色责怪的意思。说完,榴娘自然而然地弯了下身,一副洗耳聆听的模样。

  小童中左边那个看着年龄稍大些,行事也更有章程一点,他见状朝前半步,凑到榴娘耳边,低低说了一长串。

  以修行之人的耳力,即使不刻意去关注,薛妤也还是听到了话的后半段:“……赤水的大人们到了,圣子圣女都来了。”

  薛妤抬头,缓缓握了握手掌。

  榴娘也有些讶异,她直起身,面色不变,一边引着薛妤朝左边的小道走,一边知道方才的话瞒不住她,索性直言:“赤水的客人到了。”

  “赤水离山海城远,往常都是掐着圣地开启的点到,在我们这楼里待不了多久。”榴娘顿了下,想起自己身边这位俨然也是个掐着点到的,不由失笑:“早两日来也好。后日山海城有个祈风节,城中居民极为重视,西楼的姑娘们也排了节目,届时我让楼里的小童引女郎前往,当看个热闹。”

  薛妤的心思从来不在玩乐上,她在踏入拐角前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两条细长的眉拧起来,道:“烦劳娘子遣人将赤水圣子请来,我有事同他商议。”

  六圣地之间有千丝万缕的牵扯,因此常有联系,榴娘并不多问,只从善如流应下。

  薛妤拿准的就是这一点。她原本想私下联系路承沢,可很显然,在这座临近羲和的楼里,他们的行踪瞒不过暗地里的无数双眼睛。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相见。

  这样坦荡磊落的姿态,有心者反而不会多想。

  片刻后,薛妤坐在隔音石另僻出来的厢房里,隔着一桌美酒佳肴,目光落在路承沢那张千年来不曾怎么变化,似乎时时春风得意的脸上。

  “马不停蹄赶路,人才刚到,就听说邺都公主要见我。”路承沢将手边的茶盏转了半圈,噙着笑吊儿郎当地问:“这是怎么了?”

  若是千年之前,路承沢这样和她说话,十分合乎情理。

  薛妤是清冷的性情,跟什么人都不热络,平日除了邺都,就是跟着天机书发布的任务往外跑。她独来独往惯了,即使跟同为圣地传承者的路承沢也没什么话说,属于那种见了面也不过彼此点点头的交情。

  这样的情况下,她突然相邀,路承沢确实该有这个反应。

  可薛妤不信有那么巧,当日那个银色风旋明明将在场三人全部覆盖了进去,凭什么就她一人遇到这种事。

  再退一步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更好。

  松珩这次必死无疑。

  在此之前,薛妤得确认眼前这个路承沢,是没经历过那千年,没跟松珩处成生死至交的路承沢。

  时间仿佛化成了粘稠的水,一颗一颗顺着手指头淌下去。薛妤没放过路承沢脸上任何一丝细微表情,可他们这样的人,表情管控已经是溶于肌肤的一种本能,什么时候该是怎样的神情,少有人比他们更懂。

  “不是大事。”薛妤脸上全然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上月赤水抓获的十只红线妖,何时移交邺都?”

  这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以至于路承沢听过之后还愣了一下,压根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六地各司其职,守卫世间,其中赤水负责制定刑律,传召审问,邺都则负责收押妖鬼邪祟,所以两地间常有政务上的往来交接。

  看薛妤冷着张脸,一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样子,路承沢也跟着打起了些精神,沉吟片刻后道:“我回去催催。只是你也知道,该走的流程都得走一遍,急也没办法。”

  说完,厢房中又恢复了安静。微妙的气氛中,谁也没有动筷。

  路承沢一向是个话多爱操心的,可遇上薛妤这样不近人情的冷美人,哪怕有心找话题,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聊起,只好拿起手边的琉璃酒盏,只是那酒才送到唇边,就听坐在对面的薛妤开了口。

  “此次审判台开启,圣子有什么想法?”

