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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外表看似时时都能示弱,其实骨子里淌着倔性和傲性,跟朝年等人嘻嘻哈哈不一样,一句“我知错了”便已经到了极致。

  薛妤点了点身前的案桌,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溯侑颔首,模样显得异常乖顺。

  “别点头。”她自顾自地拉过一张座椅坐下,道:“将这句话抄下来,什么时候彻底记住了什么时候停。”

  溯侑垂了下眼,对此并无异议,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握笔的姿态认真到近乎虔诚。

  薛妤食指抵着眉,想着另一件事。

  一个多月前的审判台,她才回到这个时空时,尚记得后面会发生的一些事,可随着时日渐长,那一千年里发生的跟她无关的事,像是被剥夺了记忆般,回想时渐渐只剩一片空白。

  按理说,四星半的任务,即使她前世没接,后续也总该在哪看过,听过,再不济,上报邺都的卷宗上总该有记录。

  可她对此全无印象。

  她只记得自己做过的,切实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比如自己曾做过的任务,比如和松珩的恩怨,比如自己跟善殊交好这件事。

  这个世界既不想让她步前世后尘,又不想让她事事能未卜先知。

  行事作风,很有点天机书没头没尾,不伦不类的风格。

  她想,或许有时间可以试探试探路承沢。

  薛妤的视线从手里捧着的书页上落到溯侑身上,他稍稍弓腰,脊背线条自然爽利,像一把上好的弓,抽长出了可伤人的侵略之意,手腕上伤口结了痂,但交错在苍白的肌肤上,仍显得突兀,像白璧染瑕。

  不知怎么的,她眼前又浮现出那天私狱里少年的模样,血肉模糊,鲜血淋漓,被救出的第一句话,是告诉她湖里有蹊跷。

  而在这之前,他以身犯险,冒进王府。

  为的什么。

  能为什么。

  四星半的任务是她的,又不是他的。

  薛妤合上手中的书,突然看向溯侑,没头没尾问了句:“疼不疼?”

  溯侑手中动作顿了顿,他不怕疼,那点疼对他而言也算不了什么,可她这么一问,像是刻意哄人一样,话里话外透出一种笨拙的不熟练。

  他倏而抬了抬眼睑,眼尾处勾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褶皱,低而含糊地道:“不疼。”

  “若不出意外,昭王府内确实有蹊跷。”薛妤道:“人皇现身宿州,这条线暂时只能中断。”

  “不过。”她将手里的书丢到桌面上,清脆的一声响:“暂时给你讨了点利息。”

  “既然人皇喜欢拿陵墓当借口,那即便湖底那个是假的,他也得给我建出个真的来。”

  ====

  裘桐在宿州待了两天,到第二天,各路消息便如雪花般飞到昭王府的案头上。

  他那句难以脱身,当真灵验。

  又是一个茶盏被衣袖拂得落地,昭王在持续的低气压下跪得端正,面上对圣地的不满和不甘在一个接一个坏消息传来的时候渐渐消失,换成一种噤若寒蝉的不敢言语。

  “自己看看。”裘桐将堆满案的奏信拂到地面上,劈头盖脸砸在裘召身前,道:“一夜时间,宿州执法堂上千人戒严,搜查荒山,暗流和空置废弃的老宅。”

  “不止如此,沧州,筠州,螺洲各世家门派都得了消息,严查城内灵宝符纸去向,凡有阵法迹象,一律上报圣地。”

  昭王面白如纸,他随意翻开一本暗奏,眼前几乎一片眩晕。

  沧州,筠州,螺洲与宿州毗邻,远离皇城,地大物博,是他们布置了两年多,精心培养出来的据点,花费了不知多少心思。

  “皇兄。”昭王上下唇抖了抖,道:“现在怎么办?”

