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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整个西楼楼顶从中而开,巨于楼中的人抬眼便可见天穹。无数飞檐瓦片像是被根根丝线扯着停滞在半空,现出一种错落的别致感,有许多穿着摆裾,提着香炉的童子鱼贯而出,立于两侧。

  “圣地迎客。”榴娘立于一边,视线透过羲和那扇巨大的门,凝滞在更深处,她朝薛妤等人伸出引路的手势,高声道:“诸君请。”

  薛妤一步横空,身影很快穿过圣地之门,匿入更深的雾色中。

  这次跟着薛妤进羲和的人中,除了她父亲身边的人,还有个熟悉的面孔。

  “臣上月成年,在姐姐手下领了个差事,管百众山外围的琐事。”朝年紧跟在薛妤身侧,道:“臣先前陪女郎来过一次圣地,听说女郎这边缺人,于是便自告奋勇来了。”

  朝年是朝华的弟弟,不同于姐姐的稳重,弟弟更活脱,比起战战兢兢的小妖,他更敢和薛妤攀谈些。

  “你不是嚷嚷着打死也不管百众山的事么?”薛妤眼中掠过圣地无数重山水,听到这里,侧目问了一句。

  朝年被她这么一看,忍不住伸手捎了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姐姐说先给我个差事练练心性,若是这个都干不好,就别想着旁的了,全是白日梦。”

  薛妤忍俊不禁,很浅地勾了下嘴角。

  朝年往周围一看,发现都是上次见过的熟面孔,各圣地的接班人。

  除了北荒。

  “女郎。”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压低了声音问:“佛子和佛女都来了?”

  薛妤嗯了一声,算是肯定,朝年顿时讶异地睁圆了眼,声如蚊蝇:“那这次审判台,岂不是有大半的人会活下来。”

  佛渡众生,最看不得的,就是这种人命在眼前凋敝的场面。

  既然看不得,那就不看。上次审判台开启,北荒只是意思意思派了个人来,全程目不斜视,压根不往下面扫一眼。

  朝年缩了下脖子,想想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画面,又道:“北荒和赤水不会打起来吧。”

  这两个圣地,一个讲究以法治恶,一个讲究慈悲为怀,一个负责扣押审问,严刑逼供,一个负责普渡亡魂,安抚众生。不论表面关系如何,背地里总是会起摩擦,彼此都不能认同,这一点从两地继承人从未在一起接过任务就能窥出一星半点。

  “你小瞧北荒的心境了。”薛妤随着接引童子一路向前,声线冷静:“北荒是个清静地,不代表从里面出来的人都见不得杀、戮。”

  朝年不知听懂了没懂,总之点头的动作十分熟稔:“女郎说得都对。”

  跃过一处山水,审判台的轮廓隐约出现在众人眼前。出来招待他们的是羲和颇有名望的一位长老,道骨仙风,眯着眼笑起来说话时很有一番老年人的慈善意味,他征求薛妤等人的意见:“一切准备就绪,审判台何时开启,全看诸君意思。”

  薛妤不着声色瞥向路承沢。

  一心想尽快将松珩保出来的路承沢哪愿意再等。

  果不其然,路承沢皱了下眉,率先开口:“尽快安排吧。年关一过,我看诸位都有事要忙,没法在审判台耗太长时间。”

  确实。

  年关一过,去年没能完成天机书足数任务的通通要赶在五月前补齐,看看薛妤,以及才赶过来的昆仑,北荒等人就知道。

  因此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陆秦的支持,一身白衣的剑修苦笑着道:“我同意。若再被我抽上几个难缠的角色,我今年任务又要完不成。”

  这句话显然戳到了其他几个人的心坎上,谁也没有提出异议。

  羲和的长老见状,了然地抚了抚长须,道:“既如此,请诸位上审判台。”

  一路到山脚下,长长的阶梯连上天穹,像从山脚悬上山巅的一根细线,薛妤一步步走上去,越朝上,神情越冷。

  审判台周边一个挨一个站着身着银甲的执事,脊背笔直,神情肃穆,周围悬着许多面云镜,将四周情形照得纤毫毕现。这些云镜连接着世间各处,今日这里发生的情形,很快就会长了翅膀似的飞向街头巷尾,闹市小巷。