  这话几乎是不留余地的直白。只要路承沢是那个路承沢,一听便能听出来。

  路承沢这口到了嘴边的酒,顿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这样的事,现在能说出个什么章程来。”路承沢竭力显得平静地放下酒盏,他勾着眼露出点笑意,道:“审判台都还没开呢。”

  “赤水一向主张严法惩治,不止一次提出废除审判台,将那些恶徒除之后快。圣子承圣地意志,也会有想从上面带人下来的时候?”薛妤一只手掌落在膝头,颜色雪一样白,连带着说话声音也透出清凉之意。

  路承沢知道瞒不过她,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从他进来到现在,他们说的话,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

  她却已经用三言两语将他逼到了死胡同里。

第4章

  厢房内寂静无声,取暖的炭盆里火烧得旺,光芒呼吸般明明灭灭。

  薛妤从摆满菜肴的案桌前缓缓站起身,至高而下地觑着路承沢。她的眼睛很好看,眼神静静落在一个人身上时,却给人一种后脊骨微僵的压迫之意。

  四目相对,他仿佛听见她在说:装,你接着装。

  路承沢深深吐出一口气,终于苦笑着举手投降:“早就猜到瞒不住你。”

  确实瞒不住,即使今日薛妤不找他,四日后审判台开启,只要他开口保下松珩,就避无可避会被她察觉出来。

  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死结。

  薛妤早就猜到会是这么个局面,在得到证实的一瞬,还是从心底生出一种果真如此的荒诞感。

  “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在她开口前,路承沢摊了摊手掌,说话时嘴里有些发苦:“我不过劝了一架,也没动手,结果眼睛一睁一闭,醒来就得知自己在去羲和的路上。”

  “你别不信。”他看了薛妤一眼,接着道:“我赤水的事也不少,困在这里对我而言全无好处。”

  路承沢和松珩是生死至交,他的话说得再情真意切,薛妤都不会全信。“那日我进云霄殿前,松珩做了什么?”她看着路承沢,一句接一句问:“你一直同他在一起?”

  这是怀疑松珩暗地里搞小动作的意思。

  她问的这些,路承沢在才醒来搞不清状况那会,就已经在脑子里回想了不下百十遍。

  诚然,谁也不是傻子,事出必有因这句话谁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平白无故回到千年前。

  “我一直跟他在一起。”路承沢长指一下一下敲在桌沿边,眯着双桃花眼回忆,“邺都事发,他知道瞒不过你,那天什么事都推了,哪都没去,专程在云霄殿等你。”

  “他是个怎样的人,怎样的品性,不必我多说,你也清楚。”他下意识为松珩说话:“别说暗算人的招数,那日和你动手前,他都丢了自己的本命剑才上。”

  从知道邺都出事,到和松珩对峙,动手,意外回到千年之前,薛妤一直都是清清冷冷的模样,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似乎在一夕之间接受和消化了这个消息。但在路承沢话音落下后,她突然抬了抬下颚,像是突然绷不住某种汹涌的情绪,冷声反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劣迹斑斑的阶下囚,筋脉全断,筋骨皆废,依仗着邺都续命生存,一步步走到高位,不说回报什么,但能恩将仇报到如此程度——”她猛的动了动睫,一字一句道:“我即使用千年的时间去养条狗,也不至于如此。”

  路承沢从未见过这样的薛妤。

  他和松珩玩得好,可跟薛妤的关系也不差。他们这样的身份,难免会有一起接天机书任务的时候,跟松珩交好之后,更是好几次结伴而行,说起来也是危难时候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友,久而久之,彼此也有几分了解。

  她是典型的面冷心热,话不多,人却不是咄咄逼人,恶毒刻薄的性格,想一想也知道,能一直纵容松珩那种大好人,老善人秉性的,心地能差到哪里去。

  骨子里的教养也让她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

  这真是头一次。

  “薛妤。”路承沢沉默了半晌,坦诚道:“这件事发生后,我想过你的反应。”

  “我承认,这事落在谁头上,谁都得生气。”

