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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句话,六个字,薛妤顿时觉得肩头一松。

  事实证明,十年时间,眼前人增长的,不止有实力。

  从前那份一点就透的智慧和默契,仍完好无损的存留了下来。

  十年前宿州一案牵扯出鬼婴和昭王府,之后薛妤又在薛荣那边搜出了“一千鬼怪”的字样,加上天机书时不时的暗示,早在一年前,薛妤开始接任务时,就下令各地执法堂再次戒严,有任何异样,及时上报。

  可山中妖兽的异常,无人来报,飞天图伤人,直到现在,她都没收到消息。

  螺州执法堂,恐怕早已姓裘了。

  “行。”薛妤为自己蒙上面纱,又看了眼天色,道:“现在进城。”

  半刻钟后,一行四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之前金光最盛的街口,此时天正黑着,雾气涌上来,吹过脸颊的风已经隐隐带了点冬日的寒意,他们飞快穿行在各座宅院的小巷檐角中。

  不多时,便见到了几户敞开的的大门,以及大门前身穿执法堂道服的弟子。

  薛妤捏了个匿去身形的术法,才走近几步,便听其中一个弟子道:“画仔细点,认真点,谁画得最细致,谁再奖三两。”

  闻言,原本才受了吓,又睡不成回笼觉,眼睛困得眯成一条线的男子与女子急忙揉了揉眼,竭力回顾脑海中的记忆,其中一个回忆道:“那女子美得很,天仙似的。”

  说罢,他啧的一声,完成了手中最后一笔,递给等候已久的执法堂弟子,末了,又凑上去看了一眼,添了一笔,方胸有成竹地放下了笔,开口道:“我从前是专在府上给贵人娘子们描画的,这有特色的美人呐,只肖看一眼,便记在心里了,画出来保管和本人一样逼真。”

  听到这,再一看之后那些或已经闭了门,或还开着门的人家,薛妤甚至不用去看那画中的内容,便已了然。

  执法堂果真是在查她。

  这螺州城,谁能凭着画像认出她?

  那些弟子不能,长老也不能。

  那还能有谁。

  不是裘桐,就是裘召。

  四人回到就近酒楼的一侧,灯影和月色下,薛妤看向寸步不离跟在身侧的溯侑。

  她这一侧首,地上细瘦的影子便被拉长,与男子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像是两团于深海中纠缠着绽放在一起的海草花。

  溯侑蓦的绷了绷下颚,耳尖微热。

  “不用再查了。”薛妤微微低叹一声,道:“先回去吧。”

  “接下里的几天,螺州城不会有什么动静了。”

  溯侑握在剑柄上的长指难耐地动了动,倏而开口,道:“那些画像,可以截下来。”

  “截下来也于事无补,执法堂未必不会再派一批人过来重新画几份。”薛妤动了动唇,半晌,勾着嘴角笑了下,道:“好在,十年前打过交道的那些人,你也熟悉。”

  “大不了,就再打一次。”

  ===

  相比于这边久别重逢,螺州州府内的一处敞院,灯火通明。

  守卫们披着盔甲,握着刀剑,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伺候的下人们远远避着这边走,半句话也不敢多说,连走路的声响都刻意放得小心翼翼。

  螺州知府恭恭敬敬陪坐,呼吸声落得缓而轻,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不知借着倒茶的功夫起身看了多少次上首几人的脸色。

  与他一样忐忑的还有执法堂的张长老。

  终于,裘召重重放下手中茶盏,在安静的房内落出清脆而突兀的一声响。

  知府和张长老对视一眼,心同时提起来。

  裘桐掀了掀眼皮,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书卷,凛着嗓音道:“裘召,耐心点。”

  “朕教过你什么,这么快便忘了?”

