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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圣地中,赤水,北荒,羲和,昆仑都是由族人选出天赋高,实力强,品性好的人登传承者之位,唯有邺都和太华,千万年来都是嫡系相承。

  当今邺主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虽然还未正式册封皇太女,可这其中的含金量,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得明白。

  圣子圣女可以换,可以被后来居上的新人顶替,而眼前站着的这位,即使邺主再生一个,人家也是长女,嫡长女。

  换句话说,真得罪不起。

  就连陈剑西最引以为傲的城主身份,都是朝廷和圣地联手封的。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薛妤居高临下望着陈剑西,道:“陈淮南到底在哪。”

  陈剑西一脸颓唐,说了,从今而后身败名裂,一辈子心血尽悔,不说,可能今晚就进邺都大狱了,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一回事。

  几番挣扎之下,陈剑西在薛妤越来越冷的神色中黯然开口:“在雾到城城南山上,一处小院里。”

  “押着他,前面带路。”

  很快,浩浩荡荡一行人到达陈剑西说的地方,那是城郊一座荒山,无数藤条缠绕在树上,随着天气的转暖开始冒出绿色,像一条条奇形怪状的巨蛇,将整座山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人从远处一看,视线全被遮蔽,根本发现不了山腰上不知何时坐落了间小小的屋子。

  院子不大,前后都密密实实的扎了上篱笆,一处小小的通道,仅够一人通行。院子里只有三五个伺候的仆妇,见一下子这么多人闯进来,惊慌得要命,张嘴啊啊啊的说话,却一个字都蹦不出。

  “被毒哑了。”溯侑默默压下体内翻涌的气劲,抬眼看着这一幕,轻声道。

  薛妤脸色更不好看,“先进去看陈淮南。”

  想起上次见时他那病恹恹随时断气的模样,薛妤进门前,让悟能等人通通在外等着,而她自己嘎吱一声推开了门。

  在进门前,薛妤已经做好了见到满地血腥的心理准备。

  出人意料的是,陈淮南的屋子很干净,窗子正对着后山的风景,一小块湖泊澄然映入眼底,屋子里充斥着淡淡的药味,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擦得干干净净,上面还摆着精致软糯的糕点。

  屋里只有一个人,背对他们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听了动静也没回头,更没有说话的意思。

  比起那天,现在的他身体状态无疑好了许多,至少能坐起来了。

  薛妤曲起指节,在木桌上不轻不重敲了下,音色如银铃:“陈淮南。”

  被喊到名字的人身体陡然一僵,像是遇到某种令人不可置信的情况,他顿了一会,才慢慢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映入薛妤眼帘的,是一张白得几乎带上沉沉死气的脸,因为太瘦,颧骨高高显露出来,像是很久没有沾过水,唇上有好几处血迹斑斑的干裂。唯独那双眼睛,是温润而和平的,因为这一点亮处,衬得他整个人都很有一股书卷气。

  他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即使摁着喉咙说话,也透着一股沙哑之意:“陈、陈、”

  没被毒哑。薛妤提起的心悄然松了一半。

  “东窗事发,陈剑西已经被押起来了。”薛妤知道他想问这个,耐心颇足地告知了基本情况,“现在轮到你说说,这么多年,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句话,陈淮南愣了愣,旋即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半晌,像是终于从一场延续上千年的荒唐梦境中挣脱出来。

  他看着薛妤,一字一句道:“我,比陈剑西小十岁,今年一千三百四十二岁。”

  “可我只是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活到了一千多岁,本身就是件令人难以想象的事。

  “说说。”溯侑勾了把凳子放在薛妤身后,脊背微倾时,一双眼全然落在她身上,话却不紧不慢的:“你的遭遇。”

  陈淮南终于挪了挪身体,如竹枝般干枯瘦长的手端过床头边已经放凉的水,动作斯文地抿了几口,干得冒烟的嗓子才有了继续说话的力气。

  “一千多年前,在距离皇城不远的一个小城中,我父母生意做得很大,是城中出名的富户,后来因为各种天灾人祸,几乎到了快撑不下去的程度。”

  “我就是在家中最困难的时候出生的。”

  陈淮南说得很慢,咬字却很清晰,一字一句的,很有一种说书人讲故事的意思:“自我出生之后,家中濒临绝境的生意突然起死回生,兄长也终于被仙门看中,父母扬眉吐气,几乎将我供起来养着。”