  阴雨天气,加上动怒,裘桐咳嗽不停,头也胀疼,他用力碾了碾太阳穴的位置,道:“传朕口谕,三城四州停止一切行动,无朕旨意,谁敢擅作主张,引火烧身,杀无赦。”

  才“引火烧身”的始作俑者昭王后背汗毛倒立,冷汗涔涔,不敢应话。

  “看到没。”裘桐气极,反而勾着唇笑起来:“这就是你口中区区一位公主的反应速度。”

  昭王张了张嘴,才要说什么,便见裘桐身边的大监又弓着身进来,他当下眼皮一跳,下一刻便听到了大监的禀告声:“陛下,王府附近多了不少人,个个轻功不俗,乔装成城南来往进出的下人,看上去意不在伤人,像是来探看湖底究竟的。”

  昭王一口血几乎要噎在喉咙口。

  裘桐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忍了再忍,才说服自己开口下令:“龙息不能再留在宿州了,朕会命左右侍统秘密带往山海城蕴养。”

  “至于帝王陵寝。”

  他看着自己青筋凸起的手背,猛的闭了下眼,一字一句咬得分外重:“既然早晚要修。”

  “那就修吧。”

  说来无比嘲讽,他上位不过三年有余,正值一展宏图的大好年华,尚抱着长生永恒的美好祈愿,却不得不被逼着松口修建自己的陵寝。

  除此之外,几年心血,皆功亏一篑,付诸东流。

  这一局,堪称满盘皆输。

  “裘召,朕最后忍你一次。”裘桐睁眼,盯着那张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脸,道:“你若再给朕惹半分事,别怪朕不念手足之情。”

  恰在他话音落下之时,大监引来了唇红齿白的小书生,书生一身儒雅气,对面前的狼藉熟视无睹,他镇定自若地拱手见礼,道:“陛下,昭王殿下。”

  “奉我家殿下之命,小人特来给陛下送伤药清单。”

  裘桐从的大监手中接过那张一眼看不到头的清单,再看看上面狮子大开口的一系列丹药名称,朝下一扬,那清单便如雪花般径直落到裘召手中。

  后者接过一看。

  脸色顿时胀成青红一片。

第39章

  那张纸条落在昭王手中,像点燃了火似的,灼得他五脏六腑齐齐冒烟,头发丝都要颤抖着倒立起来。

  这算什么赔偿,说是讹诈也不为过!

  若是往常,裘召早该沉不住气大发雷霆,可此时此刻,他当众跪着,一抬眼便是十步之外裘桐阴沉沉的目光。那视线像锋利的刀刃,仿佛在说,他今日胆敢有半分不合身份,不合时宜的举动,这王爷也不必再当了。

  见状,裘召便知道,这个哑巴亏,只能他捏着鼻子认了。

  招惹薛妤,牵扯鬼婴,数年心血全废,裘桐对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他恨恨咬牙,扬了扬那张纸,要笑不笑地扯动嘴角,看向那位来报信的书生,道:“圣地传人身边的从侍,身体也挺金贵。”

  “从侍”两字,他咬得重,像是在表达某种愤懑和不满。

  小书生不以为意,甚至眼尾因为笑意而弯起的弧度都没半分变化,只弯了弯腰,道:“昭王容禀,我家殿下对下一向宽仁,这单子上列的也都是疗伤必需之物,毕竟人被您伤成那样,想要完全恢复,确实不容易。”

  话说到这一步,昭王原本还想再阴阳怪气几句,说些“区区妖物”之类的字眼刺人,想了想,到底碍于站着的裘桐,硬生生将话憋了下去。

  他闷闷地一抬眼,将清单递给垂眉顺眼跟着他一起罚跪的王府管家,竭力忍着火气,道:“去库房取。”

  裘桐负手而立,即使未着天子冠服,也是一派疏风朗月的仪态风度,他望向小书生,脸上看不出半分日前阴霾,甚至还蕴着点笑道:“回去告诉你家殿下,阿召莽撞,朕日后会好生约束,望薛妤姑娘宽恕他这回。”

  说罢,他侧身,宽袖垂落,“白诉,再取三根九节赤参,两瓶玉竹琼花露来,全当是朕管教不严的赔罪。”