  若说十年时间在修仙人眼中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那在不能修仙的凡人眼中,时间便真是掰着手指头过的。

  从弱冠到而立之年,裘桐身上的那股阴郁气质渐渐的散了,十年积淀,他成了皇城百姓口中的仁圣之君,就连身体,都好似在药物的滋养下有了好转,不再是病恹恹的模样。

  唯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知他褪去伪装的背后,那双阴沉沉的眼,十年如一日。

  其中就包括裘召。

  他很快偃旗息鼓,道:“皇兄,臣弟没忘。”

  “可好不容易等来今年的机会。”裘召忍不住站起身来,压着声音道:“皇兄,你想想,我们还能等多少个十年。”

  这话,像一支短箭,精准无比地扎进了裘桐的心中。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将书倒扣在桌面上,道:“这些,朕不知道?”

  恰恰相反,他比谁都明白这句话中的含义。

  三十出头的年龄,他已在头上找到了新生的白发,这代表着什么?

  以他的心性,当时都深深吸了两口气。

  于是他知道,有些事,再危险,再艰难,也要开始做了。

  可扪心而问,裘桐确确实实,心有顾忌,不想跟薛妤为敌。

  薛荣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他的死在意料之中,可那封信,裘桐心里没底,他不知道薛妤有没有发现。

  若是发现了——

  裘桐不由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就在气氛最僵滞之时,外面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知府目光一凝,扬声问:“何人?”

  回答他的不是恭敬的自报家门,而是“砀”的一声,大门由外朝内被人推开,霎时间,四双眼睛同时看过去。

  只见月色如水,夜色似纱,女子散着及脚踝的长发,头顶松松挽了个天仙髻,上面斜斜插着三五根华贵摇曳的金钗,整个人只披了层薄纱,一双玉臂环着液体般游动的绸缎与彩带,两只玉足无知无觉地赤着,进来的瞬间,带起一阵勾人的香风。

  她生得极美,那种美媚到每一寸骨子里,偏偏一双眼纯得如林间麋鹿,那种矛盾到极致又恰到好处的交织,是勾魂的利器。

  这样的女人,在座没一个男人敢说不心动。

  “璇玑。”裘桐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道:“坐过来。”

  其他人低眉顺眼地收回视线。

  璇玑缓步行至裘桐跟前,而后半蹲下来,一侧身,满头青丝便垂落在他膝头。

  这个姿势,裘桐只需一低头,一垂眸,便能将那张娇媚的美人面看个清楚。

  很快,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她唇边,勾出一缕血迹,问:“受伤了?”

  璇玑仰着脸望他,一双眼懵懂,随后在他的掌中轻轻写下几个字。

  ——圣地传人。

  感受到手中渐次落下的笔画,裘桐手掌抚过那张千娇百媚的美人面,哑声道:“委屈你了。”

  璇玑摇摇头,不知何为委屈。

  见状,裘桐不由得顺着她满头青丝抚到尾,像是被那样柔顺的触感取悦到了似的,他不由得眯了眯眼。

  不得不说,璇玑这张脸,这身段,放眼美人最多的皇城,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裘桐身为人皇,身份再如何尊贵,说到底也是个男人,男人会有的心思,他也有。

  可若真要说起来,除了这幅容貌,最叫裘桐满意的,则是璇玑这才从飞天图中才诞生没几年,是非不分,只知道全身心依赖他的性格。

  想一想,她身为图灵,有非凡的战力,勾人的美貌,这天上地下,无处不可去,她却跌跌撞撞的只奔向他一个的怀抱。

  这如何不叫人动容。

  更何况,她还能吸收血气,于他,于龙息,都有大用。

  须臾,紧闭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这一次,没等螺州知府出声询问,外面的人便自报了姓名:“陛下,是臣,白诉。”

