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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民,为这山河,为他们心中信念。

  可这对薛妤而言,意味着要放弃邺都皇太女的身份,她只能孑然一身,不代表圣地,此事方能成。

  薛妤与她父亲长谈一夜。

  及至天明,邺主指着两鬓的发,苦笑道:“父亲原本指望你能早些上位,顶替父亲的位置,也让父亲去逍遥快活几年,现在看来,这个担子还不知要挑多久。”

  说完,他正色,道:“如此一来,你和松珩即使不成,也得成了。此去困境重重,你可决定好了?”

  无人知道他们那夜说了什么,只知道晨光乍破时,邺主拍案而起,大发雷霆,旋即颁布了一道令四海震惊的旨意,他暂废了薛妤的皇太女之位,并且封宫待命,命她静思己过。

  天下侧目,众说纷纭。

  很快,他们得到了答案,邺都皇太女薛妤出邺都,和那个被她从审判台救下,如今已大有成就的松珩建立了天庭。

  这个小子,拐走了邺都未来的女皇陛下。

  难怪邺主气成那个样子。

  于是一时之间,羡慕松珩的有,说松珩不厚道的也有。总之,借着这一阵风,天庭确实初步长成,并且很快干出了一番作为。

  别人不知,薛妤心里却清楚,邺都,她迟早要回去,因此刻意不干预天庭大事,只出力,常接天机书的任务往人间跑。

  松珩被推举拥立成了天帝。

  加冕礼的那一日,松珩难得喝了酒,那是他曾经的师门珍藏的佳酿。

  是夜,他春风得意,佳人在侧,看着薛妤那双眼时,只觉得自己不醉都醉了。

  他从身后小心地拥住薛妤,唇瓣落在她耳畔,一下一下,低着嗓音,近乎厮磨地恳求:“阿妤。”

  阿妤,阿妤。

  他一声接一声,像是要磨到她心软似的,他看着衣袖上的九道盘龙纹,像是终于有底气吐露心声:“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薛妤不懂情,不通欲,看人全凭直觉,接触到的人全被她分为了讨厌与不讨厌两类。

  她不讨厌松珩。

  灯火下,她看着松珩因为连日的操劳而遮掩不住涌上眉眼的疲惫,想起这人从镣铐满身一步步走到今日,想起他眼中的烟火人间,道:“好。”

  思及此,薛妤眼中冷意分明,她落下最后一行字。

  ——同行千年,松珩率天兵,入邺都,镇鬼城,百众山六万妖鬼如临炼狱,永世不可再出。他以此举为证,以儆效尤,震慑人间妖物。

  直至那时,薛妤方才彻底清楚。

  那便是他的理想,他的抱负。

  他眼中的人间。

  薛妤目光定定落在这四行字上,良久,突然“啪”的一声将手册合上,半晌,又打开看了一眼。

  不得不说。

  有了这令人印象深刻,永生难忘的第一次,救溯侑时,她的情绪更淡,面色更冷。

  她仍忍不住起了惜才,栽培的心思,这次却学会了防备。

  比如,即便她让他入洄游,进殿前司,那颗随时操纵他生死的玉青丹,仍在他体内。

  薛妤想到她回来的这两个多月。

  心中隐隐有了点猜测。

  她站起身,将那本手册摊开,又细细看了一遍,而后皱眉。

  这盘错综复杂,难以平衡的棋,即便重来一回,也依旧叫人毫无头绪,难以下手。

  圣地,朝廷,妖都,哪一面都是难题。

  当务之急,还有她自己倒退上千年的修为,得抓紧时间补上来。

  ====

  于此同时,金裕楼,三楼包间内。

  垂帘漫下,薛荣趴在长春凳上,身后侍女正给他上药,像是知道他心情不好似的,动作轻了再轻,却依然惹得前者重重锤了下拳,她身体一哆嗦,即刻跪在地上请罪。

  “罢了。”旁边一位褐衣男子摆了摆手,道:“将药给我,你退下吧。”

  那女侍如蒙大赦,逃也似地退出了房间。

  “阿荣,我跟你说过许多回,要沉得住气。”

  “我怎么沉住气。”薛荣费力侧首看向来人,咬牙道:“从父亲死到现在,多少年了,薛妤今日一声令下,我便成了这个样子,再这样下去,我拿什么跟她争!”