  他停下来斟酌了下言辞,想不明白似地抬头打量薛妤:“可我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你一向冷静,照理说,即使有乾坤珠在身,也不会托大到要跟松珩同归于尽的地步。”

  “邺都扣押的那些妖魔鬼怪生性凉薄放肆,无恶不作,哪个手里没几条人命。别说只是被封,即使全部消亡,对你,对邺都,不过是清空一个负债累累的躯壳,影响微乎其微。”

  他语气松了些:“松珩固然有错,可千年的感情,朝夕相处,你和他之间,怎至于为那些东西走到这一步。”

  薛妤冷眼看他,闭合的窗牖下映着外面楼中隐隐绰绰的灯影,有一两缕橙红的光跃上她的眼皮,她被闪得闭了一下眼。

  看,伤不在自己身上人都不会觉得疼。

  松珩可怜,松珩情有可原,他是大好人,大善人,即使违背仁义,恩将仇报,也是为了苍生着想。

  所有人都应该原谅他,体谅他,包括薛妤。

  “路承沢。”薛妤根本不想浪费口舌和他说那么多,她弯了下唇,语带凉意:“审判台开启后,他生不如死之时,你记得帮我问一问,他怎么就要因为区区一个茶仙将我得罪至此。”

  说完,她垂着眼拢了拢袖边,转身散开结界,离开厢房。

  厢房内,路承沢眼里的疑云被那句“茶仙”击得烟消云散。

  如果松珩封禁邺都妖鬼是因为别的原因,那薛妤这样的反应确实有些不合常理,可偏偏,是因为一个女人。

  在举世皆知他和薛妤是一对的前提之下。

  这让薛妤的面子往哪搁。

  换成谁,谁能不气,谁能不心寒。

  路承沢想想接下来的局面,不由抚着额慢慢叹了口气。

  ===

  夜深之后,西楼越发热闹起来。薛妤等人被安排在三楼住着,来回行走伺候的是榴娘精心挑选过的人,动静小,手脚轻,个个都是机灵能干的模样。

  轻罗和梁燕就在小院门前挂着的花灯下等着,见她回来,一前一后迎上去。后者在薛妤耳边轻声道:“女郎,方才我们探查过了,赤水这次来的人不少,明面上有三十多个,暗里还不清楚,由圣子路承沢与圣女音灵带队。”

  薛妤顿足,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知道,旋即目光在梁燕脸上滑过,紧接着落到难掩紧张忐忑的轻罗身上。

  没见过世面的小妖顶不住压力,她还未曾说话,轻罗发丝间就“嘭”的冒出了一双耳朵,耳尖朝后压着,一副受了惊的模样。

  薛妤默了一瞬,在小妖跪下来请罪之前开口:“传信给朝华,让她去查邺都大狱里是否关着一位茶仙。”

  万物有灵,相对于生来就有凶性的豺狼虎豹,人对这种蕴天地精华而成的花草树木,霜云雨露总是免不了生出一两分钟亲近之心。于是这样的精怪若是机缘巧合拜入某个正道门派中修习仙法,便会得人称一句“小仙”,若是没有那种机缘,凭本能修习妖法,便是“小妖”。

  松珩口中的“茶仙”,说白了就是一只修了术法,又犯了事被关进邺都的小茶妖。

  据说,松珩前去邺都,最初只是为了找这么一个人,他是在听了那茶妖的话之后,突然决定出兵邺都的。

  能诱得松珩大开杀戒,薛妤是真想见识见识这茶妖的本事。

  轻罗愣了愣,回过神来颤声回了个是。

  薛妤走后,梁燕从身后托了下轻罗的脊背,有些好笑地看她呆滞的表情,道:“干站着做什么,女郎吩咐了事,还不快去做?”