  “可我生来病弱,注定活不过十五。”

  陈淮南陷入某种沉重的,难以挣脱的回忆中。

  那个从出生起就给人带来惊喜的孩子,被陈家夫妇看得格外紧,冬怕冷着,夏怕热着,就连喝下去的药,每一味药材都是精挑细选过后才熬好盛到他跟前。

  因为身体不好,他不能多见日光,不能出门玩耍,不能跟着兄长练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招式。

  他的天地只有是小小的一片,一座富丽堂皇的屋子,就是他的全部。

  他是父母口中的小福星,家里因为有他,处处都是盎然向上的气氛。

  这样的日子一年一年过去,眼看着陈淮南十五岁生辰将至,他的身体却肉眼可见的一天不如一天,那种生命流逝的速度,看得人胆战心惊。

  陈剑西胆大,陈淮南儒雅,兄弟两性格南辕北辙,连长相都无一处相像,可感情却很好,甚至在大人们没注意的时候,陈剑西总会御剑飞行,带陈淮南去远处看看,看看热闹的集市,月下的灯火以及暴雨天晴后的山峦。

  陈淮南偶尔也会看见父亲愁眉不展,在书房中走过一圈又一圈,也见过母亲眼眶红红,靠在父亲肩头垂泪,哽咽着说:“没了淮南,我们怎么办,剑西怎么办。”

  父母珍视他,比关心兄长还关心他。

  他见过陈剑西被父亲揍得上蹿下跳的样子,见过他被母亲揪着耳朵恨铁不成钢训斥的样子,可这些,在他身上,通通没有。他们对待他,总是小心翼翼的,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

  甚至于,陈淮南不止一次觉得父母看他的眼神中,总含着沉甸甸的亏欠,愧疚。

  终于,陈淮南的身体撑不过十五岁那年的寒冬,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他昏了三天三夜,气息一点,一点弱下去。

  他以为他会死,可他没有。

  再次醒来时,陈淮南每月都要喝一碗药,那药颜色浓郁,红得像血,就连气味也透着血液混杂的腥和臭,别说喝,就连凑近闻一闻,都令人难以忍受。

  他第一次捧着那碗,茫然地左顾右盼。

  他看陈剑西,陈剑西狠狠握了下手中的剑,不敢看他,他又看向自己的母亲,她脸上尚且挂着泪,脸色是一片青灰的无地自容,唯有陈父还算冷静,端着那碗药轻声跟他解释:“淮南听话,这药是父母花大价钱从你哥哥的仙门中求来的,十分管用,每月只喝一次,喝了之后病就好了。”

  这些年,因为他的病,父母一再神伤,陈淮南不欲让他们担心,咬着牙将那碗血乎乎的药喝了,喝了之后吐得稀里哗啦。

  他那孱弱的身体,也果真维持在一个平稳的虚弱状态,不再接着恶化了。

  可这世上哪有令人不死的药。

  到了后来,每次喝完那种药,他都会陷入昏睡,昏睡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到了后来,动辄数十年,他的身体还是避无可避的在漫长的时间中一点点流失生气。

  此时,陈剑西终于闯出名堂,在修仙界声名鹊起,每次总带回许多延年益寿的丹药。也是依靠着那些,陈淮南在睡梦中断断续续过了许多年。

  “十年前,陈剑西将我从沉睡中唤醒,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陈淮南抚了抚自己这张脸,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从小到大,我能出门的机会不多,每一次,都是家中出现困难,或陈剑西失意之时。”

  陈淮南自知时日无多,想,若自己真是个福星。

  他愿意帮兄长最后一次。

  “他带我来了雾到城。”陈淮南看着溯侑漫不经心的眼,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那样大,花可以开那样好,树可以长那样高。”

  “他没时间管我,就将我安排在了靠海的一个村子里。”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陈淮南停下来,慢慢地缓了几口气,才接着道:“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仅有的一段肆意时间。”

  他捧着书在树下躺着,倦了就闭下眼休息一会,或者看一看天上的飞鸟,听一听耳边澎湃的潮声。寻常的人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令人欣喜而好奇的。

  “我这一生,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陈淮南闭了下眼,像是想起了什么荒唐至极的画面,话语字字锥心,可因为他生性温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病弱之气,这话便失了几分气势。

