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男主同归于尽后上一章:第7章
  • 和男主同归于尽后下一章:第9章

  薛妤脸色并无变化,她接过树枝,半蹲下身,长长的发丝因为这个动作而朝前垂下,遮住了她半边侧脸。

  她恍若未觉,只是皱着眉,以树枝为笔,在那个已经有雏形的“引灵阵”中勾勾画画,不过寥寥数十笔,阵中局势一变再变,阴冷之气一点点降下去。

  “你从前,走的什么道?”

  薛妤是这世间少见的灵阵师,纵使这具身体现在尚停留在大灵阵师境界,可千年的造诣仍在。

  她能感受到布置这阵法的人手法并不娴熟,像是临时参照着某种阵图一点点摸索着刻画出来的,即使这样,他也依旧接近成功了。

  不止在灵修,甚至灵阵师一道上,他也展现出了不同常人的天赋。

  “没。”溯侑抬了下眼,因为阵法输入过多灵力的原因,他两边眼尾尚缀着点晕开的红,颜色深郁,像是有人提笔用胭脂画了两朵小小的云,他低声道:“有什么学什么,不讲究。”

  像他们这样的,也讲究不了。

  前期活下来都是问题,后期有心想专注一条路,但那时候学的东西已经杂了,更没法改。

  “也好。”薛妤点了下头,道:“你现在等同于从头来过,从前学的那些就都全忘了吧。”

  “这半年你主修邺都心法,同时想一想,往后的路要往哪条道上走。等回了邺都,我带你去藏书阁选适合的秘笈。”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像是从圣地走出来的殿下,出手大方,浑然不在意那些秘笈,功法在外面价值多少。

  就像那颗用在他身上的七彩丹,她碾碎了用气劲拍进他身体时,也如同说这话时一样自然,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今天这阵。”薛妤顿了顿,侧首去寻他的眼睛,强迫他与自己对视,郑重道:“不准再有下次。”

  “好。”溯侑白得几近透明的长指在宽大的袖袍下动了动,轻声吐字。

  时至深夜,一轮清冷的月被云遮了一半,另一半颤巍巍悬在天边,薄霜似的皎光均匀洒在草木葳蕤,古树参参的村落里。

  对面不知谁的石屋窗台外,养着一墙的迎春,在这样夜阑人静的时刻,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也许是吸饱了雨露霜华,枝条上一朵迎春无声绽放,从里面跌跌撞撞跑出来个指拇大小的姑娘,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醉醺醺抱了朵花苞趴在枝头,好半晌没有动静。

  万物成精,这是世间常有的事。

  只可惜命不好,生在尘世,生在人族的村落里,明日一早被人看见,那些人会如何对她呢,是见钱眼开地高价卖给城中商贾人家,还是眼也不眨地扼断她的生机。

  溯侑仅仅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却发现薛妤出乎意料看得认真。

  她对尘世中热闹的,鲜活的事与物总抱有许多新鲜和好奇。

  于是他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那座石屋悄悄开了扇窗,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没过多久,有人就从石屋里溜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胡乱系着衣扣,可即便如此,还是被夜里的温度冻得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顾不上许多,先支着脑袋左右张望,见四下确实无人,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那小得可怜的花妖放入掌心中,而后灵猴一样往远处蹿。

  “苏允。”薛妤望着这一幕,想起那个在他们第一天来就跳起来告诫的少年,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去了雷霆海的方向。”溯侑很快跟上她的节奏。

  “跟过去看看。”

  两人悄无声息融入黑暗中,他们借着夜色与树林的间隙,不远不近缀在苏允身后。

  苏允没有修习术法,但少年好动,又长于林间,跑起来脸气都不带喘,偶尔一脚猜到落叶,清脆的嘎吱声响很快被风声遮盖。

  他一路穿过林间,拐入一条荒废的长满杂草的小道,又一口气不歇地跑到滩涂边,这才终于停下来狠狠喘了几口气,胡乱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

  浪潮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苏允左脚搭右脚踩在被浪花拍打的一块巨石上,朝深海中不知吼了几句什么。

