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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很快回到沉羽阁的队伍中混迹其中,为首的那个一摆手,一行数十人径直闯入霜花楼。

  因是白日,霜花楼人并不多,可也有不少喜静好享受的勋贵子弟在吃喝茶煮酒,眯着眼欣赏美人曼妙的身姿曲线,见了这样大的阵仗,好几个顿时不轻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哎呀,这不是沉家少当家身边的阮公子么。”出来打圆场的是涂红抹绿的老鸨,她翘着两根手指,笑得热情又夸张,道:“今日诸位公子光临霜花楼,想必也是为了新来的璇玑姑娘,这就不巧了,璇玑的惊鸿舞十日后便要登台,如今正闭门苦练,不若诸位瞧瞧楼里其他姑娘?”

  “妈妈,我们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了。”那个被称为阮公子的男人笑了笑,道:“我们今日不是为了璇玑而来。”

  “我们少东家为哄桑雀姑娘开心,一掷万金压在霜花楼,不过是出门办个事的时间,两月不到,这楼里便有人逼她接客,及至昨夜突然下落不明,妈妈若不给个交代,今日我们几个便只好强硬搜楼,将人找出来了。”

  老鸨大惊失色,急忙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桑雀姑娘跟少东家之事,楼里楼外人尽皆知,哪有人敢逼迫——”

  她话说到一半,薛妤神色突的动了动,她顺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妖气朝另一侧看去,而后夺步而出。

  为首那个阮公子见此情形,当机立断摆了摆手,神色极为不耐地打断了老鸨的话,道:“搜!”

  一时间,人影浮动。

  薛妤和溯侑几乎是同一时间朝着同一个方向掠去,朝年早随时观察着薛妤的脸色,第一时间看出不对劲,这个时候发挥出了眼尖的优点,牛皮糖似的粘在薛妤身后,松珩亦步亦趋地跟着,几人前前后后跃上三楼。

  薛妤飞快锁定先前浮出妖气的几个房间,她朝前几步,敲响了其中一扇的门。

  久无人应,久到周围两个房间都小心翼翼地露出条缝,或探出一个朝外张望的脑袋。

  朝年和松珩去那两间房中搜过,不多时,回来摇头,低声道:“两间房的主人都在下面陪客,留着侍从在准备晚上的衣裳,我们看过房里,没有异样。”

  房中妖气越来越重,又一点点朝外逸散,再加上远处人声渐近,薛妤决定硬闯。

  她微微提了一口气,猛的一用力,那扇门便倏的在眼前大敞。

  层层红纱帐,层层珠玉帘。

  薛妤挑开第五层珠帘的那一刹那,眼前只剩一层轻纱,纱后是正褪下衣裳的女子,华丽而庄重的大红石榴裙顺着肩头剥落,露出一具姣好无暇的胴体,双峰挺立,茱萸点红,腰线窈窕,两条腿细而笔直。

  她猝不及防,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面临这副情形,当即下意识的反应便是飞快拉上一层纱帐,同时冷声道:“溯侑。”

  “闭眼。”

  话说完,她自己都愣了一瞬,随后朝外摆手,丢出一个结界,迅速恢复冷静,道:“都到外面等着。”

  三个大男人狼狈退出来,诚然,都是修仙之人,别的不说,眼力是真一等一的好,薛妤那个结界虽然及时,可仅仅惊鸿一瞥,那勾人的曲线,也真令人心神曳动,难以忘怀。

  半晌,朝年捂着眼,嗷的嚎了一声,顺着墙角滑下去,他看向溯侑,道:“都是没成亲的少年郎,怎么女郎就只通知你闭眼呢。”

  “这叫我怎么对得起我未来的夫人。”

  松珩脸色难堪地转了个身,肩头忍耐似的僵着。

  溯侑用指腹重重地碾了下自己眉心,在静得只剩呼吸声的楼道里,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胜过一声。

