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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彩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凝住了,她扶着嬷嬷的手站起来,身形颤巍巍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凝上了怒意:“我对两位好言相待,也事事配合,没想到你们居然。”

  她半生温柔,连怒急了骂人都找不到词,顿了顿才拔高了声音道:“我不知道什么执法堂不执法堂,就算是圣地朝廷来了人,也不能这样信口雌黄,指着别人还未出世的孩子说成鬼!”

  半晌,薛妤和善殊被府中力大的婆子推搡着出了府,好好的一扇门在他们眼前哐当一声碰上,动静大得上面一层灰也跟着落下来。

  先前那笑眯眯的婆子也变了副脸,指责地出声:“不知所谓。”

  总之,两人确实被扫地出门,且过程格外狼狈。

  善殊好脾气地卷了卷袖边,听过身后女侍的低声回禀后,有些担忧地去看薛妤的脸色。

  薛妤忍耐似的闭了下眼,再睁开眼时,脸上已经是难以按捺的愠怒之意,她道:“不给鬼婴成长的时间了,现在布阵,夜半子时动手,逼它和妖僧出来。”

  “朝年。”她朝树后唤了一声,随后将一件薄若蝉翼的轻纱衣丢到朝年怀里,眼也不抬地吩咐道:“现在进去,给里头有孕的女子披上。”

  “鲛纱。”善殊看着那件衣,感慨般的喟叹一声,道:“我还以为阿妤姑娘生气,不想管这人了。”

  毕竟生来高高在上的人,最受不得的就是冒犯和怠慢。

  “没。”薛妤道:“任务做多了,被关在门外的次数也多。他们不懂这个,没什么好生气的。”

  善殊想,内心真正强大的人,确实不会因为这点事而恼羞成怒。

  那么她脸色如此明显的怒意,是因为什么呢。

  是这个被利用的人间女子和那条无辜逝去的生命。

  还是某个不听话,执意顶着生长期乱跑的妖族小少年。

第33章

  热水打着旋转进杯底,又被会察言观色的丫鬟端到近前,嬷嬷扶着洛彩坐下,斟酌了再斟酌,说着讨喜的话宽她的心:“夫人可别听她们瞎说一通。我听人说起过,执法堂厉害归厉害,可也常有学艺不精的小弟子进去浑水摸鱼,完不成任务了就指鹿为马,冤枉好人。”

  “况且就凭着那两块,两块啥也看不出的令牌,也不能证明她们就是执法堂的人,说不定是从哪捡来吓人的。照这般说,真是居心叵测,若夫人因此出什么好歹,非报官去拿她们不可。”

  生长于市井的婆子什么也不懂,可洛彩读过诗书典籍,早年跟着丈夫见过不少世面。

  方才两位女子,不论站或是坐,都有自成一派的姿态,衣着配饰样样非凡物,言谈举止更叫人自惭形秽。

  普通人家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她们有这骗她的功夫,做什么不好。

  人往往总是这样,越在意的事就越爱多想,一星半点的可疑之处都要翻过来,倒过去地反复咀嚼。每想一遍,心里就咯噔一下。

  洛彩指甲捏得极紧,深深陷入掌心里,整个人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又像一只遭了雨淋的鸟,显而易见是受了惊的惶惑不安。

  那婆子见她忧心忡忡,一副深以为意的模样,才提了口气要接着喋喋不休说那些不知道从多少人嘴里传出来的留言,就见洛彩的肚子突然打拳似的动了一下。

  那动静不小,惊得那嬷嬷一下将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怎么了?”洛彩看向嬷嬷,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全无察觉似的,现出一点提线傀儡般不般配的僵硬之意:“你接着说啊。”

  一向多嘴多话的嬷嬷心一颤,嘴角勉强动了两下,方一边偷偷看洛彩的肚子,一边自欺欺人般接着道:“老奴说得粗俗,但就是话糙理不糙,咱们是凡人,既不修仙,也没跟什么门派有牵扯,真要有什么神鬼灵异事,也是朝廷派人下来通知,哪有这样潦草给人定性——”