  他话音落下,昭王才平复几分的心又开始滴血。

  九节赤参,玉竹琼花露都是绝顶珍稀之物,可以说,裘桐的身体状况在成为人皇之后堪堪稳定下来,没再继续恶化,全靠这类天灵地宝蕴养着维持。

  只可惜他们说到底是凡人,这些东西的功效在他们身上,甚至难以发挥百分之一的作用。

  可再如何,也轮不到白白便宜圣地之人。

  那小书生急忙垂了下腰,道:“陛下千秋万代。小人必定如实回禀我家殿下。”

  等人一走,昭王跪着往前挪了挪,难以理解地压低了声音道:“皇兄,这就是讹诈,薛妤摆明了在坑我们,一百只妖都值不了那些东西。还有九节参和琼花露,皇兄便是赏给朝臣都行,何必给他们。”

  “阿召,你方才做得不错。”裘桐就着宽椅坐下,竹节似的长指有一搭没一搭落在茶盏边沿,落出节奏分明的“哒哒”声响,“你是王爷,是人皇的胞弟,既然今日这番赔偿避无可避,那多说无益,我们给就是了。这便是天家风范。”

  “至于你说的九节参和琼花露。”裘桐低低咳了一声,不以为意地笑:“不过外物而已。若能用这些东西与一位心智实力兼具的掌权者冰释前嫌,那这是我们赚了。别说这些,再加十倍朕也愿意。”

  “阿召。”裘桐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叹了口气,道:“若是事情已然到一种无法挽救的局面了,我们要做的不是一味懊恼沮丧,咒骂对手,而是竭尽所能将损失降到最小。”

  “就比如这回。你罔顾朕言,私自行动,事情败露的第一时间仍没有联系皇宫如实禀告此事,之后明知那人来历,你却执意用刑,给了薛妤堂而皇之闯王府的机会,将自己变成无理的一方。”

  “人家是一步错,你是步步错。”

  “此番满盘皆输,我们所有暗中动作全部被迫停止,按理,朕该废了你,赐你极刑。”裘桐居高临下瞥者底下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用轻飘飘的残酷话语告知他道理:“可朕没有那样做。因为此事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朕失去了很多东西,不能再失去一个弟弟。”

  昭王顿时呐呐不吭声,他垂下头,握了握拳,保证道:“皇兄,臣弟知罪,绝不会再有下回。”

  他知道裘桐登基前过得有多难,更知道他多有城府心机,多能狠得下心。

  想当年,他们兄弟二人在三位风头正盛的皇子光芒下处处避让,能出人头地,全靠裘桐步步为营,步步谋划。每成一件事,便要杀掉许多人。

  那些人,不论忠与不忠,如何痛哭流涕,倒地求饶,裘桐从未心软过。

  唯独对他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忍了又忍,几次三番对他格外留情,可以说是只打雷,不下雨,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正因为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所以那份容忍便显得格外珍贵、感人。

  裘桐闻言,眯了下眼,挥挥手让他退下,等昭王退到门槛外,又听他不咸不淡地开口警告:“裘召,再一再二不再三,你给朕长点心,下次再犯事,谁也救不了你。”

  昭王满腔情绪被裘桐之前言语感动得全部随风飘散,闻言恭恭敬敬地道:“皇兄放心,臣弟都知道。”

  见到这一幕,跟在裘桐身边最久,也最明白他冷酷心肠的白诉不由得将头垂得更低。

  三言两语,恩威并济,便使人感动得不知今夕何夕。

  亲弟弟都尚且如此,更遑论别人。

  所谓帝王心术,不过如是。

  ===

  宿州连着下了两天小雨,和风浅浅,地底蓄积了一整个冬天的蓬勃生机在经过几场毛毛细雨的滋润后骤然迸发,阳光再次洒落时,整座城池都恍若陷入茵茵绿浪中。

  薛妤正和善殊逐一梳理,确认尘世灯任务的细节及后续处理。

  两人站在案桌前,对着灰扑扑的尘世灯商量。

  薛妤指尖燃起一簇火,棉絮一样飘忽忽地落到尘世灯的灯芯上。妖僧一死,这灯便成了无主的灵物,既聚不了阴气,又稳不了神魂,不出两天,灯外面便糊上了一层灰,怎么擦也擦不掉。

  此刻被薛妤使术法一烧,棉做的灯芯像是被灌了铜与铁,怎么烧都毫无反应。

  薛妤见状蹙眉,道:“这灯不认你我,该如何处置?”