  “你看看我这样子,看看。”

  男子目光扫过他青紫一片,几乎不成样子的双腿和臀,皱起了眉,顿了顿,道:“我问你,为何那么多地方不去,你非得去日月之轮练功。”

  言下之意便是,明知自己势弱,还往人枪口上撞,这不是傻是什么。

  薛荣闭了下眼,哑声道:“若是我父亲仍在,我想去什么地方不能去?”

  褐衣男子不由摇头,心道,可肃王侯就是不在了。

  若是他父亲还在,肃王侯一脉,何至于沦落到今天,他们又何必苦苦护着这根不知天高地厚,喜欢胡作非为的独苗。

  “元离,你说薛妤她,到底怎么突然就对我出手了?”薛荣用力摁了下拳,冷静下来后道:“我与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她性格古板,一根筋认死理,也常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这次一反常态非要处罚我?”

  “她是不是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元离将手中的药珍重地放在桌面上,道:“我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

  “阿荣,人间的事,你近期不要再管了,就留在金裕楼好好养伤,哪都不要去。”

  “薛妤手握殿前司和翊卫司,她若是想对你出手,邺都之外,你随时性命不保。”

  可薛荣没将这番话当回事。

  他仗着邺主的宠爱有恃无恐,压根不觉得薛妤真敢将他怎样。

  不然,也就不止这一百棍了。

  薛荣心系自己的大业,伤还没养好,心就飞到了尘世间,因此不过十日,他便暗中点了几个从侍连夜出了邺都。

  哪知一出邺都,就遇到了状况。

  一伙不知从哪重来的蒙面人见他们的车架堵在穷山恶水,人烟稀少的地方,借着夜色掩护,他们口中唤着:“快追,就是前面那伙人偷了少主的蛟龙剪。”

  马车一个踉跄颠簸,薛荣掀开车帘,看到前面的阵仗,不由面色一变,朝身边从侍瞪过去,后者会意,立刻高举双手,道:“各位当真认错了人,我家少爷才出门,不认识什么少主,也没拿过什么蛟龙剪。”

  可那群人浑然不听,径直冲了上来。

  薛荣顿时怒了,他拍案而出,才要出手,便被一道旋风般的身影卷至一侧,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受了一掌。

  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些山间流民,本着息事宁人,不想闹大的心思才主动出声,结果一出手,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那群人哪里是要找东西,他们的目的分明只有杀人这一项。

  而跟他对战的人不知有多恐怖,一道掌风下来,他胸前肋骨似乎都断了几根,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这一场混战很快结束。

  薛荣跟黑衣人硬拼几招,开始丢灵宝,各式各样的光芒闪动,他对面的人却嗤的笑了一声,像极了某种冰冷的嘲讽。

  薛荣很快撑不住昏过去,罩着黑色斗篷的娇小身影飞快逼近,她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薛荣,而后伸出五根玲珑手指,隔空扼在他的喉骨上,血管跳动的细微动静令她愉悦地眯了下眼,红唇微动:“就这样,还敢肖想殿下的位置?”

  就在她用力的一刹那,薛荣的身上突然金光迸射。

  朝华反应迅速,飞速后退,同时往旁边招一招手,那些黑影便如落叶般融入夜色,难觅踪迹。

  半个时辰后,薛妤腰间的灵符燃烧起来。

  “殿下。”朝华舔了舔唇,飞快道:“事情办妥了,但临终出了点岔子,薛荣身上有主君亲自描的护身符,临死前,那符带着他传回了邺都。”

  说罢,她迷了下眼,又道:“臣在了结他之前将他灵脉和神府碎了,即使主君亲自出手,也顶多修复小半,余下半生,他难有所作为,殿下不必再为他烦心。”