  审判台十九道台阶之上,列着数张宽大的道椅。在道童刻意拉长了的唱报声中,薛妤等人一个接一个落座。

  没过多久,叮当的铁链碰撞、交错声由下而上传来,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踉跄着禹禹而行,一声一声闷而低的叩击在人心上。

  路承沢忍了忍,没忍住去看了眼薛妤的脸色。

  毫无异样。

  她将神情把控得那么好。既看不出任何心软不忍之色,也没有落井下石的快慰之意,仿佛她和松珩当真不相识,他们之间也没有那互相欣赏信任,羁绊不断的千年。

  能拥有这样的心性。不愧是薛妤。

  十六个人依次被押上台阶。

  圣地里尚处于冬日,山顶云雾厚重,长风吹来寒意。被强硬摁在台上跪着的十六个人齐齐垂着头,手腕粗细的铁链捆住他们的手脚,每个人身上的囚服上标着数字,奴隶似的供人挑选。

  鞭痕累累,气息奄奄。

  有羲和的弟子捧着整理出来的小册本井然有序地行至台上几张道椅旁,行于薛妤身后的弟子将手册奉上前,讲解时细致而恭敬:“殿下请过目,上面记着台下囚犯名姓,画像,生平与所犯之事。”

  这些东西薛妤前世已经看过一遍了。

  她凝着眉,没有去接那本手册,而是抬了抬下巴,清声道:“让他们抬起头来。”

  下面跪着的人均被废除了修为,又受了严重的伤,无法也无力反抗,很快都或高,或低地仰起了脸。

  十六个少年,十六张迥异的脸。

  穿过缭绕的云雾,松珩一眼就看到了薛妤。他落魄狼狈得不成样子,脊背却永远是挺直的,看不出什么有求于人的殷切姿态。

  她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千年前的她更柔软些,精致的脸上还带着点少女的灵动气,一双眼像是含着云山上的烟气,朦胧又迷离,只是看着他时,显得格外冷淡。

  格外无情。

  在她视线淡淡挪开后,面对鞭刑也不曾变脸色的松珩缓而轻地握了下拳,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几乎是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

  不同于路承沢心存侥幸的“情侣间闹闹矛盾哄哄就好”的想法,他了解薛妤,于是比谁都清楚——

  薛妤很聪明,也很果断,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她不会再朝他伸出手,不会再施舍他丁点善意。

  她巴不得他去死。

  薛妤身边坐着的是那位北荒佛女,名叫善姝,在坐六人,只有她将那本手册仔仔细细,从头看到了尾。合上手册后,她侧首,轻声问圣地的弟子:“哪位是溯侑?”

  弟子指给她看。

  薛妤听了动静,顺着方向看过去。

  滴水成冰的冬日,少年一身单薄的囚服,囚服上是用朱笔勾画的“一”字样,他眉眼间淌着血,被执事摁着肩强制跪着,即使是这样的姿态,浑身上下却像是满满当当长着一万根荆棘反骨。

  凶得像头受了伤的小狼崽子。

  察觉到有人看他,少年抬眼,深黑的瞳仁里像是捧着霜白的一丛雪,寒意惊人,戾气丛生。

  薛妤愣了一下。

  他长了一副令人失神的好样貌,不似同龄少年郎一样意气风发,清风朗月的姿态,他容貌堪称惊艳,五官是胜过女子的精致,即使是轻扯嘴角的恶劣嘲讽动作,也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勾人风骨。

  薛妤见过形形色色的少年,单纯的容貌不足以让她失神。

  她看了看身边的善殊,又慢慢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名册,目光定在“溯侑”两字上。

  现在她和善殊并不熟悉,可在前一世的后来,她算是薛妤少有的能说说话,谈谈心的朋友。

  对“溯侑”印象深刻是因为有一次,善殊联合昆仑,接手了一桩很棘手的任务,结束后没回北荒,而是去找了薛妤。

  她尤记得善殊那时的神情,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被人牵动的难过,那夜,她和善殊肩抵着肩,听她一字一句地说:“对峙三十余日,那只妖鬼的怨念终于被我们捉住了。”

