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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

  若是换一个人来听这话,多少会认为她在蓄意敲打,强人所难。而溯侑,他垂着眼,心想,即便如此,她也不直言说句实话。

  若说他尚弱小的十年前,薛妤对他是欣赏,是肯定,是引导,那么此时,他实力乍显,羽翼颇丰,她对他便是锻炼,磨砺。

  这是薛妤培养人的方法。

  是最快能将人雕成美玉,也最容易令人心生不满的方法。

  既然如此。

  溯侑道:“臣领命。”

  他想,既然如此,他便将自己磨砺出来,做她身边最锋利的刃。

  他没有那么好的心肠,没有那样大的容人之量,所有不识好歹,妄图恩将仇报的人,通通别想有什么好下场。

  薛妤以手支颐,眼尾稍稍往上,弯出一点罕见的笑意来,她道:“你是殿前司指挥使,背后站的是邺都,有些话该如何说便如何说,该如何做便如何做。”

  “眼下,是人家有求于我们,人家都不惶恐,你恐什么。”

  “去吧。”

  溯侑黑沉沉的眼落在她眼尾那点欲落不落的笑意上,而后转身,步入外间。

  他问自己,他恐什么。

  答案是。

  ——他仍觉得自己低微如尘埃,怕自己令她失望,受她冷待,被她厌弃。

  那种情绪,在她身边待得越久,便越深越重,时时翻涌,片刻不停歇。他被逼得退无可退,装着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样,时时绷着根弦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理智。

  溯侑颇感荒唐地闭了下眼,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荒谬的盛大的魔怔中。

  门从外面被人推开,进来的男子约莫不惑之年,身材矮小,生了双带笑的眯眼,看着很是圆滑慈善。他像是提前得知了消息,进来后先是朝溯侑拱了拱手,又朝里间的方向做了一礼,方自我介绍道:“问两位仙长安,鄙人乃沉羽阁当家之主,今日应邀前来商议分阁之事,不知今日来商谈的仙长是哪位大人?”

  溯侑几乎是没有任何迟滞地收敛心绪,他笑着回了一礼,而后顺势坐到沉羽阁当家对面的座椅上,姿态大方,从容不迫:“邺都殿前司指挥使,溯侑。”

  沉羽阁遍布各地,什么生意都做,其中就有收集讯息这一项,沉羽阁当家一听“殿前司”三个字,便知里面坐着的那位是谁。

  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的掌家人顿时来了精神,略一寻思,就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意思。

  他正襟危坐,搓着手呵呵笑了两声,一边观察眼前的年轻人,一边道:“今日两位大人前来,肯考虑先前提议,沉羽阁上下真是不甚欢喜。”

  他说这些客套场面话时,对坐气宇非凡的男子并未搭话,他挑着眼尾笑,瞳仁里的温度却是凉的,甚至看久了,有种冷眼旁观的凉薄意味。

  掌家人一生阅人无数,这才坐下没多久,便出于直觉的感受到了压力。

  “圣地是大家,我沉羽阁虽没闯出什么名堂,可也做了上千年生意,还算有些信誉,今日相商,必定拿出诚意,促成此事。”说完,掌家人豪爽地扯过一张纸,提笔写下数行字,而后递给溯侑,道:“大人看看,我沉羽阁愿出这个价。”

  溯侑只扫了一眼,仅仅只有一眼,指节便摁在那张纸上,似笑非笑别开了目光。

  他脊背抵在椅背上,肩膀线条流畅,是一种几近放松的姿态。

  可事情才开了个头,他便开始放松,沉羽阁掌家人眼神一凛,几乎能听到他说,你这都不用谈了,没什么好谈的。

  事实上,溯侑是这个意思,可他表现得得体,只是微微撑着手掌朝前倾了倾,将纸张缓慢地推回到沉羽阁掌家人手边,声线甚至还是含着笑的:“家主,我今日坐到这里,便代表了邺都的诚意。”

  “相应的,沉羽阁也该拿出真正的态度来。”

  沉羽阁掌家人暗暗吸了一口气,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挑不出丝毫瑕疵的脸,心道,何谓笑里藏刀,绵里藏针,这便是了。