  薛妤颔首,问:“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铁证如山,臣这就带着回邺都。”

  “震碎他人灵脉神府,必受反冲之伤。朝华,回邺都后,好好养伤,别不当回事。”薛妤轻声道。

  朝华一下笑起来,眉眼俱弯,她颇为甜蜜地嗯了声,吸了吸鼻子,才要说话,便听灵符那头传来自己亲弟弟咋咋呼呼的通禀声:“殿下,陛下传您前往金裕楼。”

  “那边好大的阵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主君动了好大的怒,邺都出名的医官全召过去了,里面人都跪了一地。”

  薛妤平静地放下笔,净了净手,轻点了下下巴,道:“知道,走吧。”

  灵符燃尽,朝华脸上的甜蜜变戏法一样消失,她跺了跺脚,朝四周道:“走,回邺都。”

  朝年。

  等她回去,必定丢他去后山劈柴。

第43章

  金裕楼位于邺城东南方向,紧邻王宫,遥望百众山。

  这楼建得极高,雕梁画栋,明灯百盏,甫一入夜,条条街亮起来,这楼便成了璀璨星河中最亮的一点,格外引人注目。

  薛妤去得不急不慢,沿途将街道看了一遍,问朝年:“四月初六,百众山的妖出来玩,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殿下放心,殿前司看得死死的。”

  薛妤若有似无地颔首,才走近东南街,就见披坚执锐的邺都宫卫开道,从头到尾,浩浩荡荡站了一排。宫卫们见薛妤到了,皆垂下眼,模样恭敬,不敢直视。

  在金裕楼门前等候的内执事急忙迎上前,朝薛妤做礼,道:“臣引殿下进去。”

  出了这样的事,主君亲临,金裕楼自然没再接客,是以从上到下,安安静静,鸦雀无声。

  薛妤是掐着时间来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但这点时间,够邺主施法将薛荣唤醒了。

  果真,才拐入三楼,两道门一推,隔着十二扇山水屏风和几张琴架案桌,薛荣悲愤到无与伦比的哽咽声清晰传入耳中:“叔父,我日后,与修炼一途无缘了。”

  旋即,是邺主沉沉压着火气的声音:“小荣,你别多想,先养好伤,修炼的事,叔父来想办法。”

  闻言,薛荣却无半分开心之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他明白,以邺主的身份都没办法给他保证什么,只说个“日后”,这便代表着,就这样了。

  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薛荣蓦的闭了下眼,眉眼间一片死气沉沉,声线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似的:“叔父,那群乱贼——”

  恰在此时,内执事引薛妤进来,打通了三间厢房的内室十分宽敞,跪在床边冷汗涔涔的医官们直起腰身朝薛妤的方向躬了躬。

  薛妤朝邺主见礼,面无波澜地道:“父亲。”

  邺主双手负于身后,他像是气极,又不得不顾忌着薛妤的面子,脸色沉沉朝跪了一地的侍从和医官摆了摆衣袖,道:“起来,都去门外候着。”

  医官们如蒙大赦,一个接一个提着药箱塌着肩鱼贯而出。

  大门嘎吱一声闭上,偌大的内室熏香袅袅而起,除却薛妤父女两人和躺在床上目光怨毒的薛荣,便只剩几个垂眉顺眼充当木头人的内执事,一时之间安静得可怕。

  邺主深深看了薛妤一眼,点了点床榻上面无血色,气息萎靡的薛荣,别有深意地道:“看看你兄长。”

  “兄长”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似是在刻意提醒什么一样。

  薛妤上前一步,与薛荣那双怒火万丈的眼对视,视线旋即落在他流畅的眉锋,英挺的鼻脊上。

  不得不说,单论这张脸,跟她记忆中肃王侯的样子有五六分重合。

  两百多年前,她伯父与父亲被称为邺都双骄,他们意气飞扬,珠联璧合,皆是一等一的出色,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后来发生意外,她伯父与早年受过严重内伤的祖父双双离世。