  任务完成后,那位不靠谱的紫薇洞府掌门松了老大一口气。当薛妤提及让司空景等人将尘世灯物归原主时,那边用十分羞愧且坚定的语气拒绝了,用他的话来说,尘世灯不认主,落在他手里也没用,再要惹出什么事端来,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换句话说,这种没什么用,但有用起来却总要搞出大事的东西,最好还是留在圣地,千万别再回去祸害他了。

  于是灯就这样落在薛妤和善殊手里。

  其实这样的情况不少见,天机书的任务完成后,偶尔会有各种各样的灵宝和灵物成为无主之物,这些东西会默认成为奖励落到他们手中。

  像两人合作完成任务的话,灵物认谁便算谁的,或者其中一人很需要这份奖励,可以拿其他东西作为补偿与同伴交换。

  但像尘世灯这种两个都不认,她们两又都不需要的情况,还是薛妤经历的头一次。

  “你带回邺都吧。”善殊道:“北荒统修佛法,这东西阴气重,我们拿着也没什么用处,倒是邺都能人颇多,各系各派都有涉猎,又常和鬼怪打交道,这灯在你手里比在我手里有用。”

  “这一路,从山海城到宿州,都是阿妤姑娘冲在前面解决事情,我再收这东西,就真不好意思了。”善殊莞尔,接道:“说实话,能完成这个四星半的任务,我已经心满意足,松了一口气。”

  薛妤听完,没再多推辞,她在灵戒中挑挑拣拣半晌,翻出了两个玉瓷瓶,推至善殊身边,开口道:“玉菇丸和生息丹,给你们用最好,收下。”

  她顶着张小巧精致,覆着冰霜的脸,说让人收下这样的话时,竟透着一种意料之外的关切之意,让人不好拒绝。

  善殊笑意渐深:“行,多谢阿妤姑娘美意。”

  恰在此时,昭王的“赔礼”到了。

  听完轻罗的禀告,她抬了下眼,慢悠悠地抬高调子嗯了一声,随后道:“去把溯侑叫过来。”

  轻罗轻声应是,才踏出门要往西边厢房走,结果才拐了个弯,就见到了同时往这边来的溯侑。

  不知为什么,溯侑度过成长期后,分明只是身高和容貌上有所变化,其余一切姿态谈吐如旧,可哪怕是在女郎跟前,他笑着说话,她也依旧会被一股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像是一种天生的压制。

  就比如他们这样的小妖小怪,在面对九凤那样的存在时,连呼吸都代表着臣服。

  可溯侑明明是一只血脉不纯的妖鬼。

  想不明白,轻罗便不去深究,她三步两步跑到溯侑跟前,仰着头看他,低而快地道:“溯侑,女郎让你去偏屋。”

  “佛女也在。”她提醒。

  溯侑颔首,飞快绕过她朝前去,雪白衣袍被迎面而起的风吹得荡动,背影像古树孤高而挺拔的枝节。

  他行至偏房门前,才要叩门,便听见里面佛女的声音,字字带笑:“说起你身边那小少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两日前那阵仗——”她喟叹一声,道:“难怪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

  “可别夸他。”提起这个,薛妤不由皱眉,道:“说好听点只叫冲动,说难听点和送死也没区别。”

  她直白的话语引得善殊笑起来,道:“说起来,我来时遇见了九凤,她央我来和你说一件事。”