  “我佛家心经突破到二十七层。”

  “却依然渡化不了他。”

  “我看了他的记忆。”

  “阿妤。”善殊说:“如果早知道一只妖鬼要承受世间这样的恶意,当年那场审判会,我会去的。”

  能救一个,是一个。

  现在的善殊不知道百年乃至千年后会发生的事,可薛妤知道。

  她知道。

  可她皱着眉,并没有出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得不承认,她怕遇见第二个松珩。

  善殊也没有出声,这样的场合,即使她和佛子都来了,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众人对北荒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大好人的层面上,他们固然可以救无辜的凡人,却不能在无数双眼睛下对这些犯下错事的人伸以援手。

  另一边,像是知道薛妤铁了心不会再搭理松珩,路承沢不得不一边皱着眉一边在自家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点名救下了松珩。

  除此之外,一名叫沈惊时的少年被陆秦点名留下。

  审判会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其余十四人的头顶上,一道接一道叠加的雷电若隐若现,已经有数个人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那名长老站出来,才拖着长长的调子说出“结束”二字。

  一道清冷女声突兀地响起:“等一下。”

  人人侧目。

  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薛妤睫毛上下急促地扇动两下,她伸出长指,点了下浑身都流淌着恶意的少年,道:“我要他。”

  不可能上第二次当的薛妤犯了和千年前同样的错。

  她又从审判台救下了一个人。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松珩蓦的抬眸,面色刹那间白如纸张。

第7章

  “我要他”,区区三个字,落下的效果却宛若一声炸雷,变的不止有松珩的脸色,还有左右两侧或诧异,或好奇的注视。

  这审判台说起来,不过是个不得不做个样子的幌子。因为被押上来的都是犯大死之罪的恶人,身为圣地传承者,他们自然不会对这样的人怀有什么怜悯之心,可既然有这么个形式,一个也不选那就成了诓骗人。

  所以惯来的规矩是意思意思挑一个出来。

  薛妤不爱管这些,北荒的人更是只来凑个数,赤水呢,巴不得将他们全部处以极刑,以儆效尤的好。所以这个任务,就无需直言地落在了昆仑首席陆秦的身上。

  这次却出了两个意外。

  先是嫉恶如仇的赤水开了口,再是最清冷没人气儿的薛妤跟着留人。

  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朝年也觉得不可置信,等审判台一落,周围数百面云镜撤下,他顿时憋不住地扭头,低声道:“女郎,咱们真的要他吗?”

  别不是指错人了吧。

  他看着下面跪着的十六个人中,就这个最凶,别说悔改之意了,简直浑身都淌着一股不服的反劲。

  薛妤美眸微落,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是怎样的心情。

  善殊被这一声引得看过来。

  生长在佛洲的佛女坐得安宁,行事说话都是婉婉仪态,她将手册递给羲和的弟子,思忖半晌,同薛妤交谈:“来前,我与佛子关注过云散宗灭宗之事,缉拿此子时,亦有北荒之人在场。”

  “此子心性不差,若好生教化,是个可用之人。”

  薛妤手腕微动,圈着的玉镯从衣袖里落出来,在腕骨上松松挂着。她朝善殊颔首,道:“我曾听父亲说,佛女生在佛洲,修有世间最玄奥高深的心法,格外能感知善恶。”

  “有佛女这句话,我也算安心了。”

  其实彼此都清楚,这不过是往来间的客套话。

  能上审判台的人,再善能善到哪里去呢,别说还是灭宗这样的事,一听就足够叫等闲人毛骨悚然。

  善殊弯着眼笑了一下:“若这样说,我看女郎才是在座最心善之人。”

  因为身份相当,在场诸位其实常有联系,诚然,在善殊眼里,谁都有股浩然之气,可在这股正气之下,到底各有不同。

  例如她也想不到,赤水那位人缘最好,整日快快乐乐跟谁都能谈天说地的音灵圣女,拥有一颗坚若磐石的道心,而世人口中冰冰冷冷,常年只有一个表情的邺都公主,拥有着连佛子都不及的柔软心肠。

  善殊不是外向的性格,薛妤更不是,略略聊了两句后便各自歇了腔。

  没过多久,薛妤等人离座,前三个后两个地从审判台下来,圣地里有弟子来请他们去各处观光。

  一下来,音灵就翻脸了。

  “路承沢,你脑子进水了么?”她脸上花一样的笑变戏法一样消失,“整个审判台,就你最出息是吧?”