  至此,她父亲登位。

  曾经的肃王侯风华绝代,风姿无双,手下效力的能人异士不在邺主之下,兄弟两各占一壁江山,感情却十分不错,于是爱屋及乌,当年的肃王侯对薛妤,便如如今的邺主对薛荣。

  十分之疼爱。

  那是幼时薛妤对肃王侯唯一的,仅剩的印象。

  薛荣迎上薛妤的目光,脑袋里像是嗡的一下炸开了锅,他忍耐了再忍耐,咬着牙根,颤着唇哑哑地笑了一声,开口道:“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事,竟能让你派出朝华来杀我。”

  面对如此质问,薛妤却没什么反应,她只是垂眼思索了瞬息,而后问:“出了事,你第一时间疑的是我,为什么?”

  “以往次次,看在伯父的面子上,我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你肆意妄为,成为邺城一霸,结下仇家无数,不过是因为上回罪有应得的一百棍,你就觉得我要杀你。”

  说到这里,她掀了下眼,得出结论:“薛荣,你拿我当你最大的仇人。”

  她一字一句掷下来,像寒光熠熠的刀刃,几乎是往薛荣心坎上戳。

  他确实常怨天不平,既生他到了这样的家族,为何又要发生那场滔天之祸。

  他同样是嫡系,且年龄在薛妤之上,可谓占了嫡,又占了长,凭什么薛妤跟他说话,能用上如此高高在上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话语中全是施舍和恩赐。

  薛妤能有机会得到磨砺,春风得意,邺主亲自教她权谋之术,这父女两的手段一个比一个狠决,一晃两百多年过去,曾经的肃王侯一脉早已分崩离析,大多投向了新主。

  而他呢,因为祖父一句语焉不详的遗旨,从金尊玉贵的嫡系传人,成了边缘化的“二公子”,二公子,听着都讽刺。

  他只能在金裕楼一场接一场大醉,愤懑不平,郁郁寡欢,沉醉在光辉旧梦中,荒废了修炼,懒怠了心性。

  薛妤抢了他所有东西,自然是他眼中钉,肉中刺,是他此生之敌。

  “我手下的人不说如何厉害,至少都是邺都精英翘楚,却个个不敌那些冲出来的蒙面人,为首的那个掌法无双,我都不敌他。”

  “天下谁人不知你左有朝华,右有愁离。”

  薛荣说着说着,看向邺主,气音悲恸:“彼时,我的车架才出邺都不过百余里,方圆远近千里,无门派驻地,除了自家人,谁能,谁又敢如此行事。”

  “天下能人异士颇多,你做过什么,遭了什么人惦记,自己也该清楚。”

  薛妤两条细长的眉一动,几乎就在薛荣以为她要一条条否认,靠推脱说辞脱身时,她却倏而笑了下,声音低得近乎带着点嘲讽意味:“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

  “邺都属地内,旁人不敢放肆。”

  “那些人,确实是我派出去的。”

  邺主霍然抬头,薛荣不敢置信睁圆了眼,身体旋即因为滔天的愤怒哆嗦着颤抖起来。

  好似应景似的,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内执事小心翼翼的声线:“陛下,朝华大人求见。”

  邺主深深看了眼面色白如鬼魅的薛荣,又看向薛妤,道:“出来。”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女儿的性格了,如果平时对一个人能忍则忍,发作时不是数罪并罚,而是直接取人性命,大抵只有一种情况——这人触碰到底线了。

  何为底线。

  谋逆,叛国,勾搭外界。

  朝华此来,必定带着证据。

  外间,另起一座待客的包厢,薛妤从朝华手中接过一枚令牌和三张白纸,转手递给邺主,后者神色说不出的复杂,他摩挲着那令牌的纹路,视线却不错眼地落在那三张雪白的纸张上。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曾经大伯一派专有的联络方式,需要独特的法门才能查看纸后真迹。”薛妤道:“父亲看看吧。”