  嬷嬷突然说不下去,因为洛彩突然一反常态的笑起来。

  跟之前秀气优雅的笑不同,她笑时甚至发出了尖而高的“咯咯”声,嗓子里咕咕哝哝的,像数十个孩童同时得了什么有趣物件时好奇而满足的低语议论。

  丫鬟见状,率先反应过来,“啊”的扯着嗓子尖叫一声,慌不择路逃跑时将桌上奉着的茶水带得叮当哐当砸了一地。

  这响动惊动了洛彩身边站着的嬷嬷,她张了张嘴,一张脸抖得跟剥落的树皮一样,半晌,才连滚带爬地出了待客的正厅。

  偌大的宅子山摇地动般震颤起来,才买来的丫鬟婆子晕的晕,跑的跑,一时之间闹得鸡飞狗跳,人声沸腾。

  她们跑,洛彩也不追,看戏一样坐在四四方方的凳子上,不老实地挪动着臀,小孩般娇娆地舔了舔自己的指尖,像是嗅到什么香甜的东西,又天真地笑起来:“跑吧跑吧,一个都跑不掉,通通要被我吃掉。”

  是个烂漫清脆的女童声。

  这样异常的情况只持续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洛彩恢复神志的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耳边也是“嗡嗡嗡”的一片吵闹。

  好半晌回过神来,手先落在小腹上,见没有任何异常,提下的心还没彻底放下,一口气就噎在了喉咙口。

  只见她的肚子如吹气皮球一样胀了起来,眨眼间就已快到临盆的月份,她渐渐连自己的脚尖都看不到,视线里只有那个大得离奇的肚子。

  洛彩脑子顿时嗡的一懵,在撕裂般的疼痛铺天盖地涌来之前,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果然,她们说的果然是真的。

  薛妤和善殊就是在此时冲进来的。

  薛妤手里提着一盏鲜红似血的灯,那灯不受控制地乱颤,光芒越来越盛,颜色越来越妖异,罩子里的火芯熊熊烧着,像是得了主人的话,要将拿灯的人手灼出个洞来。

  偏偏它被薛妤握着。

  那灯越不老实一分,身上蒙着的寒霜就更厚一层,到后来,已经看不出这是一盏灯的形状,它才终于知道怕似的,垂头丧气地歇了劲,安静下来。

  这就是引她们一路从雾到城追到宿州城的幕后元凶,尘世灯。

  薛妤和善殊之前在外守着,为了降服它,很是花费了一番气力。

  善殊捏了个小术法,将在疼痛中时清醒时迷糊的洛彩放上了床。薛妤在尘世灯上下了个封印,动作利落地挂在床幔上。

  紧接着,以她为中心,连着外面早就布置好的隔绝大阵,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提了起来,爆发出铺天盖地的灵光。

  但凡有些修为的,隔着十里八里都能察觉到这边不比寻常的动静。

  “这样大的阵仗,那妖僧也该来了。”善殊弯腰细细看洛彩的神色,视线又落回她大得不像样,像是绷到极致,下一刻就要炸开的肚子上,看了眼薛妤,道:“听留在执法堂的人说,你身边那小少年好似不太听话。你前脚来,他后脚就去云迹酒楼盯梢了。”

  “哪都好,就是不听话。”

  薛妤显然也得知了消息,她美目微扫,屈指在尘世灯上敲了敲,带着点威胁似的意思,那灯于是不情不愿地彻底熄灭。

  做完这些,她才难得的露出点被牵动的不太愉悦的情绪,道:“不知道跟谁学的,不将自己的命当命。”

  “刚来时也不这样。”

  “倒是挺聪明。”善殊将手中的止痛散给洛彩服下,谁知她一碰那东西,整个人就剧烈地抖,一点美人唇颤颤地哆嗦,像是碰了什么剧毒的烈药一样,“这鬼婴,想生生耗死她。”

  薛妤见状,直接上前捏过洛彩的下颚,强迫她张着唇,善殊终于顺利将止痛散给她灌下,神色眼见轻松了些,才又道:“大阵里里外外需要那么多人守着,就连九凤都作为阵心脱不开身,等会真打起来,我们这边完全没人再去探查城南那十座府邸的动静。”

  “溯侑聪明,知道你的心思,更知道这个缺口得有人去堵。”

  “也确实解了我们当下之急、后顾之忧。”