  某一刻,海水几乎停止了涌动。

  溯侑感受纷杂的气息像缠绕的海藻般缓缓逼近,其中一股尤为可怕,如曜日中汩汩涌动的岩浆,只是稍微流露一丝气息,就能将人放出去的神识灼得有去无回。

  来人众多,且格外强大。

  他才要侧首提醒,肩头便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压了下,余光里是大片大片铺开的瓷一样白腻的肌肤,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止不住往他鼻子里钻,她清冷的声音尚带着呼出的热气,一点一点拂在耳边:“来了。”

  “别动。”

  不知是因为她这两句话,还是因为别的些什么,溯侑深色的瞳孔颤了颤,像被人用了什么定身术一样,慢慢的就连呼吸都凝滞下来。

  薛妤凝视着大海中央,面色彻底凝重下来。

  这一环确实在她意料之外,这个叫苏允的少年,那日跳出来跟他们嚷嚷时她就探查过,气息纯净,是个普通人,因此没有放在心上。

  这些天她忙着查九凤,查陈淮南,包括去查金光寺和陈剑西,唯独没想过一个纯粹的人类少年,会跟妖族有这么深的牵扯。

  月色清冷,起伏绵延的海面突然从中间裂开,像是被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行撕裂,颤巍巍拱起一座水桥,桥上渐渐有人影现出,或倚着或站着。宛若有人临空落下几笔,便有画中人物栩栩如生呈现在眼前。

  薛妤的视线径直略过那些气息微弱,尚不成气候的小妖小怪,最后落在最中间那位女子身上。

  女子一身张扬热烈的红色留仙裙,头上盘起的发髻上讲究而精致地插着当下最时兴的珠钗,剩下的发柔柔垂到腰侧,眉心用朱砂般的颜料恰到好处勾出一片凤羽,心思巧妙得令人称叹。

  她随意抬了抬下巴,身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妖们便一哄而上,各出手段,使那座小小的水桥开出各式各样的鲜花来,而她这才似略微满意了似的从“鲜花桥”上步步垮下来。

  她的气势太压人,气息太张扬,以至于无需辨认,但凡长了眼的人都能辨识出她的身份。

  这就是那位令悟能等人心生忌惮的妖都九凤。

  “小鬼,大半夜的,吵什么。”九凤生了双妩媚的凤眼,漫不经心说话时显得浑身都流淌着一股懒洋洋的意味,她伸出长指,戳了戳苏允的脑门,语调软绵绵的酥到骨子里去:“给姐姐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是这个。”苏允自然而然地扭头躲开那根软若无骨的手指,张开掌心,露出掌心中那个连爬都爬不起来的小花妖。

  许是出来的时间不能太久,他说话便格外的快:“我前段时间看着花苞上有些灵气,心想可能要诞生个小花仙,这些时日在长春花藤上格外费心一点。因为圣地来了人,我阿爷这几日格外不高兴,见我就骂,说我荒废学业,溜猫逗狗的没个正经样子,骂着骂着起了兴,将一盆热水倒在了花架上。”

  “这才导致它出生不足。”

  “你看可还有救?”

  “噢?是这样。”九凤眼风轻飘飘掠过他掌心中孱弱的花妖,掩唇打了个哈欠,才格外无情地道:“我管不着。”

  苏允急了,他挠挠头:“怎么就管不着了,你不是这片海的头头吗?那这,这小花仙长大后也可以为你做事啊。”

  九凤这下是真笑了,她道:“小鬼,你当我是你们口中的山大王呢,还头头。”

  “行。”她像是那种高兴了什么主意都能轻易改变的性格,“那就留下吧,正巧我的十二花仙里缺这么朵迎春。”

  苏允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不过。”九凤眼低低垂下来,眼尾处压出一道格外凉薄的线,整个人的气势在一瞬间层层拔高,“在有些人眼里,这可不叫花仙。”

  她语气轻得令人高骨悚然:“这得叫,该死的花、妖。”

  她话音落下瞬间,爆炸般的气浪从她鲜红似血的衣袖间迸出,而后去势不减,携着万钧力道在苏允收缩的瞳孔中掷入他后背数十里林间,顿时声浪涛涛,泥浆翻滚。

  “不是想见我吗?”半空中,九凤居高临下,红唇轻启:“还不出来?”