  陈淮南说话的时候,溯侑垂着眸,现出一种有棱有角的散漫之意,等他说完,才掀了掀眼睫,道:“你身世有问题。”

  “他们给你喝了妖血。”

  “在海边村子里,你遇到了大妖,她帮了你,你才活到现在。”

  “你发现身世真相后,陈剑西囚禁了你。”

  “十年来,那只大妖一直在找你。”

  少年的声音好听,每说一句,陈淮南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听到最后,他全然安静下来。

  薛妤静静地坐着,在溯侑话音落下后,忍不住抬眸扫了他一眼。

  这是她审案审得最轻松的一次。

  无需她一字一句问,他所表达的意思,恰恰是此情,此景下最恰到时宜的话。

  她不由又想起了松珩。

  当年威风凛凛的天帝,也曾跟着她东奔西跑,当年他尚未长成,心智不稳,在二星和三星任务里苍蝇似的晕头转向,束手无策。

  她只能冷着脸一边完成任务,一边教,很多时候,他仍懵懵懂懂的跟不上节奏。

  但一看更懵的朝年和梁燕等人,她想,人总有一个适应过程,谁也不是生来就会这些。

  可溯侑,他确实很令人意外。

  像是察觉不到她的视线,溯侑行至陈淮南跟前,瞳色几乎现出一种美好的甜蜜的深郁,他稍稍弯腰,喉结上下滑动几下,问:“你呢?你现在想不想去见她?”

  陈淮南蓦的握了握拳,苍白的脸陡然涌现出两抹红晕,他艰难道:“我要去见她。”

  “我还欠了她东西,一直没还。”

  见状,溯侑满意地直起身,朝薛妤看过去。

  后者端坐,一双蒙着冰霜似的眼落在他格外有韵味的眼尾,半晌,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十分浅淡的笑。

  似鼓励,又似赞赏。

  像是被人拨动了弦。

  溯侑心头蓦的一动。

第21章

  从雾到城到雷霆海,他们仅用了半个时辰。

  早早得了消息的朝年等人已经将苏允带到海边,原本蔫头耷脑,百般无聊的苏允看到这个架势,一下子精神起来,他凑到薛妤面前,挤眉弄眼问:“这是,已经都解决了吗?”

  “差不多。”薛妤颔首,看向一望无际的海面,道:“叫九凤出来,陈淮南要见云籁。”

  “好嘞。”苏允将手腕上套着的用一种柔软海草编制成的手链小心取下来,浸泡进海水中,很快,那些海草舒展身姿,绽放成花一样的形状,无数细微的灵力光点在半空中交织,在众人面前化为一面水镜。

  不多时,水镜上现出九凤懒洋洋的半张面孔以及她凑到镜子前的十根亮晶晶的手指,声音里带着点没睡醒的哑意:“又怎么了小鬼,你这几天皮实得很呐。”

  “不过也正好,来看看姐姐新染的颜色……”

  苏允重重地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飞快道:“圣地的人把陈淮南带来了,他们要见你。”

  水镜那头,十根凤仙花一样亮眼的指甲倏地收了回去,九凤噌的一下坐直了身体,声音里透出点点不自胜的喜意:“真带来了?这么快?”

  “人已经到海边了。”苏允迎着一个不期然打来的浪头大声道。

  “就到。”

  几乎是下一刻,此起彼伏的海面从中间分开一条小道。这一次,九凤身后站着的不是花枝招展的女妖,而是个十分温润的男子,桃色的衣裳,笑起来如春风般清徐,苏允见到他,眼睛顿时一亮。

  见状,九凤冷冷地哼了一声,而后伸手拨开讨人嫌的小鬼,与薛妤对视。半晌,视线挪到骨瘦如柴的陈淮南身上,挑高了眉问:“他就是陈淮南?”