  陆秦看了看路承沢,又看了看一脸生人勿近的薛妤,也好奇地道:“今天你们一个两个都有点反常啊。”

  “怎么这次审判台是有什么说法吗?”

  “能有什么说法。”音灵天生一张小圆脸,挂着点肉,训路承沢时几乎带着点娇蛮的意味,“这下好了,又得陪你挨训。”

  路承沢被她无赖的说辞气得笑起来,他点了点自己的鼻尖,道:“又陪我挨训?”

  “每次是谁被谁连累,大小姐您心里是真一点数没有啊。”

  “你真是吵死了。”音灵提着裙躲到陆秦和太华圣子身边,对路承沢的说法很是不满:“你自己看看,瞧瞧,哪家圣子像你这样话多。”

  路承沢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就没见过像音灵这样的圣女。

  七个人的小队里三名女子,一个薛妤出了名的冷美人,一个心善如水的佛女平时也不说话,唯有音灵,跳跳闹闹的,全然就是她这个年龄少女该有的样子。平时大家都对她更包容些,当妹妹一样看待。

  陆秦急忙出来圆场:“其实这样也好。来前我师尊还说呢,若是有适合的真心悔改的苗子,不妨多带两个下来,这些年审判台开启,你们又都不吭声,每回我敷衍似的点一个下来,有些人对此颇有微词。”

  音灵睁大了眼,讶然问:“怎么还有谁觉得我们点少了,有意见不成?”

  陆秦苦笑着道:“可不是。有人觉得既然有这么个审判台,给人一个弃恶从善的机会,又何必总做这样的形势,若真一个不想选,就干脆废除这么个形势,不叫人怀着重获新生的希望又破灭。”

  音灵听完,当即冷笑起来:“这可真是,灾祸没落到自己头上来,总有人闲得没事,竟替那些人说起情来。”

  “审判台的规矩是扶桑树亲自定的,我们左右不了,更谈不上废除。”陆秦安抚完音灵,又道:“我适才是看承沢带了一个,才没有开口,不然也要再带一个下来。”

  “往日总是我苦恼该怎么安排他们,今天也让你们发发愁,着着恼。”

  陆秦的话只是为了救火解围,可谁知真有人顺着这话接了起来,善殊朝陆秦歉意地笑笑:“那少年若是对昆仑无大用处,能否将他让给我。”

  “谁?”陆秦愣了一下。

  “适才你点名的少年,是叫……”善殊回想了想,有些迟疑地开口:“沈惊时。”

  “这是为何?你要他做什么?”陆秦好奇地追问,觉得今日这几个人个个都有些反常。

  善殊身后伺候的锦衣女使适时朝前一步站出来,解释道:“不瞒少掌门,我家女郎修炼至瓶颈,正需要这种天赋不凡又背负杀孽的少年做引,若是能成功渡去他心头仇恶,这场修行便算功德圆满了。”

  “原来如此。”陆秦点了下头,“佛女开了口,我岂有不应之理。那人由你们带回北荒就是。”

  善殊感激地道了声谢。

  一行七人,四个说话的在前面走着,三个沉默不语的在后面各自想各自的事,气氛冷得跟结了冰似的。

  前面行过一个岔路口,前头音灵和路承沢等人的说话声又大起来,薛妤像是终于忍受到极限了一样,她凝了凝眉,道:“我还有事,不便多留,先走了。”

  “这就走?”音灵点了点群山笼罩处的比试台,语调比挖苦路承沢时友善很多:“不去看看羲和弟子如今的实力吗?”