  邺主早已不是当年的录王侯,身为圣地之主,许多诡秘之术自然知道如何开解,其中就包括眼前这用来告知密事,却看似无一字的术法。

  只见他指尖燎出一团紫火,那火凝而不散,颜色妖异,释放的不是热力,而是寒冰般的温度,于是很快,那三张纸上便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邺主一看,神色顿了顿,点在半空中的长指僵硬了一瞬,旋即闭了下眼。

  薛妤接过去一看,整整三页,仿佛将薛荣满腔不满,怨恨尽数展现,不仅如此,他还提及了当年肃王侯逝世一事,说了自己的猜测。

  在他看来,这毫无疑问是薛妤父亲干的好事,前一张说他父亲的冤,还有他如今处处受排挤,打压的近况,后面洋洋洒洒两张写的全是自己的计划。

  “造谣名声,笼络人心,离间君臣,勾搭外姓由内而外瓦解邺城。”薛妤看过之后眼微微往上抬,琉璃似的眼瞳显得冷漠而疏离,话却依旧是轻的,听不出什么怒气的意思,她甚至有心点评:“就这几个谋划,薛荣确实长进了。”

  “信是写好寄给徐家的。”薛妤嗤的笑了一下,道:“若是我记得不错,这个徐家,是实打实的肃王派,当年伯父出事身死,死因却久不公布,成为邺都之秘,许多人疑心重重,众说纷纭,他徐家第一个请辞,出邺都,自立门派。”

  “叛出邺都是死罪,父亲登基,见他忠诚,又念及他与伯父的情分,借口新皇登基只打了他两百灵棍便放他出山,今日看来,竟与这位二公子常有来往。”

  邺主似是想起了什么,脑中又跃出这三张纸上的字字句句,他神色颓然下来,只觉心寒不过如此。

  不是那孩子满含怨恨却稚嫩的筹划,也不是他诉苦如今的处境,只是那一句愿他们父女生不如死的诅咒,便足以让一颗心彻底冷下来。

  那个孩子啊。

  是他兄长唯一留下的子嗣。

  他兄长惊才风逸,郎艳独绝,担了嫡长子的担子,相比之下,薛录便可以说得上是率性而为,放荡不羁,他长衣纵马,驰骋天地,染了一身红尘。

  他从未想到,那次被急召回来,会得知自己可能要被册立为邺都皇太子。

  他父亲提起薛肃,气得近乎跳脚,他茫然诧异,拒不肯受,想等兄长回来便立刻走人,谁知等来的却是双重噩耗。

  风流潇洒的二公子不得不在一夕之间收敛起吊儿郎当的做派,戴上邺主的冠冕,日复一日坐在万象殿的宝座上,担起了父兄的担子。

  说实话,薛荣心性太差,这个孩子,他不比薛妤冰雪透彻,不比薛妤天资悟性,他心胸狭隘,处处要争,而且尤为致命的一点,他没有底线。

  这样的孩子,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子民,他做不成邺主。

  也因此,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女儿,尚年幼时便被他严加要求,学规矩,学礼仪,学帝王心术,他让她以人为本,心怀苍生。他眼睁睁看着她常年奔波,处处劳累,看着她渐渐手握大权,能独当一面,也看着她性格一点点淡下来。

  可原本,他抱着才出生的她时,笑着说的是,愿我的女儿,一生幸福无忧,肆意人间。

  而薛荣,他给予了这个孩子更多的关心,疼爱,他可以如曾经的薛录般潇洒,热烈,过得随风顺意。

  扪心自问,他做到了极致。

  “这事,父亲是如何打算的。”薛妤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直白了当地问。

  邺主那手在桌沿点了又点,似是下定了决心,又迟迟落不下来,良久,他仰了下头,声音嘶哑地道:“震碎神府,斩断经络,圈禁金裕楼,终生、不可出。”

  他看着薛妤,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似在说:阿妤,除你之外,父亲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薛妤点了下头,才要说话,便听门外传来朝华难得凝重的声音:“殿下,有了新发现。”

  “进来。”

  朝华进来后,将手中烧得只剩半封的信件呈上,道:“这是在昔日肃王侯府上发现的,殿下预料不错,二公子常住的府邸干干净净,什么也搜不出来,肃王侯府上倒是搜出了不少东西。”