第50章

  半开的窗牖涌入瑟瑟秋风,纱帐后,珠帘纷落,点出一下接一下的清脆声响。

  说实话,薛妤从小开始做任务,走南闯北,生死一线的情形都遇见过数次,怎样的情况都能波澜不惊,冷静处理,唯独眼前这副情形,她确实,是头一次遭遇。

  眼前的姑娘生了张清涟蕖蕖的脸,肌肤白腻,身段纤侬合宜,即使身处红尘之地,那双眼也是懵懂般的干净,纯真。

  仔细看,她身上不论哪一处,都是男人偏好的样子。

  “你。”薛妤难得顿了顿,她侧首,感受着眼前女子体内似有似无的妖气,反而没什么好说的了。

  很快,她敛去眼中的诧异,弯腰拾起地上掉落的衣裳,递到无知无觉,仍睁着双圆圆的小鹿眼盯着她看的女子跟前,道:“将衣裳穿上再说。”

  这时,老鸨咋咋呼呼的声音透过一整层楼传了上来:“阮公子,璇玑姑娘还从未露过面,你们这样,我这霜花楼可没法开了。”

  璇玑。

  薛妤看向眼前慢吞吞拎着衣裳在她眼前换,半点不知避嫌的女子,摁了摁嗓子轻轻咳了一声,问:“你叫璇玑?”

  璇玑的眼神又直勾勾落在她脸上,半晌,咬着唇点了点头,神情幽怨,说不出的我见犹怜。

  薛妤想想自己现在的男子装束,不由攥了攥拳,硬着头皮解释:“你别怕,我同你一样,是女子。”

  门外,溯侑见里面久久没动静,又听外面一声大过一声的喧闹,不由皱眉,他走到那个扯着哭天喊地老鸨的阮公子身边,冷声道:“里面可能有蹊跷,还需要一点时间,稳住她。”

  阮公子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转头便松开了老鸨,他道:“妈妈,你也别哭,实在不是我们强人所难,你朝外打听打听沉羽阁,乃至我家少东家的名声,那是出了名的好,往日在这霜花楼砸钱何曾有过二话。”

  “我也不瞒你,少东家今日吩咐我们找人是真恼了,你这再推三阻四的,我们也不查了,现在就走,可好?”

  这话一说出来,老鸨那张涂满口脂的嘴都气得忍不住颤了两下,她道:“我是真不知道雀落姑娘的下落。少东家要找人,我自然没有二话,可我这楼里的姑娘各有各的姿态,在屋里向来不设防,这十几个壮汉闯进去,实在是,实在是不像话。”

  阮公子在楼里扫了一圈,话音不高不低:“这我自然有分寸,妈妈放心就是,方才进去的几位,全是乔装打扮的女子,唯有的男子,除了我,便是那边站着的三位,全在你的眼皮底下,可半分没冒犯你楼里姑娘。”

  “查过了,我们自然就走了。”

  “这样,我好交差,妈妈你也好交差不是?”

  见此,那位老鸨还能说什么。

  纵使这楼里随意拎出一个公子哥都大有来头,可沉羽阁少东家这个名头,足以抵掉所有。那是怎样的门庭,别说在小小的螺州,即便是在皇城,都足以横着走。

  讲理时比谁都好说话,不讲理时,谁也奈何不住他。

  老鸨飞快分析清楚中间利弊,终于默默绞着帕子闭了嘴。

  房内,璇玑系上腰间的束带,而后看向薛妤,神情认真而专注,半晌,她伸出一截水葱般的手指头,点在自己不描而红的樱桃唇上,而后摇了摇头。

  薛妤于是懂了,这是不会说话的意思。

  她顺手从一侧琴架边的小几上拿过笔与纸,铺在璇玑跟前,道:“我问,你写。”

  璇玑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来的?原身是什么?”薛妤说话时,不避不让地与璇玑对视,似乎要从那双伪装性极强的眼里看出些什么。

  出人意料的,璇玑不会说话,却写得一手好字,秀气的簪花小楷里偶尔带着一抹锋利的留白,她一笔一画写道:

  ——半年前到人间。

  ——月狐。

  说完,怕薛妤不信,她眨了下眼,露出一截毛绒绒的狐尾,雪白的毛色,蓬然若云霞,那根尾巴甫一出现,便占据了小半间房,将薛妤团团围在正中间。

  紧接着,那簇尾巴尖悄无声息朝上,一下接一下试探地勾着薛妤的尾指,察觉到她没有厌恶反感的心绪,又壮着胆子围住了她的手腕,雪白的一圈,像某种加大了的白玉手镯,或松或紧地绕成一圈。

  薛妤看着眼前这一幕,诡异地沉默了半晌。

  她可以面无神情地出手擒拿破口大骂的犯事大妖,也能波澜不惊地审问各式各样的妖与怪,唯独面对这种纯然的,突如其来的示好经验不足,身体下意识僵了一瞬。

  感受到薛妤的不自然,那根曳动的大尾巴受惊似的缩了回去,璇玑一脸无措地望着薛妤,两只手无意识叠在一起,做错事一样望着薛妤。

  “你别紧张。”薛妤动了动唇,回首观察四周,道:“螺州最近出了点事,我们例行公事,来查一查。”

  璇玑赤着一双玉足,脚指头蜷缩着,嫩得如藕尖似的,此刻也不知听懂没听懂薛妤的意思,只小鸡啄米似的乖巧点头。

  真是。

  无形之中的风情最为诱人。

  薛妤仔细扫了扫这间霜花楼花魁配置的房间,从墙上的挂画,到一侧的琴架,再到珠帘后十二扇女子屏风,可谓处处考究,处处精致。

  良久,薛妤垂下眼,看向璇玑,道:“一切如常,今日是我唐突,打扰姑娘了。”

  璇玑露出个腼腆的笑来。

  薛妤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大步退出房间。

  门嘎吱一声合上,薛妤闭上眼,认真感受了下这楼中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气息,而后行至那位阮公子身边,将手中描着那位雀落姑娘模样的画像放至他手中,把这场戏补个全套。

  她摇了摇头,道:“都找过了。”

  “行。”阮公子一挑眉,道:“既然都找过了,那便回去交差吧。”

  老鸨视线直往薛妤脸上落,她阅人无数,别的本事没有,唯有辨人这一项,眼力堪称毒辣。

  此时一扫薛妤的眼与下巴,便知她确实是女儿身,这才放下心来陪笑,道:“这事可真得请少东家明鉴,我捧着雀落还来不及呢,怎会做出打压的事来,不知是何人往外砸出这样凭口白说的话来,可真是冤死人了。”

  阮公子办完了事,也不多耽搁,略略敷衍了几句,便又浩浩荡荡带着人走了。

  “做得不错。”出了巷子,薛妤在原地站定,看着阮公子和他身后乔装成男子的女子,道:“事办完了,你们回去复命吧。”

  闻言,阮公子挠了挠头,也不拘泥,笑着道:“我家少东家说,若是您满意,沉羽阁在邺都建立分阁之事,能否尽快提上日程,次月便动工?”

  “次月?”溯侑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声线如流水般潺潺缓落:“时间太匆忙。”

  “当初谈条件时,你们主家没提这样的要求。”

  “是。”那位阮公子应当是沉羽阁少东家的左膀右臂,说起话来表情到位,条理清晰,他见薛妤不说话,似是将话语权全交给了出声的这位,便自然而然地换了个方向,道:“不瞒指挥使,前几日落契时定的是十年之内,一月确实匆忙了些,可我们实在是有自己的难处。”

  “承殿下与指挥使成全,这桩压在沉羽阁上下数千年的大事终于得成,家主签下契约当夜,兴奋得夜不能寐,与少主翻看了一夜的典籍,发现飞云端虽然多数时候是五百年开一次,可也有一两次出了意外,是在不满五百年年限时开的。”

  “再仔细一算,如今距离上一次开飞云端已过去三百余年,若是不提前开,自然一切刚刚好,可若是提前——我们必然措手不及。”

