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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善殊的话来说,还是个孩子。

  她闭了下眼,将头偏向一边。

  稍稍安抚住冷艳高贵的邺都公主,溯侑朝前走了两步,再抬起脸,抬起眼时,俨然是老一辈最喜欢看到的温柔,谦逊,得礼,他勾了下唇角,道:“老伯见谅,我们女郎不是在指责什么,只是有些生气。”

  薛妤望过去。

  “大妖施法降下的雷电和天生雷电并不属于同一种,恰恰相反,它们作用全然相悖。这些雷电里附着着大妖的力量,对它们而言,这些枝丫是一种信物,谁持有它们,谁就会得到它们的关注。”

  他的声音如三月绵绵春雨,字字都仿佛带着浅而淡薄的笑意:“这些东西流出去,落到别人手中,后面真要发生了什么不如人意的事,闹起来,岂不更麻烦。”

  老村长这才恍然大悟似地拍了拍手掌,道:“多谢小郎君告知。诶!我们这等只通俗物的乡间野人,哪里懂得这么多,真是罪过,大罪过。”

  说完,他又看向薛妤,连着说了几声对不住,又道:“仙长放心,这后面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保管这些珠子再不会流半颗出去。”

  薛妤静静凝着那只漂亮得几乎不像凡物的妖鬼,想,这应该是这几天来,他说过最长的两段话。

  然而里面每一个字,每一段句,全部踩在了她的心上。

  她想说的话,全让他以另一种委婉的,充满暗示意味的言语方式表达出来了。

  再看看一边一头雾水的朝年和轻罗,饶是以薛妤今日的眼界,心性,也不得不承认。

  此刻站在眼前,美得不似凡物的少年,不仅拥有最顶尖的天赋悟性,还生了颗令人羡慕的九曲玲珑心。

  聪明。

  还会伪装。

  须臾,薛妤才动了动唇,语气和缓下来:“妖物的事,交给我们来解决。”

  说完,她转身踏向老村长给他们安排的石屋,朝年,梁燕和轻罗旋即跟上。

  溯侑是最后一个迈动步子的,老村长还在他耳边念叨:“多谢小郎君提点,我这是老糊涂了,老糊涂咯。”

  他叹了一声,有些感慨地道:“小郎君是个好人。”

  溯侑听了这话,顿了下脚步,橘色的火光映着他半边侧脸,现出一种软绒绒的温暖乖巧之意。

  好人。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某种笑话般提了提唇角。

第16章

  村里不敢怠慢从圣地来的客人,五个人分了四间屋,屋子用平整光滑的山石堆砌而成,从外面看四四方方,朴素无华,仅仅能起到遮风避雨的作用,其实内里暗藏乾坤。

  “啧。”朝年仔仔细细在石屋里绕了一圈,也终于回过味来:“这村里的人,有钱啊。”

  石屋里摆设讲究,一面长而高的壁柜上立着细腻洁白的羊脂玉瓶,瓶中斜斜伸出枝梅来,看上去像是有人临空画出了这有力而遒劲的一笔,灵动十足。

  再往上,立着一尊笑得眼不见缝的欢喜玉佛,周边衣饰以足金点缀,十六扇山水屏风后,珠帘摇曳,琳琅作响。

  无论如何,这种屋内陈设,对一个以打渔为生的村落来说,都无疑太过奢靡了。

  其实也不怪那些村民刻意留出几间这样的屋,在他们想象中,这些东西在稍有些底蕴的家庭都算不得稀罕东西,更遑论说圣地呢。

  圣地,只怕遍地都是金,满墙都是玉,屋里堆着说不清用不完的天材地宝和灵物。

  而事实上,薛妤并不讲究这些身外之物。

  朝年跟着她做事最久,平时跟着跑的最多的地方,不是阴冷黑森的邺都大狱,就是热闹翻了天,时时都有大妖摩拳擦掌想搞事的百众山。就连在外面接天机书的任务,都日日行色匆忙,风餐露宿。