  薛妤静静地停下动作,看向善殊。

  “她说自己手里有一颗沧海妖珠,想跟你换身边的小少年。”

  门外,溯侑骤然抬眼,呼吸随之缓下来。

  “她说自己就喜欢这样有血性的少年,正巧她一直没寻到令自己满意的近侍,溯侑不错,长得好,性格好,悟性好,需要时能冲锋陷阵,平时还会舞文弄墨的有雅调,再者身上也有妖族血脉,于是开了这个口。”

  “最主要还是,那日溯侑露出了翅膀,她总说眼熟,好似对此十分感兴趣。”

  “这才让我来问一问你。”

  听到这里,溯侑其实已经能猜到回答。薛妤对柳二都尚且能抱有尊重之心,今日九凤要的不论是朝年,轻罗,梁燕或是他,她都不会同意。

  果然,下一刻,薛妤拒绝得眼也不眨:“不必问。”

  “让她别想。”

  善殊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我还以为以你的性子,会当面问过他再做决定呢。”

  “他想去也没用。”薛妤将手边厚厚一叠纸推到善殊身边,道:“你看看,溯侑昨夜给我的。”

  善殊好奇地接过来一看,接连翻过几张纸,只见上面字迹苍劲有力,言语直白简单,从山海城的陈淮南和云籁,到宿州的洛彩,写得耐心而详细。

  就连任务完成后她们要写的结案报告,他都替薛妤工工整整列好了草稿。

  而她的,还躺在案头一字未动。

  善殊眼神几经变幻,到放下时,已经被羡慕占据,她叹了一声,道:“见了这番心思,我都忍不住要动横刀夺爱的心了。”

  薛妤扯了下嘴角,许是也觉得轻松,也难得勾出浅浅的笑意弧度,一本正经地道:“谁来都不好使。”

  “你也别想。”

  “我不同意。”

  善殊笑着啧了一声,施施然起身,道:“不同你说了,我无人帮忙,还得赶着回去写结案报告,天机书天天在我案头跳着催我交差。”

  她挑开门帘,见雪一样的少年侧身,朝她点头颔首后翩然进了屋,那股浑然天成的姿态气质,比从前更胜几分。

  果真妖度了成年期,确实不一样。

  溯侑今日穿了身白衫,一头乌黑的长发用发带高高束起,安静站着时,像一捧初冬时节落下的白雪。

  薛妤点了点才被人抬进来的箱子,抬了抬下巴示意:“给你讨要的补偿来了,去打开看看。”

  溯侑上前两步,半弯了下腰,挑开上面挂着的小锁,露出箱内摆放整齐的东西。

  很快,他发现箱内的东西明显分为了两份,一份多些,疗伤用的瓶瓶罐罐,一份少些,但显而易见的更精致讲究。比如镶着金嵌着玉的巴掌大小的铜镜,还有一些看上去就是讨姑娘喜欢的名贵香料,脂粉,甚至最下面,还有件万金难求的霓裳羽衣。

  送给谁的,一看便知。

  溯侑垂着眼,长指蓦的动了动。

  “溯侑。”薛妤像是发现了他的异常,突然唤了他一声。

  溯侑看向她。

  谁知薛妤在他脸上扫了两圈,颇为认真地开口道:“九凤对你不怀好意,日后离她远些。”

  “翅膀也别再露出来了。”

  溯侑怔了怔,一双眼如深夜繁星般烁动着亮出点点光泽,他在薛妤的注视下稍稍弯了弯眼尾,答得郑重:“好。”

第40章

  四月,万象更新,春雨如油。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后出了执法堂,前往城南巷口,路过云迹酒楼时,发现掌柜正在监督修缮自家酒楼的屋顶,小二站在一边,肩上搭着汗巾,听掌柜咋咋呼呼地指挥:“这边……高一点……再往上,哎呀你们听不懂我说话是不。”

