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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诶。”她意犹未尽地啧了声,显然心还在热闹的街市上没收回来,“算算时间,我也该回妖都了。”

  善殊讶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不是前段时间才说要逛遍人间的风景才回去吗,这才几日,就改口了。”

  “我倒是想呢。”九凤大倒苦水:“家里老头催好几次了,说再不回去就永远别回去了。”

  说罢,她又斜眼去瞥身侧的桃知,近乎用上了蛮横的要求语气:“你跟不跟我一起,妖都里的大妖吃人不眨眼,我这一次回去,你日后可能都见不着我了。”

  桃知无奈地道:“瞎说什么。”

  她是典型的大小姐脾气,想一出是一出,不开心了就动手,就杀人,从来没人可以束缚她。这样的性情,直到遇见桃知,才稍微好那么一些。

  “行,你有骨气。”脾气才好一些的九凤恨恨跺了跺脚,鬼车纵横天际,她纤足一点,便化为流光蹿向远方,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给桃知留下了句散在风里的余音:“留恋你的人间山水去吧,最好有事也别求我。”

  桃知在原地足足站了半晌。

  溯侑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在路过回廊时,见到已经选定了修仙门派,再有几天就要去报道的苏允扯了下桃知的袖子,后者瞪圆了眼,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密似的,道:“桃知,九凤姐还有个未婚夫啊?”

  “是。你从哪知道的?”桃知的神色并无变化,他甚至还温柔地替苏允正了正头上束着的高马尾。

  “昨天那人联系九凤姐,我偷偷听到的。”

  苏允看上去颇为遗憾,他看了看桃知,又看了看天边远去的鬼车,低声嘀咕道:“你在人间也没什么亲朋好友,为何不跟着九凤姐去妖都,那里安全许多。”

  “而且万一,他们这回要是真成婚了,你怎么办啊?”

  苏允看着桃知的眼睛,十几岁的小少年认真起来也颇为有模有样,提前将他的话全堵死了:“你可别说你不喜欢九凤姐。”

  “小小年纪,怎么总将喜欢挂在嘴边。”桃知含笑屈指弹了下苏允的额心,道:“我去做什么。”

  苏允不服气地反驳:“反正我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必定主动告诉她。”

  “苏允。”桃知垂眸看向正年少气盛,觉得天下都尽在脚下的少年郎,头一次收敛了笑意,认认真真道:“她不过释放了一缕气息,我却连手都在颤抖。”

  听到这里,溯侑脚步蓦的一顿。

  他不由又想起那两百年。

  时间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两百年,足够薛妤忘了一个叫溯侑的人,也足够她再去审判台,亦或是别的地方捡个天资不错的小少年养在身边,悉心教导。

  可他生来不认命,遇事总想搏一搏。

  他可以接受各式各样的阴差阳错,因果殊途,唯独不能接受因为自己的无能,弱小,而产生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遗憾与疲倦。

  当天夜里,薛妤一行人辞别善殊,从宿州直接横空,再一次用了路承沢的身份牌,堂而皇之横跨万里回了邺都。

  不到一个时辰,薛妤腰间的灵符久违地燃烧起来。

  路承沢忍无可忍的声音传来:“薛妤,你适可而止!”

  “一而再再而三,你当你没令牌在我手上是不是?”

  薛妤就等着他主动找上门来,她挑开飞行灵宝上晶莹的珠帘,看外面飞速在眼前倒退的山与水,耐心地等那边发完疯,陷入一片沉默的安静中,方开了口:“路承沢,千年前螺洲兽潮一案,你还记得吗?”

  路承沢像是没料到她能这么和平地说话,愣了一愣,而后道:“螺洲兽潮?我不太记得了,几星任务?”

  “四星以下的我肯定是不记得了,这么多年了。”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可真听到的那一刻,薛妤还是轻轻吐了一口气。

  螺洲兽潮,是五百年后会发生的事,也是天机书上唯一一个五星任务,当时所有圣地传人都参与了进来,除了处于闭关最紧要关头的路承沢。

  如果记忆没出现异常,他不可能不记得。

  也就是说,她的猜测是真的。

  “行,我知道了。”薛妤淡声回他:“自己让人来邺都取令牌。”

  这也就是说,从宿州到邺都这一路的罚款,还得他来交。

  欺人太甚!