  “进来。”裘桐道。

  白诉捧着十五六张画像走进来,目不斜视地放到了案桌上。

  裘桐屏了屏呼吸,伸手拿过最上面那张画像。

  只看一眼,便皱了眉。

  原因无他,这寻常百姓,会作画的还是少,看在银钱的诱惑下画出来的东西,用一句“缺胳膊少腿”来形容都不为过。

  裘桐连着翻了四五张,不是鼻子歪了,就是眼睛一大一小,再不就是手指如萝卜般粗胀。

  说难听点,画上的人,比深宅扫地的仆妇都不如。

  总而言之,没一张是能看的。

  裘桐面色冷下来,才欲开口斥责,便看到了第七张。

  他目光一凝,将手中那叠不知所谓的画像轻飘飘荡到一边,而后拿起案桌上那张细细观看。

  其实薛妤的模样没变。

  足以令人一眼看出来。

  可裘桐却拧着眉看了许久,从她冷淡的眉眼,到挺立的鼻脊,再到不点而红的朱唇。

  他像是隔着张画纸,在眯着眼打量另一个人。

  半晌,他仰了下头,呵的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画像拍到桌面上,心想,人倒霉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裘召没忍住,走上前看了一眼,只一眼,便咬牙道:“果真又是她。”

  “怎么哪里都是她!”

  而后,一只玉手从裘桐的膝头伸出来,璇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看了看。

  不得不说,那位画师的技术不错,虽比不上皇宫里伺候的,可也是有模有样,该画的,一样不落全画了下来。

  女人都有种天生的第六感,璇玑虽才入世没几年,却也知道,什么叫男人的反常。

  裘桐他的性格摆着,身份摆着,惹他不悦,与他作对的,全死得无声无息,而那些与他身份相当,能对他构成威胁的,要么维持着良好的关系,要么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璇玑还是头一回见他因一个女子,露出这样恼怒却无可奈何的神情。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画纸,仰着头去亲了亲裘桐的下巴。

  裘桐将她的手指抓在掌心中揉了揉算作安抚,而后略显冷淡地推开了她。

  一刻钟前,他才因为璇玑不谙世事的纯真性格而感到愉悦,一刻钟后,就俨然变了番心思。

  裘召咬牙问:“皇兄,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要避开吗?”

  “怎么避?”裘桐睁开眼,嗤的笑了一声,声线凉薄:“避无可避。”

  “龙息蕴养十年,不容有失。”

  “十天后,再吸收一次血气。”

  “在这之前,谁也别去给朕招惹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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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簌簌,山脚的小院里堆了一层枯黄的落叶,薛妤和溯侑回来时,天边已经泛出晨光,朝年和沈惊时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作伴聊天。

  薛妤一路直奔书房,脚步跨过门槛的时候停了停,看向另一边。

  溯侑抱着剑立在古树下,微闭着眼,肤色冷而白,高高地束着羽冠,跟当年那个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破案的少年,确实不大像一个人。

  薛妤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

  她性情淡漠,朝华和愁离这种她一手培养起来的都尚且只说正事,少有单独相处的时候,而朝年这种永远长不大的少年性格,让他一个人说话,他都能自顾自说到天亮,她被吵得头昏脑胀,有时候恨不能避着走。

  曾经的松珩,他一心奔着他的苍生,看向她时,往往带着愧疚的眼神,偶尔出现,也是有事相求。仔细数下来,没正儿八经待在一起多久。

  可溯侑,他不大一样。

  跟朝年不一样,跟沈惊时不一样,跟松珩更不一样。

  十年前,他用笨拙而稚嫩的手法为自己画了个阵法,要替她将九凤引出来,之后,他顶着生长期抽筋敲骨的痛守在云迹酒楼,发现事情不对后近乎执拗地闯了昭王府,被救出后硬撑着一口气,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抱怨,不是邀功,而是告诉她湖里有蹊跷。

  短短两个月,她的结案报告都是他写的。

  回邺都后,她说一声寄予厚望,他便二话不说进了洄游,仅用十年就破镜而出。

  进去前,他给朝年留下了本令他痛苦不已的手册,也留下了人皇给的那些丹药,想着为她抵天机书的罚款。

  诚然,薛妤根本不需要这些,任务她能完成,罚款她也交得起。

  可这份心意,她确实,从未感受过。

  这人一剑惊鸿到她面前时眼尾还勾着桃花般的笑意,方才回来这会,是完完全全看不见了。

  薛妤皱了皱眉,半晌,提唇道:“溯侑。”