  薛妤倚着那面墙闭目沉思,想起许多事。

  上一世这个时候,她抽到的是个三星半的任务,也不简单,前前后后花了两个月。等任务结束,清算的时间也快到了,她自觉不可能完成剩下的两个,几番思索下,带着当时精神还没缓过来的松珩等人回了邺都。

  这一世不同。从审判台留人到天机书任务难度,一路都在发生前世没有的变化。

  直至此时,她几近可以确认,这是一个真实的,跟阵法,秘宝,时间术全然无关的世界——千年前的世界。

  知道邺都出事后的日日夜夜,她不知多少次想过,但凡给她一点时间,但凡让她发现一丝端倪,故事的结局必然完全不同。

  她栽培松珩,全然信任松珩,可邺都的权力并没有分散,依旧牢牢把控在她手中。天族有重兵,她也有。

  错就错在他精心筹划,而她一无所知,措手不及。

  那现在呢。

  “女郎。”朝年感叹完,扭过头无知无觉问她:“我们是要接这个案子吗?”

  薛妤被他的话拉回思绪,起身行至小小的窗牖前,潮湿的海风无知无畏倒灌进来,将她素白的衣袖卷得朝后翻起,像是半空中盛放的一蓬蓬花。

  “待几天看看。”薛妤摁了下眉心,道:“既然看到了妖,总不能坐视不管。”

  朝年连连点头,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左右征求意见:“诶,你们觉不觉得,方才那老村长没跟咱们说实话。”

  “是。”屋里几个人中,唯有轻罗最好骗,也最会给人捧场,她低低道:“那村长走了一路,说两句就咳,全程没敢跟女郎对视一眼。”

  猫妖拥有一双在夜里也熠熠发光的眼,能观人与微,洞察秋毫。

  薛妤其实就烦这个。

  她情愿去面对面跟什么妖什么怪对峙,打一场,那总归是可以快速解决的事,可一旦涉及到了人,事情总是要复杂无数倍。

  例如这事若是闹到最后,查出来一切都是村民私心作怪,薛妤是不能够对他们出手,像犯了罪的妖鬼邪祟一样带回邺都受审的。

  她得通知当地官府来拿人。

  普通人的赏罚生死,都由朝廷决定。

  薛妤眼波微转,她朝溯侑扬了扬下巴,问起正事:“推溯阵成型,查出什么东西没有?”

  “推,推溯阵?”朝年悚然看向溯侑,像看什么稀奇怪物似的回过神来:“就你方才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的那几下?”

  就能成个阵了?

  朝年声音里充满了不能理解的情绪。

  溯侑先回答了薛妤的话,他摇了下头,道:“没有浊物气息,从头到尾,很干净。”

  薛妤像是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并没有显现出什么不一样的情绪。她随手扯了张椅子坐下,睁着双清涟涟的眼,视线似观察,又似审视般落在溯侑身上,好半晌才慢吞吞开了口:“就目前我们拥有的线索,你说说看,下一步该怎么走?”

  朝年一听这话,腰杆都下意识挺直了。

  他从小跟在朝华身边长大,也自然而然知道,薛妤只对自己欣赏的,亦或者办事能力得她认可的人才会问这样的话,就比如他姐姐朝华,官级就是被这么一句一句话问得蹦着往上升的。

  他就没这种待遇。

  溯侑敛着眼,覆下长长的睫,在眼睑下形成沉郁的一片,“附近村里施雷的妖究竟有几只我们并不清楚,可就我们亲眼所见的那只,确实没有害人。它来一趟的目的,好像仅仅只是为了劈那些树。”

  “那海叫九凤海,村民们祭祀时也带了九凤的名,证明那片海域确实有九凤栖居。”

  “一山不容二虎,寻常妖物不敢这样常年累月抢九凤风头。”

  它们跟人一样,越往高处爬,面对比自己强的,就越要伏小做低。

  溯侑轻轻吐字:“除非它做这件事之前,提前得了九凤的应允,或者,这就是九凤自己的意思。”

  “九凤族群生来强大,落地就是妖族中的王者,它们桀骜不驯,骨子里流淌着凶性,若是真看不惯这一方村落,这村里村外的人,一个都活不下来。”薛妤接着他的话道:“既然不是它自己的原因,那么,它还能因为什么,任由手下大妖在自己的地域恐吓人族十年之久?”

