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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色,我没那么好,你别喜欢我。”

  之后,他果真说到做到,极少在她面前露面。而事实证明,以他当时的修为,真要想躲着她,根本不是她那点三脚猫功夫可以追得上的。

  很快,青山寺上下迎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汇觉被圣地一位长老看上,被破例纳入北荒,不日就要上佛洲继续深修了。

  入北荒,那是何其荣耀的一件事。

  深夜,一只雪白的狐狸顺着窗子爬进来,在他房里化成了披散发丝的女子,她蜷着膝,像是知道他不想搭理她,连话都说得小心翼翼,吞吞吐吐:“我不喜欢你了。”

  “汇觉,我不喜欢你了。”

  “你别不理我了,成不成。”

  汇觉听她一声更胜一声的哭腔,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他面无神情地坐起身,面向她,问:“真不喜欢了?”

  “不喜欢了,真不喜欢了。”她见他终于肯说话,一叠声地应,眼睛亮亮的,像是被水洗过,“我听他们说,你要入圣地了,那我、我日后变厉害了,可以去找你吗?”

  汇觉想到她那数十年如一日不变的软趴趴招数,忍不住扯了下唇,道:“变厉害了再说。”

  她却像是得到什么保证似的,抿着唇笑起来,语气又轻又软:“你答应我了啊,你答应的啊,不许食言,不许不理我。”

  那夜最后,她得了他的回答,欢天喜地地化作原形跑入了山野。

  那个时候,他没想到,也想不到,那竟是最后一面。

  就在他进圣地的前十天,她在他身边留着的灯突然灭了,他当时正在练字,见到那灯的变化,手中的笔“当”的一下落在素白的纸张上。

  自从他成年,少有那样不沉稳的时候,可那日他奔向后山时,步子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手和脚都是软的。

  那样多的血,从她狐狸窝里流出来,她仅撑着最后一口气,像是在等他来。

  现场几乎无法遮蔽的气息和痕迹,几乎在明明白白告诉他,他那对他严厉有加的师父,绝不容许有人动摇他的道心,也终于忍无可忍对素色下了死手。

  小狐狸一生天真烂漫,气息干净得跟白纸似的,甚至好长一段时间跟着他吃斋念佛,不论对谁,都没有过半分坏心,仅仅因为一句喜欢,仅仅因为喜欢他,就得死。

  她倒在他怀里,血色尽失,像是知道自己生命到了尽头,她没说是谁动的手,没跟他告状,没跟他呼疼,她前所未有的听话、乖巧,只是执拗地一遍遍重申:“我、还喜欢。”

  “我那天,骗你的。”她拉着他的袖子,委屈地淌眼泪:“就是很喜欢。”

  她说,如果真有来世,她不想当妖,她要当人,那样,就能离他更近一点。

  不用每到夜色降临就回到湿漉漉的狐狸洞,不用在他不理她的时候束手无策,连见一面都艰难。

  不用在一起,就是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好。

  小狐狸死在了心上人的怀里,那是他第一次抱她。于是她闭眼前看天空的最后一眼,都觉得云是亮的,风是清的,阳光是暖的,这个世界都是亮堂堂的。

  汇觉带着那颗妖珠,离开了青山寺,没有接着除魔卫道,也没有去圣地。

  他混入人海,在红尘中流浪,有时候走着走着,觉得她就跟在身后,清清脆脆地央着他去买那些稀奇古怪,只有小孩子爱吃的甜食。

  时间越久,他就越想念她。

  他固执己见,疯了似的收集诸多歪门邪道的术法。

  数百年,上千年的时间从指间淌过,他越发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会一时兴起追杀乱造杀孽的妖物,又会在转眼间想起哪家人家曾帮过他和小狐狸,下一刻就将借运术这样阴损的法子交到他们手中。

  曾经令圣地都忍不住起接纳之意的天骄少年,变成了人们口中颇为忌惮的“妖僧”。

  不知浑浑噩噩不知多少年,谁知竟真叫汇觉找到了个用妖珠投生的方法,不,或者说,是有人主动找上了门。

  可那都不重要。

  他将大半数修为注入妖珠,令其投生在人间一户普通人家,她的父母为她取了个新名字,叫洛彩。

  彩色的彩。

  她这一生果真过得顺遂,闺中娇养,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少年陪着,及笄后他们顺理成章成亲。前世孤独至死的小狐狸终于等来了一场有回应的感情,她依旧爱笑,笑起来明艳动人。