  “挨千刀的,让我知道是谁半夜不睡来削人房顶,我非——”话还未说完,手肘处便被小二撞了一下,掌柜的话卡在喉咙里,眼一瞪,还未来得及骂人,便见到了薛妤两人。

  他顿时笑得宛若春花,主动迎上前打招呼:“问两位仙长安。昨日早晨,官府通知下来,说那日作乱的妖物已经被捉拿,宿州城安全了。”

  “我一想便知道是执法堂的各位大人出手了,心里敬佩又感激,没想还能见到两位,可见也是一场缘分。”

  做这行生意的,嘴上功夫必不可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能将形形色色的人哄得舒舒坦坦。

  许是任务完成,薛妤内心轻松了些,于是面对这样的问候,也顺着应了句话:“除乱安民是我们职责所在,不必言谢。”

  她看向云迹酒楼缺了半边的屋顶,问:“怎么回事?”

  “嘿。”方才抱怨的时候怨气四溢,现在人真站到自己跟前,掌柜话陡然变了种画风:“修缮的伙计来看过了,说是被一刀劈下来的,我想着寻常人肯定是没有这样的本事,大概是执法堂的大人们在捉妖时不慎出手劈的。”

  “不过仙长放心,我虽没什么舍己为人的大志向,关键时候还是分得清轻重,捉妖事大,我们这都是小事,小事,不值一提。”

  他嘴上说不值一提,可话才落,又搓着手打商量:“好容易再见到仙长,今日我厚着脸皮,想再跟仙长讨几张符。”

  他睁着双眼打量左右,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上次那种符纸,是我听闻仙家还有种常见的符,可以辟邪转运。我这酒楼三天里出了两回事,总觉得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做我们这行的,对这些东西是不得不避讳,这若是再出个什么事,真就活不下去了啊。”

  经过陈淮南与妖僧一事,薛妤听到“转运”“借运”这种词就下意识皱眉。

  溯侑朝前一步,他眼尾微往上提着,含着点笑意似的,于是话也显得温和:“掌柜见谅,若为辟邪,求个心安,我们上回给的符纸已是上乘,若论其他,多是修仙之人战斗所用,威力毁天灭地,若没有修为高深之人镇压,极易失控。”

  “这些符纸,我们拒不外借。掌柜做这一行,应当比我们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他声线清冽,却并没有强硬拒绝和说教的咄咄逼人之感,掌柜一想,拱手道:“仙长说得是,是我鼠目寸光,囿于眼前了。”

  薛妤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恍然发觉时间才过了两月,眼前人的身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刚从审判台下来时,他满身是刺,跌宕不羁,一双眼里常匿着讥嘲的光,对人对事冷然旁观,后来稍好一些,可行事作风依然偏激,动辄以身犯险,以命相搏。

  别说耐心回答别人问题,就连点个头也得看心情。

  许是他的容貌太有欺瞒和诱惑性,也许是她忙着为任务奔走,近来见他细心体贴,温和从容,便常常有种错觉,觉得他该是这样的,转而忘了他骨子里藏着怎样的执拗,狂妄和危险。

  既有猛兽锋利的爪牙,又有收敛心性后昙花一现的温柔耐心。

  这样的人,仿佛天生为殿前司而生。

  两人一路行至城南巷口,薛妤远远看到忙活着搬家的洛彩。她身体轻盈,梳着夫人的发髻,面容却如少女般明艳娇俏,原先凸起的小腹现在看不出任何痕迹,腰身纤细,盈盈一握。

  那道深红朱门外,小小的一株树经历了几场春雨,像是铆足了劲往外钻的少年,眼看着比原来高出一截。其余一切都是老样子,唯独那截横生出的枝丫上,少了盏挂了月余的灯。

  薛妤还记得他那日坦诚的“不懂”,想了想,道:“当日我们先到谢家,看到那棵槐树,可因为尘世灯的刻意遮蔽,那棵槐树显得并无异样,我当时便起了疑心。”

  “正常情况下,一棵成长百年有余的槐树,特别还是在深宅古院中,多多少少都会生出灵智。”