  腹诽归腹诽,可这第一次出价被看不上十分正常,沉羽阁掌家人眯着眼,倒也没说什么,而是又提笔在方才的字后多加了几行,再次将其推至溯侑眼前,严肃了神色道:“指挥使,您再看看,这个价格,说实话,不算低了。”

  溯侑眼尾笑意恍若更深了些,他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白纸上的黑字上,垂眼朝下看时,眼睫轻扫,姿态怡然,却自有一股不必言说的压迫之感。

  良久,他指尖在桌沿上点了两下,像是没了周旋的耐心似的掀了掀眼皮,提唇道:“家主,沉羽阁是要在邺都门口建分阁。”

  他一字一句落得不轻不重,自带着种提醒的意味,意味却不深重。这样的姿态,仿佛在说,邺都不差钱,这事能成是皆大欢喜,不能成也无甚影响。

  可对沉羽阁来说,这个机会很难得,也很重要,值得下血本去争取。

  沉羽阁掌家人觉得棘手,他咬咬牙,也没再去看那张纸,而是盯着对面年轻人耀眼到近乎灼人的眉眼,踟躇半晌,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道:“在这些的基础上,再加五千万灵石。”

  说完,他苦笑:“这个价格,放眼寻去,再找不出第二家能出价的了。”

  这一次,溯侑终于敛了笑色,他掂了掂手中的纸,道:“家主,你我心知肚明,很难有第二个圣地愿意任外人在自家门前盖一座楼。”

  这话能怎么接。

  沉羽阁掌家人嘿了两声,一双眼眯得只剩两条缝,道:“指挥使觉得如何?”

  “家主,我实话说。”溯侑掀了掀唇,道:“还差了点意思。”

  沉羽阁掌家人胸膛接连起伏几下,不知是紧张的,还是气的。

  他知道跟圣地谈条件会很艰难,但没想到会这样艰难。

  这位指挥使声名不显,非那两位成名已有段时日的女指挥使,资料上说,他不过两百余岁,颇受邺都那位继承人看重,一直带在身边培养,初见时以为是凭借着脸和身段得来高位,今日三两句话下来才知,竟是靠的真本事。

  真的能说成假的,白的能说成黑的,最叫人难以揣度的是那态度,根本叫人无从捉摸。

  不过想来也是,圣地是怎样的门庭,能在里面任指挥使的,哪能是碌碌平庸之辈。

  沉羽阁掌家人舔了舔唇,声音稍梗:“指挥使,沉羽阁绝无冒犯圣地之意,楼阁会建在圣地门外,届时调去帮衬的也都是有分寸,有规矩的人,这对邺都内外的正常进出和生活不会有丝毫的影响。”

  溯侑不置可否地含笑点了点头,他垂着眼抿了口热茶,方道:“家主,生意不是这样谈的。”

  “不说对邺都有没有影响,你想想,若是这事成了,飞云端十年,这十年期间,沉羽阁能赚多少?”

  “或者说,借着圣地之名,沉羽阁的名声能不能彻底在世间打响?”

  这两句话,每个字都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沉羽阁掌门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翻了翻手掌,道:“指挥使直说吧,差点意思,是差多少。”

  他死死地盯着溯侑的神情,发现在这样的关头,他脸上都没露出什么真实的情绪和波动,仿佛从始至终,激动的紧张的只有自己一个。

  “再加五千万。”

  简直狮子大张口。

  沉羽阁掌家人彻底沉不住气,他直言道:“指挥使,这个价格太高了,我们恐怕不能承受。”

  “是。”溯侑欣然承认,他刻意低着嗓子说话时,有种引人深思的韵味:“可这楼,不止存十年。飞云端也不会只开一次。”

  “沉羽阁分阁众多,总有遇到竞争对手争不过的时候,而开在飞云端的那一家,仅一家,便足以保沉羽阁长长久久,世代无忧。”

  听到这里,沉羽阁掌家人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无所谓的时候是真无所谓,可若是有心劝人,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每个低低的气音,都在逼人就范。

  “我言尽于此,剩下的,家主再想想。”