  她的夫君对她极好,说是精心呵护也不为过。

  这个方法有两点忌讳,一是施法人永远不能出现在她面前,二是她二十五岁时会有一场劫难,劫难过去,之后便是彻底,崭新的人生。

  于是那二十多年,汇觉暗地里守在她身边,看着她穿着大红嫁衣嫁人为妻,跟人琴瑟和鸣,情意浓浓。

  他夜夜不能寐,眼前全是她灵动精致的眉眼,淌着泪说喜欢他,一眨眼,又是她和别的男子相携而来的画面,几次被刺激得发疯,酗酒,而后又回隔壁默默守着她。

  他想,那时小狐狸流着泪说不喜欢他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也像他今时今日一样酸涩,委屈,难过得要命。

  后来,他终于知道她这一世“命中大劫”是什么。

  鬼婴出世,需以命换命。

  一千多年,他终于得以解脱。

  金光流淌到最后一滴,汇觉颤着唇亲了亲洛彩的指尖,一直从容不迫的人喉咙里也终于有了哽咽的破碎之音,他道:“我也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

  那是一句迟到千年的回应。

  可素色再也听不到了。

  他们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她生,他死,两人死生不复相见。

  “睡一觉起来,以后什么都是好的了。”汇觉笑着松开她的手,任由金光将她严严实实裹住,也任由自己像砂砾般消散在半空中。

  片刻后,洛彩睁开眼。

  她对上薛妤等人复杂的视线,又看了看身处的环境,最后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身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夫人这两日可有见过什么和尚吗?”薛妤垂着眼,神情看不出什么变化,试探般地问了个早前问过的问题。

  洛彩仔细回想了半天,摇了摇头,道:“不曾见过。”

第35章

  云迹酒楼视野极好,南通北透,站在屋顶,能同时将东西两街和城南巷口的动静收入眼底。

  溯侑在这里等了一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溯侑和薛妤是同类人,他们心思同样缜密,因此很多事总会想到一起去。

  比如来云迹酒楼盯梢。

  在来之前,他得了朝年传信,说尘世灯已经被女郎取下,妖僧也已经入局。

  情况发展到这一步,几乎已经接近尾声,来云迹酒楼不过是图个安心。

  溯侑坐在酒楼屋檐之上,半截衣摆悬空,像裙摆一样被风吹得撒开,花瓣似的一片片剥开,现出一番旖旎的风韵。

  妖芜果能缓解他体内疼痛,却不能根治。才经历生长期的妖对这个过程总是难以接受的,那种疼痛,即使服了上好的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休息,也觉得整个人连呼吸都是破碎的,挪一下手指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在这个过程中,体内的妖性会被激发,血脉越纯粹,承受的痛苦越大,像九凤那种的,若是轻易放出去,说不定会短暂丧失本性大开杀戒。

  按理说,一只只有一半妖族血脉的妖鬼,不会经历这个过程,即使经历,也只是走个过场。

  可就是在这样的诸般前提下,溯侑仍觉得自己每呼出一口气都是滚烫的,两腮像发高烧一样红润起来,他轻轻阖着眼,一下觉得身体像是浸泡在岩浆里,一下又被屋顶的风吹得猛的一个战栗。

  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一股不受控制破坏欲从心底升腾而起,在突突跳动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像小鸟一样拍打着翅翼喧闹叫嚣。

  他的生长期出乎意料的来得迅猛而热烈,好似身体里藏着的那点稀薄血脉原本就是什么高贵而神秘的东西。

  弯刀一样的清月升至半空,溯侑算着大阵开始的时间,抬头朝城南方向看去,眼底几乎是沉甸甸的一片黑。

  因为布置了隔绝大阵,他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里面山崩地裂的搏杀对弈。

  视线中久无动静,他却仍尽职尽责地守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能做的,好像永远只有这些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小半个时辰之后,溯侑身体微不可见绷了绷,手指垂在一侧琉璃瓦上,浅而短地落了一笔。