  薛妤早就想到会瞒不过她,她一步步出来,仰着头看九凤时,脸上并没有被人揭发的狼狈和胆怯。

  “你这手上,还真沾了不少我妖族的血啊。”九凤眼底像是燃烧起两朵绚丽的火莲,她舔了舔唇,满脸勾人的媚态:“真令人讨厌。”

  “托妖都的福。”薛妤指尖雪丝拉成千万条,将他们所在整个区域密不透风地围起来,而后化为灰烬,消失在空气中,于是方圆数里的海面,像是生了无数堵门,将风声和浪潮声一并隔绝开,“邺都十分愿意将这管束的权力交回妖都。”

  九凤冷冷地哼一声,身后浮现出巨大的凤凰虚影,华丽的尾羽每一根都似缀着鎏金,妖娆地绽放出朵朵火莲。

  “你要在此处与我交手?”九凤勾唇笑了笑,眉宇间终于凝起些火热之色:“好啊,我已经许久没遇到如此干脆利落的人了。”

  薛妤皱了皱眉,问:“若我不与你交手,雷霆海一事,可有交谈的余地?”

  九凤终于仔仔细细打量这位素未谋面的邺都公主,半晌,将一绺碎发别回耳后,道:“没有。”

  薛妤颔首,朝她扬了扬下巴,话语格外简单利索:“那来,打。”

  她跟九凤素未谋面,却在许多人,许多书中得知妖族本性,他们骨子里仿佛就带着战斗的本能,凡事以实力说话,只有展现出令人认可的实力,他们才会真正将眼前人重视起来。

  在此之前,说别的什么屁话都没用。

  九凤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化繁为简,三招定胜负。”

  薛妤点头,衣袖挥出一股柔劲,将苏允和溯侑远远推离出这片区域。

  她们凌空而起,九凤声势浩大,无数根流星火箭迸发,带着肃然杀气从四面八方攻向薛妤,火箭所过之处,空气都仿佛被那样的高温灼穿,继而融化,而薛妤则缓缓地闭上了眼。

  一个极动,一个极静。

  两者碰撞在一起时,空气中有片刻静止。

  下一刻,画面陡然破碎,无数火球倒飞出去,又在半途被某种气息碾碎,灰扑扑地落进海里。

  短暂交手,九凤畅快淋漓,兴致昂扬:“再来。”

  这一次,薛妤主动出招,万千灵光如流萤般飞出,落成一个小小的阵法,阵中伸出一根藤条,将才要腾空避开的九凤狠狠拽下来,等她回身斩断,人却早已入阵。

  薛妤在阵外安安静静看着,长而宽的衣袖垂下来,像两片绵软的云。

  和灵阵师对阵,就这点不好。一旦入阵,那就是他人在外面笑看,任你在里面手段尽出,丑态毕露。

  九凤像是被这一幕刺激到,眼瞳在一瞬间炸开鎏金光芒,下一刻,无边热浪将整个灵阵包围,灵阵终于像不堪承受一样,如被打碎的玻璃般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在两人眼中碎成无数块灵气光点。

  “最后一招。”九凤揉了揉发麻的拳头,收敛起眼里懒洋洋的娇态,认真道:“让你提前见见妖都的实力。”

  她以为薛妤不会理她的挑衅话语,谁知眼前霜雪一样的冷美人竟也认真地回了句:“好,我看着。”