  溯侑睁开眼,看向她,像是确认什么似的顿了顿,方道:“臣在。”

  “跟过来。”

  门在身后合上,薛妤点了点简陋的木桌,示意他去看自己整理出来的前几次任务。

  溯侑踱步过去,一页一页翻过那些手册,下一刻便发现,十年前他亲自写下的结案报告下,连着三个任务都是一片雪白,其中一个只提了寥寥一句话。

  ——沧州结案书。

  俨然还没开始动笔。

  那像是专为他而留的一个空白。

  所以,她还记得。

  记得十年前的案子。

  记得那篇结案报告。

  也记得,他的姓名。

  屋内陷入安静中,只偶尔有几声轻微的纸张翻动声,屋外天光大亮时,溯侑抬了下眼,捏着墨笔的指节根根瘦削。

  洄游是个好去处,四大守卫教他仁义,忠诚,守礼,可他骨子里仿佛天生就流淌着不安分的东西,一见到她,他几乎是无师自通的会了审时度势的示弱和不择手段的谋取。

  一瞬间,溯侑觉得自己这十年好似没有任何长进。

  再好的秘境,再好的师长也救不了他。

  他真是。

  真是见不得她身边有更亲密的男子。

第46章

  天才亮,山上就下起绵绵细雨来。

  小小的院子笼罩在烟雾和水汽中,朝外远眺,眼中是含蓄朦胧的一片,不远处掉得只剩零星几片叶子的树干肆意舒展着,远远望去,像一幅幅触角爬满天际的寂寥古画。

  沈惊时看了眼薛妤的小书房,似笑非笑地问一边站着百无聊赖的朝年:“你家女郎做任务,你就搁这干站着?”

  朝年挺了挺胸膛,说得理所应当:“往常肯定不这样,但这不是——”他指了指先前溯侑靠过的树干,道:“溯侑来了么。”

  “他一来,女郎说的话,就完全不是我们能听懂的了。”朝年斜着看了眼沈惊时,道:“方才问你,你不也说没想法吗。”

  沈惊时左脚换右脚站着,一副万事不上心的样子,可在听到“溯侑”二字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顿了下,像是确认什么似的,他重复着那两个字:“溯侑?”

  朝年纠正他:“现在应该叫殿前司指挥使。”

  “我觉得以他这种进步的速度,再陪女郎接几个任务,用不了两三年,就得被升为公子了。”

  “是十年前审判台上的那个溯侑?”沈惊时无视他砸下来的一长串话语,挑着重点问。

  朝年稀奇似地反问:“怎么?你认识?”

  沈惊时筋骨匀称的长指一下下落在自己的眉眼处,须臾,笑道:“难怪呢。”

  “难怪什么?”

  沈惊时眉尖一挑,道:“十年前我们十几个进羲和牢狱的时候,我便听说了,我们这一批里,有个长得最好,行事最凶的,一问名字,叫溯侑。”

  他忍不住啧的一声,指尖从眉眼处一路画下来,最后悬悬地搭在下巴上,璀然笑着说:“我当时还纳闷呢,我这张脸,也算从小被人夸到大,怎么临到死还被人抢了风头,当时还可惜没能遇上他,认真比一比。”

  朝年万万想不到一个人惦念一个人十年之久,竟会是因为这种原因,他张了张嘴,半晌,冲沈惊时比了个“你厉害”的手势。

  哪知沈惊时像是没看见他脸上难以言喻的神情,他看向朝年,正儿八经道:“现在真人我看过了,长得确实,当得上“颜色盛极”这四个字,然世间有千万种美,你今日评一评,谁更俊朗潇洒些?”