  路承沢深深吸了一口气,还要再说什么,发现灵符已经黯淡下来。

  ====

  溯侑一夜未曾合眼,第二日天亮,跟他分在灵宝上同个小房间的朝年睡眼惺忪转醒时,就见他将一本厚厚的小册子交到了自己手中。

  “什么这是、”朝年揉着眼睛翻开一看,呼吸都停住了。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上百条“遇事该如何反应”“怎样在各种情境下完整的表达女郎的意思”甚至还有“结案报告如何写1234条”。

  朝年的困意一下子飞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溯侑,半晌,苦着脸哀嚎:“不是吧你。”

  “你这是从哪学来的跟我姐一样的东西啊?”

  “真的,你们放过我吧。”

第41章

  第二日凌晨,天蒙蒙亮,疾驰了一夜的飞行灵宝终于减缓速度,停在了一座秀丽的青山脚下。

  很快,身着邺都官服的男子带着十几个弟子赶来,当头的那个闻着灵宝内若柔若无的妖气皱眉,厉声道:“邺都重地,闲人免进,还请速速出来受查。”

  朝年一马当先跨出来,他看着这乌压压的阵仗,不由道:“王大人,怎么每次女郎回来,你都得撞上来大呼小叫。”

  “谁都没你积极。”

  一看朝年那张脸,被称为“王大人”的男子来不及错愕,立刻朝那座缩小了的宫殿躬身行大礼,言语毕恭毕敬:“臣恭请殿下金安。”

  薛妤踏出殿门,身后跟着溯侑,梁燕,轻罗以及捆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幽怨眼睛的鬼婴,妖气和鬼气顿时避无可避。

  “起来。”薛妤看着一脸诚惶诚恐的王休,抬眼去看山顶上,只见一圈朝阳的光晕潋滟般扩大,又在下一瞬收拢,光圈明明灭灭,像一张张开呼吸的大嘴,问:“日月之轮又不正常了,山脚下还守着这么多人,城里出什么事了?”

  “回殿下,是二公子在山顶借入口强盛的日光之力悟道,结果出了岔子。二公子因反噬受伤,日月之轮也出现了异常。”

  薛妤问:“什么异常?”

  “正午日盛之时往外喷火吐岩浆,午夜月盛之时又下冰霜刀剑,主君怕误伤到人,因而派我等日夜守候。”

  “他人在哪?”

  王休将头埋得更低一些,顿了顿后道:“在金裕楼养伤。”

  薛妤皱眉,大步朝前,一个轻点朝山顶飞快掠去,朝年等人立刻跟上。

  期间,轻罗没忍住问朝年:“外面不都说邺都主君只有女郎一个子嗣么,怎么还有个二公子?”

  连着两个月,看过九凤这种大妖,又经历过许多事,轻罗原本针尖大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至少遇着事会主动去问,去看,去观察,而不是凡事等薛妤吩咐下来才行动。

  “这位二公子是肃王侯的幼子,是女郎的堂兄。”朝年提起这位二公子,脸色也不大好,左右嘱咐道:“二公子脾气古怪,素爱做些离经叛道之事,对人对事都不手软,可有已过世的肃王侯和当今主君做靠山,少有人敢惹,是邺都城内的一大霸王。”

  “方才山脚下那位王大人,就是曾经的肃王一脉,算是那位二公子半个亲信。”

  薛妤率先落在日月之轮前,它像是一座巨大的拱门,笼罩在日月光辉中,时常晕染出美轮美奂的七色光线,是邺都城的代表之一。

  “至少要三个月才能恢复。”薛妤手掌触上去,袖边压着细密的针脚,顺着动作滑动时,露出半截荔枝般细嫩的肌肤,白得晃眼。

  朝年见状,上前问:“殿下,我们要去金裕楼吗?”