  轻罗手忙脚乱地掏出腰间联系人的灵符,才要点燃,手指尖又停了下来,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有些迟疑地问梁燕:“可是——女郎为什么……”

  梁燕含笑拍了下她的肩,“你没有父母,又没有什么可以投靠的亲朋好友,若是让你走,能去哪呢。”

  在山海城这种修士和人族各占一半的大城池,一只连耳朵都控制不住的小妖,基本上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即使现在的她是个累赘,什么也不会,女郎也愿意给她一次机会,将她留在身边做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梁燕眼神柔和下来,道:“等你跟在女郎身边时间久了就知道,女郎的心肠,比谁都软呢。”

  轻罗捏着手中燃起来的灵符,重重地点了下头。

  薛妤吩咐完事情,并没有在自己房里久待,很快像阵风一样出了西楼。

  天地一线,银月如钩。整座山海城像潜伏在雾气和夜色中的巨兽,安静盘踞着,二月末的风一阵接一阵吹过街市两边干枯的银杏枝头,吹得枝干相撞,噼啪做响。

  薛妤足尖轻轻一点,跃上西楼房梁,朝后望去,视野中是空茫茫的一片,一盏灯,一簇火光也没有,像是有什么东西强硬的将这块地方和热闹非凡的西楼隔开了。

  那是羲和圣地。

  羲和向来神秘,规矩颇多,行事一板一眼,因为神树扶桑和圣物天机书扎根于此,即使嫡系支脉人丁凋敝,在天下人眼中还是一等一的特殊,圣地之首的位置从未变过。

  如今圣地尚未开启,薛妤进不去,也看不到被关在大狱里的松珩。

  不知道当惯了高高在上的天帝,也开始将万物生灵的命视为草芥的松珩,再一次回到命运被他人掌控玩弄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这一次,即便路承沢能救下他,但在嫉恶如仇的赤水,他松珩能获得怎样的栽培,得到几分重视呢。

  路承沢再想帮他,能怎么帮?

  把自己的圣子之位让给他去当吗?

第5章

  入住山海城的第二天,城中天气突变,原本已经有些开春意思的气温陡然下降,一场夜雨淅淅沥沥下到清晨,花草叶表面覆起一层蒙蒙的霜,街头巷尾出门采买的人又裹上了厚厚的袄子。

  不同于纵情声色的夜晚,西楼的白天留给了啜饮清茶的文人雅客,大多时候都静着,偶尔飘出几句压低了的交谈声。

  自夜里回来之后,薛妤就没再出过门,开始专心疗伤。

  这具身体和狼妖周旋时受了点轻伤,前几天她心底疑云重重,又忙着赶路,没有及时沉下心仔细查看身体状况。

  直到昨夜见到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路承沢,薛妤明白,她回不去了。至少短时间内没有办法。

  对这件事,她接受得快,并没有怎么惊慌或不安。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比起在羲和大狱里苟延残喘的松珩,她都无疑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只是重头再来,摆在她面前要她处理的绝对不止审判台一件。

  她是邺都长女,生下来就是清清冷冷,不爱热闹的性格,不像同龄的宗门贵女,总喜欢些新奇的漂亮的东西。她的时间大多花在钻研灵阵和处理邺都事务上,除了这些,就是出门捉拿棘手作乱的妖魔鬼怪。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在此之前,她得保证自己的身体状态。

  这次的伤并不严重,薛妤体内紊乱的气劲在用了几颗恢复的丹药之后慢慢平息下来。

  她掐着点出房门的时候,山海城的祈风节已经过了,距离圣地开启只剩几个时辰。

  梁燕在外间的长廊上跟人轻声细语确认着进圣地的事宜,事无巨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遗漏的地方——她身为妖族,没有身份牌,是没有资格跟薛妤进羲和圣地的。

  轻罗轻手轻脚进了屋,一张标志的鹅蛋脸因为紧张憋得有点红,看着薛妤时乌溜溜的瞳仁缩成窄狭的一条线,但比上回好些,至少没再控制不住露出两只小猫耳朵。

  “女郎。”小妖垂眉顺眼的,“早上,邺都传来了回信。”

  薛妤手里握着一卷上古的残阵图,在听到这话时眼神闪烁了一下,须臾,她抬眼,将竹卷放到身侧,问:“如何?”