  沉羽阁掌家人眼神变幻不定,最后念了好几句清心经,才要硬着头皮从牙缝里挤出个好字,便见溯侑伸出手掌在半空中示意了下,道:“还有一件事。”

  他看着对面掌家人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得道:“是小事。我们这边需要飞天图的资料。”

  相对如流水一样撒出去的财来说,这确实是件小事,沉羽阁掌家人心中松了口气,道:“可以。”

  他抓过那张纸,提笔将所有条件写在上面,这才珍而重之交到溯侑手中,道:“指挥使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溯侑一字一字扫过去,须臾,璀然一笑,语气全然温和下来:“恭喜,沉羽阁得偿所愿。”

  在这期间,薛妤始终端坐在里间,她观察着他的神色,看他从始至终游刃有余,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引导一只驰骋商场的老狐狸步入旋涡。

  有手段,有魄力,还有非常好的估算能力,可以说,他精准的踩在了沉羽阁最后的出价底线上,甚至还稍稍越过雷池几步,又凭借寥寥数语扳了回来。

  那是一种极其强大的掌控能力。

  直到那位掌家人离开,溯侑收回笑意,带着那张纸步入里间。

  薛妤看着下一刻出现在眼前的男子,不由得想起,他们出来之前,朝年说的那几句玩笑话。

  “女郎。”溯侑将手中的纸页递到薛妤手边,道:“这是沉羽阁最终开的价。”

  薛妤随意扫过两眼,视线落回他脸上,没说满意与不满意,只是道:“我觉得朝年说得对。”

  “沈惊时他。”

  “确实在自找打击。”

第47章

  ——“沈惊时他,确实是自找打击。”

  从沉羽阁回来的路上,风声飒飒,雨停了又下,这句话在溯侑脑子里不知转了多少次,每个字,连她含笑的尾音,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甜蜜。

  每转一次,便觉得目眩神晕,随后从四肢百骸涌上一种事态脱离控制的惊惧与茫然。

  他忍不住告诉自己。

  一句话。

  不过是她随口一句话。

  直到那道倩影踩着风尘雨露跃进那座小院,溯侑才霍的绷了绷指尖,抬眸望向天穹上堆叠的乌色云层,极快地闭了下眼。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行至院门口,诸多繁杂的情绪一一被镇压,溯侑转瞬间套好了张面具,发现朝年在里面堵着,他横着剑推开院门,问:“做什么呢?”

  朝年指了指里面,道:“佛女到了。”

  溯侑了然,他进了小院,发现薛妤和善殊并未在书房相谈,而是就着院内的石桌坐着,面前摆了高高两摞册本和纸张。

  善殊捧着茶盏轻抿,认真听沈惊时不甚走心的回禀,时不时低低问一句话,薛妤则捏着他们才从沉羽阁带出来的关于飞天图的资料从头扫到尾,看过一遍后拧着眉又看一遍。

  等薛妤终于放下手中的册本,善殊指尖摁在眉尖小幅度转圈,一副头疼的模样,笑得颇为无奈:“这几日,沈惊时给阿妤姑娘招麻烦了,是我的不是。”

  薛妤的视线在沈惊时那张玩世不恭的俊脸上转了两圈,动了动唇,道:“无事。不算麻烦。”

  不算麻烦的意思。

  善殊都无需深想,便知背后这人肯定是不太老实。

  “沈惊时。”善殊回眸看向他,道:“你给我站好些。”

  沈惊时抚着高挺的鼻梁,笑得格外勾人,声线懒懒散散的提不起精神:“知道了,佛女殿下。”

  一个敬称,愣是被他稀奇古怪的咬字方式拆得七零八碎,听起来很有一股独特的风韵。

  薛妤见状,不由多看了沈惊时两眼。

  沈惊时不避不让,眼底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盈满了笑,他对谁都这样,没骨头一样舒展不开的散漫,笑起来只让人觉得是天生随和好相处的脾性。

  薛妤见过的笑有许多种,在她面前展露美貌的亦不在少数,唯独很少见沈惊时这样的人。

  不论是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展露出来的笑意,都是放松而轻快的,全然没考虑什么身份,地位,得失。