  薛妤收回了手,率先穿过漫出琉璃色泽的日月之轮,一步踏入邺都之内,方慢慢地回:“不,我先去见主君。”

  一听这个疏离至极的“主君”,朝年便知道大事不好。

  他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薛妤吩咐道:“去殿前司找你姐姐,将这件事前前后后查清楚,之后带着我的搜查令去金裕楼,该拿人拿人,该下狱下狱。”

  朝年嘶的抽了一口凉气,还想说些什么,但一看薛妤的脸色,便不敢造次,闷声应是。

  薛妤又道:“梁燕,你带着鬼婴跟朝年一起去殿前司,带上轻罗,她头一次入邺都,你们给她讲讲邺都的规矩。”

  三人一走,原地便只剩下薛妤和溯侑二人。

  “看看。”薛妤伸出指尖,点了点他们脚下缭绕的云雾,道:“日后,这便是你要生活的地方。”

  从日月之轮走出来,他们好似从一座山头到了另一座山头,不同的是,他们脚下的这座格外高耸陡峭,放眼望去,如孤峰突起,鹤立鸡群,只需透过一层浓厚的雾,便能将小半座邺都城的风光收入眼底。

  朝下一看,其实跟人世间没什么区别。酒楼林立,宅院错落,街道两侧熙熙攘攘,人潮涌动,甚至真要说起来,比外面一些大城池要更热闹一些。

  不同的是,街道上有许多人并不是人。

  他们顶着蓬松毛绒的耳朵,一个不小心就露出了半截尾巴,又用手拽着变了回去,有的连样子都懒得做,就这样让尾巴缀在身后扫地,还有的变出两张嘴,一口叼着包子,一口咬着花卷忙得不可开交。

  那确实不是溯侑想象中圣地该有的,会有的样子。

  他见过羲和,处处庄重,处处森严,来往皆是高高在上的圣地住民,那里阶层分明,没有丁点热闹的烟火气。

  “今日是四月初六。”薛妤看着他的眼睛,道:“邺都分为邺城和百众山两部分,邺城里住着原住民,百众山里住着犯事进来,接受过惩罚的妖与鬼。”

  “每年四月初六,百众山表现良好,攻击性不强的妖鬼都能上邺城走走,置换点东西回去。他们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只独独钟爱尘世的美食,每回出来都是这样的场景,能将一条街的美食一扫而空。”

  “等你从洄游里出来,管的就是百众山的事。”

  薛妤话语罕见的柔和,听不出捉妖拿怪时的冷漠之意,于是气氛也跟着缓下来。

  “溯侑。”她道:“我对你寄予厚望。”

  一刹那,真的只是一刹那,溯侑心里那点他这个年纪因为某种懵懂情绪而升起的迟疑,摇摆,不舍,像是一丛杂乱无序的荆棘遇到了收割的刀芒,一刀下去,什么都干干净净,毫无遗留。

  她说对他寄予厚望。

  那他。

  一往无前。

  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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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横空半个时辰,到了邺都王宫,从进宫门的那一刻开始,一路都是躬身行礼的人,薛妤目不斜视,脚步最终停在万象殿门口。

  “殿下。”守在殿外的内执事朝她一拱手,道:“陛下已在里面等着了。”

  薛妤颔首,看向溯侑:“你在外面等我。”

  说完,她像是不放心似的,又转身看向内执事,吩咐道:“等会朝华来了,你让她带溯侑去周围转转,说些有关洄游的事。”

  内执事一听“洄游”二字,顿时变了种神情,愣了下后飞快反应过来,道:“是,臣下定如实转告朝华大人。”

  薛妤提步踏进了万象殿。

  殿内布置得十分讲究,却并不是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奢华,反而处处摆着书,处处挂着画,画中有山,有水,亦有人,人绕过屏风往里走,鼻尖处萦绕着一种素淡的墨香。