  薛妤颔首,言简意赅:“去见云籁。”

  九凤懒洋洋地收回视线,手上挂着的银铃叮当叮当地响,“还算你效率不错。跟着我走吧。”

  海底和陆地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成群的鱼虾在眼前飘过,瑰丽的珊瑚招摇成花的姿态,舒逸的随着水流的方向飘动。偶然有成了精的妖怪朝这边远远看一眼,感受到九凤和薛妤身上的气息,嗖的一下炸了毛,掉头就跑。

  那座载着他们的小桥一路往下延伸,像一条水光粼粼的彩带,在海底七弯八绕,无限延展。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水桥终于停止动作,静静的停在一座破落的小殿前。

  小殿外被打扫得很仔细,一尘不染,小殿上的飞檐翘角上能看出昔日金灿灿的颜色,而今成了斑驳的古旧,庭前荒芜一片,就连海草也不愿驻足,小殿门前只歪歪斜斜挂了一个牌匾,上面写了小巧而娟秀的云籁二字。

  九凤推门进去,他们的脚步声被拉出长而悠的回音。

  此前一直无声无息的陈淮南突然驻足,伸手抚了抚高高凸起的颧骨,又细细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最后将头发顺得一丝不苟,方挺着背,迈向殿门。

  九凤见此嗤的笑了一声,声线冷而凉薄,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讥讽,陈淮南身体一僵,紧皱的眉心又很快舒展开,像是要在这一刻将自己最自然,最像从前的一幕展现出来。

  小殿不大,他们很快绕入内室,几朵干巴巴的花插在瓶子里,一把小小的琴竖在角落,除此之外,就只剩寂静和空旷。

  直到一面珠帘挡住视线,薛妤脚步才略微顿了一下。

  她感受到了一股森森的死气,死气中又带着纯正平和的意味,两者矛盾的交织在一起,又诡异的相互融合着。

  九凤扯了扯嘴角,一把掀开珠帘,哗啦一声响动后,露出一张寒冰玉床。

  床上无意识的蜷缩着一个人,同样脸色苍白,却拥有花一样的面孔,闭着眼瑟缩时,眉眼间显出一种无意识的楚楚动人。她长长的头发顺着床沿垂下来,像一滩柔软的融化的水。

  “云籁,醒醒。”九凤环着胸倚在一边,声音比之前低了两度:“你要找的人,给你带来了。”

  薛妤和溯侑侧了侧身,给后面的陈淮南让了一条路。

  半晌,床上躺着的人睫毛猛的颤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

  那一刻,陈淮南的呼吸都凝滞下来。

  “怎么样。”九凤身上慢慢盘桓起一股腾腾杀意,她看着云籁,道:“你现在生机无几,我可以替你杀了他。这种忘恩负义,言而无信的人族,我见一个手痒一个。”

  薛妤凝起眉,冷然提醒:“九凤,陈淮南是否有罪,如何处罚,是邺都和朝廷的事,你别插手。”

  九凤猛的转身,盯着薛妤看了看,恶意十足地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铃,道:“也对,我怎么忘了,出自圣地的人个个都自诩正义,人族犯了罪是情有可原,妖族就是罪无可恕。”

  “胡说八道。”薛妤一字一顿道:“规则如此。你若想管,就别只管这一桩,从今而后,邺都的活全部交还妖都,届时,随你如何处置。”

  “但今日这案子在我手上,便只能按照邺都规矩来。”

  九凤被她这番强硬话语挑起火气,才想撸起袖子找她再打几回合,就见床上的女子撑起手肘,慢慢坐直了身体。

  她看着陈淮南那张脸,看得格外仔细,像是在确认什么,许久,才开口,声音里没什么情绪起伏:“陈淮南。”

  陈淮南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腿脚瘫软地半跪在她床前,闻言哽咽地嗯了一声,神色悲恸:“是,是我。”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握着她冰凉的指尖,一点点贴近胸膛,道:“欠你的东西,我来还了。”

  “晚了。”云籁的视线顺着他手掌往下,看到薄薄的一层皮包着骨和血肉,许久,才缓慢地动了下眼珠,道:“一月之约,你晚了十年。”

  她平静地摊开手掌,给他瞧上面布满黑线的纹理,说:“我控制不住杀了人。”

  “我要死了。”

  说罢,她如青葱般纤细的食指在陈淮南胸膛前勾线般勾了勾,后者眼神顿时如傀儡般迟钝下来,大片大片的记忆不受控制呈现在诸位眼前。

  十年前,陈淮南是典型的富家小公子长相,因为常年被关在家中不见天日,他那一双眼看什么都带着股烂漫的好奇,常捧着书往林边一坐,任由花叶落满身,路过的小动物不怕他,熟了甚至会主动蹭到他手边讨点吃的。