  善殊冲薛妤笑了下,道:“人家小少年忍着疼做事,等会这边结束了,你也别跟人生气。”

  薛妤动了动唇,才要说话,就见房间内骤然刮起阵阵阴风。须知,屋内四扇窗都牢牢锁着,大门紧闭,这无故而起的风从哪来的,一想就知。

  窗哐当哐当动荡起来,那样的动静,像是有人在外使劲撞击,于是很快,四面窗都经受不住这样的摧残,一扇接一扇掉落下来。

  “咯咯。”

  “咯咯咯。”

  小孩子刻意使坏捏着嗓子叫喊的声音和身上叮叮当当的铃铛碰撞声响到一起,成为一种阴柔的催人命的旋律,在这空荡荡的宅子里接二连三响起,又飞一样往四处扩散,像是在搜寻什么令人期待的猎物。

  薛妤和善殊对视一眼,后者轻声道:“我们进来之前,那些仆人已经被你我身边的人带出去了。”

  薛妤方点了点头,背抵着墙站着,动作间,利落的便衣翻开条口,露出凝脂般的一截肌肤,与上面那条显眼的草草涂了点止血散了事的伤口。

  雪白与鲜红糅杂在一起,那道伤口血肉翻卷,光是看一眼都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十几个女婴满府的找人补充能量,找不到人才会回来化整为一,从洛彩肚子里出世。在这之前,她们不能出去,得在屋里守着。

  善殊盯着薛妤手上那伤,想起方才布阵完成后,这位邺都公主十分娴熟地拿着刀眼也不眨往自己手腕上一划,鲜血喷溅出来,又淅淅沥沥落到阵法上。

  那血像是有什么加持效果一样,几乎是落在阵法上的瞬间,整座大阵光芒比起之前,亮了数倍有余。

  “都说灵阵师体弱,身体上的伤格外难痊愈,阿妤姑娘这伤,可要服用些恢复的丹药?”善殊有些担忧地道:“不知那妖僧实力如何,往最坏处想,到时这鬼婴,可能得交给阿妤姑娘处理。”

  薛妤不想多说自己不用外药的事,借着她后面的问话,将前头的囫囵模糊过去:“不碍事。鬼婴这边由我来。”

  此时,那十几位惨死的女婴满府翻遍也找不着一个活人,蓦的发出怨恨的尖啸,翻腾的死气如潮水般一层层堆叠,翻腾到半空,又成了黑森森的云,最后一股脑对着床上躺着的洛彩涌去。

  洛彩原本有些涣散的瞳仁突然定住了,像是正常妇人生产那样,疼得热汗淋漓,唇都咬破,现出殷殷血迹——这还是在吃了止痛散之后。

  若不然,孩子还没出生,她就先疼晕了,而等鬼婴出世后,她作为生母,将头一个作为绝佳的养分被生吞掉。

  “这样不行。”薛妤几次弯腰查看洛彩的情况,看着她身上那层漫出光彩与鬼气抗衡的鲛纱衣,皱眉道:“没有力量来源,鬼婴出不来。聚灵鼎,佛女可有带上?”

  “有是有。”善殊一边将小巧的银色四方鼎拿出来,一边凝着洛彩眉眼,道:“可若是用了聚灵鼎,之后就不能对她用忘尘咒了。”

  原本她们是打算这事过了之后,给洛彩施个忘却前尘的小术法,将怀胎、鬼婴这一段记忆抹去。如此一来,她醒来之后,就只记得自己是因为丈夫早逝,郁郁寡欢而来城南散心。

  如若不然,光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洛彩可能一辈子也忘不掉,不仅要接受人鬼神妖的全新世界,还得接受自己孩子被鬼害死的事实。

  这对她来说,未免太残忍。

  “顾不上那么多了。”薛妤伸手探了探洛彩滚烫的额头,从善殊手中接过聚灵鼎,道:“凡人身体太弱,经不住这么熬。”

  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就在薛妤要施展聚灵鼎时,阵中突然传来颇大的动静,还有九凤气急败坏要跳脚的声音:“……哪来的死秃、驴,还厚着脸皮冒充什么游侠方士,今天非得给本殿死在这!”