  邺都主君薛录便坐在屏风后的案桌前,听了动静,他小心放下手里捧着的画卷,挑着眼梢去看自己那满脸不愉的女儿。

  四目相对,还未开口,他便尴尬地摁了摁喉咙,咳了一声。

  “阿妤。”薛录点了点跟前的座椅,道:“坐。”

  薛妤依言坐下,开口道:“儿臣才回邺都,便听说薛荣之事,主君又一次高抬贵手,轻轻放过了。”

  提到“薛荣”这两个字,殿内本就生硬的气氛顿时跟结了冰似的陷入死寂中。

  “小荣他就是脾气烈了点,去日月之轮练功也是为了提高修为,为日后能帮上一些你我的忙。”薛录顿了良久,接道:“我念他一片赤诚,便罚他禁足金禄楼,算是小惩大过,给个教训。”

  一片赤诚。

  “主君。”薛妤像是难以忍受般抬眼,一字一顿道:“若我说,薛荣有不臣之心呢。”

  薛录食指敲了敲桌沿,沉默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此话从何说起。”

  看看。

  这样的反应,说薛录对此毫无察觉,恐怕他自己都不信,可即使如此,他还是要娇惯着一个废物,任由他胡作非为,肆意行事。

  因为他对死去的兄长有愧,他时时记得自己握着兄长的手答应过什么。

  其实,千年前的薛妤面对此事尚且能容忍一二,她明白,即使身居高位,血缘往往也是斩不断的羁绊。精明如人皇,面对裘召的一再犯蠢,不也是忍了再忍,从轻发落吗。

  如果真像薛录所说,她这位堂兄一片赤诚,只是脑子不顶事,脾气有点急,那没事。不论是哪个圣地,亦或是朝廷的皇城,都不知养着多少纵情声色、骄纵无度的浪荡子。

  总不见得每家儿郎都是年轻有为的人物。

  事实上,前世的薛妤也顾及着薛录的感受,薛荣每次惹了事犯了罪,都是她身边的人去打点,或道歉,或安抚,或赔礼。

  可到头来。

  松珩大军压城,薛荣有机会,有时间提前通知薛录,告知薛妤,可他没有,他甚至主动打开了日月之轮,让松珩的天兵毫无阻碍地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纵容养不出一个人的真心,只会滋长更大的野心。

  薛妤甚至都不用细想,都知道那一刻的薛荣在想什么。

  薛录自撑封印,而薛妤呢,她引狼入室,识人不清,才让邺都蒙此大难,她不配再掌权。

  所以邺都的王位,有且只剩一个人选。

  一个人可以有野心,有对权力的渴望,可如果上位的手段是背叛故土,背叛家国,薛妤无法忍受。

  她突兀的回到千年之前,又渐渐的在忘记这千年里与自己无关的,没有牵扯的事,这些变化一件一件都令人不安。她甚至没法保证自己会不会在第二天日出时忘记千年后的一切,彻彻底底与当下的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有的隐患,她必须尽早拔除。

  前世,她回来得晚,回来时日月之轮已被薛录出手修复,这件事被藏得严严实实,压根都没落到她耳朵里。

  所以她一听说此事,便当机立断让朝华去拿人,既是为提醒薛录,也是为了警告已故肃王侯一脉。

  正当此时,殿外内执事尖声禀告:“陛下,殿前司指挥使和二公子到了。”

  薛录眉目一凛:“带进来。”

  很快,一男一女走进殿内。

  男子生得高大,光看相貌,亦是一表人才,翩翩风度,特别是拱手往下拜时,那双下垂的眼,那道问安的声音,真是像极了他父亲:“臣见过陛下,见过殿下。”

  相比之下,朝华身材娇小,又长了张可爱的脸,两颊都带着点肉,腮上晕红,乍一看,像个尚未成年的小女孩,就连声音也是脆生生,甜滋滋的,与外面的传出的种种恶名压根重叠不到一起。

  “禀陛下,殿下,日月之轮受损一事,臣已查明,罪证确凿,按律当执棍刑一百。”

  薛妤看向主座的邺主。

  三道视线的注视下,薛荣一掀衣袍跪下去,声音是说不出来的低落:“臣——知罪,但凭陛下发落。”