  一句话,想这样说,便这样说了,面对一个人,想笑就笑,想不搭理便不搭理了。

  吸引善殊的,大概就是那股率性而为的洒脱。

  果然,善殊一听,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干脆转回去看手中的卷轴,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此时,朝年“嗷”的叫了一声,又猝然止住,梗着脖子像只惨叫到打鸣的公鸡。

  一时间,四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朝年的视线顺着自己胸膛,一路落到腰间后两根肋骨的位置,脸上是因为疼意狰狞到扭曲,又硬生生憋到一半不敢发作的复杂神情,他看向溯侑,抽着凉气道:“指挥使,你的剑。”

  溯侑骤然清醒,他难得现出点出乎事态之外的怔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薛妤和沈惊时四目相对,触到后者那双含笑的明光熠熠的眼时,他眼也不眨,用剑尖重重抵了下朝年的肋骨。

  那一下。

  朝年觉得自己两根肋骨被骤涌的风暴粉碎了。

  “抱歉。”溯侑舔了舔干燥的唇,垂眸哑声道:“我没控制好。”

  这可真是稀奇事。

  一个能挥出一剑碎飞天那种气势的剑修,居然会连这种力道平衡都把握不住。

  朝年惨声呻、吟,捂着眼道:“行,我离远点,您可别再误伤了,再来一次,我真是命都要去掉半条。”

  说罢,他扭着腰一瘸一拐地挪到离薛妤不远的石墩处。

  经历这样一番小插曲,薛妤转而看向溯侑,无比自然地道:“你过来,看看飞天图的详细介绍。”

  溯侑却踟躇着不敢近她的身。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又格外矛盾的心情,翻江倒海的闹腾。

  若说前两日还可以自欺欺人,堂而皇之地为自己的反常寻借口,说是十年幽闭,再见到她,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轨,因此稍有情绪波动,实属人之常情。

  可之前呢,方才呢。

  他是妖,生来没感受过爱,于是也不知什么叫心动,只是骨子里的强大本能在叫嚣,让他止步,让他清醒,让他退回原路。

  他甚至有预感,在一片迷蒙黑暗中,自己已然站到了断崖之巅,身后狂风呼啸,风雨如剑,唯有前方是暖光,是归港,可再往前踏出那两步,甚至一步,他从此将彻底失控,再无退路。

  溯侑握着剑身的手掌松了又拢。

  薛妤说完便低了头,专心致志整理手边的册本,侧脸氤氲在一团柔光中,对他烦乱成麻的心思毫无所觉。

  溯侑眸底藏着深不见底的黑,缓步踱到薛妤身侧,他骨节白而匀称,筋骨分明,捏着那本册子沉思时却仿佛自有一股从容镇定的气质。

  半晌,他放下手册。

  薛妤闻声抬眸,看着摊在眼前的纸张,道:“飞天图神秘,久不出世,沉羽阁给出的消息也只有这寥寥几句。”

  她指尖落在几行小字上。

  ——十年前诞生画灵,灵身为女。

  ——此类灵物有汇聚血气,凝聚血珠之能。

  ——图像真身能诱人入画,查人记忆,辨人过往。

  统共三句话,那日飞天图大张旗鼓出现,已经被他们猜出了两条。

  说白了,这些资料太虚,太空,换个人来看,怎么都是团团乱转,束手无策,即使是薛妤,溯侑和善殊,面对那张纸,脑子里也多是连猜带蒙的设想。

  薛妤端着茶抿了口,又落回原处,沉思半晌,皱眉道:“飞天图有吸收血气的作用,可它本身不需要这些,那么两日前的夜里,死去的百余人,他们的血气被飞天图吸收后给了谁?”