  “……被杀意锁定了。”他轻喃出声,呼吸滚热,思绪在永无止歇的疼痛和渐渐难以控制的躁意中维持清明。

  这个时候附近能出来修为不俗的人查看,并且悄无声息锁定他的气息,怀着杀人灭口的心思,只能证明一件事。

  有什么不能让圣地知道的人或家族要出面行动了。

  奔着城南去的,去做什么?要么救妖僧,要么救鬼婴。

  这件事,若是宿州世家跟妖物勾结作乱,溯侑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那人该是怎样的生气,失望。

  虽然她从不表达出来。

  溯侑依旧垂着眼,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心里却飞快计算着。暗中潜伏的人现在不杀他,无非是看他修为不足,气息紊乱,干预不了他们的大事,而他们有更紧急的事要做,不便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坏了好时机,那么,他会在事情办成之后再动手。

  这之间,都是他的时间。

  他身上还有三件灵宝,是早前混得风生水起时在一处秘境中所得。

  他们既然这样藏着掖着,说明对薛妤和善殊有所忌惮,实力不在大能级别,也不会是那种活了数千年的老怪物,那他借着灵宝之力,哪怕受点伤,也能成功逃脱。

  而在这之前,他要看到今夜出手的是哪家人家。

  事实证明,溯侑在算计人心这方面几乎有着令人惊叹的天赋。

  潜伏在暗中的人果真没有即刻动手杀他。

  他赌来人张狂自大,赌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亦赌他们心有顾忌,不敢声张。

  他一样不错,全赌对了。

  没过多久,城南一座宅中有了动静,先是两三个套着灰扑扑仆从衣裳的人开了一处侧门,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伸长了脖子,像灰头土脸的滑稽小丑。

  很快,那几个仆从匆匆跑出来,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如水的月光下,他们那身衣裳后刺着的纹路,以及代表着家主的姓氏,隔着远远的距离,无所遗漏地落在溯侑的眼中。

  一个谢,一个云,一个令。

  都是宿州城的大户人家。

  这么拙劣的障眼法,几乎是在将人当傻子糊弄,溯侑倏而失笑。不知是因为成长期流转四肢百骸的剧痛,还是因为些别的什么,他眼中映着璀然熠熠的光,明艳张扬到几乎不容人忽视的地步。

  他静静坐着,脊背挺拔而直,姿态认真到像是在聆听先生讲课的学生。

  那几个仆从耍戏一样出来跑了一圈,又原路跑了回去,再走出来的是一个全须全尾佩戴了面具、连半寸肌肤都没露在外面,看不出男女的黑衣人,他轻功极高,低着头极快地朝城南掠去。

  溯侑掩唇低低咳了两声,硬生生将破碎的血腥气沿着喉咙咽下,手掌放下来时,肩头因为忍耐轻而促地颤抖。

  城南每座宅子都建得气派非常,大门上无一例外悬着府邸牌匾,一眼看过去,是谁是谁,一目了然,清晰分明。

  可这座宅子不一样,溯侑看过去,全有一片蒙蒙雾色,别说牌匾上的字,就连里面的房屋样式都看不见,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一面刷了漆的红墙。

  而整个城南人家,全是这种外墙。

  “云雾阵。”溯侑在心底将这阵的名字咀嚼两遍。这些天他跟在薛妤身边,学了不少东西,从为人处世的态度,到秘笈术法的差异,甚至她时常还会让他看一些并不常见,可查事时说不定就会遇上的阵法。

  云雾阵赫然在其之列。

  这阵是典型的隐匿阵法,阵开启时,外人看不清阵内的任何事物,可那屋却实实在在摆在那里,即使他此时拿着城南所有人家的名册一一对过去,到最后人数和姓氏也全是对的。

  破局的方法唯有一种。

  他进到阵中,拨开云雾,看清那牌匾上的字。

  可若是如此,他等于一举撞入不知深浅的敌营,再有灵宝傍身,也必定活不过今夜。

  太过极端的手段,薛妤从来不喜欢。

  于是只能之后再查。

  过了一刻钟,先前如大雁般沉入夜色的黑衣人飞速奔了回来,模样格外狼狈,一头被一丝不苟梳起的发被打得散开,右手死死捂着左手臂膀处,鲜血止不住的一路淌出来,气息紊乱得像是体内在经历一场火山喷发。