  他温柔而慎重地对待世间一切事物。

  云籁是来找桃知办事时偶然遇见他的,四月春光烂漫,陈淮南躺在桃树下,笑着与一只松鼠手碰手地对了一下。那一刻,云籁觉得他比身为桃花妖的桃知更像桃花妖。

  她身为大妖,不喜和人类接触,见过这一幕,也只停顿片刻,而后脚步不停地往海底回了。

  可这世间许多事,好像都有命定的缘分,一旦开头,后面便会陆陆续续的产生交集。

  那段时间,云籁见了他许多次。

  忍不住现身时,她曲着腿,飘飘然从桃花树上一跃而下,像一只灵巧轻盈的蝶,她仔仔细细打量他,对上那双温润如玉的眼,不喜地皱了下眉,声音凉飕飕的:“你的身上,背负了三百八十一条妖的性命。”

  少年怔然,而后璀然一笑,冲她行了个礼,声音比春风还温柔:“姑娘说笑了。”

  他长这么大,见过的人都很少,更何况妖呢。

  云籁原想嘲讽他,可他那双眼睛实在干净,干净到以她上千年看人的阅历,都挑不出任何一丝端倪,仿佛他原本就是那样干净而纯粹的一个人。

  几日的相处下来,云籁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感知出了问题。

  陈淮南身体不好,常常躺一躺就苍白了脸,可偏偏对这世界充满了诸多好奇。他会捕捉花朵一瞬间绽放的姿态,会聆听竹林簌簌的风声,会温柔抚摸鱼的脊背。

  甚至,他会在得知云籁妖族身份的时候屏住呼吸,而后好奇又礼貌地问她妖族是怎样的习性,和人类有何不同,最后笑着道,妖必然也是一种美好而温柔的生物,就和云籁一样。

  那个时候的小公子,实在是迷人极了。

  迷人到一向清醒的大妖也开始目眩头晕,摇摇晃晃沉醉其中。

  在此期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有一天,他早早在海边的滩石上等她,手里提着一盒精致的糕点,见了她,抱歉地笑了一下,唇色乌白,声音虚弱:“云籁,我得回一趟家。”

  “父母病重,我得赶回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云籁说不清那一瞬自己是什么感受,她站在浅浅的浪花里,垂着头,半天才冷冷地憋出一句:“你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或许会死在半路,或许会连父母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你身上全是死气,时日无多了。”她认真地看着他,逐字逐句地道。

  “我知道。”小公子像是早看透了生死,跟她耐心解释道:“云籁,我们人族讲究这个,生育之恩大过天,我和兄长得在父母最后时刻侍奉在窗前。”

  云籁像是无话可说地点了下头,而后见他将盒里的糕点拿出来,递到她面前,道:“这是我先前答应过你的,人间酒楼里卖得最好的杏花糕,不过我手笨,怎么学也做不像。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尝一尝。”

  说完,他有些赫然地垂眼,看起来羞愧又自责。

  云籁与那三两块歪歪扭扭的杏花糕大眼瞪小眼,心想,杏花糕若是真长这样,那酒楼估计一天都撑不下去就得关门。可想过之后,一股酸酸涩涩,压也压不下去的情绪便控制不住地喷薄而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族。

  那样的温柔,细致,体贴。

  于是一眼便心动,相处即沉沦。

  “若是你回去,还想回来吗?”她问。

  昭昭日光中,他点头,应得温柔:“我与兄长,以后都会长住在雾到城,我喜欢这里,自然会回这里。”

  云籁交给了他一颗湛湛发光的珠子,认真道:“我将妖珠借给你,一月之后,你回到此地,将它交还给我。”

  “失去它,于你而言,有什么危害。”陈淮南珍而重之地握着那颗珠子,问。

  “一月之内,我尚能应付,若久不收回,将不能在白日现身,再久,便是心性失控,生机流失。”