  她声色收敛时,当真是个养在深闺中娇憨天真的小姑娘,薛妤对这样的女孩摆不出怎样的冷脸,稍顿了顿,木着脸道:“我去年,一个任务没接。”

  这下不止音灵,陆秦等人也一下支起耳朵匆匆看过来。

  “一个都没?”陆秦惊诧地问,像是不敢相信一样。

  薛妤寒着张俏脸点头:“来前完成了一个。”

  其余几个人顿时都露出或明显或隐晦的怜悯神情。

  陆秦道:“这要是才完成一个的话,倒也……不必着急了。”

  身为圣地传承者,天机书每年会下发任务到他们手里,他们再从中随机抽取四件,每一年半交次差。

  完成的可以在五圣地中任意挑选一件趁手的秘宝,完不成的当众点名,缴纳巨款。

  现在距离任务结算只剩三个月,薛妤才接了一个任务,接下来随便抽到个棘手的,就基本不可能完成了。

  他们从小接触天机书,年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前一年懒散,后半年火烧眉毛般才解决完这里,又赶去那里。

  薛妤抿了下唇,言简意赅地回:“试一试。”

  前世她运气不好,抽到个棘手的任务,直接耗掉了大概两个月时间。

  时事常有变化,重来一次,该做的事薛妤依旧不会怠慢。

  “其实我也还有两个未完成。”陆秦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去年昆仑招新,事多,没顾得上这边。”

  “行,那就此别过。”

  薛妤点头,毫不拖泥带水,扭头就走的姿态看得陆秦咂舌:“这位邺都公主的脾气,我可真是从来看不懂。”

  路承沢眼神暗晦地扫过浩浩荡荡远去的一行人,心想,不止你看不懂,他这个相识千年,好歹打过的数回交道的都没有一次猜中过她的心思。

  就比如这次,他压根没猜到她会突然开口救下一只妖鬼。

  再比如,她现在对松珩到底是怎样的态度。之后是令邺都中途截杀,还是留有旧情的听之任之。

  他一样都摸不明白。

  ===

  溯侑没想到他能从审判台活着下来。

  前来领他的人戴着青面獠牙的铁皮面具,衣上遍布绛色玄纹,行事作风间无不透露着圣地几族一脉相承的倨傲,看他如看垂死挣扎的蝼蚁,眼神淡漠凉薄,透着呼之即出的厌恶。

  负责看押他的羲和执事粗暴地扯断他手脚上的锁链,许多受刑时的伤口又绷出殷殷血色,厉害的地方皮肉都翻卷出来。

  溯侑眼神都没波动一下。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待遇,他看多,也经受多了,早练就了一副不以为意的心性。

  一只妖鬼,能活着就不错了。

  还想要被当成人看待么。

  白日做梦。

  那名执事尽职尽责地告知来人:“此子生来逆骨,凶性未除,还请转告女郎不要轻信,切记留心。”

  “无妨。”邺都来人看了他一眼,道:“一只废了修为的妖鬼,女郎能让他做什么,能被发配到荒山等死都算是他的造化。”

  那名执事放了心,道:“我还有事要忙,这妖鬼你先带回去吧。”

  秦呈大掌一伸,才要抓着溯侑的衣领上天,就见远处有一人急速穿行而来,定睛一看,是在薛妤身边办事的朝年。

  “秦呈叔留步。”朝年行至近前,仔仔细细看了眼溯侑,道:“女郎有令,传他面见。”

  秦呈下意识皱眉,朝年却提前堵了他的话:“再耽搁时间,女郎要等久了。”

  面对其他人秦呈固然可以仗着圣地原住民的身份低眼看人,可朝年与他身份相当,上头有个姐姐在族内颇受重用,风头正盛,自己又在女郎身边做事,客气了叫他一声叔,他却不能借此拿乔。

  秦呈松开溯侑的衣领,将适才那执事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朝年点头,笑得客气:“秦呈叔放心,女郎自有考量。”