  久到九凤海都成了人们口耳相传的雷霆海,它仍无动于衷。

  “那只大妖去求了它,与它达成了某种难以令人拒绝的交易。”溯侑顺着她的思路,一字一字往下说。

  有什么明朗的东西在薛妤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才要继续沉下去想,腰间缀着的那枚灵符就在她眼前烧了起来。

  “阿妤姑娘,是我。”任何时候,善殊语调都带着润物细无声的温与雅,玉符那头,女子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言语,须臾,方丢出石破山惊的一句:“金光寺有妖来袭,可能需要麻烦阿妤姑娘来一趟。”

  薛妤霍的起身,脸色阴晴不定。

  薛妤再一次用路承沢的身份牌闯了雾到城,善殊早就在屋内等着她,看她来了,也顾不上礼节寒暄,长话短说介绍起情况:“半个时辰前,主持和雾到城城主回到寺里,正准备为死在一场火灾中的数十人超度。”

  “就在此时,东南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赶过去时,那间房像是一夜之间被雪落满了。再闯入房中一看,床上躺着城主的弟弟,衣裳穿得齐整,被褥也盖得好好的,整张脸却胀成青色,脖子上有条深紫色触目惊心的勒痕。”

  “我到的时候,那妖还没走,就站在窗边。”善殊看了看薛妤,接着道:“是位化作人形的女子,头发极长,一路拖到地面上。”

  “我原本可以留住她。”善殊拨弄了下手腕上挂着的小叶檀香佛珠手钏,指了指东边的方向,“她没有跟我们交手的打算,见人来了,只淡淡扫了一眼,就在空气中散去身形,我们还要再追,天空中突然飞出一架——”她顿了顿,才将话补充完整:“马车。”

  “那副车架挡了我们的去路。”

  “马车?”

  “是。”善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道:“北荒少有妖怪作祟,我学识短浅,辨别不清它们的品类,这才想麻烦阿妤姑娘看看,指点个方向。”

  所谓术业有专攻,让一个整日与神佛为伴的人认认菩萨还行,认妖邪的话,善殊可就真是眼前一黑,什么也不懂。

  “那副车架还在,我没让人动它,只用了个简单术法将它围了起来。”

  薛妤跟在善殊身后前去看那半夜从天而降的离奇马车,脚才踏出房门,就发现寺里寺外灯火通明,还不断有穿着森冷盔甲,执着刀剑的士兵下饺子一样涌进来。

  “夜里受伤的那位,是城主的二弟,自小体弱多病,是个普通人。受了这一遭,人醒来咳得不行,现在大家都在那边守着。”善殊凑近耳语:“雾到城城主叫陈剑西,是出了名的暴脾气,适才将门口的守卫劈头痛骂了顿,等会若是有什么言语不当的地方,你别当回事,别往心里去。”

  能当上一城城主,必然是成名许久的人物,圣地固然高高在上,可在她们没有表明自己身份之前,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乳臭未干,嘴上嚷嚷着一番雄心壮志的小年轻。他身为长辈,身为强者,跟她们说话时肯定不会刻意收敛性格,斟酌言语。

  很快,薛妤就看到了善殊口中的“马车”。

  车是真的,但马是假的,只见半空中,铜马怒嘶,扬蹄欲踏,厢外垂着的藕粉纱帘被风吹得扬起,里面空无一人。风一吹,那些纱帐上系着的银铃叮当叮当响,像小孩咯咯的笑,整副车架上缭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沉死气。

  “不是马车,这是九凤的鬼车。”