  下一瞬,有流动的浮光顺着海面一点点漫上来,一只巨大的火凤舒展赤翼,带着海面万里长风,以一种绚丽到寻常人不敢想象的姿态将海水劈成两半,朝薛妤飞来。

  那一双琉璃似的黄金瞳里倒映着山,水,夜空和海面,美得令人心惊。

  而就在的火凤尖利的喙即将触到薛妤头顶时,她整个人像是被那团炽热的火烤得融化了似的徐徐消散在天地间。

  眨眼间,海面上落下纷纷扬扬的雪,温度急转直下,雪轻轻柔柔覆盖在火凤流光溢彩的漂亮羽翼上,一层接一层,像开了一树一树怪异的花,却偏偏将那些有脾气的,冒着火光的尾羽安静而坚定地压了回去。

  如此对峙片刻,两人都现出原身。

  九凤眉心拧起来,很不高兴地抖了抖衣裳上的水,硬邦邦地道:“算平局。”

  “好。”薛妤不在这些事上跟她计较,她道:“我想问几个问题。”

  “只能问三个。”九凤眼也不抬地回:“我拿人东西,临时收手绝无可能,这件事你别提。”

  有人愿意开口,事情无疑好办许多。薛妤沉吟半晌,问:“一,佛宝失踪是不是你们干的?”

  “二,这件事跟陈淮南有没有关系。”

  “三,它闹得这么厉害,最终目的是什么。”

  让她问三个问题,她还真列个一二三出来,九凤打完架,平复了下心绪,复又变得懒散起来,“第一个问题我不知道,回答不了。你换一个。”

  薛妤沉默半晌,问:“你受谁之托?”

  “她叫云籁。”九凤又站回那座水桥上,托着腮看晃荡不休的海面,伸出手拨了拨,“是海底一只大妖。”

  “至于跟陈淮南有没有关系。”九凤不重不慢地哼了一声,欣赏自己沾了水而格外艳丽的指甲,言语格外不屑:“你自己问问不就知道了。”

  “还是他们将他保护得太好了。”九凤顿了顿,慢吞吞地补充完:“连对请来帮忙的你都藏着掖着不敢露面啊。”

  薛妤慢慢压了下唇,道:“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目的,不是杀人,就是找人咯。”九凤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大好的事,神情恹恹地拢了拢衣裳:“你快点将人带过来,事情解决了不就行了。”

  凤凰厌水,她真是在这冷冰冰的海底待够了。

  薛妤将她这几句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倒腾了许多遍,方道:“我知道了,多谢。”

  “别谢我。”九凤朝她摆手:“这事没完,该出手时我还是会出手。”

  说完,她凌空点了下苏允的方向,道:“正好,顺路把这小鬼拎回去。”

  闹了一晚上,之前九凤和薛妤过招时山崩地裂的阵势将村里的人都惊醒,察觉到少了三个人,寻人的火把顿时满山头簇动,只是远远躲着这片海都不敢过来。

  回去的路上,薛妤走在前面,溯侑紧随其后,他们两个都不说话,苏允也梗着脖子不敢怎么吭声,风一吹,抱着胳膊冷得直哆嗦。

  “小六?小六!!”远处,有人举着火把看到了苏允,声音一下子拔高了许多,他朝着后面招手,道:“村长!小六回来了,回来了。”

  苏允也配合着往前跑,一把被涕泗横流的老村长摁入怀中,煽情过后,是又打又骂的鸡飞狗跳。

  眼前一片热闹,火把涌动。

  溯侑抬眼看身边人,发现她安安静静站在圈子外沿,过了许久,才慢慢用手指摁了摁眉心,流露出一些疲惫之态。

  他睫毛轻颤,视线落在自己手掌上,而后空空握了两下。

  许是一直以来她表现得太低调,太柔软,他便以为她跟他从前所见那些少年天骄没什么区别。

  直至今日,方才,那场轰轰烈烈的对撞之后,才知自己想法有多天真。

  那种级别的战斗,即使是上审判台前的他,都在上面挨不过一遭。

  何况现在。

  甚至,她在战斗之前,还得分出心神来管他。

  如果不能快速强大起来,这样孱弱的身体。

  他拿什么帮她?