  “做我们这行生意的,最怕的就是个万一,所作所为,不过是想未雨绸缪,图个万无一失。”

  说罢,他朝溯侑略略抱拳,言辞恳切:“望指挥使成全。”

  “原来如此。”溯侑眼皮也没抬,语调飘而轻,一字一句都是拨动人心的节奏。

  那位阮公子格外真诚的视线落在他眼尾,却有一瞬间觉得这位表面看起来清隽如莲,君子端方的指挥使,不知怎么,突然给人一种凉薄到骨子里,事事不被他放心上的错觉。

  这种感觉一瞬即逝。

  溯侑垂着眼思忖须臾,开口道:“沉羽阁有难处,我们理解,然眼下的情形,阮公子也瞧见了,天机书的任务不完成,殿下与我都回不了邺都。”

  “你们动工必然需要殿下首肯,取出大印敲章,其中流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说完,溯侑冲那位阮公子微微颔首,道:“还望阮公子回去如实转告你们家主和少当家,待我们螺州的任务完成,再提此事吧。”

  待他们一行人绕了几个弯消失在眼前,松珩忍了忍,看向薛妤,似是无法理解般低声道:“你就这么由他出头做主?”

  想当年,即便是薛妤对他,也从未给过如此大的权力,她人尚还站着,哪容得了旁人插嘴代为发言。

  谁知薛妤看也没看他,转身就若有所思往边上一站,仰着头迎着日光去丈量那面隔了许多莺燕的高墙。

  反倒是朝年霍的一下反应过来,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松珩看了两眼,炮仗一样道:“指挥使的意思,就是女郎的意思,这事我们邺都上下人尽皆知。你一个赤水来的,管好圣子身边的事不就行了,还伸手到我们这边来,干嘛,难不成真是圣子安排到这边来探听邺都机密的内应?”

  松珩从来没想过,朝年的嘴能有这样大的威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维持不住笑脸,淡声道:“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合规矩。”

  “在邺都,女郎就是规矩。”朝年挑剔般地看着松珩,道:“女郎说合适,那就合适。”

  论胡搅蛮缠打嘴仗,没谁能有朝年能耐。

  松珩干脆无视他,他凝着眉走到薛妤身边,音色放轻了许多:“你和沉羽阁做成了交易?”

  上一世的千年中,沉羽阁也就想建立分阁的事找过薛妤,薛妤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一再迟疑,加之价格没谈拢,这事便不了了之。

  没想到重来一次,这事反而成了。

  “既然做成了交易,左右都要答应,不过是时间问题,顺水推舟给个人情也无不可。”

  听到这,薛妤无法忍受似的掀了掀眼皮,她转过身,头一次撤去遮掩,眼里现出如此直白而明显的失望,话语是沉着浮冰一样的冷漠:“松珩,我现在是真想不明白。”

  “除了你这副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只会一棒子打死所有异类的心肠,我当初究竟还看上了你哪点才决定救下你。”

  这一句话,宛若一道晴天霹雳,毫不留情地落到松珩头顶,将他炸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

  在当初设下封印大阵时,他便已做了心理准备,他甚至连她指着他让他去死的画面都想到了。

  是他对不起她,他认,不论是她骂或是闹,亦或者要跟他同归于尽,这些,他通通都认。

  可松珩唯独受不了这个。

  他努力千年,终于登上高位,她一句“我想不明白”,他便恍若又回到了审判台上,一事无成,镣铐满身。

  他是个男人,更是万千人眼中景仰敬畏的天帝,他承认,自己有私心。

  他期望看到薛妤认可的笑意,期望听到她夸赞的言语,期望有那么一次,她也能做得不那么完美,他再温声安慰她,替她善后。

  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她力求完美,什么都自己扛着,再难再累,依旧一声不吭。

  得她一句认可,仿佛比登天还难。

  薛妤再不看他,转而如浮云一样掠出小巷,朝青山脚下的院落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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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西南一处大气古朴的宅院内,璇玑从汤池中起身,婢女上前,用巾布擦她披在肩上湿漉漉的发。