  善殊接道:“凡为书画琴筝等物,得千年蕴养,又遇恰当契机,便能蕴生出灵魄,他们有千年的积累,天生智慧,然秉性是好是坏,全靠主人引导。”她苦笑了下,道:“看来,飞天图没跟对人。”

  “人吸收不了这样庞大的血气。”薛妤转向后山的方向,提醒道:“近来螺州城的妖兽也确实不太平。”

  “所以。”善殊轻声下了结论:“又是妖物作乱。”

  “眼下情况,能判断飞天图是否就此收手的方法,唯有一种。”溯侑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掌上,神情看上去是一种无懈可击的成熟与理性:“夜半时分,再探一探后山。”

  飞天图若是真在用滔天血气蕴养什么恐怖的存在,感受最直接,最精准的,无疑是那些才生出灵智,又尚且无法凝成人形的妖兽。

  如果真是那样,被血气蕴养的东西一日不出世,飞天图便一日不会真正罢手,那日夜间的惨状,随时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

  善殊看了看身后和朝年勾肩搭背,又忍不住手贱去戳朝年肋骨引得后者哇哇大叫的沈惊时,再看眼前这个十年前就能替薛妤写结案报告,如今能一剑逼退飞天图的男子,再看向薛妤时,唯余羡慕的叹息。

  一声叹才落下,善殊腰间的灵符便蓦的燃烧起来,她扫了一眼,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对薛妤吐出三个字:“路承沢。”

  薛妤翻页的动作微顿,而后干脆将手册合拢,用指尖抵着,抬头便看见善殊的食指摁在了灵符上。

  路承沢的声音随后清晰如流水般传入众人耳里:“善殊姑娘,是我。”

  “圣子。”善殊扯了下嘴角,话说得客气:“怎么了?何事寻我?”

  “我的车架已到了沧州城外,不出意外,夜里便能到螺州,你歇脚的地方在何处,届时我直接与你汇合。”

  他话音落下,善殊不由看向薛妤,见她神色比第一次听闻此事时平静许多,也稍稍安心了些,道:“在螺州城青云山脚下的一座小院里,你直接来便是。”

  “路承沢。”她状似无意地笑着提了句:“邺都的传人也在。”

  “这个任务,你算是来得最晚的一个。”

  那边是长久而压抑的一段沉默,足足顿了半晌,路承沢才开口略略解释了两句:“事出有因,我们的车架临时绕道去了别地,耽误了时间。”

  不得不说,身为圣地传人,别的什么都另说,唯独官腔功夫这块,个个都是一流。

  很快,路承沢言语恢复自然,甚至不知不觉含上一缕恰到好处的笑意:“等我到了,亲自向两位姑娘赔罪。”

  ===

  灵符上的光芒一灭,路承沢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变戏法一样消失,他用力摁了摁眉心,曲起中指朝同乘一车的幕僚勾了勾,对方会意,很快附耳过来。

  “松珩呢?”他问:“在后面做什么?还在修炼?”

  “没。”幕僚摇摇头,道:“臣半个时辰前去看过了,松珩公子服了药,已经从入定中清醒过来了。”

  路承沢深深吸了一口气,掀开车帘,手臂伸到半空中,做了个修整的手势,道:“停车!”

  车架很快停下来,赤水一向讲究规矩,从灵马上翻身而下的仆从眼观眼心观心地站得笔直,脸上神情均是如出一辙的严肃。

  路承沢矮着腰进了后面那座马车,松珩果然已经醒了,正在逐字逐句地看他先前收集的关于飞天图的蛛丝马迹的讯息。

  十年时间,人族的变化比其他种族更为明显一些,松珩的棱角曲线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稚嫩,而展露出一两分属于千年前那个威严庄重的天帝的神韵,举手投足,皆是稳重,说话时是水一样的温和包容。

  不得不说,他这副模样,这种性情,实在令人讨厌不起来。

  就连一直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圣地长老们,见他还算争气,有了点小小的作为和成就,曾经的事,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

  实则是管也没用。

  路承沢毕竟身为圣子,若是连护一个人的本事都没有,那这个圣子,也真不用当下去了。

  “承沢。”松珩诧异地抬眼,旋即笑了下,道:“你来得正好,我这好似发现了点线索,你来看看——”

  路承沢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卷,将其随意丢到一边,而后坐到他对面,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他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看这些。”

  “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你说。”松珩配合着看向他,道:“难得见你这样火急火燎的。”

  路承沢看着眼前这个丝毫不着恼,甚至笑意都未曾落下半分,仿佛天生不知如何发脾气的老好人,嗓子陡的哑了哑,半晌,才徐徐道:“这次螺州的任务,佛女也在,你知道吧?”