  这样的卑微,惶恐,经不住便叫人想起,若是肃王侯还在,他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或许,今日殿中坐着的是谁都说不准。

  这一招,薛荣百试不爽,次次奏效。

  能坐到这个位置的,哪有什么软心肠,真仁慈,人皇如此,邺主也如此。

  权力和荣誉之下,全是铺就的累累白骨。

  可邺主唯独有个死穴,便是薛妤的大伯。

  果然,邺主的脸色一会阴一会晴,那句将薛荣拖出去行刑的话,左思量又犹豫,愣是没说出口。

  半晌,他挥了挥衣袖,摆了下手,道:“行了,你们两先下去。”

  见状,薛妤知道,这便又是不了了之的意思。

  她抬眼,卷起衣袖一角,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骨,上面落着一个浅淡的星形印记,“百年前,儿臣尚年幼,曾因过错导致法阵逆转,伤及妇孺无辜,在三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受罚。”

  邺主瞳仁微缩。

  他自然记得当年的事。

  那会,她尚且年幼,钻研上古阵法本就是危险的事,谁也不知道那个阵法会有那样大的威能,能将防护罩冲碎,在晨练台三千弟子的注视下击伤带着孩子前来探望夫君的妇人。

  薛妤当时亦是一身血,小小一个,抿着唇跑上去善后,而后主动受罚,生生挨了两道灵鞭。

  她是灵阵师,身体上的伤即使过去百年也依旧留有痕迹。

  邺主摆了摆手,道:“就按朝华说的罚。”

  薛妤退出内殿,朝华和溯侑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等到了宫墙一角,她眺望远方,轻声开口:“派人盯着薛荣。”

  朝华闻言捧着张小脸笑成了花,她跃跃欲试道:“殿下,我们要对肃王侯旧脉出手了吗?”

  “先不管他们。”薛妤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道:“安排一场意外,待薛荣出邺都,截杀他。”

  朝华愣了下,蓦的沉下了眼,声音反而轻下来:“他惹殿下了?”

  溯侑也跟着抬眼。诚然,薛妤不是个滥用权力的人,很多时候,她甚至只将自己当成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可以被人拒之门外,也能接受被人扫地出门,若是没有被触碰到底线,她不会轻易开口要取人性命。

  薛妤沉默了半晌,在他们以为她不会出声的时候,她道:“背叛之人,不值得原谅。”

  “也没有改过重来的机会。”

  因为这一点头,两句没头没尾的话,留在原地的两人心情皆是显而易见的不好。

  朝华盯着溯侑那张令人挪不开眼的脸看了半晌,道:“我听朝年在灵符中提起过你,殿下第一次在审判台救人下来。”

  “进殿前见你,我还以为殿下是看上了你这张脸。”

  溯侑抬眼,眼尾稍稍勾着,眼皮上压出一条不深不浅的褶,哪哪都是温柔的模样,唯独那双深邃的瞳仁,写满了凉薄二字。

  和方才在殿下面前,简直判若两人。

  朝华深褐色的瞳仁朝他逼近,道:“既然是殿下救的,就该好好想着为殿下效命,为殿下分忧,你也看见了,邺都的事,天机书的事,哪里都是一堆烂摊子压在她肩上。”

  “若是有点出息,就尽早从洄游里出来,入殿前司任职。”

  溯侑像是被某个词砸中,他动了动唇,问:“尽早?”