  轻罗精神一下抖擞起来,在最初的磕绊之后渐渐将话说利索了:“朝、朝华大人来信,说连夜查过邺都大狱,没发现被关着的茶仙。”

  “大人说,花草树木成精的小妖心地一般良善,鲜有存害人之心的,即使犯事,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管束之后并不在狱里关着,而是放到山脉中打打杂做事。”轻罗将这两天背得滚瓜烂熟基本跟朝华一字不差的话重复:“大人还说,她亲自去山中看过,因为惹事进来的茶妖确实有几个,不过没有修仙法的,都是懵懵懂懂,顽皮捣蛋的小刺头,还未成年呢。”

  对这个结果,薛妤没觉得意外。

  千年的时间,邺都大狱里出出进进的妖鬼数之不尽,一个修仙法的茶妖,如果没犯什么性质恶劣的大事,根本不会被关上那么长的时间。

  就算真发生了什么大事,主抓这一块的薛妤也会从下属的禀报里得知详情。

  而她全无印象。

  这就证明那只小茶仙是后边犯了事被抓进去的。

  薛妤长指微动,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到几步之外僵着脊背站得笔直的小妖身上。

  她常常独来独往,不喜欢每次出门呼啦啦被一大圈人簇拥着,一是嫌吵闹,二是办事不方便。当初让轻罗跟着也是因为急着赶路,没时间安顿这只涉世不深,胆子又小的小猫妖。

  千年前,审判台开启后,轻罗被她放在了一个依附邺都的小门派中。

  她实在太忙了,等再次想起去留心过问时,小门派的弟子名册中,早没有了轻罗这号人。

  当时她只是拿着那本名册,仔仔细细地从头扫到尾,看完后沉默了一段时间,却没有问什么。

  问了也无济于事。

  人族有多排外,薛妤再清楚不过。

  她救不了那么多人,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他们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说得越多,问得越多,便越觉得自己置于一种无能为力的境地。

  猫妖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前几天里面还全是惧怕和警惕,今天就已经带上了试探和亲近之意。

  薛妤不说话,她也不敢说话,屏着气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胆子明明小成这样,却敢在那只狼妖眼皮底下悄悄放人。

  “做得不错。”迎着轻罗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薛妤失笑,她摩挲着竹卷不平的边缘,像是在仔细思量着什么。良久,她开了腔,问:“愿意跟在我身边吗?”

  像是命悬一线的人脚突然落了地,轻罗竖起来的瞳孔一瞬间缩到极致,而后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

  “愿意。”轻罗不迭点头,连连说着一听就是梁燕教给她的话:“能跟在女郎身边伺候,是轻罗的福气。”

  “你在山里长大,不懂人世间的规矩,这些尚不要紧,日后跟着梁燕慢慢学。”薛妤知道她年龄小,听不懂拐弯抹角的话,便明明白白摊开了讲:“但跟在我身边,有两条规矩一定要记着。”

  “一,不论何时,不论何事,不论面对何人,不能枉断,不能滥杀。”

  “二,邺都不容许背叛。”

  说起背叛,薛妤不免又想起松珩。

  那时将松珩从审判台上带下来,她也曾这样郑重其事地问过狼狈不堪却笑得感激的少年,愿不愿意跟在她身边做事。

  不得不说,清俊温和的少年郎确实迷人。

  他是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薛妤见过最特殊的那个。

  都说男子当冷静,理智,果决。

  薛妤不一样。

  她独独欣赏少年如水般柔软的心肠。

  忆起往事,薛妤勾了下唇角,拉出一个微弱的带着嘲意的笑。

  轻罗才要应声的一瞬,窗外突然风声大作,西楼后方灵气喷薄,很快将周围数十里全数笼罩进去,像一条横空出现在天穹上的河流,气势汹汹,声势浩大。

  薛妤屏息感应,而后起身,流光溢彩的珠穗系在她盈盈腰身上,长长的裙边从座椅上旖旎的扫下来,像一朵徐徐绽放的花。

  “羲和。”