  薛妤停下动作,将聚灵鼎随手放到房中方桌上,轻声道:“来了。”

  九凤守在阵心,无论如何离不得身,汇觉也根本没想跟她过招,只在她横刀冷眼问出那句“千年前为陈家提供借运之法的方士是不是你”时掀了掀眼皮,淡声应了句是,姿态甚至还带着点佛家人独有的谦逊守礼。

  九凤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当场出手镇压,偏偏她此时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嘴上哇哇乱叫几声出气。

  汇觉便这样旁若无人,如进自家庭院一样进了宅子,一路轻车熟路到正院庭前。

  在他脚步踏进房门的前一刻,原本偃旗息鼓的尘世灯骤然亮了一下,洛彩一声含糊的痛呼卡在喉咙里,人在下一刻晕了过去。

  汇觉拄着禅杖,一步一响地行至洛彩床前,而后半蹲在床沿前,长久地凝着她汗涔涔的眉眼,珍而重之地寻了她如水葱般的指头握着。如此才像终于寻了归路的人一样,挑着唇轻轻勾出一个弧度。

  他冷着脸时显得古板而僵硬,这一笑,却不知怎么释放出种豁然的少年气来,眉宇间每一根紧绷的线条都放松下来,露出原本俊俏而清秀的五官。

  看着像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

  薛妤冷然看着这一幕,长指微动,问:“柳二是你杀的吧?”

  汇觉握着那根手指,便怎么也不肯放了,连带着冷冰的神色也温和缱绻起来。他像是知道早就会面临这一遭,像是早知道要踏进这张请君入瓮的网,因而认得坦然:“是。”

  “陈家于我和素色有旧恩,借运之术,是我给的。”汇觉的声音甚至是从容而平和的:“尘世灯是我拿的,柳二是我杀的,那根定魂绳,也是我的。”

  他一口气通通认下。

  善殊感受了片刻,惊疑不定地开口:“你的气息。”

  “是。”汇觉笑起来一点威胁也看不出,他望向善殊,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千年前,我佛法也修到了一定境地,北荒来人,准备纳我进圣地。”

  “不过现在损伤了许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在善殊心里掀起了波澜。

  六圣地中,除了昆仑常年招新,其余五地,对此管控极严。像北荒,只有佛法极高深,能被长老看上的人才有资格进圣地,且必定是当时年轻一辈的翘楚人物。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走了妖僧的道。

  “不用聚灵鼎。”汇觉又看向躺在床上的洛彩,伸手慢慢将她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像是怕惊醒了她一样,声音落得又轻又慢:“她胆子小,经不住吓。”

  “她不是个纯粹的人,真正的肉、体凡胎不会被鬼胎看上。”薛妤一针见血地问:“所以她是什么,或者说,在这世之前,她是什么。”

  “是妖。”汇觉竟正儿八经地回她:“是一只不太聪明,又闹得不行的小狐妖。”

  薛妤于是懂了。

  又是一桩缠、绵悱恻,不得善终的情、爱故事。

  “现在这个局面,你准备怎么做。”薛妤平静地指出事实:“明知是局,仍要踏进来,想必不希望她死。”

  汇觉看向洛彩,眼神竟说不出是欢喜多一些还是释然多一些。左右迟疑了半晌,他像是终于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倾身上前,用唇瓣轻而慢地蹭了下洛彩的额心。

  珍惜的,慎重的,还带着点不经意的眷恋和讨好。

  说起来也是活了上千年的人,这么个微小的动作,竟像是用尽了汇觉微薄的脸皮,他耳朵都红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让两位见笑了。”

  来这之前,薛妤想过会昏天暗地一顿对弈,刀光剑影中降妖除鬼,却怎么都没想到是这种开场。

  她不由木着脸别了下头。

  汇觉握着洛彩冒着微弱热气的指尖,含笑道:“过了今夜,便是个纯粹的人了。”

  话音落下,他的手也放在洛彩高高凸起的肚子上,浑身灵力受到驱使,如江海般争前恐后释放出来,半空中像是围绕着他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光雨。

  “你这是。”善殊瞳孔微缩,轻声吐字:“要以命换命?”