  “九凤?”善殊一双温柔含笑的眼滞了下,即使是常年居于无妖患的佛洲圣女,也听过这类大妖的声名。

  “是。九凤生来有架鬼车,当鬼车落在哪户人家时,就代表哪户人家将发生灾祸了。”

  薛妤抿了下唇,看着铜车架上落着的藕粉帐子,道:“她在警告我们。”

  “我们猜得不错,确实有东西得了她的应允,还请动了她出手。”

  “这事,有些棘手了。”良久,善殊缓缓开口:“如果涉及九凤,怕会扯到妖都那边……”

  “我这下算是知道,为什么雷霆海闹事这么多年,那些前辈怎么个个不出手了。”善殊露出个苦涩的笑,道:“我这运气,可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们不出手,说明这只九凤跟我们年岁相差不大,这事只能交给我们解决。”运气最差,次次被天机书逮着干苦力的薛妤沉默了半晌,道:“进去看看城主那个被妖怪盯上的二弟。”

  甫一踏进东边的院子,浓到几乎化成雾糊在脸上的药气扑面而来,仆妇们端着汤药来来回回,脸板成了木,脚步挪动间,一丁点响动也没发出来。整间屋子从里到外,安静得近乎诡异。

  陈剑西以武入道,长了张方正的脸,身材魁梧,看上去格外壮硕,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老悟,你说能好能好,这一直咳,血都咳出来了,怎么半点好转迹象都没有?靠不靠谱啊你!”

  他身边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像是习惯了他急吼吼的脾性,也不过多计较,伸手探在床沿上那位咳得人事不知的二公子手腕上,凝了一会,方直起身,眼睛眯得只剩下小小一条缝:“放心,没什么大碍。”

  话音刚落,那位才险险逃过一命的二公子就又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陈剑西箭一样锐利的视线直直落在金光寺主持的身上。

  “看我做什么。”悟能主持慢吞吞地从袖里掏出一颗浑圆的丹丸,一边道:“不是我不给。是我这药你二弟吃过很多回了,没什么用了。”

  “照我说,要不索性由他……”悟能欲言又止,一边说一边看他脸色,最后叹息一声,止住了话。

  听到这话,陈剑西脸上的阴霾之色更甚,他一把夺过悟能手中的药,一边将床上瘦弱的男子捞起,要将手中的药强行塞进去。

  这时,薛妤见那位不大靠谱的悟能主持像是预料到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一样微妙地将头侧向一边,眼神往床幔上飘。

  她不动声色看向床沿边的两兄弟。

  跟陈剑西的大块头比,陈淮南无疑是瘦弱的,此刻身形交叠,甚至现出一种诡异的小鸟依人之感。

  原因无他,陈淮南太瘦了。瘦到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和撑起内里的骨头,稍微咳几声,手背和额心上青筋都迸裂。

  他尚存了几分清醒的意识,咬紧了牙关,死也不肯吃那颗药,苦汁般的汤药淌进雪白的中衣,洇出一团团深色的水痕。

  陈剑西将药碗往旁边重重一放,睁着一双眼,却没说什么,只是一只手绕到陈淮南后颈,力道精准的一捏,人就如面条一样软绵绵地倒在了被褥里。

  陈剑西再面不改色地捏起他的下颌,将掌心中的药塞到他嘴里,以药汁灌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看着那张深陷在被里,疲倦得不像样子的脸,闭了下眼平复情绪。

  “两位姑娘,淮南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他只是个普通人,年少多病,却常因为我这个哥哥遭到牛鬼蛇神算计——”陈剑西替弟弟掖了掖被角,带着人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家里从小保护他,他自己也乖巧,不可能也没有机会接触那些妖物。”

  “这一点毋庸置疑。”

  一下将薛妤和善殊想问陈淮南和今夜来的那妖怪有没有旧渊源的话卡在喉咙里。

  “佛宝丢失的问题,恐怕要拜托两位姑娘了,之后一段时间,我得寸步不离守着淮南。”