  她享受地眯起眼,半晌,孩子气地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前面,伺候的婢女会意,含笑道:“陛下还未回来,在前面议事呢。”

  璇玑顿时垂下眼,百无聊赖地绕着手指玩。

  婢女手脚利索地收拾好内室,弓着腰关上门,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在床榻上打滚的璇玑突然动了动耳朵,坐直了身体。

  很快,外头传来压低了的问安声。

  “嘎吱”一声,裘桐推门而入,他今日难得喝了点酒,衣襟半敞,勾着眼笑时,是一派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他掀开纱帐,与璇玑对视,半晌,啧的一声,伸出长指勾了勾她的下巴,弯腰凑上去亲了亲,哑着嗓子笑:“今日又出去玩了?”

  璇玑点了点头,眼尾弯出一点亮晶晶的笑。

  她太单纯,心思几乎全写在了脸上,裘桐尤爱这种能一眼看透,看穿人的感觉。

  他借着灯去寻她的眼睛,炽热的吻一个接一个落在她眼角,神智却由始至终是抽离而清醒的,直到璇玑侧身躲了一下,他才捏了捏她的耳珠,气息落在她耳后,是一种颇为暧昧的滚热:“怎么?不愿意?”

  璇玑望着他俊朗的眉眼,像是想到什么,小手飞快往脸上一抹,便陡然变了副模样。

  小巧的下巴,挺翘的琼鼻,纤长的睫毛,一切都是精妙绝伦又恰到好处的构造,特别是那双湿漉漉的杏眼,稍微一垂,便是冷淡而肃然的模样。

  眨眼间,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张脸。

  裘桐仍捏着璇玑的下巴,头脑却蓦的清醒过来,之前那些蠢蠢欲动,意乱情迷都好像是一场有意沉沦的假戏,他动作一停,那些情绪便通通敛入眼中。

  璇玑扯了扯他的衣袖,那双眼里直勾勾的情绪流淌出来,与撒娇无异。

  裘桐不由哑哑笑了一声,他伸出一只手覆在璇玑的眼睛上,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审视般地道:“像,又不像。”

  良久,他冰凉的唇落到她乌黑的发顶上,道:“换回来吧。”

  “这种事都能委屈自己。”

  “真是个傻姑娘。”

  裘桐进里面汤池沐浴,出来时换了身衣裳,洗净了一身酒气。

  他弯下腰,坐在床榻边,捏了捏璇玑的手掌,轻笑着道:“外面有些事,朕还得出去一趟,你若困了便先睡,不必等朕。”

  方才那样的情难抑制,轻佻暧昧,是半分也不见了。

  璇玑飞快眨了下眼,示意自己知道了。

  “璇玑,你乖。”裘桐回身抱了抱她,一下接一下哄孩童似地拍在她的脊背上,道:“别再去找薛妤玩,她很危险,听话,嗯?”

  璇玑在他怀里乖得跟猫儿似的,连着点了两下头。

  裘桐头也不回地披身闯入夜色中。

  他一走,璇玑眼中懵懵懂懂的笑意委屈似的落下来,她朝前几步,想了想,长指往身前一点,便走入一幅画中,跟着裘桐的步子到了外间。

  知府和裘召,以及那个执法堂的张长老果真都在等他。

  裘桐甫一落座,裘召便按捺不住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他道:“皇兄,钦天监的人来来回回算过许多次,或许等不到九日后,可能就在这几天便要再一次吸收血气了。”

  “璇玑这边,小不忍则乱大谋。”裘召顶着压力开口:“皇兄,即便薛妤在螺州,我们从钦天监抽出两位长老出去拦她就是,圣地传人没了执法堂这一帮手,就是独木难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我们的机会。”

  “裘召。”裘桐掀了一下眼,神色漠然:“朕说过很多次,欲速则不达,你太急躁了。”

  “璇玑这边没有问题,她本就是为了龙息而生,自然知道自己的使命。”