  汇觉并未抬头,周身力量却涌得更急,更快,卷成了风一样的旋。

  沉寂下去的鬼婴再也忍不住这种致命诱惑,又活跃起来,贪婪地大口鲸吞这些力量,被引着一点一点悬出洛彩的身体。

  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女童,头上扎着两个朝天的揪揪,胖乎乎的手腕上一边挂着个手镯。如果不看那双恶毒到极点的眼睛,谁也不会将她和“鬼婴”这样渗人的字眼联想到一起。

  几乎就在鬼婴脱离母体的瞬间,薛妤看准时机,飞快出手,与此同时,善殊指尖弹出一张张盛着佛光的符纸,如箭雨般射出去。

  那鬼婴在槐树上成长了上百年,又吸食了尘世灯引来的诸多阴气,临近出世,猖狂得不成样子。

  奈何同时面对薛妤和善殊,很快就被打懵了似的蔫了气。

  “都给我等着,给我等着。”鬼婴愤愤地跺脚,用小女孩娇憨的语气说着怨毒的话,她一双眼落在薛妤和善殊身上,权衡利弊一样思考,末了,使劲摇了摇手上挂着的铃铛。

  “她在叫人。”薛妤一眼看穿,总觉得事情到这一步,是天机书也不曾料到的发展。

  现在尘世灯找到了,妖僧也出现了,只要降服鬼婴,这个任务就彻底结束了。

  可鬼婴在叫人。

  她的背后还有人?

  薛妤一下子想到了溯侑。

  其实以她的性格,想安排人在云迹酒楼或是城南巷口守着完全是有备无患,说白了就是安个心,所以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这样的举动便成了可有可无,没想到真出现了意外。

  事实证明,薛妤的猜测没错,鬼婴果真叫来了人。

  来人一身黑衣,鬼面面具死死地扣着脸,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瞳孔,他像是知道薛妤和善殊的身份,根本不和她们硬碰硬,铤而走险来一趟的目的只为救人。

  来人轻功极好,但不懂什么招式,那一身修为好像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一样,能够在薛妤和善殊的绞杀下拎着鬼婴飞快逃跑,全仗着从他手里丢出来,又在空中炸开的灵宝。

  那些灵宝样样威力不俗,但都没机会在主人手下大放异彩,就被粗暴地丢弃,发出轰然巨响,以自爆的方式为来人挡下铺天盖地的围剿。

  又一道金光将薛妤的攻击挡开,她的瞳色彻底冷下来。

  “第六件。”

  即使是当地颇有威望的大门派也做不到这样财大气粗,一口气丢下六七件灵宝。

  所以尘世灯,鬼婴这事背后,可能还跟世家门派,当地巨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善殊也想到了这一点,她足尖一点,铺天盖地的金光从她身上迸发出来,化为根根箭羽,蓦的发力,以破空的速度朝鬼婴和前来救人的黑衣人镇杀而去。

  结果那簇箭雨才到近前,就又是“轰隆”一声巨响,被灵宝自爆而引起的灵力动荡逼了回来。

  就这样,黑衣人一招都没跟她们过,还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拎着鬼婴跃到了他们布下的大阵边缘。

  今日一旦让他们逃脱,即使薛妤下令将宿州城掘地三尺,也不一定能再抓到鬼婴。

  这就等同于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药,今夜留不下,便是后患无穷。

  薛妤扫过善殊,后者出生佛洲,修习的术法多是渡亡魂,平怨念,那些令人闻之色变的大杀招,她使用起来得慎重再慎重,斟酌再斟酌,一个不轻易就能影响心性,造成后续修道路上的麻烦。

  九凤倒是跃跃欲试想出手,可她在大阵中心,她一动,整个宿州城百姓都能被这里惊天动地的响动炸得从睡梦中清醒,并且遭到波及。

  眼看那鬼婴冲他们“咯咯”地笑着吐泡泡,差一步就要被黑衣人带着沉入黑暗,逃出生天。

  薛妤腾空而起,而后垂下眼,浩浩荡荡的长风不知从何处起,将她绵软的衣袖吹得朝前鼓动。

  她伸出长指,在半空中点落。

  整片夜色像是在这一刻被定格。

  “跑什么。”

  她轻而冷地吐字:“全部都给我留下来。”