  “诶,诶诶,跟你没道理说。”悟能低低地嘀咕了两句,而后看向善殊和薛妤:“我们走,不跟这犟驴一般见识。”

  陈剑西明显有所隐瞒,没有说真话,要想了解情况,薛妤只能从别处下手,眼前的金光寺主持就是个突破口。

  想到这,薛妤点头,从善如流应了声好。

  悟能带着他们一路往西,进了一间小侧殿,地上简单摆了几个蒲团,几张矮椅,供着一盆炭火。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东西了。

  薛妤和善殊皆落座,溯侑一人抱着剑倚在门边,身影骨架被光线拉得瘦而长,半张脸沉在阴影里,现出一点点少年的孤傲之意。

  薛妤才要开口自我介绍,悟能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溯侑,乐呵乐呵地夸道:“年轻人生得真俊,雪娃娃一样。”

  不远处,善殊朝她无奈而歉然地笑了一下。

  薛妤眼波流转,看到陡然一被夸,全身都绷成一张弓的溯侑,颔首轻声附和了句:“是。他是长得好看,常有人这样夸他。”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三人在里面你一句,我一句地小声交谈。溯侑僵着背倚在门边,乌仁仁的瞳孔里映着天边骤亮的晨光。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侧了下头,伸出节节分明的长指,轻而迟疑地触了触自己一侧脸颊。

  真的。

  很好看吗。

第17章

  屋内,炭火橘色的亮明明灭灭,斑驳的火光衬得悟能主持那双伸出的手又皱又瘪,苍老得不成样子,然而眯着眼睛笑时,总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和善亲切之感。

  “我听善善提起过,叫薛妤是吧?”悟能将手放在火盆冒出的热气中烤了烤,与其说是问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的嘟囔,没等薛妤回答,就又开口:“天机书总算起了回作用,将你们找来了,不然这样的事,我们怎么插手嘛。”

  抱怨腔十足,显然被这些事困扰了很长一段时间。

  薛妤不是第一回听这样的说辞,当初皇室夺嫡,她和陆秦抽到天机书任务,木着一张脸看那些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前辈们”时,那群老头也是这样一边心虚地左顾右盼,一边说“哎呀,这种事我们是真管不了,怎么管嘛,一管人间就要大乱了。”

  薛妤不动声色问:“不是是怎样的事,能让主持和城主觉得棘手?”

  “你们也看到了,方才那辆鬼车。”悟能愁得直摇头:“实不相瞒,刚开始那片海闹腾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去走过一遭了,也确实看到了作乱的妖物,当即祭出灵器擒拿,谁知突然从海里飞出一只凤凰,将他的灵器生生撞飞。”

  “那凤凰化成人,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子,行事乖张,言语傲慢,居于鬼车之上,左右站着二十四位衣着华丽的侍童,哼!”悟能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好大的排场!”

  “若是成年了还好,偏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背后的家长不知是妖都哪一家,我们出手,怕重了。”

  “妖都那些人又不讲规矩,蛮横得很,哪管是不是自家的孩子先闯了祸,反正先打了再说,到时候真是长十张嘴都说不清。”

  话落到这,薛妤已经全然完完全全懂了。

  这世间凡事都有规矩,权力集中点却只有三处。

  一是人皇,管普通人赏罚生死,二是圣地,约束所有修道,修仙之人,第三处,就是悟能口中的妖都。

  若说前面两者令人信服,那每每说起第三处,总叫人神情微妙。

  妖都,顾名思义,是诸多凶名在外的大妖的聚集之地,里面居住了妖,怪,鬼几族,以赤水为界,后面十万深山大林全是他们的领地,妖都就建在其中最繁华,最昌盛的地方。

  至于里面是什么样,薛妤其实没见过,也很少听人说起过。妖族排外,正如如今人族排斥它们,若是没有大妖带领,或本身不是妖族血脉,很难在那里存活下来。

  可除了居住在妖都里的妖鬼,尘世间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妖,精,怪修出灵智,它们懵懵懂懂,无人教导,全凭本能做事,因此而生出许多的麻烦。