  “沈惊时。”朝年用了种一言难尽的语气,幽幽道:“你何必呢。”

  平心而论,溯侑和沈惊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长相,一个是渲染到极致的浓墨重彩的一笔,那种容貌甚至有种惊心动魄的侵略感和攻击性,一个则是山间肆意的风,枝头抽出的春芽,懒散潇洒,疏朗明媚。

  可若真论起长相,五官,风韵,沈惊时确实不如。

  他又补充了句:“你这不是,自找打击么。”

  小院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这两个越聊越不知收敛,也没捏什么小术法防人去听,于是那些话语,便一字一句的落到薛妤和溯侑的耳朵里。

  薛妤放下手中的卷轴,她身子往后稍倾,脊背微微松了力,像是中途休息,又像是突然来了兴趣一样听外面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

  见此,溯侑睫羽倾覆下来,手中握着的笔顿了再顿,彻底写不下去了。

  “溯侑。”薛妤倏地开口,她用食指指尖哒哒点了点另一侧手背,她问:“那几个案子的详情,你看完了没?”

  提及正事,男子搁下手里的墨笔,而后颔首,音线透出一种山风般的清冽:“都看过了。”

  “行。”薛妤颔首,站起身来,道:“跟我出门一趟。”

  书房门打开,门外那两个顿时没了声音,朝年一看两人脸上的面纱,问:“女郎,你们是要进城?”

  薛妤没给他往下争取同行的机会,她看了眼头顶灰蒙蒙的天色,道:“若是不出意外,佛女会在今夜之前赶回来,你们两个留在院子里,别让她等空。”

  沈惊时挑了下眉,和朝年一前一后应下。

  乌云沉沉,雨势渐大,薛妤和溯侑在雨下大之前踏上了坐落在螺洲城正中心的沉羽阁。

  沉羽阁建有六层楼台,层层飞檐渐次,落在雾蒙蒙的烟雨中,宛若一座高耸入云的琉璃仙殿。

  沉羽阁总部建在皇城,后在个个州城开有分阁,财大气粗的程度,令绝大多数的同行咋舌不已。

  阁里包罗万象,既有可谈论绝密事的厢间,也有琳琅满目的珍宝拍卖所,上至朝廷圣地,世族家长,下至商贾千金,官家夫人皆能在内挑选到心仪之物。

  “沉羽阁不设门槛,不拘身份,只要看上了东西,出得起价,便能成两相欢喜的局面。”薛妤眨了下眼睫上的水雾,凝望着仿佛在天宇上沉浮的楼阁,又瞥过来来往往,目不斜视进楼出楼的人,道:“沉羽阁的掌家人,是个有胸怀,有远见的人物。”

  “女郎来此地,是为了买飞天图的消息?”溯侑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又无动于衷地收回来,声线稳而沉。

  薛妤率先踏上通向楼阁的阶梯。

  她今日穿了条斑斓绿的长裙,上阶梯时用手提着裙摆,衬得手指骨节柔细而匀称,裙边随着溅起的水珠开合,像一朵朵在晨曦中绽放的尚带着露珠的牵牛花。

  溯侑跟在那朵曳动的花后面,一步一顿。

  “飞天图的消息是顺带的。”薛妤很快道:“飞云端,听说过吗?”

  洄游是为了培养邺都的能臣,既是能臣,便要知时事,通古今,因此有一段时间,溯侑被圈禁在一个只有盏油灯的狭小空间中死记常识。

  他记性好,几乎是过目不忘,因此“飞云端”三个字一出口,便很快的想起了相关消息。

  所谓“飞云端”,顾名思义,是这个世界给有所作为的年轻人一个飞跃的机会,说是一场天大的机缘馈赠也不为过,这世间秘境千万,可没有哪一个,吸引力比“飞云端”大。

  当初,羲和圣地能成为圣地之首,是因为圣地内有着两样真正的圣物。

  一为天机书,二为扶桑树。

  一个洞悉世间事,一个则是世间生灵命脉汇聚所在。

  而这“飞云端”,便是扶桑树每隔五百年放出的一场浩大秘境,这入秘境的门槛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正是按照接过的天机书任务数量、难度来的。