  面对她们,黑衣人一次没敢大意,见这样的阵仗,咬咬牙又是连着数件灵宝丢出去,炸开,一样的地动山摇,动静喧天,可先前屡试不爽的招数好似没了作用,薛妤的攻击照样朝他而来。

  察觉到肩头落下的一片雪时,他尚愣着,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那条手臂,连带着被他抓在手里的鬼婴,落叶一样掉下去。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惨叫,脑海中唯一也是最后的念头,就是头也不回地转身遁入夜色。

  善殊等人蜂拥而上,将被强留下来的鬼婴捆着设下层层封印。

  朝年吸着气跑向薛妤,慌里慌张地问:“女郎,你没事——”那个“吧”字还没吐出来,就见薛妤冷着脸,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擦了擦唇边涌出的血迹。

  他一下红了眼。

  “眼泪收回去。”薛妤转身去往洛彩房间,同时吩咐道:“将宿州城及周边城池各大世家和门派的消息列出来给我。”

  “现在去。”

第34章

  一切变故来得快而突然,那鬼婴前一刻还嬉皮笑脸地吊在黑衣人手臂上荡秋千,扯长了调子冲薛妤等人挑衅,下一刻就抱着条鲜血淋漓的手臂滚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善殊蓄力已久的佛门镇鬼法门就如同春日绵雨般落在了她身上,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

  那鬼婴在谢宅中生长了上百年,看过那么多人来人往,是是非非,真论起心智,跟朝年这等年龄的不相上下。当下知道自己流年不利,才出世就被镇压,几番思索后眼珠子一转,叫也不叫,动也不动,垂头丧气耷拉起脑袋装可怜。

  可惜现在没谁理她,唯一一个终于能腾出手来的,还是刚被她大言不惭挑衅过的九凤。

  鬼婴这头才低下,下巴就被一只纤纤柔夷猛的捏住,力道大得能让她皮骨分家,她被迫顺着力道抬头,正对上九凤那双微微往上挑着,似笑非笑的眼,“长得还真水灵,一身细皮嫩肉的,装起来也像模像样。”

  “来,将你方才对我喊的话再喊一遍。”

  大妖身来不羁,骨子里放荡惯了,稍微收敛点神色是懒洋洋的没骨头样的美人,这会真被挑起火气训人时,身上那点气势便一点就着似的“噌噌”往上升。

  那鬼婴睁大眼看着那双被金色火炎占据的瞳仁,又因为周身死气被封,当即脑子一懵,像是被人当头砸下一座山的重量,痛苦地闷哼出声。

  这几日九凤跟着薛妤敛声收色,跟苏允朝年等人也打打闹闹的没个正形,但这猝不及防的一释放气息,直接叫离得远的轻罗和梁燕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那是妖族刻在骨子里对顶级血脉的本能畏惧。

  离得最近的桃知才伸到半空阻止她动作的手掌也跟着止不住颤了颤。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半晌,又默默收了回去。

  “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九凤才经过云籁的死,又接连被汇觉和鬼婴一前一后挑衅,满肚子火终于在此时逮着爆发,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照九凤的话说,她跟薛妤相安无事是两人身份相当,谁也不压谁,又实打实的对撞过,认可她的实力。跟那些苏允小鬼是闹得玩,解解闷。跟普通人是根本没必要计较。

  可一个区区百年的小鬼,仗着一破灯短时间吸来的庞大灵力,又用里头妇人的身躯做遮挡,愣生生在她耳边吱哇鬼叫了大半夜,甚至屡次出言不逊,这怎么忍?

  能忍得下去都不叫九凤。

  眼看那鬼婴被九凤三两下揍得披头散发,从喉咙里哼哧哼哧地喷气,桃知上前一步,颇有些无奈地开口:“遥想。”

  “你别劝我。”察觉到他在身后,九凤气势汹汹地回,身上那股大妖的气却怕伤到人似的倏地往回收,“说什么都不好使。”

  “薛妤姑娘和善殊姑娘都进去了。”桃知生得清隽,声音也几乎是天生能浇灭人怒火的温柔:“我们毕竟是来处理那方士的。这鬼婴,你出过气,之后自有她们来料理。”

  说起方士,九凤霎时又想到那坦然承让借运之术出自他手,又大摇大摆从她眼皮子底下走进院子的和尚。

  她两相权衡下,用力地捏了捏鬼婴的下颚骨,阴恻恻地恐吓:“得了这一回教训,进圣地大牢里时也记得放乖一点,才出生就该夹着尾巴做人,嗯?”