  “按理说,是没这种可能,十个进洄游的人里,有八个半过了两百年还挑战守卫失败的。”

  “丢人现眼。”

  朝华扫视般看了看他,拍了拍手,道:“自然,凡事无绝对,有两个人提早出来过。”

  溯侑静静看向她。

  朝华勾唇一笑,咄咄逼人的气势收敛,又成了小女孩一样的娇俏天真:“一个用了三十五年,一个,只用了十年。”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她朝着他丢过去几本黄皮书,道:“邺都势力分布,殿前司职责所在,以及百众山的一些概况,进去了看看,别出来之后还跟无头苍蝇一样什么都不懂。”

  “我没这个耐心教人。”

  朝华最后悠悠说了两句话:“用了三十五年的是我。”

  “另一个。”

  “是殿下。”

第42章

  是夜,圆月高悬。

  薛妤几眼扫过邺都近段时间处理过的种种事,确认无纰漏后放下了笔,骨架纤细的肩渐渐松下来。

  邺都和别的地方不同,这里关着的妖鬼不知何几,有真做错了事的,也有外边人蓄意陷害进来的,邺都私狱里的血水每天都能涮下好几层。

  在她接手之前,邺都狱中上下四五百个狱卒,个个都当得上“草菅人命”一词。

  高高在上的观念留存在圣地住民的心中,根深蒂固,非一日可变。她三令五申,以渎职之罪惩罚了不少人,加之殿前司上任接手,这样的情况才有些许好转。

  薛妤深知,也许是一刹的失神,在奏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便有数十条性命流逝,其中或许就有两三个是被冤假错案缠身,无辜丧命的。

  她身在其位,需担其责。

  薛妤用手撑了撑额心,静默片刻,又提笔蘸墨,在灵戒中翻出来的一册纸本上落笔。

  ——天恒三五三年,审判台开,松珩年二十,入邺都,尽心培养。

  几乎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霎时,薛妤像是拨开了层一直刻意忽视的迷雾,一抬眼,一蹙眉,几乎是避无可避的,想起了千年前的种种如烟往事。

  她并不罔顾人命,却自认配不上“心地良善”这四个字,审判台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摆设。会带松珩下来,连她自己也没想到。

  松珩当年二十,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笑起来便似和风细雨,是如玉般的公子。

  薛妤起先对他并未另眼相待,也不曾起过栽培的心思,只是因为时间紧急,带他做了那一次任务。

  松珩极有涵养,即使手忙脚乱帮错了忙向她请教尴尬得直抚鼻脊,也仍是含着笑的。相处的时间长了,薛妤便发现他这个人对别人有着说不出的耐心和善意。

  他喜爱夏日聒噪的蝉,喜爱冬日沁凉的雪,喜爱人世间的热闹和繁华。

  他常常能在高高的城楼上,伴着如水的夜色,陪薛妤看人间一场接一场绽开的烟火。

  不同于朝年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脸色,也不同于朝华陪着时的百般无聊,薛妤不经意回首时,偶尔能看到他的眼,温润通透,如水般包容,里面写着“人间”二字。

  薛妤不说,可确实,她喜欢那种明艳的纯粹的东西。

  松珩是人族,曾拜入一个修仙门派,天赋不错,凭借着那些不入流的功法秘笈也能小有成就,冷静地潜入亲王府行刺,并且没有误杀伤害除那位王爷以外的任何后眷护卫。

  薛妤培养他,像培养今日的溯侑一样,只不过前者打动她的是胸怀,后者打动她的是智慧和天赋。

  薛妤提笔落下第二行字。

  ——入洄游,上云端,五百年苦修,时值人间动荡,共破兽潮、浮屠案。

  松珩没有薛妤和溯侑那样顶尖的悟性和天赋,可他时间多,勤奋肯钻研,修的还是人世道。那是他和薛妤在一处大秘境中找到的天阶秘笈,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两者相辅相成,契合度高得惊人。