  说起来,邺都和妖都还有些渊源牵扯。

  按理来说,所有既不修仙,又不是纯粹人身的东西惹出来的事,全归妖都管,可妖都就是不管。

  那群老头的意思是,小崽子们闹腾,那是妖的天性,怎么管?这要管了就是扼杀天性了,还怎么成为合格的妖。

  他们这么说,可这事总不能真没人管。于是皇宫和六圣地一合计,纷纷将目光投向当时管灵、异邪、祟之物的邺都,言下之意就是,反正管一样是管,两样也是,为了世间的太平,只能暂且委屈委屈了。

  不管事也就算了,妖都那群老头还总拐着法子添乱,时不时就传一道符给各大家的家主,清一清嗓子告知诸位,我们妖都哪家哪家的崽子今天去尘世间历练了,你们若是遇见了可千万别动手。他们要是在外惹什么小事就算了,惹了大事,就通知我们一声,自会有人来处理。但若是谁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那我们这些老头子可就要去谁家喝喝茶,谈谈心了。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不能动。

  就比如今天的九凤,想都不想用,必定出自妖都。

  但妖都虽然蛮横,却有一点好,输得起。

  不能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那单打独斗,年龄相同的情况下,人族把妖都哪家血脉打趴下了,只要不打死,他们都不插手。这在他们眼里,叫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多说一句都是丢人现眼。

  这只怕也是天机书逮着薛妤和善殊来的主要原因。

  薛妤看了眼悟能身边眉眼温柔,遇事不慌不忙的善殊,想,还好来的不是陆秦。

  她真是怕了那种身在局中浑然不觉,最后却能精准的被人利用反过来捅自己一刀的队友了。

  “悟能主持,我想了解方才那位的情况。”既然一个想找回佛宝,一个想完成任务,那薛妤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雷霆海附近大大小小上百个村落,那妖驾驭雷电,有九凤帮助,这么多年下来,死的人只寥寥几个,证明它不是弑杀的性格。”

  “更没必要以身犯险,在明知你和陈城主都在的情况下对他的弟弟下手——除非他们之间有什么旧渊源。”

  善殊认同地点点头,侧首看向悟能:“而且方才,城主和他弟弟之间的相处,也确实有奇怪之处。”

  悟能像是料到她们要问这个,眯着眼慢慢回忆:“陈剑西这个人,耿直,爽快,仗义,胆大心细,别看他方才凶神恶煞的,其实平时不这样。但有一点,你问什么都好,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把话题落到他弟弟陈淮南头上去。”

  “一提就翻脸。”

  薛妤问:“您认识陈淮南?”

  “不熟。”悟能摇头,“当年我承了陈剑西一道情,之后常有书信往来,也勉勉强强称得上一声老友。”

  “然而相识几载,他从未说起过自己有个弟弟叫陈淮南。”

  善殊耐心地提醒他:“可你方才在陈剑西跟前说,那药陈淮南已经吃过很多次了。他得的是什么病?方才服下的那颗又是什么药。”

  “你这丫头,也让老衲喘口气。”悟能笑吟吟地说了句,他微微仰起头,像是在透过门隙看窗外的晨光,又像是突然陷入某种回忆中。

  “陈剑西肩上担着雾到城城主的担子,忙起来分身乏术,几乎没有清闲时候,我呢,又常年住在金光寺,因此虽然同住一城,见面的次数实际不多。”

  “直到两年前,突然有一天,陈剑西来找我喝茶。”

  悟能指了指远处的亭子,道:“我们坐在树荫下品茶对弈,他心事重重,下几把输几把,我便猜到他来找我是有事相求。”

  “不出意料,他问我有没有一种药,吃下去能让人短暂忘却忧愁,不哭不闹安宁睡去。”