  左手臂膀往下,齐齐斩断,空荡荡一片,格外渗人。

  显而易见,既没有抢到东西,又赔了一条手臂。

  血腥气在溯侑眼前成百,成千倍放大。他像是被一盆凉水泼中,身体彻彻底底僵下来。

  那些喷涌而出的殷红血滴,对成长期的大妖来说,是致命的引诱。

  有一瞬间,溯侑几乎忘记了背后时时盯着的那股杀意,也忘了眼下的处境,他只想不顾一切扑上去,吸食新鲜的血肉,再将这城南用一把火燎遍。

  他骨子里需要那些东西,渴望那些东西。

  溯侑的手掌缓缓握拢,重而急地闭了下眼,艰难算着身后那人出手的时间,喉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动,气息如岩浆般滚热,两腮红得像是重重涂上了姑娘家新制的脂粉,浓墨重彩的两笔。

  他的状态受血气的影响,变得越发恶劣,脑中绷着最后一根理智的弦,摇摇欲坠。

  那根弦不是仁义道德,世俗成见,不是人们脸上将会挂着的惊恐和稚子无辜的啼哭。

  那根弦叫薛妤。

  他从来没将自己看得很高很重,于是知道,若是真发生了这样的事,不必身后藏着的那位出手,薛妤会亲自了解他。

  他可以死在敌人手中,可以被抛尸荒野,化为脓水烂到泥土里,可唯独,他不想死在薛妤手里。

  不想叫她知道,她花了心思认真培养,觉得尚能有救的人,骨子里还是这样卑劣,丑陋,不堪的东西。

  冰火两重天的尽头,理智彻底支撑不住的前一刻,他腰间的灵符恰到好处地燃烧起来。

  朝年的声音传出来:“溯侑,你在哪呢?我怎么没在执法堂看见你?”

  溯侑舔了舔唇,默了片刻,开口时声线难得的哑着,像一捧粗粝的砂:“我、没在。”

  朝年在寒风中吸了吸鼻子,声音刻意压低着,显得有些着急:“你快回来。我们这突然出了点变故,女郎让我收集整理宿州和周边城池所有世家的资料。”

  “女郎为留下鬼婴强行动用封印,受了不轻的伤,方才还吐了血,我实在放心不下,将轻罗和梁燕留下整理了,但女郎要得急,她们两个没你懂那些,需要你帮忙才来得及。”

  溯侑熊熊烧着的一腔滚烫血液被几个字眼镇压下来,他瞳仁里映着天穹上一轮弯月,声音轻得能揉碎进夜风里:“受伤了?”

  他的尾音勾着,现出一点不近人情的漠然,反正听不出什么关心的受牵动的意思。

  朝年习惯了他这么说话,闷闷地嗯了一声,道:“原本一切顺顺利利的,谁知出了个黑衣人……”像是知道自己又说多了,他潦草地总结:“这事说来话长,跟我们先前想的不大一样,总之你快回来,回来再说。”

  溯侑站起身,身影摇摇欲坠,像一根踩在钢丝线上随时要掉下去的鸟雀,而原本那些不受控制,跃跃欲试,冲动渴望,通通收敛进身体里,唯有眼底沉甸甸的黑,昭显出另一种不同往常的恣睢。

  一个城有多大,光是城南这片地区的世家,她就足足看了两三天的地图资料。

  更别说周边城池。

  根本看不完,就是看完了,等他们分析出来了,幕后黑手早将一切抹得干净,换个地方销声匿迹了。

  溯侑没做全身而退的打算了。

  他指尖夹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灵符,话语冷静而清晰:“朝年,将灵符交到女郎手中。”

  这段时间,薛妤信他,看重他,总将重要任务教给他,朝年于是没问什么,匆匆说了句:“等着。”

  身后银丝一样的刀光带出破空之势,由远及近朝溯侑站着的方向斩去。

  他似是早料到这一幕,身形蓦的倒转,借着脚下砖瓦的着力倏的跃至半空,沾着冰冷湿气的发被高高束着,勾勒出少年那张美得极有侵占性的脸,全是某种蓬勃抽长的生动之气。

  溯侑的袖中飞出一把巴掌大的青铜钥匙,箭矢般朝着身后终于现出身形的幕后人而去,还没等来人看清钥匙的真面目,它就在半空中猝不及防炸开,“砰”的一声,像孩童恶作剧般在半夜点燃的烟花。