  裘召顿时放松下来,他道:“我还以为皇兄会顾念旧情,起怜惜之心呢。”

  “一只图灵而已。”裘桐眼神分外冷漠,他将手边的折子丢到底下三人桌上,道:“都照朕的吩咐去做。”

  “龙息是唯一能激活裘氏皇族体内灵脉的灵物,这次吸收血气不容有失,若是谁出了岔子,提头来见。”

  又是龙息。

  门外,璇玑听到一半便没了兴趣,她撇了下嘴,掰着手指算了算自己尚存人间所剩无几的时日,一闪身就入了画框,去了别的地方。

  而就在璇玑转身时,谁也没看见,一根雪白的银丝从她脚踝处飘出来,而后混在她满头青丝中,很快泯然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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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螺州,沉羽阁分阁中,戒备森严的大院书房。

  阮昆一字不落地将溯侑的话重复了遍,而后看向上首坐着的两位,低声请示道:“少主,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天机书的案子。”其中一人挑开桌面上的纸张看了看,道:“四星任务,牵扯三方圣地。”

  “真是难办。”

  “等罢。”另一名乌发垂到腰际的男子凑过来看了眼,又兴致缺缺地躺回去,道:“人间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你掺和进去做什么,反正任务成与不成,也就几个月。”

  “我总有预感,觉得飞云端这一次会提前开。”沉羽阁少阁主沉泷之无奈地笑了一下,道:“分阁建立也非一朝一夕之事,还是有备无患,早些动工的好。”

  “说起来,这位邺都新晋的指挥使也是个人物。”沉泷之点了点桌沿,不疾不徐道:“我父亲与他相谈,半分便宜没占着不说,还被三言两语挑起了热血干劲,冲动之下又加了码。”

  “如今,不过是要提前动工,又走入他的节奏中,要帮着完成天机书的任务。”

  沉泷之好脾气地笑了笑,看向阮昆,道:“如今邺都也算是我们分阁的一位小阁老,帮一帮自家人是应该的。你带着我的令牌,亲自去一趟他们的住所,就说在螺州期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沉羽阁义不容辞,乐意至极。”

  那位躺着的男子不由又啧了一声,道:“不愧是生意人,说什么都动听。”

  阮昆得令出去后,沉泷之不由侧目看向另一边,似笑非笑地道:“风商羽,你赖在我这十几天了,做什么,不回你的妖都,不陪你的九凤大小姐了?”

  “不需要我陪。”风商羽提起这事,凉凉地笑:“九凤大小姐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左一枝桃花,右一枝桃花的,哪里记得起我。”

  “听听。”沉泷之讶异地看着他笑,手中玉扇合拢,敲了敲他的手肘,道:“真是稀奇,我们认识几百年,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

  “怎么?”他问:“吃醋了?”

  风商羽坐起来,看着他的眼,指了指发顶,道:“九凤大小姐回来那天,喝得那叫一个不省人事,她的头发,衣裳,甚至袖子上,全是桃花的味道。”

  “她嘴里喊了一堆名字,谁的都有,我身边从侍都被她念着,唯独没有我。”

  风商羽看着沉泷之,扯着嘴角无声笑了一下,道:“说实话,我活了几百年,从未觉得自己头顶那么绿过。”

第51章

  夜里突然下了雨,一阵疾一阵缓,噼里啪啦打在小院屋顶铺陈的瓦片上,又顺着倾斜的弧度汇成小小支流淌下来,初冬的寒气在此时趁势而入。

  薛妤披着身纱裙,挽着一头半干的发坐在琉璃灯下边写边看。

  溯侑进来时,身影单薄颀长,肩头尚沉着未彻底散开的深秋寒意,袖边缀着几朵花草叶片上凝成的霜物,甫一进门,便化为了洇泽两点水迹,悄无声息融入衣料中。

  薛妤将手中的墨笔搁到砚台上,看向他,问:“去哪了?”