  松珩道:“这事你几日前便和我说过。”

  “是。”路承沢手指哒哒地搭在车内的坐垫上,一下快一下慢的,仿佛接下来的话不知从哪开口似的,他酝酿了一会,索性直言:“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也同时在跟这个任务。”

  路承沢话音落下的一刹那,便察觉到,在他对面坐着的人从头到脚都绷了起来,脸上温和的笑意如破冰般咔嚓咔嚓碎裂,紧接着露出一种如临大敌似的紧张和慌乱。

  松珩不傻,他知道,能让路承沢中途跑到他车内,闹出这种阵仗的,唯有一个。

  那个人的姓名,呼之欲出。

  阿妤。

  整整十年,他未曾见过她。

  不知现在,她过得如何,可消了几分气。

  路承沢像是料到了他这种反应似的,他沉默半晌,正色道:“松珩,当初,你和薛妤也算是我看着在一起的,按理说,我身为好友,不该去插手你们之间的事。”

  “可你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一句今时不同往日,好似什么都没说,可却又好似已将话说尽,说穿了。

  松珩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来,只剩唇上一点颜色在兀自苦撑着不肯落幕。

  “你我是知己,是至交,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明白。”路承沢像是也知道自己要说的话十分残忍,于是提前打了铺垫:“这几年你闭关苦修,有些事,我没告诉你。”

  松珩看向他,良久,才动了下唇,苦涩道:“你不必瞒我,我了解她的性格。”

  “是暗杀还是围堵。”他看了下自己的手掌,道:“想必她不肯轻易放过我。”

  “说实话,我原本也这样认为。”路承沢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道:“可是没有,子珩,一次也没有。”

  松珩呼吸都顿了顿。

  “十年前,她从审判台带走一只妖鬼。”路承沢斟酌着言辞,想尽量说得委婉,可思前想后,发觉这种事还是得说得实事求是,半点也刻意不得,便坦白道:“薛妤将他带在身边破案,从昭王手下夺人,不惜与人皇对峙,之后更是将他带回邺都,送入洄游。”

  “如今,那只妖鬼任邺都殿前司指挥使一职,官拜一品。”

  他话音落下,松珩唇上那点岌岌可危的血色也如潮水般退去,绷成灰而直的一条线。

  当年薛妤在最后一刻出声,救下那只恶贯满盈的妖鬼,说实话,不止路承沢,就连松珩自己,也认为她在赌气。

  任谁也没那么大的心,才经历一场背叛便又想着再来一次。

  特别是身居高位的人,在一个地方跌倒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

  “子珩,你我心知肚明,薛妤不可能将殿前司指挥使这个职位当儿戏般指出去。”路承沢说罢,将一幅折叠起来的画像推到松珩面前,道:“你看看。”

  松珩默不作声地将画像展开。

  画中的男子眉眼璀然,一双桃花眼中风情潋滟,一席水蓝的长衫,人的比例被拉得修长而匀称,身段合宜,不论是那张脸,还是含笑时的气度,全是远看近看都挑不出瑕疵的精致。

  是这世间九成九的女子都无法抵挡的模样。

  松珩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纵使薛妤不是喜好男色的人,可十年出洄游的天赋——毫无疑问,她会惜才,会欣赏。

  会比曾经欣赏他还要欣赏画像上这名男子。

  即使她无动于衷,对情、爱这方面后知后觉的迟钝,可对方呢,会不会借着那张脸生出不该有的想法,而后缠着她,引诱她,无所不用其极地勾她,让她心软。

  松珩不能,也不敢再往后深想。

  “松珩。”路承沢肃了神色,正儿八经地道:“她既然放过了你,这次又是出来查任务,中间还有佛女调和,应当不会再骤然发难,可平时的小摩擦怕是不可避免,你别往心里去。”

  “现下,不说你,即便是我,也不能和她对上。”

  松珩重重阖上了眼,脊背失力般靠在车壁上,足足过了几息,才伸手颇为粗暴地摁了摁喉咙,哑声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若真如我们所验证的那样,这个世界事事都在提前,那距离兽潮,浮屠惨案,连数百年的时间都不会留给我们,届时,江山沧夷,百姓受苦,相对而言,儿女情长,各人得失实在太过渺小。”

  在这一点上,路承沢实在佩服眼前之人。

  松珩顿了顿,缄默片刻,又问:“他叫什么?”