  “终于开了。”

  ===

  羲和隐匿最深的大狱里。

  黑暗在这里化成了粘稠的水,一点一点将属于人的气息蚕食,吞噬,任何一点微弱的动静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数十个巨大的囚笼宛若一张黑森森的巨洞,里面死寂一片,明明关着人,却看不清人的轮廓,只有里面传出铁链拖行的动静时,才能继而捕捉到一些微弱的呼吸声。

  这里关着要上审判台的人。

  一共十六个。

  松珩就被关在其中一个囚笼里。

  从他莫名其妙回来,到被关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大狱里已经有四天了。

  他手脚筋齐断,体内就像个被戳破气的皮球,全身上下的经络都在叫嚣着疼痛。身上仅仅披着一件破布似的长衫,上面的血色还未干透就已经染上了新的,颜色深得辨不出原来的样子,还散发着一股腐烂的稻草的味道。

  这是他第二次捱这样深的黑,第二次受这样重的伤。

  他人生仅有一次这样的苦痛。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在经历怎样的事,又重新回到了什么样的时间点。

  从生杀予夺的天帝到人人鄙夷的阶下囚,不过只是睁眼闭眼的时间,中间那努力朝前爬的千年,像黄粱一梦。

  这些天松珩反反复复发着烧,瞳孔涣散时总是想起薛妤的样子,她清清冷冷,绷着小脸,极偶尔的时候笑起来却如稚童般纯粹。

  想到最后,浮现在眼前的,却总是她气极,不遗余力要杀他的模样。

  松珩不止一次苦笑,心想,莫非这就是因果轮回的报应吗。

  她曾那么信任他。

  他却从背后捅了她一刀。

  和松珩关在一起的是一位少年,年龄不大,一脸生死看淡的懒,即使死亡的气息一日一日逼近也没受什么影响,看管他们的人来送饭时,他总是第一个开动的。

  能被关在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即使同在一个囚笼里,可谁也没精力,没心情多说话。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大狱里突然照进亮光,隔得极远的守卫处传出交谈的话语声。整座大狱才像是终于苏醒了一样,开始响起接二连三的铁链拖动声和含糊的拖得很长,很细的说话声。

  松珩跟着抬头。

  “圣地开始迎客了。”他身边的少年挑了下眉,眉尖凝着红色的血痕,看上去无辜渗人,他自己却不以为意,随意一擦后伸了个懒腰,浑身铁链铃铛一样叮叮当当作响,“审判台终于要开了。”

  他这话说得和“终于可以去死了”没什么差别,语气中甚至隐有期待。

  松珩不由侧目。

  “诶,你别看我。”少年笑嘻嘻的,他生了张干净明媚的脸,出去放到哪都是富贵家庭小公子的做派,即使落魄成这样也不显得寒酸:“说得好听审判台会给我们一次机会,可关在这里的哪一个,做那件事之前想不到自己的结局。”

  死路一条,没得逃的。

  “你长得这样斯文秀气,修的还是仙法,犯了什么事被抓进来的?”少年笑起来唇边现出两个小涡旋,看着年龄更小,像是才成年没多久,见松珩皱眉抿唇不说话,也没多问,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道:“被关进来的人中,我只知道个名气最大的,叫溯侑。”

  那少年扫了松珩一眼,摇头道:“你应当不是他。”

  许是被关的时间太长,气氛太沉重,松珩也想说些什么来压一压心底那种无处释放的压抑。他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哑,重重地摁了摁之后才勉强发出声音:“为何?”

  “据我所知,他样貌盛极,天生一副好风骨。”少年看了眼松珩,后者生得清风朗月,典型的君子长相,好看归好看,但称不上“盛极”二字,“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云散宗灭宗的事你知道吧?”