  像妖都的那些大妖,他们一个任务也没做过,平时潇洒厉害得不行,可这个机会,他们不可能放过,肯定是要来参加的,怎么参加呢。

  交钱。

  出生到现在,每次不曾理会的任务清算,次次叠加,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分都少不了。

  要么交钱,要么硬气走人。

  因而每回“飞云端”开启前,妖都那些大妖的脸色,总是格外精彩,好看。

  薛妤见他心中有数,转动着手中的团扇扇柄,说起了跟邺都有关的另一件事:“飞云端的入口,开在邺都。”

  按理说,这飞云端是该开在羲和的。

  可正所谓一份付出一份收获,当年六圣地商议妖都不管的烂摊子时,一致往当时的邺主身上瞧,虽未开口明说,可那眼神中的意思,不外乎是在说,管鬼是管,管妖也是管,别处确实有别处的难处,这事,要不就邺都接了吧。

  当任的邺主眼一冷,脸一肃,二话没说,拿出了几本记账的手册,人手一份发了下去,道:“你们自己看看,每月,每年,人间犯事的小妖有多少,看完再这样轻飘飘说话。”

  众人一看,确实多,多到最开始打眼神的昆仑掌门都开始尴尬地抚着鼻脊眯眼,半晌,他坦诚道:“不是我们强人所难,是其他圣地确实不合适。羲和长有扶桑树,那些妖万一犯事,逃出个一两个,对人间,对我们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灾难,再说昆仑,昆仑是孕育之地,门下弟子众多,很多都还是才入道的闷头青,怎好在群妖中成长。”

  北荒当任的是位女佛主,她气质温和沉静,思忖良久,也跟着摇头,道:“北荒修佛道,喜静,诸多杀戮之事会影响心境修为。这事,北荒确实也不适合。”

  在座诸位便又看向没有出声的赤水和太华。

  赤水的主君数万年如一任,一听“犯了罪的妖”这几个字,便横起了眉,冷哼道:“这有什么好商议的,既然敢犯罪,那便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依我看,不如全处理——”

  “好了。”女佛主打断他,看向太华主君,道:“太华呢?可能腾出空来管一管这事?”

  太华主君闻言,掀了掀眼皮,没什么好气地道:“腾不出手。太华管人间各“气”,怨气死气杀气,忙得乌烟瘴气,没人帮就算了,怎么想的你们,还指望给太华再找点事做?有这份关心,怎么不多给太华送点灵脉灵宝来。”

  他这话一落,在座纷纷挪开视线。

  最后没办法,事情还是落到了邺都头上,当时羲和主君先是郑重其事朝邺主做了个礼,道:“我等既生在圣地,又担了大任,便总有无可奈何的时候。邺都为世间做的贡献,我等铭记在心,必不会忘。”

  邺主还要说话,便听羲和主君道:“这也是扶桑树和天机书的意思。”

  邺主没话说了,他朝羲和主君比了个“你们厉害”的手势,窝回座椅上绷着脸不出声了。

  羲和主君便又道:“每年,我们五家各出一条灵脉。”

  邺主的脸松动了些。

  羲和主君笑了笑,又道:“扶桑树说,日后飞云端都开在邺都。”

  飞云端开在邺都,便代表着每一回,飞云端里最神秘的秘境之渊会多给邺都两个名额。

  那地方,可不是谁都能去的。

  这相当于,每过五百年,邺都便能多出两位栋梁之材,若是时间过个千年,万年……

  邺主算了算账,随后站起来,正儿八经地朝羲和主君回了一礼,话说得那叫个冠冕堂皇:“能为苍生出力,邺都义不容辞。”