  “什么?”

  松珩睁开眼,手指点在那幅画像上,重复道:“姓名,叫什么?”

  “溯侑。”路承沢颇感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夜里,便能见到了。”

  说完了话,路承沢跳回自己的车里,他一走,松珩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他甚至不知道,薛妤这一回的手下留情,到底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对他留有一丝旧情,舍不下千年相伴的情份,还是仅仅只因为当年那件事,她正儿八经对他说的那句“多谢”,那句“今日之事,是我欠你一回”。

  ===

  夜半,薛妤等人推开院门,朝年提着盏漂亮的琉璃花灯在前面带路,一行五人沿着条崎岖难行的小道艰难到了后山深处。

  朝年手里的灯被今夜大作的狂风吹得灭了又灭,他不厌其烦地重新点燃,直到某一刻,薛妤突然出声:“灭灯。”

  朝年愣了愣,反应过来时,便见身侧横伸出只手,随意斩出一道风,干脆利落地将摇曳的火苗斩灭,顺带削掉了半截灯芯。

  “子时了。”善殊立于山顶,举目四望,轻声道:“看看周围动静。”

  他们特意选的位置,能轻而易举扫到四周情形,于是不出一刻钟,便见到了至少三群红着眼躁动不安的妖兽群,多的十几只,少的三五只。

  它们霍霍磨着牙和爪,像是收到了抵抗不了的召唤般按捺不住,却又在冥冥中还残留了点理智,实在忍不住便跟其他妖兽撕咬着打起来,好歹没下山冲着凡人去。

  溯侑拿剑抵着了抵朝年的后背,后者险些一蹦三尺高,回头欲哭无泪地看着他,道:“指挥使。”

  “去跟女郎说,这些妖兽发狂时都向着螺州西南方向,可能是那边藏着猫腻。”跟那双目不斜视的眼不同,溯侑声线落得低而缓,还特意捏了个阻断声音的小术法。

  朝年纳闷地看了他两眼,不解地挠了下头,道:“女郎就在山顶,你怎么不自己说。”

  “不去下次就不用出来了。”溯侑眼尾弯出细细的一撇,话语却格外无情:“留在邺都跟朝华学学真本事。”

  说话间,溯侑已经直起身朝另一边走了过去。

  “行行行,我去,去还不行吗。”

  “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怎么还突然让人隔空传起话来了。”

  朝年也知道他可能是有什么自己的考量,嘀咕了两句,跑到薛妤身边说了方才溯侑得出的结论,引来身边善殊讶然一笑:“朝年有长进了,竟也观察得这样仔细。”

  薛妤颔首,用帕子擦了擦沾了新鲜泥土的手,道:“让他们回来吧,不用再看了,直接顺着西南那一带查。执法堂现在靠不住,明日我去沉羽阁点些人手过来,分头行事。”

  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下山时,几人不远不近地缀着,遥遥看到山脚下的小院门口停了几辆车架,灯光泛开,像是有人执笔在深夜画了明亮而深重的一点。

  薛妤脚下步子一顿,脸上飞快凝起层冰霜。

  善殊看向她,也跟着皱眉,轻声道:“赤水那边的人到了。”

  “确实也该到了。”

  “走吧。”薛妤并未停留很久,顺着来时的路回了那座小院。

  往日溯侑寸步不离跟在她身侧,如今落得比朝年和沈惊时还后些,灯色远远氤氲开,照得溯侑眉间一片阴郁。

  深夜,山林簌簌,院中灯火摇曳。

  薛妤一眼便见到了松珩。

  他与路承沢并肩站着,身子颀长,玉树临风,披着件雪白的披风,眉眼间是几乎要化成水的温和,他深深看着薛妤,声音里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喟叹般的情绪:“阿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