  邺主一看,脸色顿时差到了极致。

  薛妤后将信件接过来,只见上面缺失大半,仅剩了寥寥几句,赫然写着:一千鬼怪已调出,望君信守承诺,牢记今日之约。

  落款是邺都的大印,时间在四年前。

  邺都最不缺的便是鬼怪妖精,可薛妤对这块抓得极严,殿前司执法分明,薛荣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调动一千鬼怪。

  唯独有一块地方,不归薛妤管。

  那便是被真正判了死刑,罪无可赦又心无悔改之意的妖鬼,会由邺主的人带走,前往绞杀台。

  这种鬼怪,一旦放出去,人间必然大乱。

  “四年前,薛荣确实来找我讨了个职位,押送前往绞杀台的妖鬼。我见他难得起了心思想管事,想磨练磨练他,于是便应了。”越说,邺主的脸色越不好看,及至最后,咬字都重了不少。

  四年前。

  四年前。

  薛妤在闭关,殿前司忙的事太多,绞杀台也不归他们管,哪怕是邺主,也没料到薛荣能有这样的胆子敢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因此真让他做成了。

  薛妤几乎是避无可避地想到了三年前的人间皇城。

  那么多的鬼怪,个个凶悍,她一个一个捉回来,却还是死了许多人,鲜血仿佛成了淌不完的小河。

  难怪。

  难怪裘桐能在人间寻出那个多穷凶极恶的鬼。

  “人皇。”薛妤捏着那张纸,一字一顿道:“薛荣他竟敢跟朝廷有勾结。”

  说罢,她推门而出,携着一身凛冽寒霜进了薛荣的屋里,她将几页白纸劈头盖脸砸向他,音色是说不出的冷:“你疯了是不是?”

  薛荣一看,便知事情败露,他也不怕,原就面露死色的脸反而绽出个渗人的笑意来:“对,我疯了,早在我父亲无故身亡,你父亲登上邺主之位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

  他看着薛妤,一字一句道:“凭什么?”

  “他口口声声说清者自清,我父亲的死因却迟迟不公布出来,既然不是他暗中谋害,那太子之位呢,他培养的为何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本来就该是嫡系正派的我?”

  像是自知死到临头,薛荣声音无所顾忌地大起来,他眼里像是燃着火团一样,道:“薛妤,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蓄意谋划,为自己考虑,又当如何,认贼作父吗?”

  薛妤静静地看着他发泄不满,半晌,启唇道:“太子之位,让给你,你能行吗?你坐得稳吗?”

  “你会对邺都臣民负责吗?”

  “你争夺地位的方式不是勤奋刻苦,努力修炼,不是潜心学习,做仁善之君,你唯一的方式是什么?”

  “是勾搭朝廷?你以为裘桐是什么人?他能让你玩弄股掌之间?”

  薛妤抖了抖手中的纸张,像是知道此时争辩毫无意义,她冷静下来,道:“你告诉我,你和裘桐的约定是什么,我今天可以饶你性命,甚至可以从轻发落从前肃王侯一脉。”

  “哈哈哈哈。”薛荣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笑起来,他眨了下眼,露出眼皮上一条深深的褶皱,像是陡然苍老了下来,“我如今,与废人何异,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至于那群缩头缩尾的东西,丁点用也没有,给我和父亲陪葬也无不可。”

  说罢,他用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锋利刃片重重压向自己颈间,鲜血喷涌而出,刃片吸满了血,变成一种甸甸的紫黑,那一刹,他将自己至死的心声传遍每一个昔日肃王侯一脉的当家人耳中。

  “——我要你们,生生死死,与薛妤作对,此仇至死方休。”

  薛妤在原地看了会他的尸体,神情有片刻怔然。

  极偶尔时,她也会记得从前,无拘无束的小时候,想起父亲那时环胸倚墙的潇洒模样,想起他牵着小小的自己,用极欠揍的语气对大伯说,忙碌是你父子二人的事,我和我家小阿妤啊,天生就是享受的命,也会想起薛荣一次又一次轻拍她脑袋,说她长得像雪娃娃时含笑的语气。