  溯侑抿了下唇,鸦色的睫始终垂着不去看她,答话时的语调,缓急却一如往常:“去了后山。那些妖物比前几日躁动得更厉害,但像听了某种命令,全都只在自己的巢穴边窝着,半分没越过雷池。”

  “臣怀疑,朝廷那边有所防备。”

  他做事总能面面俱到,她心中惦念着却没来得及做的事,他完成得悄无声息,天衣无缝。

  薛妤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以裘桐算无遗漏的性格,有所防备是正常的。佛女那边的搜查情况也不理想,受阻颇多,最后用佛门秘法勘探,发现知府内宅污浊,可能藏有秽物。”

  “这兴许是个幌子。”薛妤皱眉分析:“知府被推到明面上,这太显眼了,裘桐不是裘召,他谨慎许多,应当做不出这样孤注一掷的事来。”

  整桩任务迷惑性太强,牵扯过多,即便是她,都少见的用上了“兴许”“应当”这样不确定的词汇。

  “笃笃。”

  一阵静默中,门外传来了几声小心而试探的叩击声,朝年的声音旋即传来:“女郎,阮公子来了。”

  闻言,薛妤肩头微松,往身后靠了靠,道:“请进来。”

  阮昆推门而入,朝屋内两人做了个礼,又朝前几步将令牌奉至薛妤桌前,道:“殿下,指挥使,这令牌乃我沉羽阁信物,我家少东家说,殿下在螺州这段时间,若有需要,沉羽阁上下无有不应。”

  阮昆一走,薛妤拿过那块似铁非铁,似玉非玉的令牌看了半晌,一双眼微朝上掀了掀,声音中流露出些浅淡的笑意:“指挥使果真好本事,三言两语便寻来一个得力帮手。”

  溯侑呼吸微微一顿,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霜花楼外那一声“闭眼”。

  他甚至分不清,那是她对心腹之臣下意识的保护,还是一些别的。

  别的。

  溯侑喉结缓而慢地滚了一圈,沉声吐字:“为君分忧,臣子本分。”

  “知府那边进退维谷,线索中断,霜花楼这里。”薛妤没察觉到他话语中滞涩的情绪,笑过之后就很快说起正事:“我找到了飞天图图灵。”

  “就是昨日屋里不出声的那位。”

  “她化为月狐出现在我面前,气息,乃至真身都毫无破绽,足以以假乱真。”

  溯侑没想到这边的突破口来得如此迅速,他抬了下眼,问:“女郎是如何辨别出她身份的?”

  “她的字迹露了破绽。我曾见过裘桐的字,他每个字最后一笔总落得重而缓,给人一种崭露头角的锋利之意,再加上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我起了疑心。”

  薛妤伸出食指,指尖绑着一根细细的银丝,连着虚空中的某一处,银丝时不时颤动一下,好似随着什么动静在摇曳,“图灵不受束缚,她们可以借由画像自由来去,当时将她擒拿,留不住人不说,反而打草惊蛇。我设了禁制,她若是突然朝螺州城百姓发难,力量会被禁制锁定,无法成事。”

  “她的真身,那张飞天图,应当是被裘桐握在了手里。”

  四目相对,灯火摇曳,溯侑似乎能从她眼里看出当时她百转千回的思量。

  这样可怕的洞察秋豪的判断能力和当机立断的果决手段,溯侑不由想,但凡他露出一点异常,会如何。

  放他走,亦或者,丢个闲差,再不相见。

  满室寂静中,薛妤手指翻了翻案桌上堆放的资料,捡出其中一份,朝溯侑的方向推了推,声音低下来:“这是佛女动用佛寺那边的关系查到的临摹图,临摹的正是千年前那张出自大家之手的飞天图,我看了看,虽没描绘出其中神韵,可细节还算逼真。”

  “璇玑之所以能变出那条狐尾,大抵是这幅飞天图左下角的位置,正好画了一只对月仰首的白月狐,算起来,那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自然不会被人发觉异常之处。”