  那颗妖珠,在陈淮南手中,顿时比山岳还重。

  离开村落的时候,他以为,这次一别,归期已定。

  他以为,父母逝去,兄长那样疼惜自己,在最后的时光里,必然如他所愿,让他在那个海边的村落里静静逝去。

  吃了那颗妖丹,陈淮南的气色果然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一路长途跋涉也没有大碍。

  等陈淮南回了家,送别了父母,去他们房间收拾整理遗物时,去无意间发现了一些东西。

  一本手册,几页纸,足以将他打入无底深渊。

  上面完完整整记载了他的身世。

  陈淮南尚在陈母腹中时,一位曾受家中祖辈恩情的方士追随怨灵的踪迹来到城中,借住在当时已经落魄倾颓的陈家,见到整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的陈父陈母,念及和陈家祖辈的旧情,有一日忍不住告知:“其实解决之法就在眼前,就怕你等心软,下不定决心。”

  这样的话对当时的陈父陈母来说,无疑是久旱中的甘霖。陈父一再追问,方士经不住死缠烂打,指了指陈母已经显怀的小腹,透露了具体信息:“此子乃怨灵转世而成,因前世遭遇不公,今生运势颇好,若是能施展借运之法,陈家困境可迎刃而解。”

  “只是如此,此子注定活不过十五。”

  “如何抉择,你等好生思考。”

  陈父陈母经过了几日的艰难挣扎,最后请了方士做法。

  果然,自陈淮南出生起,陈家蒸蒸日上,所有与他亲近的人都沾得了他的好运气。

  可事实证明,人心是最不容易得到满足的东西,陈淮南活到十五,一日比一日清瘦,眼看生死存亡关头,陈父又寻来了不知从哪得到的邪方。

  他们让已经学有所成的长子以各种方法击杀,收购各地妖物,生剖妖丹,和以妖血服下,如此能稍微填补下陈淮南已经漏气的身体。

  他本身是怨灵转世,又承受了借运之术,早算不上是个人,于是这种方法虽然阴损,但果然起了作用。

  这么一留,就强留了陈淮南一千余年。

  只是最后仍抵不过命运之力,谁知他又另有际遇,得了身份很不寻常的云籁的妖丹。

  陈淮南看着眼前白纸黑字的铁证,一时间如遭雷击,他难以置信,跑去问兄长陈剑西。

  陈剑西正春风得意,因为弟弟好运气而登上城主之位,见东窗事发,一张脸沉沉的阴着,可看着弟弟因为愤怒而泛起潮红的脸,一声没吭。

  他已经很久没在陈淮南的脸上看到那种健康的红润了。

  他知道,陈淮南不会有事了。

  之后的道路,他将步步高升,光明一片。

  陈剑西将陈淮南囚禁起来,不准他离开屋子半步,可到底千年的兄弟情分,他不曾在任何地方上亏待陈淮南,要什么给什么,只是不准他出去。

  而陈淮南,他一心要回九凤海的村落,一想起云籁失了妖丹的后果,就日日夜夜合不上眼,后来话也不说半句,只一心求死。那段岁月,他是靠着悟能寄来的忘忧散,在睡梦和清醒中沉沉浮浮,一点一点咬牙捱过来的。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月前,雾到城佛宝丢失,身为城主的陈剑西正忙得脚不沾地,又听闻陈淮南险些自寻短见成功,心有余悸之下,终于铤而走险,将人接到了自己身边。

  当夜九凤夜袭,破绽才由此而出。

  随着记忆被读取,陈淮南的眼角突然淌出一行泪,他张了张嘴,捧着云籁指尖的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对不起。”

  他断断续续,除了对不起之外仿佛无话可说,无话可以辩解。

  一直住在他体内的妖丹感受到云籁的气息,不受控制的破体而出,投入主人的怀抱。可就算这样,云籁苍白的脸色也没有丝毫好转,体内依旧死气沉沉,宛若被剥夺生机的枯草。

  陈淮南的气息肉眼可见的虚弱下来,他这具身体早已经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毁得七七八八,之前全靠云籁的妖丹苦撑着,妖丹一失,顿时出气多,进气少。

  昔日如春风般的小公子早已变了副模样,脸颊只剩下骨架撑着,配上死白的脸色,甚至显得阴沉吓人,唯有一双眼仍是圆的,他竭力转身,求助似的看向薛妤,断续地道:“一切都是,都是我的错。因、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这跟云籁没有关系。”

  九凤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经过这么一段下来,倒也没再提什么忘恩负义,要打要杀的话,只是瘪了瘪嘴,很不乐意地道:“云籁是日月花,钟天地之灵汇聚而成,承受的是四面八方的善意,手中一旦有了无辜冤魂,花开也到尽头了。”