  她其实也没什么亲人。

  没什么爱。

  一点热闹,便可以让她记上许久。

  薛妤靠着床沿站了会,沉沉闭了下眼,卷翘的长睫乌压压落下一层浓郁阴影,再转身时,已经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给二公子收拾收拾,以王侯礼葬。”

  紧接着,她顿了下,吩咐道:“审昔日肃王一脉,朝华,你去调看四年前的资料。”

  “让愁离带人去螺洲,说二公子病重垂危,请徐家家主回邺都探望。”

  ====

  这件事最后在邺主不再留情的雷霆手段下结束,君王一怒,伏尸千里,整个邺都由内而外的排查了许多遍,唯独那份“一千鬼怪”的约定无法得知全貌。

  薛妤虽然猜到跟裘桐有关,可一看不到人皇的大印,二没有裘桐的名姓,谁也说不好,不好说这事,于是便不了了之的搁置下来。

  时间一晃到了五月,骄阳似火的天,天机书再一次蹦了出来,小小的卷轴拉开一条大的裂缝,这次滚动的灵字没有一行一行成排成队,而是简短的两个字,言简意赅。

  ——罚款。

  清算的时间到了,薛妤的任务没有完成。

  薛妤不太愉悦地往下绷了绷唇,问:“今年交多少?”

  天机书上蓦的蹦出一串天文数字。

  恰逢朝年找薛妤禀告事情,见此情形,像是福至心灵般记起某件事来,连声道:“殿下稍等。”

  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却见他抱着一口小玉匣跑进来,当的一下放到案桌上,挑开上面的小锁,露出里面亮灿灿的十余种丹药,道:“这还是溯侑进洄游前交给臣的,走前特意算了算折算下来的数额,刚好够女郎这次缴纳罚金。”

  俨然是从人皇和昭王手里讹来的“赔礼”。

  薛妤闻言,侧目望过来,沉默了片刻,问:“他没带进洄游?”

  朝年老实地摇了摇头。

  洄游里是什么样子,薛妤再清楚不过,没有疗伤的丹药,意味着难度会更上一层楼,那个敢贸然独闯昭王府的少年,在踟躇着说“知错了”之后,仍再一次干了这样的事。

  那百来遍“留得青山在”,也都白抄了。

  说来说去。

  他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天机书收足了罚金,才要督促薛妤完成往后一年半的任务,便听她提前开了口:“我要告一段长假。”

  天机书警觉地颤了颤身躯,吐露出两个大字:多久。

  “五到十年。”薛妤道:“伤上加伤,修为也要突破。”

  天机书无奈地记了下来。

  因为修炼闭关原因,薛妤他们不可能年年都抽得出时间来东奔西跑,于是会有告假这种说法,不过罚款还是得交,只是相比完不成任务,金额少了许多。

  ====

  岁月倥偬,时光如流水,眨眼便是十个春秋在眼前晃过。

  一年秋分,薛妤出关,处理完邺都政务后开始辗转人间,完成天机书的任务。

  殿前司在三日后收到了薛妤的传信,在灵符光芒熄灭之后,朝华晃了晃腿,从桌上一跃而下。

  “姐,怎么说,殿下那边是不是缺个趁心的帮手?”朝年见状,立马凑过来,拍了拍胸脯头一个发话:“我去助殿下一臂之力。”

  朝华生得玲珑小巧,站着还没朝年高,她踮起脚用指甲戳了戳朝年的眉心,斜着眼道:“你去,你去什么去,你看看自己的修为,不给殿下添乱都算我天天烧香求你了。”

  朝年嘿的一声,被骂惯了似的挠挠头,仍是一副不死心跃跃欲试的模样。

  说罢,朝华看向愁离,正色道:“螺洲出现不明原因的妖怪聚集,有形成小波兽潮的架势,殿下这个任务高达四星,身边需要多人帮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