  说完,他带着人腾空而上,飞速朝圣地出口前行,不过片刻,那座仿佛撑起天穹的巨大门户便已近在咫尺。

  从审判台侥幸捡回一条命后,有人给溯侑清洗过,说是清洗,其实就是提一桶凉水劈头盖脸浇到身上,全然不管他现在只是凡人血肉之躯,稍稍清洗过之后便让他将那身囚服换成深蓝色的粗制麻布衣服,其余连根发簪也没给。可即便如此。

  朝年还是不止一次将目光转落到他身上。

  先前他还不理解,为何自家女郎会在最后一刻点下他,现在仔细想想,许是女郎看上了这张脸。

  这世间少女,哪有不喜欢模样生得周正的小郎君的。

  女郎平时再冷静,做事再沉稳,本质上也还是个正当花季的少女。

  朝年一面不动声色地想,一面扭头对木桩子一样一声不吭的溯侑说:“你适才也听人说了,救你的是我家女郎,邺都公主。”

  黑发遮掩下,溯侑清黑的瞳仁里满是嘲讽之意,审判台上坐着的那些,个个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什么事也没经历过,仗着生来好命,嘴巴一张一合,就要断人生死。

  他们哪会将妖鬼的命当命呢。

  朝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接着道:“我们女郎性格好,心地良善,只要你痛改前非,不再犯事,邺都自有你的容身之所。”

  上云散宗之前,溯侑曾一路摸爬滚打在人世间闯出了点小小的名气,得意时身边也围着几个爱热闹的小妖怪,闲得没事时就爱讲讲各地出名的人和事。

  圣地继承者个个众星捧月,名气大,即使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多年下来过耳的也有不少。

  邺都公主薛妤是他们谈论最少的一个。

  这位女郎面冷,话少,出门在外并不讲究排场,非必要场合根本不露面,实在是没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审判台上,在世人眼里以慈悲为本的北荒都没开口,这位负责扣押妖鬼邪物的公主到底得多有善心才会向一只妖鬼施以援手。

  是看上了他的内丹,还是看上了他这张脸。

  朗日清风下,少年肤色白得透明,手背上细长的经络格外显眼,衬上他那张因掺杂妖鬼血脉而格外妖异的脸,现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单薄病弱之感。

  像是即将面临什么好玩的事,他恶劣地扯了下唇,想,那位“大发善心”的小公主若是想要他的内丹,他就自爆。

  若是看中了这张脸。

  他就将这张脸毁掉。

  这些人想在他身上得到的,一样都得不到。

第8章

  薛妤出羲和的时候,残阳余晖正往海底沉。仰着脖子往天上看的人有许多,人群熙熙攘攘,一层一层挤着,许是等得久了,现在终于看到了动静,交头接耳的议论声纷纷传开。

  薛妤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张扬,她略略扫了眼下方的盛况,蜻蜓点水似的在空中落了一下,一圈泛大的水波涟漪无形在众人眼皮底下漾开,下一瞬,她人便已到了西楼里。

  她身段纤细,白衣楚楚,凌空微渡时腰间系着的流苏荷穗全随着风鼓动起来,因为冷着脸不苟言笑,落在人们眼中,更有一番端庄大气的风度。因此哪怕只露了几面,仍然在人群中引发了许多议论。

  “——这适才出来的是谁?是哪位高深的神仙?”有妇人抱着孩子出来看热闹,一面好奇一面又喃喃道:“这样年轻,长得还这样俊哩。”

  她身边站着的恰是一位小修士,听到这话笑着回:“婶子,方才那位是圣地的圣女。”他才接触修行之道,对圣地这样的场合了解不多,只知才出来的人身后跟着那样长一串的队伍,身份必然贵重不可言,却辨不出她的具体名姓。

  后头有人接过话头:“应当是邺都公主。”

  “音灵圣女更活泼些,佛女出行则是佛童开道,梵音落地,唯有邺都公主叫人知道得少,但听闻她稳重庄持,不苟言笑,正应了方才的样子。”

  “还好有圣地这样的地方,出了他们这些人,不然哪有我们现在的好日子过。”妇女往上掂了掂孩子的屁、股,又摇头:“这里一窝妖,那里一堆怪的,想想都渗人。”