  薛妤话说到一半,并没有再接下去,而是当先一步踏进沉羽阁中。

  她和溯侑风姿无双,气度高华,迎客的门童便顺势将他们往里引,才要说话,便见薛妤执着令牌在他们眼前晃了晃,开口道:“天字厢间,带路。”

  当前的那个神色一凛,迅速朝前引他们走了一条人最少的路,言语间毕恭毕敬:“这是直通五楼的路,我引姑娘、公子过去。”

  天字厢房比别处大许多,或者说,整座沉羽阁内藏乾坤,无处不精妙,无处不宽敞,就连脚下踩着的绒毯,都引着金线,真正的视金钱如粪土。

  因为常做谈事之用,厢间分为里层和外层,这两层中间只隔了层施加了特殊术法的水镜,里层的人可以坐着将外层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这样的设置,专给那些不便出面谈事又不放心要来看看的大人物准备。

  薛妤到的时候,这厢间里还没人,她兀自进去坐在里层的凳椅上,抬眼看向言行举止皆无可挑剔的溯侑,接着说起方才的话:“飞云端开在邺都,入口一开便是十年,在这期间,各方势力如云流般涌入,为了接应家中孩子,门中弟子,许多人并不会离开,而是在邺都附近平地起高楼,守着入口。”

  毕竟,这样的盛况,若是能在飞云端里得到什么造化,便是能荫及家族门派的大事,连圣地都做不到平常心对待,更何况别人呢。

  “所以沉羽阁想跟邺都做场交易。”薛妤提了提唇,道:“沉羽阁的掌家人想在邺都入口外建一座分阁。”

  她一说,溯侑便懂了。

  首先,能去飞云端,接到天机书任务的,都是青年才俊,而这些青年才俊后面,站着整个世间近八成的修仙世家,门派。只要飞云端一开,不论是隐世多年的古老家族,还是往日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妖都,全部都会现身。

  这些门庭,不差钱,不缺钱。

  他们挥金如土,不将钱财放在眼里。

  这样的机会,是个人都心动,可问题是,入口它在邺都。

  邺都作为圣地之一,不说像羲和那样古板严肃,可要在入口建一座楼,也需要相当大的魄力。

  “女郎的意思是,这楼可以建?”溯侑问。

  “这事我与父亲商议过了,能不能成,全看他们拿出的诚意,以及能开出怎样的条件。”薛妤说着,将手中的团扇轻轻放在眼前的小几上,道:“这事没个定数,我便不出面谈了,等下你去。”

  溯侑唇抿成了直而冷淡的一条线,他有时候觉得,薛妤这样的性格,太吃亏了。

  他有着怎样敏锐的直觉,自然能察觉到她一视同仁下细微的转变态度,从他用引妖阵想引出九凤那天,到他贸然闯昭王府,她对他,便是这样不遗余力的栽培。

  她在给他最好的锻炼机会。

  但凡有人对她用上了真心,她察觉到了,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可行动处处皆回以真诚。

  这种藏于冰霜下的真诚,动人,可也容易被人辜负。

  就如同她当年带着他做四星半的任务,他若是行差踏错,她将完不成那个任务。之后入洄游,她更是一句话没说,没说入洄游机会难得,即便是她,也需要问过邺主,跟下臣商议,若是他两百年都战胜不了守卫,她也会承受非议,说她任人不善,竟会相信一只妖鬼。

  再比如这次,若是他贸然应下对方的一个或两个要求,邺都便会遭受损失。

  她不会让邺都承受这种错误,她只会自己掏钱掏物补偿。

  可这些,她不说,外人心思若不通透,也未必能知道,于是当真以为她手能遮天,做什么都是容易的。

  溯侑顿了顿,没有立刻应下,须臾,他看着薛妤的眼,正色道:“此乃大事,臣恐行差踏错,令女郎失望。”

  “溯侑。”薛妤唤了他的名字,道:“我身边之事,桩桩如此,日后更凶险,将会面临无数退无可退的生死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