  “我欠他个人情,这药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于是我满口答应。谁知这一供,就是整整两年。”

  “就是方才你们见我拿出来的那颗,叫忘忧散。”

  听到这,薛妤和善殊同时皱眉。

  这场交谈一直持续到天大亮方散,悟能主持耷拉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率先出了门,一边摇头一边止不住嘟囔什么。

  善殊对此习以为常,她朝薛妤解释:“悟能师父是这样的性情,看着不着调,实则一心为民,只是年龄大了,操劳多了,话也就多了。”

  薛妤收回视线,点点头表示理解,实际上心思根本不在悟能身上。

  “我们得见见这个陈淮南。”她凝眉,葱一样水灵的指尖在一侧小桌上或轻,或重地敲两下,发出哒哒的两声,这是她想事情正出神的标志。

  “陈剑西的态度已经分明,要想见到他,不会容易。”善殊也罕见的发了愁:“不若我们先想办法见见九凤——既然意不在杀人,总有别的所图。”

  有所图谋,那就好谈。总比她们这样云里雾里连对方目的是什么都搞不清的强。

  “她不露面,潜伏在暗处,我们也没辙。”薛妤言简意赅道:“我和她谈不了,她不会信我的话。”

  善殊一顿。

  确实,薛妤手上沾了无数大妖小妖的血,只怕九凤一露面,就会演变成生死仇敌狭路相逢的场面,更别说信任不信任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等待了。”善殊很快拿了主意:“那妖并不是每晚都出来,两次出现至少相隔十五天,这十五天,我们想办法弄清陈淮南的事。”

  薛妤道好。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十几日,不论薛妤和善殊怎么找人打听,都探不到任何关于陈淮南的消息,甚至都没人知道他现在被陈剑西安置在了什么地方。他整个人,连带着他所有的生活迹象,恍如人间蒸发。

  陈淮南见不到,九凤不出现,大妖不露面,所有的线索,基本被拦腰斩断。哪怕在脑海中拼接千遍万遍事情的完整始末,没有实际线索摆在面前,什么都等于白想。

  薛妤等人在的小村落更是风平浪静,自打那天薛妤动怒,溯侑劝解的一番话下来,村里人看他们的眼神就不大友好,甚至还有孩童跑到朝年面前,甜甜地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

  一听就是背后大人授意。

  薛妤听过之后,什么话也没说,独自一人拜访了城主府,彼时陈剑西并不在城主府上,而距离管家通报到陈剑西出现在眼前,她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结果接连问了四五个问题,陈剑西眼皮都不掀一下,等她话音落下,才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盏,一字一句道:“姑娘应天机书请托,是为解决尘世灯和佛宝丢失一事,淮南的事,不劳姑娘操心。”

  薛妤讨厌极了这种既要你办事,又什么也不肯说的人,这导致她在回小村落的时候,依旧带着一身寒气。

  什么线索都不给,只说要找东西,她上哪找,天上吗?

  先出来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九凤,再来个守口如瓶的陈剑西,薛妤总算知道四星半是怎么一点点升上去的了。

  天气转暖,雷霆海附近的村落里开了点花,一簇簇团着挤在枝头,又被舒展的枝丫颤颤巍巍盛着伸到薛妤那间石屋的窗底下。

  彼时,溯侑站在大树一节枝丫上,剑尖抵着老树龟裂的树皮,肩上落了三两片纯白的花瓣,某一瞬,他似有所感地抬眸,正见她在屋里踱步,发丝间颤颤晃动着珠钗,珠钗下是一截白胜雪的脖颈。