  五百年之后的松珩,彻底洗去身上铅华,身上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之风更盛。

  几桩大案子下来,见过他出手的人将他夸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

  也许是被夸得久了,也许是已经真正有了在尘世间来去自由的实力,松珩开始忙很多事,可每次听闻薛妤接高星任务时,仍会放下手边一切事赶到她身边。

  即使心里比谁都明白,她根本不需要人帮忙。

  他时常看着她笑,眉目间写满了温柔,眼神像人间三月的风,四月的雨。

  薛妤提笔蘸了蘸墨,又写下第三行。

  ——圣地与朝堂关系恶化,世间妖族同气连枝,民基动荡,山河沧夷,松珩求共建天庭,允。

  这是最令人难忘的几百年,薛妤最担心的事仍避无可避的发生了。

  裘桐肃厉的朝堂之风历经几代子孙,却奇迹般的留存下来,且一任人皇比一任人皇强硬果决,朝堂经历几次血洗,拧得跟铁桶似的,每日早朝站在金銮殿里的,全是实打实的皇权派。

  除此之外,朝堂请了几位德高望重,在修真界也颇有名望的老先生出山,建了学堂。

  人间芸芸学子成长起来,进入官场,朝堂,为人皇效力。

  他们开始处处排挤,针对圣地。

  可区区几百年成长起来的那些小少年,如何能跟圣地上万年的底蕴相比。

  朝廷不再让百姓去请圣地出面解决事情,一些小妖小怪他们尚能应付,可妖力深厚,出手肆无忌惮的大妖呢。

  他们束手无措,不知所措,却仍要强撑着,好似争一口气似的,坚决不让圣地出手,于是深受其扰的百姓流离失所,叫苦不迭。

  于此同时,尘世间的妖族忍受不了圣地和朝廷常年累月的鄙夷,猎杀,他们团结一致,拧成了一股绳,率着野兽,使用妖术冲进人类的村庄,与朝廷的精兵对峙,想要通过战争和鲜血获得和其他生灵平等的地位和尊重。

  日日碰撞,日日都有数不清的人和妖死去。

  人世间乱成了一锅粥。

  松珩几乎住在了人间,薛妤也常隐匿身份出邺都帮忙,驱逐妖兽,给流民安家,可这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对此,她其实早有预感。

  朝廷会不满意圣地地位特殊,处处高于他们,当野心滋长到一定程度,只需要几任英明的人皇,他们便能将计划化为行动,而这期间,免不了动荡和牺牲。

  妖精鬼怪一流,因为生有异力,少时皆难辩是非,只靠本能行事而被世间不容,千万年来受打压,欺辱,动辄成为可以被肆意践踏的对象。这种怨气在每一个妖怪心中滋长,总有憋不住爆发的时候。

  除此之外,还有个躲在背后看好戏的妖都,每当妖族分队的小首领遇到了麻烦的人物,诸如松珩,薛妤及同样偷偷前来人间帮忙的善殊等人时,妖都里便也会出来几个难缠的角色。

  各路势力错综复杂,宛若一团剪不断的乱麻,滚雪团似的越滚越大,越滚越乱。

  薛妤没有办法。或者说,所有人都想不到办法。

  这像是个无解的死局。

  一日,薛妤和松珩无言地走过一个被血洗的村庄时,松珩握着拳,眼眶红着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般看向薛妤,他声线哽咽,头一次试探地叫了她一声阿妤。

  相伴数百年,松珩了解薛妤,因此知道她亦为眼下的情形揪心。

  有时候,什么也不说的人往往更难受。

  他说:“阿妤,不能这样下去了。”

  薛妤看向他那双时时温柔,与数百年前毫无变化的眼,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她问:“你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有。”松珩迎着她的目光,坚定地道:“我想建立一个新的势力,叫天庭。”

  “不吸纳勋贵世家,不依靠圣地朝廷,引进来的将全是看不惯乱世,有心出力的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形不成家族势力,我会严加教束,他们不会如圣地那样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经此一事,也不会效仿朝廷,肆意绞杀妖族。”

  “天庭不受圣地朝廷差遣,听的是百姓的诉求,办的是于民有利的事,因为根基浅,利益不冲突,人皇急于解决眼下的困境,他不会拒绝。”再怎么,也比又给圣地一次出头的机会好。

  薛妤静静地看着他,张了张唇,道:“长此以往,它将成为下一个圣地,这方法治标不治本。”

  松珩苦笑着道:“阿妤,你看眼下这情形,我还管得了本,顾得着日后吗?”

  薛妤回首看身后被扫荡一空的村落,还有隔壁山头横死的数百小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松珩最后道,阿妤,我需要你陪我走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