  说罢,她一甩手,趾高气扬地进了那座闹得灯火通明的院子。

  洛彩的房里,薛妤和善殊一左一右,一个抵在床沿边的柱子上,一个站在房里的四方桌边,两人俱都沉默着,视线齐齐落在床沿边身着袈裟,手边落着禅杖的和尚身上。

  九凤兴师问罪来砍人的气势被这么凝重的氛围一压,神色莫名地侧了下头,朝薛妤看过去,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薛妤旧伤未好,又强行引发杀招留下鬼婴,此时脸色苍白如纸张,话语却仍是冷的,不近人情的回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自己看。”

  三人于是一齐看过去。

  那眉清目秀的和尚先前为引鬼婴出来不要命的往外散出灵力修为,在鬼婴被引出来之后也没停歇,那些金色光点如春风细雨般将床榻上的姑娘一圈圈缠住,灵动而柔和地将她裹成了一个茧,只留下被他握在掌中的几根手指。

  因为那些流光溢彩的佛光,一时之间,整间屋子竟现出一种火树银花的迷离美感来。

  随着这样的变化,半跪在床沿前的汇觉像是被抽干了血肉,那张十分具有迷惑性,根本看不出年龄的俊俏脸庞上属于人的血色慢慢消散。

  而即使这样,他仍抖了抖肩,将身体中的积蕴不遗余力地抖落出来,到了最后,淌出的灵力甚至已经不完全是金色,而是一种掺杂了鲜血的惨红,像极了四月天里漫天绚烂的晚霞。

  薛妤和九凤说到底都不懂佛门功法,于是纷纷看向善殊。

  善殊像是受了什么震撼似的,扯了扯唇苦笑着看向她们,解释道:“我们佛门修行跟常人不一样,早期驱恶鬼,渡亡魂,平怨气,每做一件善事,便成一件功德。”

  “他早期既然能被北荒看中,必定做过不少善事,按照常理,之后他堕邪道,修恶术,这些算恶业。善与恶功过相抵,他其实尚有一线生机,即使死亡,也能成功入轮回。”

  “可他抱必死之心,将好的留给了洛彩姑娘,坏的给了自己。”

  从此再无来生。

  “与云籁姑娘当日所作所为有异曲同工之处,佛门功法与日月花皆以善为本,只不过他这个方式更霸道些。云籁姑娘能留下一颗妖珠,日后便还有无限可能,他这样一来,什么都留不下。”

  此时,汇觉的身形已经薄得像层纸,因为那一层茧的缘故,他已经看不到洛彩的脸,于是更用力地去握她的手,捏得那几根娇养出来,水葱一样的指头泛出反常的白。

  他才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似的,很轻地滑动了下眼珠,轻轻吐出一口气:“从前啊。”

  从前啊。

  一千多年前,他还不叫汇觉,只是个初出茅庐,下山出寺,四处历练攒功德的小和尚。

  他背着那点聊胜有无的行囊,怀着少年一腔义气和对外界的向往预备斩妖除魔,保百姓安定,走到一半,发现只偷偷摸摸跟下山的小狐狸。

  “素色,我跟你说过,山下很危险,你不能再跟着我了。”

  汇觉跨上几层长了苔藓的石板街,三下两下将那只知道自己被发现了,索性窝成不挪动的纯白小狐狸捞起来坐端正,顶着张年轻俊秀的脸,话却是颇有其事的严肃:“我有时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怎么照顾你?”

  小狐狸突然在他眼前化出人形来,是个眉目灵动,五官精致美艳的小姑娘。她矮了他一头,就非得站上高的那层石街张扬气势:“我不需要你保护,我可以保护你,我可是妖!”