  越来越近的火光照得少年侧了下头,映出眼里一片浓郁的阴翳。

第19章

  他们回村时,天将亮未亮,云上蒙着一层厚厚的乌青,村民们举着的火把成了漫山头中的灯笼,晃晃荡荡飘在眼前,身后的海面又恢复了沉寂的模样。

  老村长抱着苏允又打又骂,一张因为苍老而堆起褶子的脸惊吓未消,声音里尚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意:“你干什么去了你?!一个人乱跑什么?”

  苏允嗷嗷叫了两声,衣裳被海浪拍湿,又躲到林间沾了泥土,再想起方才两人打斗时那惊天动地的响动,瞒是怎么都瞒不过去。

  他索性眼一闭,瞎编一通:“我晚上睡不着,担心我那墙迎春,想偷偷起来看一眼,结果才走到花架前,人就晕了,醒来的时候在海边,发现这位圣地来的姑娘在和一只——”他比了个格外夸张的手势:“那么大的妖斗法,最后将那妖怪打跑了才回来。”

  他这么一说,村民们的视线齐刷刷朝薛妤汇聚过去。

  老村长拾整了下神情,擦了擦眼角的湿润,上前郑重其事朝薛妤作揖,道:“多谢小仙长出手相救,我们家而今就剩小六这一根独苗,他若是出了事,我真——”他说不出去。

  薛妤还是头一次感受这种被戴高帽子的感觉,她避过老村长的礼,道:“分内之事,应该的。”

  等一行人回村时,天已经大亮,一群妇女围在村口左顾右盼,最中间的那个眼肿成了核桃,几乎喘不过气来,老村长一见,气不打一处来地揪了下苏允的耳朵,道:“还不快见你阿娘去!”

  苏允飞奔着到了那妇人跟前,连说带比划地解释。

  “女郎。”一片兵荒马乱里,朝年几乎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将薛妤上下看了看,见她没有受伤的迹象才道:“您跟九凤交过手了?”

  九凤的气息对梁燕和轻罗这种妖怪几乎具有审判性的压制,梁燕还好些,轻罗的耳朵到现在都还竖着,用帽檐低低压着,闻言都看向她。

  薛妤道:“嗯。”

  朝年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喃喃低语:“居然真在这。要不咱们别管这任务了,反正带头来也完不成,咱们冒着危险奔波来去,他们一个两个的推三阻四连个真话都没。”

  “女郎。”朝年压低了声音提醒:“您身上还有伤呢。”

  溯侑一排浓密的睫羽颤然动了动,看向薛妤。

  “没事。”薛妤不甚在意地道:“我有些头绪了。”

  “朝年,这两天你多在村里走走,盯着村长和几位管事的,有什么发现不要擅作决定,及时通知我。”她又看向轻罗和梁燕,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镇,说:“你们两去我们那日汇合的驿站里守着,不用干别的,就每天吃吃茶,问问在驿馆里歇脚的老人、掌柜,十年前这个村里,可有来过什么富家公子少爷,又发生了怎样的奇闻怪事。”

  三人齐声应下。

  “溯侑。”薛妤看了眼身形单薄的少年,说:“你跟我过来。”

  薛妤的石屋内,她站在半开的窗牖前,看着那位才经历大喜大悲的老村长在进屋之前,狐疑地看了看那面长春花藤,片刻后招手叫了几个人将那些藤全拔了。

  在这期间,苏允单脚站在墙边,环着胸看着,一脸想跳起来阻止,却最终迟疑的神情。

  直到最后苏允嗤的冷笑一声大步回屋,这场闹剧才算告一段落。

  薛妤收回视线,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肩头才一点点松落下去,那种深藏在冷淡外表之下的疲倦开始初现端倪。她将从九凤那得来的回答说给溯侑听,而后问:“这事,你怎么觉得。”

  溯侑看着她搭在椅边水晶般的长指,沉思片刻,道:“谜底多半藏在陈淮南身上。”

  “现在问题是,我们无法接触到陈淮南。”薛妤一双琉璃似的清水眸落在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认真问:“若是你,你会如何?”