  “有时候,毫无破绽本身便是一种破绽。”

  “而后是尘世灯。”薛妤踏上一层石阶,长长的裙摆拂过阶上一层绿苔,声线如山间流水:“柳二死状凄惨,我不信杀人的人会因为一个陌生人义愤填膺到要损耗自身灵宝的程度,所以我仔细查看了柳二的尸身,发现他身上的伤有些像佛门伤人的术法。”

  “一个修了佛且造诣不浅的人,即便改修妖道,心里也存着浅薄的善念,那几乎是一种习惯。他们或许会杀人,但绝不会无故虐杀人。”

  看了尘世灯的完整过程,又替薛妤拟了结案报告,加之本身悟性极强,接下来的心路历程,溯侑几乎能完整推演出来:“所以妖僧与洛彩姑娘之间必定有渊源,尘世灯又在附近,便只可能有两个去处,一个是谢家槐树边,一个是洛彩姑娘身边。”

  槐树太扎眼,他们能想到,幕后之人必定也有顾虑,因此不敢放。

  “他们的案子其实比山海城的复杂,能快速破解,是因为妖僧早有死志,在刻意引我们入局。”薛妤总结,凝着眉朝前走,道:“昭王府与鬼婴勾结是既定之事,若真只是昭王一人犯蠢还好说,裘桐得知此事必定动怒,抹掉一切有牵连的证据,王府不敢再轻举妄动。”

  就怕昭王府的行径是朝廷授意,那这事就是真复杂了。

  可不论如何,这事查到这里,都已经无法深入下去了。

  洛彩远远看到他们,才进了府门的身子又折回来,她迎上前,欣喜地笑:“两位仙长怎么来了。”

  她被善殊施了忘忧术,只记得自己是因为经历丧夫之痛郁郁寡欢,前来宿州散心,她不知道自己曾有个孩子,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但知道薛妤和溯侑因为捉妖之事前来问过她。

  “妖物已除,我们来看看附近有无漏网之鱼。”薛妤看着那张因为饶满了佛光而显得格外鲜活灵动的脸,眼神一转,问:“夫人这是要出远门?”

  “说来惭愧。”洛彩捏着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道:“前几日夜里,我突然做了个梦,梦见了我夫君,他说自己在下面过得很好,让我千万不必挂心,照顾好自己和家中父母。”

  “我想也是,人这一生,世事无常,不论如何,总要朝前看。”洛彩指了指身后十几口大箱子,婉然道:“所以我决定回去了。”

  今生的洛彩不是千年前的素色,她们容貌不同,性格不同,连所爱之人也不同。

  汇觉沦入滚滚红尘上千年,以命换命,却只敢在洛彩昏迷不醒时见最后一面,不知真是因为续命的方法如此,还是因为他心中其实也知道。

  ——不论他如何弥补,如何竭力挽救,当年的素色,早在千年前就彻底消散了。

  ——那些未说出口的坦诚,心动和爱意,那只傻乎乎的小狐狸一句也没能听见。

  他看洛彩时,分明是在凝望另一人的影子。

  薛妤静默半晌,朝洛彩颔首,薄唇轻启:“祝夫人此去一帆风顺,日后诸事顺遂。”

  她一路从执法堂来城南,好似就是为了说上这么一句话,说完了便走,没有过多停留。

  谁知她脚步才动,天机书便颤动着从她的袖口中飞了出来,小小的卷轴在她眼前舒展,上面滚动着一行行闪着灵光的小字,俨然是要她再选任务的意思。

  薛妤冷然旁观,静静地看着它发疯,片刻之后,天机书垂头丧气地停了动作,磨蹭到薛妤手边,像一只有灵性的粘人的小兽。

  “我还剩两个任务。”她抬眼,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道:“距离任务结算还有一个月零五天。”

  “你现在告诉我,我接下来抽的两个任务都是两星和两星半,这任务,我就接。”薛妤勾了下唇,语气淡得分辨不出任何情绪:“七个人里,就我没碰过两星任务。”