  来人瞳孔一缩,迫不得已抽身而出改了轨迹,暂避锋芒。

  而溯侑借着这股巧劲,落叶般飘到城南的巷口,朝着最里面那座像是在吞云吐雾的府邸而去,反震的力道将他暴露在外的十指炸得鲜血淋漓,他垂着眼,压着唇,恍若未觉。

  那位断臂的黑衣人才进府门,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反应都慢一拍,等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砰”的又是一声,他睁着眼倒在绚烂的火光中。

  “竖子尔敢!!”身后是那个紧随而至,却不得不避着那团光走,怒到目眦欲裂的老者。

  灵宝自爆,不认主人,溯侑离得稍远,也被这样的力道震得五脏六腑都仿佛腾挪了位,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唇角口鼻处流出的血,抬眼朝府门前的牌匾上望。

  这一次,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只见牌匾上雾气不再,而是用正楷提着三个威严端肃的字——昭王府。

  原来是这样。

  另一边,灵符才传到薛妤手中,便是接连两声山摇地动般的响动,薛妤霍的起身,遥遥看向云迹酒楼的方向,像是很快意识到什么,问:“你在哪?”

  “女郎。”溯侑长而瘦的指骨根根收拢在断臂黑衣人的喉骨处,直到一声声传来清脆的碎骨声,他才慢慢垂手,颤着长长的眼睫,条理清晰地说自己的猜测:“与妖僧,鬼婴有勾搭的,是昭王府。”

  “宿州城的资料全部整理好,放在——”

  “溯侑。”薛妤一字一句冷了下去,话语中难得带着点色厉内荏的意思:“立刻退出来。”

  “臣被围困。”溯侑璀然一笑,衣摆迎着夜风猎猎作响,仿佛又成了审判台上那个浑身是刺,浑然听不进任何一句话的样子,“没法退了。”

  他这辈子活得卑微而艰难,像野草想尽办法求生,却自有骨子里的傲气,一生不为臣为奴。

  这是第一次,好似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她从审判台上将他救下,接经脉,赐丹药,给秘笈,又牵着他将他从引妖的阵法中走出来,不遗余力栽培付出的种种心力。

  “一刻钟。”薛妤噌的迈开腿往外走,“溯侑,用你任何保命的办法。”

  “撑一刻钟,我马上到。”

第36章

  作为人皇一母同胞的兄弟,昭王府戒备重重,绝不只有护卫亲兵,相反,府上时时住着大能级别的人物,平时不显山露水,一到关键时刻,便昭显出作用来。

  见了血,溯侑体内的凶性彻底控制不住,可头脑反而越来越清楚,他精准的计算着身后老者的距离,眼前是从王府内飞速赶来的几个同等装扮的黑衣人,每一个气息都深不可测,不是他在对抗的程度。

  奇异般的,在这种时候,溯侑居然没什么惧怕的,后知后觉的求生心理。

  从进来起,他就没抱着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侥幸心理。

  他的结局,只剩一个死字。

  他身体像被风吹起的纸片,轻飘飘朝后去,直到抵在那堵朱色外墙上,身前身后再无退路,他才倏地抬眼,等人齐齐逼到前后不过百米的距离,十根鲜血淋漓的指骨根根收拢,只见一枚携带着灵光的令牌再次破空。

  那令牌速度极快,携带着破空之声,转瞬就到眼前。

  “小畜、生!”

  一马当先追杀向前的老者没想到他还留着灵宝,更没想到他能有几乎以死换死的魄力,猝不及防之下,躲避不及,惊怒交加时,一团热烈的,带着能将人灼化般温度的热浪在眼前陡然炸开。

  这一击,不止前来捉拿他的人,溯侑自己也处于热浪中心,千万钧力道砰的重重打在他身上,像是一根足以开山平海的巨棍横扫在胸前。

  他重重皱了下眉,血液争先恐后从喉咙里涌出来,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视线昏沉下来前,余光尽头是那几个如折翅的鸟儿般横飞出去的黑衣人,溯侑扯了扯嘴角,撑着后墙支离的砥柱,感受着体内飞快流失的生命力,懒洋洋地阖了下眼。