  “接下来,女郎作何打算。”溯侑眉峰微起,视线落在窗外,开口道:“女郎用禁制锁住璇玑,不让她爆发大部分妖力,届时事情败露,知府那边,人皇不知会作何反应。”

  “他不能如何反应。”提起裘桐,薛妤嘴角的笑意全然淡下来,她站起身,道:“说实话,我不愿意朝这方面想。”

  “我开了水镜,璇玑吸收血气失败时,裘桐若是真现身,我会即刻带人搜查知府和执法堂,若是真查出点什么,这事由我说了不算,圣地说了也不算,羲和会将此事上报天机书与扶桑树,我们都按指示行事。”

  这是薛妤最不愿意去深想的一方面。

  裘氏皇族代代相传,由来已久,人皇一词在人族中,象征着绝对的权威,不论是囚禁思己过还是直接废黜,这事只要和圣地沾边,都会衍变成双方的对峙和僵持。

  诸如“蓄谋已久”“不怀好意”“意图将朝廷取而代之”这样的话必定成堆成堆扣在圣地头上。

  而边上,还有个蠢蠢欲动,不甘现状的妖族。

  这事一旦成真,薛妤甚至可以想见,都不用几百年后的兽潮爆发,三方矛盾便能由此达到顶峰。

  “人皇之位都如愿得到了。”薛妤指腹碾了碾眼尾,低喃道:“裘桐屡屡行出格之事,究竟想做什么。”

  “更强的实力。”溯侑食指摩挲着剑柄,眼尾拉成锋利的一条线,嘴唇翕动:“或更高的位置。”

  “是。”薛妤看着他,道:“目的无外乎这两种。”

  关于上一世的千年,她现在能记得的事不多。

  她一再确认,反复筛查,发现自己接过的天机书的任务里,跟朝廷,人皇有牵扯的根本没几例,即便是有,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交接,诸如捉拿罪魁祸首时查到朝廷官员头上去这样的离奇事件。

  不像现在,天机书几乎在推着她往这方面查。

  所以中间那空白的几百年,她不知道裘桐做了什么,又究竟做成了没有。

  这也就意味着,重生的优势,其实能给予她的帮助并不多。

  不论是之前的尘世灯,筠州等案,还是这次的飞天图,都得他们顺藤摸瓜,循着蛛丝马迹往下追查。

  “裘桐登基前,我与他对过招,他步步为营,性格谨慎,凡事讲究小心为上,有很足的耐心跟人周旋。”薛妤徐徐道:“他最近,行事太急躁了,反而有点不像他。”

  她总觉得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一环,没了这一环,后面的猜想推测全部进行不下去。

  可仔细梳理,又自觉算无遗漏,找不出问题。

  薛妤转而看向溯侑。

  此时,他站得挺拔,身上那股压抑的,沉默的情绪被灯光拉得尤为明显。

  “他的事先放着,左不过这几日会浮出水面。”薛妤行至他跟前,站定的那一刹,发丝随着她戛然的动作荡出个弧度,她眼中如春风骤暖,霜雾敛寒,连声音都低了两个度:“说一说你。”

  “你这几天,是怎么了?”

  话题猝不及防落到自己身上,溯侑猛然抬了下眼,又迅速落了回去,眼里的情绪从始至终藏得严而密实,像兜着一张负债累累,欲盖弥彰的网。

  他一副迷茫的,不知这话从何问起的神情。

  十年一晃而过,当年的少年如今蹿开了个的往上拔高,高了她一头不止,她偶尔看着他,仍会想起当年牵他出阵时的情形,觉得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动人而明媚的一团影子。

  “你从前,更潇洒些。”薛妤眼尾微微弯出一条细长的弧度,一字一句说得不重,落下来时,却像投落在湖心的石子,“如今强大,稳重,也拘礼,开始有所顾忌。”

  开始,怕她。

  当年眼底全是戾气,脾气明显不那么好,面对她的身份无动于衷,依旧我行我素的少年,褪去了青涩的外衣,变得足以被委以重任,全心依靠,可话里话外不离“君臣”二字,连偶尔的对视都飞快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