  这个问题,若是在十天前,她问出来,溯侑必然会换上一张全然无辜的,正义的面孔,说出那些他自己嗤之以鼻的话,讨她欢心,应付她的试探。

  他很聪明,更知道如何利用这份聪明。

  可她此刻在他眼前坐着,脸上霜雪依旧,十几日的奔波,为了这些自己都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人,连着吃了几次闭门羹不说,还去和九凤过招。

  他不在意这个任务能不能过,更不在意那些利欲熏心的人能不能活。

  可,朝年说,她身上还有伤。

  那只将他牵出阵法的手,冷得和冰一样。

  良久,就在薛妤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抬眼,轻声缓字地道:“若是我。”

  “我会硬闯。”

  薛妤有些讶异地扬了扬下颚,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半晌,她慢慢起身,道:“先去问问苏允。”

  苏允闯了个大祸,现在正被老村长勒令禁足,听闻薛妤和溯侑想进屋问事情的时候还迟疑了下,直到溯侑不轻不重开口说了两句大妖会盯上苏允的鬼话,老村长这才忙不迭将人请了进去。

  像是料到薛妤他们会来,苏允也不惊讶,他托着腮坐在窗前,正对着那墙空落落的木架子,怅然叹了口气,道:“还好送走及时。”

  “既然你喜欢这些,你祖父为何容不下?”薛妤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问。

  “他有心病,见不得任何妖啊怪的。”苏允没觉得有什么避讳的,耸了耸肩,又补充了一大段:“你不是也知道,我父亲去世得早,家里就我一根独苗。我父亲就是被妖害死的。”

  “就在我祖父眼前,被一只黑豹妖一口吞了。从此之后,他就受了刺激,听不得这些,也看不得这些。”

  薛妤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发现他一脸坦然,神色不由微动:“你也知道这件事,为何还敢跟九凤那样的大妖接触。”

  “我是个普通人,也不知道九凤是不是大妖,是怎样的妖,但我接触的妖对我都挺好。”苏允像是陷入某种回忆:“我阿娘身体不好,需常年用药,祖父年事已高,出海打渔也赚不了几个钱,阿娘吃的药大多是我去山里,林间采。”

  “有一回去东边山头采药,那天才下过雨,路滑,我一个没留神就倒了下去,头磕在了石块上,醒来的时候,倚着一棵桃花树,树上坐着个笑吟吟的男子。”

  “那男子见我醒了,将手中的桃花灯给我,让我一路顺着灯的方向走,便能到家。”苏允弯着眼笑了一下,现出点少年的飞扬神气来:“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妖了。”

  “我之后常去找他,给他采了许多东西当做谢礼,他都没有再现身,后来估计被我烦怕了,熟了之后也会说几句话,带我去见见他其他好友。”苏允转了转手腕,道:“很奇怪,我真是一点也不怕,只是觉得新奇。”

  “我听你祖父说这海从前叫九凤海,十几年前九凤就居于此地了吗?”薛妤安静听完,问起了自己关心的事。

  苏允摇头:“并不是。但说九凤十几年前确实来过这边,这海是因她某位老祖而有的名字,她时常过来看看,这次来是在半年前。”

  薛妤看着他的眼睛,又问:“那只和九凤做交易的大妖,你认识吗?”

  “不认识,但有听说过。”这个口直心快的少年罕见的犹豫了一下,才挠了挠头:“你们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说给你们听,但得事先说好,我也只是听说,不知道真假。”

  “无事。你说。”

  “村子里常出这样的事,大家人心惶惶,我曾不止一次问过桃知,他只说那只妖没有坏心思,不会伤害无辜之人,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人欠下了债,得还。”

  薛妤再看过去的时候,苏允已经投降似的举起了手,嗷嗷乱嚎:“别的我是真不知道了,一点都不知道了。”

  “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薛妤看着那空落落的迎春花架,缓缓出声:“既然你祖父那样怕妖,厌恶妖族,为何宁愿忍受常年累月的折磨继续住在村里?你们其实大可以去城里生活。”