  素色在青山寺后山长大,跟一群深入浅出的僧人们生活在一起,没机会见识凡尘。她只看过几回话本,什么也没记住,只记住妖是种强大而神秘的生物,山下的人谈之色变,个个惧怕。

  因此那句“我是妖”说得自然而骄傲。

  汇觉努力摆正了脸,道:“不准去,再跟着我,我日后都不陪你玩。”

  于是小狐狸便只能每次在台阶上气急败坏地跺跺脚,看着甚至连少年都称不上的汇觉离开青山寺,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往往出去是暖融融的春日,回来时天已经冷下来。

  汇觉很争气,他自律而明是非,在佛法上的天资悟性极高,年纪轻轻就已在当地颇有声望。主持对他抱有厚望,于是教他时更用心,也更严格。

  他在寺里修行和下山除害这两种生活中渐渐长大,容貌更出众,实力也更强大,一言一行都是令人信服的安心。

  人们对他的称呼从“小和尚”,变成了“小圣僧”。

  后山的狐狸却还是那只狐狸,光长开了倾国倾城的容貌,脑子仍停留在令人昏昏欲睡的阳光和生动有趣的话本里。

  一年冬,素色实在没忍住,靠着一样追寻气息的法宝远远跟着汇觉下了山,她东躲西藏,生怕被他发现又被毫不留情地赶回去。

  结果最后还是被他发现了。

  瓢泼大雨中,破庙里横七倒八地歪着几根梁,里面才经历过一场恶战,素色小心翼翼探着脑袋往里看的时候,汇觉正念着佛号收了那只四处作怪的妖,手里尚往下滴着血迹。

  汇觉惊觉有人,以为是那妖的同伙,那一眼望过去时,眼里浮冰似的冷意一下就将小狐狸看懵了。

  他在她记忆中,还是小时候那般温的,软的,笑起来香甜极了。

  那种眼神,她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

  她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以为会挨一顿骂,谁知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手,又细细看过她眉眼,见她形容虽然狼狈,但也都是从山林中蹿出来的落魄,并没有受什么欺负。

  “怕不怕?”他问。

  素色摇头,仍记得蔫声蔫气地讨好他:“我知道。你们只杀做坏事的妖。”

  跟都跟来了,再将她赶回去,这一路穷山恶水的,汇觉想来想去,实在不放心,就将她带在了身边。

  枯燥的日子因为她的到来变得生动有趣。

  人间红尘滚滚,远比小小的青山寺热闹。她仗着他在,更不顾忌,有时间就拉着他上街,要这个要那个,有时候也自知过分,看他隐隐忍耐的模样,并不吭声,只用一双眼看着他。

  她早长成了祸国殃民的倾城颜色,眉眼间,是挡都挡不住的天生媚意。她再那么楚楚可怜一求,软着嗓音撒娇,周围人看汇觉时便用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揶揄与打量神色。

  或许是出来时间久了,她于是也知道了自己是个美人胚子,又正是这个年纪,常常在山水间捧着脸托着腮美滋滋欣赏自己的容貌。末了,还非得凑在汇觉面前,问他漂不漂亮。

  这种时候,汇觉往往面无神情,道:“出家人眼中,女色都是红粉骷髅,美与不美,分辨不出。”

  他不说,她也不闹,就那么捧着张脸看着他,大有一副要跟他比拼耐心的架势。

  他常常一睁眼,便能看到她的长长的睫毛,一点丰满的唇,还有眼尾一点点上扬的勾。可惜她不懂得利用自己的诸般优势,时常胡乱而故作姿态地乱用一通。

  可即使如此,哪怕汇觉遁入空门,不通情、欲,不以美丑辨人,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极好看的。

  那种美不仅在表面,而是水一样的透进了骨子里。

  人很难不被她吸引。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素色像是生了根的尾巴,跟在他屁股后面不走。或许是因为长大了,不被他哄孩子一样的威胁放在心上了,又或者是她太喜欢外面那样热闹的,可以和他游山玩水,吵吵闹闹的日子了。

  时间长了,素色少女心思,情窦初开,爱慕的对象是他,也只可能是他。

  可这根本不可能。

  事情败露时,她一脸做错事的心慌,哽着声音保证:“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我们就,就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她第一次真正用上乞求的语气,哭得脸上脂粉都花了。

  汇觉头一次那样冷着她,话说得决然而果断:“这次回去,别再跟着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