  说来奇怪,他一直认为自己骨子里存着贪生怕死的劣性,所以哪怕从前活得再艰难,狼狈,也咬着一股劲不肯轻易去死,现在临到死前,他问自己,后悔吗。

  答案竟是否定的。

  溯侑闭着眼,脑中情形似乎还停留在一个多月前,天寒地冻的二月天,审判台上滴水成冰,她一眼扫过来时,姿态无疑是高高在上,不可攀近的。

  有人告诉他,救他的人是圣地传人,邺都公主。

  彼时,他满眼戒备,浑身是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想,最多不过一死而已。

  那个时候,他不曾想到,一个人,原来不必说什么话,不必做什么笑吟吟的姿态,便可以那样令人心安,依赖,甚至眷恋。

  一个月的时间,在妖动辄成百上千年的寿命中,实在太短了,短得临时回顾起来,那些零碎的记忆像是眨眼一晃似的就溜过去了。

  可他偏偏愿意为这一个月的温暖,信任,尊重,从容赴死。

  潮水般的倦意和冷意呼啸着传遍四肢百骸,溯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没有骨头一样顺着墙边滑坐在地上,鸦羽似的长睫颤颤眨动两下,最后无声闭上。

  长风呼啸,残垣断壁的破败间,少年身影瘦削单薄,十指耷拉在膝头,根根血肉模糊,脸微微垂着,脊背仍挺着,像一根在发射前骤然失力的箭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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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夜晚,昭王可谓过得一波三折,水深火热。

  他时时关心着今夜的事态,既不甘心就这样将鬼婴舍弃,又不得不顾忌裘桐的警告,不敢招惹到薛妤和善殊眼皮底下去,于是只能老老实实缩在府里,最按捺不住的时候,也只派了两个人出去营救,甚至下了大血本给出大量灵宝。

  结果呢。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来。

  若说鬼婴没救成功只让他缓缓沉了脸色的话,那“邺都公主身边的人闯入昭王府”这个消息,令他当即掀了案桌,勃然大怒。

  “人呢?!”昭王一把揪过前来传话人的衣领,因为惊怒,手背上绷起根根青筋,他问:“人放走没?”

  “没、没。”幕僚也被这样的变故吓出一身冷汗,他一边从牙缝里吸着气,一边道:“人留下来了,但几位大人都受了伤,还、还死了一位。”

  昭王听了这样的说辞,狠狠闭了下眼,道:“不过是圣地传人身边的一个侍从,一个侍从。”他连着念了两遍,一字比一字重。

  “就能有这样的能耐自由出入王府伤人,我昭王府供菩萨似的供着那些人,是让他们来当摆设享福的吗?”

  这话幕僚不敢接,他垂着头,大气不敢喘,等昭王情绪平复下来,才小心翼翼接话:“王爷,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告知陛下?”

  “告知。谁去告?”昭王深深吸了一口气,烦躁地扯了扯衣袖,阴恻恻问:“你担这个责任,还是本王担?”

  那幕僚哆嗦了下,默默闭紧了嘴。

  “闯进来的人什么身份,现在是什么情况?”昭王头脑清醒了点,又问:“死了没?”

  “回王爷,人没死,剩着半口气,不是从圣地出来的住民,好似是只半妖。”

  好容易遇到自己能回答的问题,幕僚事无巨细补充道:“游先生说,此子在昏迷前曾点亮过灵符,不知是不是在与圣地那边联系,又有没有说出咱们王府的情况,因此臣等不敢擅作主张要他的命,特来请示王爷,要不要连夜审问此子,我们也好提前有个对策。”

  昭王一颗狠狠悬在半空的心,在听到“半妖”这个字眼时终于稍微放松下来。

  别说圣地传人了,就是尘世中一般的达官贵族,都看不起妖,特别还是只半妖。

  他好歹是人皇的胞弟,正儿八经受过册封的人族亲王,真算起来,地位不比圣地传人低到哪去。没有谁会为了一只半妖追到亲王府邸要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来了,他死不承认,那位邺都公主能奈他何,强搜亲王府不成?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要好好审一审。”昭王抵着眉心重重碾了下,道:“走,去私牢。”

  说着,他一步当先踏出书房,房内两位幕僚面面相觑,其中一位朝另一位摆摆手,拍了拍软倒的牙根,急急道:“快去联系陛下。”