  对于经历过丧子之痛的老村长来说,还有什么是比人命更重要的呢。

  薛妤话音落下,苏允瞳仁里嘻嘻哈哈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他扯了下嘴角,摊了下手掌,道:“谁知道呢。”

  “可能是我阿娘需要一直吃药,而我,需要攒钱上去大门派拜师学艺吧。”

  薛妤深深地凝了他一眼,带着溯侑走出了石屋。

  她看了眼正当空的曜日,才想说话,就见腰间玉符燃起来,善殊温温柔柔的声音传进耳里:“阿妤,你现下有没有空?我这里有些发现,关于陈剑西的。”

  “有空。马上到。”

  薛妤两人再次大摇大摆从雾到城高空飞过,负责上前记录的弟子在两人走后,颇为不解地看了手册上一排的“赤水违规”的字样,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赤水最近,是发了什么横财么。”

  “不知道,圣地一向有钱,出手阔绰。不过赤水往常是最守规矩的一个,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反常态。”

  ===

  金光寺,善殊的住所。

  薛妤到的时候,古树底下已经摆好了桌和凳,桌上斟好了热茶,清香阵阵,不远处竹林中风声簌簌,美不胜收。

  薛妤落座后,善殊屏退左右,将手边一卷竹简推到薛妤跟前,道:“阿妤姑娘,你先看看。”

  薛妤接过竹简,逐字逐行认真看下来,最后啪的一声合起来,递给身边眉目艳极的少年:“看看。”

  “你走之后,我命手底下人着手调查陈剑西。跟悟能主持说的七不离八,他接手雾到城,为人宽和,在百姓中名声和口碑都不错,看不出什么反常之处。”

  善殊整理了下衣袖,娓娓道来:“于是我开始调查他的生平,令人拜访他昔日同门,查他的幼年和过往,最后发现了上面写的这些。”

  “他这个人,处处透着可疑。”薛妤锁眉,将昨夜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下,又道:“这些东西我们看着也就心里有个数,陈剑西轻而易举就能反驳回去,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说的是,所以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善殊认同地点头,忽而叹息一声:“若上面所言不虚,那这个陈剑西,真不是一般人。”

  薛妤脊背往后稍倾,直到靠在椅子上,她才闭了下眼。

  “可若是不打这条蛇,我们根本见不着陈淮南。”善殊也发了愁:“这个人物不现身,我们说什么都是空。”

  “陈淮南比陈剑西小十岁,陈淮南出生时,他已经被当地稍有名气的门派拒绝了五次,说他根骨不佳,悟性不足,难成正果,即使陈父陈母花大价钱也没能买通门中教习。”薛妤冷静道:“而在陈淮南出生之后,他再去同一个门派,就能同时被长老们看上,哄抢,最后惊动掌门。”

  “为什么?”薛妤不自觉皱眉,她并非全然否定一个人的努力,如果陈剑西是咬牙以毅力或是坚持取胜,那她毫无二话,可门派选新生这种事情,往往都是看一个人天生的潜质,前期若是根骨不佳,难道长两日就能脱胎换骨,去旧迎新吗?

  这绝无可能。

  “还有。”善殊苦笑了声:“陈剑西父母原本是当地的巨富人家,可当年时逢干旱,家中生意一落千丈,几乎要到倾家荡产的地步,而这些问题,在陈淮南出生之后,也都迎刃而解了。”

  “最巧的是,陈剑西十年前竞争雾到城城主之位,其中诸多不顺,本来这个位置是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去的。可就在几位争得最厉害的时候,他突然说家中弟弟病重,几日后将陈淮南接来了雾到城,安排在一个小村落里养病。”

  “就在陈淮南来后不久,圣地和朝廷一同颁布法旨,宣布陈剑西出任雾到城城主。”

  “这个陈淮南,福星转世也不过如此。”

  就在此时,溯侑看完了竹简,安静地摞到桌面上。

  他稍稍倾身,那双潋滟桃花眼微垂时露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褶,下颚线条像某种一气呵成的留白,薛妤与他对视时,仿佛听他在清声问:“闯吗?”