  “两年前,她找你时失控,雷电劈死了一名五岁的孩童和十几位妇女。”

  陈淮南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瞳孔却渐渐涣散了。

  “我这、我这一生。”

  陈淮南头一歪,蓦的软倒在床边。

  他这一生,从来没被期待,从来没被善待,唯一喜欢的姑娘,因为他的缘故,手染血腥,即将消亡。

  什么福星,不过是一场弥天谎言。

  云籁慢慢弯下腰,凑上前,仔细地帮他整理鬓发,一双冰凉的手替他合上眼,做完这一切,才难以承受似的闭了下眼,下一刻,身体像个破碎的琉璃娃娃般,从四面放出散漫的灵光来。

  “为了个男人。”九凤冷然看着这一幕,似乎有极大的怨气:“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我是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

  “九凤,谢谢你。”云籁却倏地露出个浅浅的笑来,她轻而快地交代起一切,事无巨细:“我死之后,你将妖丹拿走,这是答应给你的报酬。”

  说完,她又看向薛妤,曼声说:“佛宝是我用术法蛊动寺里和尚偷的,放在殿后的屏风里,是为了暂时保我寿元所用。你等会将东西带回去吧。”

  她话音落下,一朵纯白无暇的花“啵”的一声在空气中绽放,将两人交叠的身影包围住,渐渐在众人化作无数点灵光,消失了踪迹。

  “淮南。”

  最后回荡在空旷室内的,是女子低而轻的一声叹息,“我不怪你。”

  我爱你,我将携带人间日月,四季春风来爱你。

  这样的结局同时出乎九凤和薛妤的意料,空荡荡的殿内,一颗散发着璀然金光的妖丹悬浮在九凤面前,她眼中闪过强烈的挣扎之色,恶狠狠地道:“为了这件事,我在这破洞里住了近半年——”

  拿这点利息,真还算少的。

  “妖丹一没,他们连转世的机会都没了。”

  九凤那手都伸到一半了,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颤了几颤,愣是没能下得去手。

  “诶。”半晌,她看向薛妤,不客气地道:“要不要一起跟我做件事,需要耗你一点灵力。”

  话音才落,九凤便自嘲般的笑了下,“算了,你们这种圣地的传人……”

  薛妤抬眸,眼里清冷冷的看不出情绪,她打断九凤:“可以。”

  九凤后半截话顿时噎在喉咙里。

  薛妤静静垂下眼,褪去手套,露出一对白玉似的手掌,她朝后吩咐:“朝年,以我命令,传下旨意,雾到城城主陈剑西手段下作,德不配位,现夺去城主之位,即刻押回邺都待审。”

  她话音中,手段之强硬,连九凤都为之侧目。

第22章

  片刻后,一行人站在九凤那座水桥上,水桥能屈能伸,能长能短,像一截随波逐流的绸缎,最后穿过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水洞,停在一座小小的海底花圃前。

  说是花圃,其实里面开得花鲜少有人认识,红的紫的,每一朵都各有神异的姿态,在水波中静静散发着氤氲灵光,像一团团游动在水里的火。

  九凤没在外围过多停留,拧着眉径直往深处走,过了片刻,脚步停在花圃正中间的小圈外。

  圈内长着一朵开败了的花。

  它的花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水色,宛若蒙了一层皎月的清辉,叶片则呈现出熠熠的光泽,稍微靠近一些,便能感受到上面炭火般的温度。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聚天地之灵,山水之秀生成的灵物。

  而此刻,这朵巴掌大的花如向日葵般垂下了脑袋,叶片也无精打采耷拉下来,细看之下,整株花像破了个洞的皮球,从根茎处往外吐出灵力。

  照这样的架势,不出三日,这朵日月花就会悄然消失在世间。

  “搞什么不好。”九凤摊开手掌,露出掌中滢白的妖珠,脸上是十二分的不耐烦和不情愿:“非得搞个男人。”

  薛妤被她这话说得皱眉,低低压了压唇。

  “我数三,一起出手。”九凤手一松,掌中妖珠垂直掉入日月花的花苞中,她头也没回,专心致志地观察着日月花的变化,在某一刻,声音都轻了下来。

  “一。”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