  “就是他干的。”

  “他天赋高得惊人,引得羲和判定的执事都起了忌惮之心,险些不让他上审判台。”少年耸了下肩,又补充道:“不过这上不上的,也没什么差别。”

  “只可惜这次没和他关在一起。”

  许是这段记忆太深刻,即使时间过了千年,松珩也还是能清楚的记得,那年的审判台,包括他在内,一共有三个人被带走。

  少年口中这个溯侑有没有活下来松珩不知道。

  他只记得其中一个的名字。

  远处依次有紧绷着脸的执事进来将人带走,松珩看了看少年的侧脸,突然开口道:“沈惊时。”

  少年蓦的抬头,细细看过松珩两眼之后笑了下,很有几分顽劣孩童的意思:“你从何处知晓了我的名字?”

  “莫非我也同溯侑一样出名了?”

  前来押人的执事动作还算轻,可能是怕他们受过刑的身体撑不到审判台上就闭了眼,松珩跌跌撞撞出囚笼的前一刻,在经过沈惊时身边时低低说了一句:“你会活下来的。”

  按理说,这对即将上审判台的他们来说是最令人宽心的好话。

  沈惊时脸上的笑却宛若变戏法一样一下子落了下来。

第6章

  邺都派来的人训练有素,在西楼开启前一个时辰就收拾好了东西,在长长的描着金色碎影的廊边等着,此刻羲和一有动静,随时可以出发。

  西楼今天很热闹,喝茶吃酒的人一坐下来就跟生了钉似的,茶续了一杯又一杯,眼神过一会就往没什么动静的三楼飘。

  山海城是一个藏不住消息的地方。审判台开启,目的本就为警醒世人,因此不论是心有憧憬的修士,还是单纯随大流看热闹的年轻人族,全都早早接收到了这个风一样传遍全城的消息。

  正值客满,榴娘带着几名小童婷婷袅袅上了三楼,她换了身衣裳,束着腰,衬得胸前丰腴,眉间一颦一笑全是动人的风情。

  三楼住着的不止薛妤一个,太华和赤水的人也在,几方势力各自为营,队伍整整齐齐排列着。一眼看过去,唯有邺都的人最特殊,个个脸上蒙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连眉眼都遮得严严实实。好在在场诸位不是头一次看这样的景致,稍稍瞥过后便习以为常地错开眼。

  薛妤踏出房门的时候,北荒和昆仑的人才到。

  “被困在荒山了。”昆仑领头的人是掌门首席弟子陆秦,他将手中的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藏于鞘中,身上尚带着赶路的匆匆之色。他理了理衣襟,笑着冲大家解释道:“前段时日恰好和北荒接了同一个任务,那精怪修为不弱,且会隐匿之术,我们很是费了一番时间才降服,险些错过羲和开启的时间。”

  他长相不出众,气质却令人如沐春风,因为脾气好,跟谁关系都不错。他和路承沢互敬过礼后笑道:“从前都是我们来得早,赤水和邺都掐着点到,这次怎么全积极起来了。”

  薛妤和他互相颔首,目光落在一来就安静充当木头人的北荒众人身上。

  六圣地中,北荒常常是最不管事的。

  上一世,北荒这两位佛子佛女就没来。

  薛妤三人的到来,无疑让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

  “佛子,佛女。”榴娘上前行了个迎客礼,美眸中含着笑,话语中也带着稀奇的意味:“难得见两位一起来。”

  特别是审判台这种场合。

  榴娘话音才落,灵力沸腾翻滚不休的羲和突然平息下来,像是有人往咕噜噜冒泡的沸水中加入了冰块,紧接着,一座巨大的门户缓缓现身在世人眼前。

  见状,陆秦朝榴娘一笑:“麻烦娘子了。”

  榴娘说了声客气,转身接过小童递上的玉牌,往漆红的墙柱上不轻不重一摁,这座缀满人间灯火的西楼终于向世人显露出了它独特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