  薛妤静坐片刻,骤然将竹简推回善殊跟前,问:“悟能大师可在寺里?”

  “在。”善殊回:“佛宝失踪,他日日都得在寺内守着。”

  “不过,若是阿妤姑娘寻他有事,我可以顶替他一断时间。”

  “那就麻烦佛女先守住金光寺。”薛妤挺直脊背,起身缓缓道:“通知悟能主持一声,现在跟我去城主府。”

  善殊了然,她们作为圣地传承者,在外多不会透露身份,一方面是为了打磨自已,一方面也是怕节外生枝。

  因此自从接了这桩任务起就处处有礼,对悟能如此,对陈剑西亦如此,为此,薛妤甚至几次吃了闭门羹。

  可真要显露身份,即使年龄摆着,身份摆着,不论是陈剑西和悟能,都只能让出主座,称一句臣下。

  薛妤这是不打算忍让,准备强闯城主府了。

  半个时辰之后,笑呵呵的悟能陪着薛妤再一次登门城主府。

  陈剑西的脸色格外难看,他一眼看到慈眉善目的悟能,看着薛妤,颇为不耐道:“薛妤姑娘,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要找灯就好好找你的灯。你小小年纪,该知道分寸,不该插手的就不要插手。”

  悟能诶了一声,摸了摸光溜溜的后脑,道:“陈剑西,这两小姑娘破案也不容易,你这多少透露一点讯息,不然我们都搞不定的事,她们哪能说解决就解决。”

  “悟能,你不用替她说话。”陈剑西起身,气势如山海般释放出去,一寸寸施加在薛妤和溯侑身上,道:“今天,我谁的面子也不卖。”

  “淮南的事,任何人都不准过问半个字。”

  即使薛妤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人物,可毕竟年龄摆着,修为摆着,陈剑西的威压施加在身上,对她而言有如山岳。溯侑就更不必说,他脊背僵得笔直,眼尾边甚至再次拉出两条长长的血泪,可愣是一声没吭。

  “陈剑西,说归说,动手就过分了。”悟能见状不对,上前拍了拍薛妤和溯侑,将那股威压碾碎。

  “小孩子不听话,就应该涨点教训。”陈剑西不以为意。

  就在此时,薛妤上前两步,一双清冷的眸落在陈剑西的脸上,一字一句问:“我若说,今日这城主府,我一定要闯呢?”

  陈剑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他冷笑了两声,又猛地沉下脸,道:“我知道圣地出来的大多自傲,可你凭什么觉得,圣地会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弟子,而来诘问一城城主?”

  “简直不自量力。”

  说着,他双手张大,就要隔空拿人,可那手才碰到薛妤周围数尺,就被一道深幽的黑色光束打了回来。

  这一举不止令陈剑西措手不及,也令急欲上前保人的悟能楞在原地。

  “邺主,护身符。”良久,悟能看着薛妤,一字一句,仿佛要将心中震撼吐露出来。

  很显然,这不可能是普通弟子能有的待遇。

  下一刻,薛妤手执象征自己身份的邺都身份牌,道:“圣地查案,如有阻拦者,通通扣回邺都待审。”

  众人抬头看那令牌如雾里看花,可悟能和陈剑西眼睛才一落上去,就狠狠震缩了下。

  城主府的人稀稀拉拉跪了一地。

  悟能几步上前,见陈剑西面色阴沉,仍难置信的模样,顾不上细想,一把摁着他的脑袋跪了下去。

  “臣下遵殿下旨意。”

第20章

  偌大的城主府骤然陷入某种难以言喻的死寂中。

  其中心情最复杂的,当属跪在最前头的悟能和陈剑西。

  悟能只知道这个任务涉及九凤,可能需要年轻人来解决,可再怎么说,这个任务只是找东西,不必跟九凤硬碰硬打起来,各项叠加起来,顶多也只是三星难度。

  天机书即使派人来解决,也不该是这种年轻一辈的顶尖人物。

  陈剑西比他更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