  “……”

  诸如此类的话语一路从西楼外传到了西楼里。

  薛妤闪身进西楼三楼的时候,榴娘正倚在红漆金纹的柱上,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银酒壶,眼眸半眯,一张懒洋洋的美人面朝着圣地那扇大开的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动静,榴娘迟钝地回头,见了薛妤,眨了下眼,很快收拾神情笑起来:“女郎来得早,出得也早。”

  “审判会结束就回了。”薛妤视线不着声色地从榴娘手里提着的小巧酒壶上滑过,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恐怕得多在西楼叨扰一晚。”

  “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我们这西楼,女郎想留多久便留多久。”榴娘将酒壶交给身后的小童,青葱般的长指点了点身后建得和皇宫别苑一般的环廊游檐,深门大院,道:“这三楼就是专门为圣地留的,等闲人上不来,平时冷清得很,一年到头也热闹不上一两回。”

  “羲和戒严,经年累月不开,我们就盼望着能进去瞧一瞧。”榴娘周身漾着馥郁的酒香,细腻的腮上泛起两团胭脂般的红,“女郎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薛妤对这位风情万种的西楼老板并不反感,她顿了顿,道:“待着也没趣。圣地看多了,都一个样。”

  都是千重山,万道水,还有处理不完的大事小事。

  “也是。”榴娘往楼下看:“都说我这西楼是快活销魂地,只有自己待久了,才知是什么滋味。”

  薛妤侧目。审问妖鬼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她拥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直觉。

  这位榴娘,身上笼罩着很重的情绪,确实不是简单的人物。

  但薛妤不管这些,只要对她没恶意,没有犯事犯到她手上,她一概不费心神插手。

  两人略略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后,薛妤转身回自己的院子。

  梁燕迎上前,面目慎重道:“女郎,朝华大人传信,百众山深夜有异动。”

  薛妤坐到宽椅上,长而纤细的指节落在茶盏上,甚至眼睛都没抬一下,问:“这次是哪两个?”

  梁燕不敢看她的脸色,沉默了一会,才垂着眉开口:“是,句芒和陵鱼。”

  不怪薛妤无动于衷,梁燕跟在薛妤身边,听到这样的消息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百众山有异动”这六个字简直令人心惊胆战。

  “谁先动的手?”薛妤问:“炸了几座山头?”

  “朝华大人说,是陵鱼看不惯句芒整日在它眼前晃荡,加之昨夜月圆,陵鱼脾气格外暴躁,句芒一去,就打起来了。”梁燕如实禀报:“炸了两座山头。”

  薛妤听完,原本落在茶盏上的手指搭在了额心处,她摁了两下,语气格外冰冷:“告诉陵鱼,它再敢惹事,殿卫司剐了它的皮。”

  跟百众山妖怪们打架一样屡见不鲜的,还有薛妤这句话。初听时心中发怵不已,后来见犯事的大妖顶多挨一顿揍,过后活得比谁都滋润,再听这话时,就真是怎样的情绪都没了。

  朝年带着受伤颇重的妖鬼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么句凶残的话。

  溯侑无不意外地垂了垂下颌,长而顺的黑发落在脸颊两侧,遮住了他整张脸。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几个细微的动作,一个不经意的角度,脸都没露,落在人眼里,就已经是十二分的狼狈的弱势。

  宛若受了伤的惊弓之鸟。

  跟审判台上那个又凶又横的狼崽子判若两人。

  薛妤目光落在他身上。朝年朝上一拱手,道:“女郎,人带到了。”

  从审判台将人带下来后,薛妤考虑过应该如何安排眼前之人,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再想她像从前栽培松珩一样栽培一个人是决计不可能了。可既然救了,放任他自生自灭或是直接拘禁在邺都,那还不如不救。

  “我看过你的资料。”薛妤摆了摆手,制止了朝年要将人强制摁着跪下来的举动,她看了眼天色,言简意赅道:“我问,你答。”

  长如飞瀑的发丝间,那只手腕处鞭痕累累的妖鬼点了下头。

  “灭云散宗之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吗?”薛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