  “这边若真出了什么闪失,别说我们了,就连王爷自己都得赔进去。”

  ===

  溯侑是被在经脉中一冷一热横冲直撞的两股野蛮力量胀醒的,几乎是在有意识的一瞬间,他的肩骨便出于本能的低低压了下去。紧接着便在左右手腕处感受到了阻碍,那种冰冷的,禁锢的感觉太熟悉,俨然与羲和牢中受刑时别无二致。

  他第一时间辨认出来,这是在昭王府的私牢里。

  生长期撞上两波灵宝自爆,他力竭闭眼时感受自己破碎的五脏六腑,认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再醒来时伤势反而在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在修复,仿佛有什么蛮横的力量在强行把生机胡乱凑合着沾粘在一起,勉强保住他一条命。

  可即使如此,这具身体还是太虚弱,像一个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旧布娃娃。

  他连动动手指都费力。

  像是查觉到他醒了,淌遍四肢百骸的疼痛又如春潮奔涌般苏醒,齐齐涌向大脑,那种绵长的余韵深刻进血肉里,能将人逼得发狂,发疯。

  溯侑睫毛覆在眼睑下,形成一丛浓郁的阴影,宛若墨笔凝成的两点。

  哪怕是这个时候,他一张脸仍显得安静,甚至透出一点苍白的虚弱与纯真的乖顺。

  耳边渐渐传出压得格外小而低的交谈,是从旁边囚牢中钻出来的。

  “看看,又来一个。”这人说话时透出一股毫无生气的漠然,甚至还隐隐带着点幸灾乐祸,“一天三个,三天十五个,这王府里凡是看了那湖的,全得遭殃。”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话别人。”另一人的声音稍弱些,牙关打着颤似的,好似拼命忍着哭腔似的:“那么大个湖摆着,谁知道多看几眼就要遭殃。”

  “这样下去,王府里伺候的人早晚要死光。”

  “不懂了吧。”最开始说话的人呸的一声,声音隐隐有高涨的意思,“这就是天潢贵胄,他们的富贵窟旁边啊,可不就是我们这些倒霉人的埋骨地。”

  又是一波难以承受的疼痛过去,溯侑缓缓拢了下手掌,睫毛狠狠往下压了压。

  他想。

  昭王府的湖,很可能也和妖僧鬼婴等事件有关。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涌入几捧亮堂堂的火把,方才的低低细语戛然而止,空旷阴暗的私牢里顿时展现出其原有的肃杀模样。

  “还没醒?”男子声音阴柔,吩咐左右,“泼水,将他弄醒。”

  一盆冰透的冷水贴着溯侑的身体狠狠浇上去,这一桶水像是点燃了溯侑身体里所有知觉,一个接一个迅猛的烟花炸开,将他整个人炸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他静静抬着眼,望向居高临下斜瞥着他,做亲王装扮的男子,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也没有闷声吭半声。

  “鞭子给我。”昭王一甩鞭,在空气中落出令人胆颤心惊的响动,鞭影随后如骤雨般落到溯侑身上。

  “说,进昭王府时,你在跟谁联络。”

  “说了什么。”

  昭王连着数个问题,溯侑未置一词,恍若未闻,他静静地站着,再次沦为私狱中任人宰割的阶下囚,可背依旧挺着,青松一样不屈不挠向上的姿态。

  于是渐渐的,疼痛也麻木了。

  溯侑眼皮重下来之时,身体像是彻底承受不住这样接二连三的重创,渐渐现出某种难以启齿的变化。

  他的脊骨处抽出长长的翅翼,上面布着黑色水纹般漾动的古老纹路,根根翎羽的尾端细细勾勒出某种金丝纹路,冷不防一看,便是满眼浮动的金光。

  昭王来不及收手,一鞭子迎着溯侑的脸而去,却见这期间一动不动,病恹恹像是下一刻就要落气的少年眼瞳微微缩了下,而后用尽力气侧了侧头。

  那一鞭子于是险而险之避过他的脸,落到他雪白的手腕上,溅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昭王被他油盐不进,生死无畏的姿态激怒,他上前一步,死死捏过他的脸,令他强迫着去看自己露出来的翅翼,一字一句道:“还嘴硬?还指望人来救你?”

  “你自己看看,来,好好看看。”他无情地讥讽:“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吗?谁来救你?你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