  她不再说话,可那神色,分明摆着“你是拿我当傻子吗”的嘲讽意思。

  若说天机书里发布的任务都是忙不过来需要救急的还好说,可怪就怪在各地都建有执法堂,棘手的事会在第一时间上报圣地和各大门派,他们再派人过来解决,这样对大家都好。

  可天机书偏不,它非得磨砺年轻人,非得搞稀奇古怪的抽选规则,于是圣地和修仙世家门派处处特殊,常常游走在尘世间,世人想不关注都难。

  天机书一下蔫了,又啪嗒一声卷起身躯,沿着来路原封不动滚回薛妤的衣袖。

  薛妤不接任务,其实有另一方面的考虑。

  灵阵师身体上的劣势再如何磨砺也无可避免,这次为了留住鬼婴强动封印,算是伤上加伤。这样的身体状态,两三星的尚且能应付,可她这手气,若是再抽个四星半的,即使能自保,也是处处受掣肘,完不成任务另说,就怕因为自身原因牵扯无辜。

  “走吧。”薛妤道:“回去跟佛女辞别,我们明天回邺都。”

  “好。”

  不知怎么,见到玉树临风立于身侧的溯侑,薛妤停了停脚步,她想了想,郑重其事地问:“朝年可有跟你说过邺都的事?”

  “说过一些。”溯侑如实回。

  “殿前司,听说过吗?”薛妤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溯侑,我不瞒你,半月之前,我其实动过让你去殿前司,从低做起,逐步成长的念头。”

  溯侑垂着眼,长长的睫上很快凝上水珠,静静等她后面那个“但是”。

  “除此之外,另有一条捷径可走。”

  “我父亲当年为培育筛选邺都能臣,开了一方小世界,名叫‘洄游’。里面灵气浓郁,每一寸土地都是惊险与机缘并存,若是能在里面待足两百年,并且成功通过四大守卫考验,破门而出,便代表着智,力,礼,勇兼备,可以直接任殿前司副指挥使。”

  若说听到前面溯侑尚无明显情绪变化,那么在“两百年”这个字眼下,他倏然抬眼,原本缀着暖色的眼底像点开了墨,颜色几乎在顷刻之间深邃下来,现出一点原有的凉薄之意。

  两百年。

  若是两个月之前,能有这样的机会,不必东躲西藏,不必为修炼秘笈发愁,只需要在一个地方待上两百年,便能实力大增,跻身高位,溯侑眼也不眨便会应下来。

  诚然,那是天大的好事。

  他忍不住去看薛妤的眼睛。

  她生了双好看的杏眼,许是身份责任原因,常常往上挑着,显得清冷而疏离,十分不好亲近。可此时,四目相对,那双眼便恢复了自身的色彩,蒙着纱缀着水一样。

  他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身影,小小的一点。

  许是昭王府门前他莽撞而不要命的那么一撞,又许是他细心而熨帖的各种细节,他能感受到,薛妤是真的想栽培他,她给他最好的资源,想让他像春日吸饱了雨水的春草般肆意成长起来。

  可两百年啊。

  跟两百年相比,过去这两个月,便宛若只眨了下眼。

  等他出来,或许薛妤只会唤他副指挥使,而忘了他的名字。

  可他现在确实太弱小,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与她,便如云泥之别。

  成长,强大,是他必经的路程。

  他好似听到另一个自己在他耳边说,溯侑,你在犹豫什么,你根本无路可选。

  这是头一次,薛妤等他的回答,等了足足半息时间,少年好看的眉眼间分明已有决断,却仍难得的现出犹豫,迟疑之色,最后那些情绪在一刹那通通收敛回去。

  在那场春雨彻底停下来之前,他垂着眼,低声道:“一切听女郎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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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世灯的事一了,九凤带着桃知和苏允等人在城中疯了几天,等薛妤和善殊都传来归程的消息,她才施施然现身,软泥一样摊在宽大的凳椅上,看着他们来来往往的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