  他极慢,极缓地眨了下眼。

  ==

  深夜,整个村落陷入死一般的幽静,像是被一张血盆大口连皮带肉吞进腹中,村里种了那么多树,夜里却连声鸟鸣都听不见。

  薛妤正在翻朝年白天费尽心力整理出来的陈剑西生平。

  看到一半,她似有所感,侧头确认了片刻,而后将手中书卷啪的往桌上一放,身影青烟似的掠向了一侧隔得不远的石屋。

  入门,就是一道阻止人进入的术法,薛妤动了动长指,面不改色穿过去了。

  这是溯侑住的地方,少年看着乖巧,实则孤僻,不肯跟朝年同住一屋。

  此刻,屋里敞亮,燃着灯,薛妤一眼就看到了松松倚着墙,手腕汩汩淌着血,脸色苍白如白纸的少年,他脚下是几近成型的晦涩阵法,整件屋子因为它的存在,温度一降再降。

  这不是仙门正统阵法,相反阴邪至极,薛妤就是被它惊动才一路寻来。

  “溯侑。”薛妤的视线从他脚下的阵转到他脸上,声音轻而缓,话语中却隐有动怒之意:“审判台下来第一天,我跟你说过什么,都忘了是吗?”

  少年抬起一双乌溜溜的眼,用一种执拗的语气道:“我不用它害人,不算邪法。”

  “你想用它做什么?找人?”拥有千年记忆的薛妤仅仅扫了一眼,就知道这阵是什么来路:“找谁?”

  薛妤突然记起来,那天雷电劈下来,眼前的少年曾捡过一枝被毁的芽苞,上面有大妖的气息。

  正好可以用来作引施法。

  薛妤一腔火气顿时不知道往哪发,她扯了下嘴角,冷然道:“你知不知道,这个阵若成,你引来那只大妖,必遭反噬,若引来九凤,会被当场格杀。”

  溯侑沉默。

  他知道,所以他都算好了,他身上有些保命的东西能拖延片刻,只要那只妖一来,薛妤必定能够察觉。

  而他,大不了重伤。

  他从审判台下来时就是重伤,是薛妤救了他,让他恢复至今。

  这本来就是他欠她的。

  薛妤看他长久不说话,长长的发如水流般遮住他的脸和眼,只能看见他两个肩头,像是竭力压制什么情绪般一点一点耷拉下去,顿时想起他的年龄,他的心性,以及今日他不惜以死帮她的好意。

  “出来。”她动了动唇,道:“我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完成任务。”

  溯侑慢慢抬起眼,一双惑人的桃花眼微微挑着,声音一字一句轻得出离,像是实在不解极了:“一只妖鬼,换天机书一场任务。”

  和当地村名的感谢,族人长辈的赞赏,以及如日中天的声望。

  “不值得吗?”他歪了下头,问这话时如孩童般纯粹,及至此刻,他盛极的容貌甚至将他的神情衬出一点点委屈和无措之意,无辜得令人生怜。

  薛妤静静站了片刻,像是被问住了,又像是在认真思考这话该怎么答。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她眼底像是洇着一片浮动的碎光,迎着溯侑探究的视线,她一字一句道:“就我而言。”

  “不值得。”

  她再开口时,朝他伸了下手,道:“阵法易成难解,你牵着我出来。”

  “今日这种事,下不为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没有让薛妤等很久。

  这一次,溯侑乖乖将手递给了她。

第18章

  他的手形状堪称完美,骨节匀称,皮肤泛着冷白,因为太瘦,手背上细密交织的经络清晰可见,握在手里,是一种玉石般清凉的质感。

  薛妤将人拉出来,溯侑于是很自觉松了手,站在一侧墙角的阴影里,捏着一枝被雷电烤焦的芽苞,安静得像一棵开出花骨朵的树。

  这样的天气,他身上仅穿了件长而宽大的黑袍,老气横秋的款式落在少年身上,除了衬出那张脸毫无血色的苍白,并没能削弱半分原有的风韵。

  如悟能所说,他确实长得很好看。

  薛妤的视线从他脸上落到他手上,半晌,道:“给我。”

  溯侑鸦羽般的睫毛颤颤落几下,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不敢看她脸色,只是默默将手里捏得死死的那截枝丫放入她手掌中。后撤时,指尖不经意蜷了蜷,触碰到她温热的掌心,又触电似的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