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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溯侑胸腔泛开一团巨大的酸涩之意,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紧。

  薛妤说得对,又不对。

  他并非拘礼。

  他只是,越强大,越自卑。

  才跟在她身边时,哪管她是如何想的,别人越轻贱他,他越要争一口气,信奉的是以牙还牙,以血止血的准则。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想的就变成了,近一点,离她再近一点。

  等坐上指挥使的位置,成为她真正的左膀右臂,有权知道她所有隐秘的,未曾朝外吐露的心声时,他便陷入了另一种巨大的空乏中。

  他不得不一遍遍提醒自己,告诉自己。

  没法再近了。

  薛妤问:“十年时间,你实力进步太快,是不是心境没跟上来?”

  溯侑出声时,才发现声音已经染上了一丝哑意:“一点小事。”

  他又紧接了一句:“臣很快就能处理好。”

  这个时候,他整个人仿佛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执拗中,薛妤看着他被灯光拉得不长不短的影子,问:“真能行?”

  “能。”溯侑像是保证似的斩钉截铁,黝黑的眼无声转了转,声音轻得几乎融入明灭不定的灯芯中:“很快。”

  薛妤于是点了点头,又坐回案桌前。一片难以忍受的安静中,溯侑近乎没话找话般开口:“那只飞天图图灵,捉到后该如何处置?”

  说起这个,薛妤才提起了墨笔又搁回砚台上,她沉默许久,颇为头疼地道:“带回邺都,按照规矩来吧。”

  “图灵,书灵这类灵物成精,往往是最讲机缘,也最令人惋惜的。”薛妤坦然道:“什么也不懂,什么也看不清,看不明白,是好是坏,全取决于主人的秉性。就好似璇玑,死在她手中的人命多达上百条,说句作恶多端不过分,可真要问起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这种情况,殿前司审都没法审。”

  “璇玑她。”薛妤眼前似乎浮现出那双小鹿一样天真温顺,丝毫不掺虚情假意的眼睛,顿了顿,道:“能留则留,等待日后将功折罪——”她话音尚未落下,便抬眼看向窗外。

  溯侑大拇指摩挲着剑鞘一端,目光危险地沉下来。

  须臾,门哐当一声被一股力道从外向里撞开,一只顶着蓬松毛发的雪色月狐捧着瓜子站在两人的视线下,一双眼扫过溯侑,又直勾勾地盯着薛妤。

  “璇玑。”薛妤一眼认出来人真实身份,凛声问:“你这是——”

  小狐狸三两步跳上薛妤的案桌,长而软的尾巴轻轻一扫,那些手册和纸张便通通挪了个位置,腾出了刚好够她盘成一团的空隙,她倦懒地趴着,眼睛水润,鼻头粉嫩,蓬松的长尾如藤蔓般无声无息地勾住薛妤的小指,撒娇一样摇晃。

  这位从见第一面开始就总是出其不意的图灵,好似格外喜欢她。

  薛妤静静看了她半晌,而后伸出长指,在她额间点了下,声音里是不熟练的哄骗:“别再伤人了。”

  璇玑看着她,很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阖上了眼。

  雪白的月狐没有待多久,在某一刻,它倏地惊醒,耳朵连着动了几下,而后砰的在空气中炸成了一朵云,消失在视线中。

  果真是来去自由,无人能束缚。

  溯侑看向薛妤。

  “知府后宅。”薛妤美目微凝,轻声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裘桐眼下就在螺州。”

  那么,又是一座连通皇宫与州城的传送大阵。

  裘桐他,好大的手笔。

  须臾,薛妤将那块才送过来的令牌推出去,唇压得直而紧,似有所感地道:“让朝年去沉羽阁点人,点会布阵,临危不乱的,五十个就行。”

  =====

  纵使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可谁也没有想到,变故来得那样快。

  第二日入夜,一场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往下倒,彼时,薛妤,善殊以及路承沢等人正围坐在庭院中商议整件案子目前为止的进展。

  只听突然轰隆一声,闪电狂舞,噼里啪啦的雨点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兜头落下。

  朝年应对这样的场合格外得心应手,防雨的透明结界罩很快支起来,于是院外暴雨瓢泼,空气里蕴着厚重的湿气,院内仍是一派风平浪静的干燥。

  这场雨来得太突然,不像天然而成,反而像极了……妖邪作祟。

  薛妤“噌”的一下站起来,她二话不说就要往院外走,溯侑伸手半拦着她,眉眼深邃,音色低而促:“臣去。”

  说罢,他头也不回便如利箭般扎向风雨昭动的浓黑天幕,很快只剩小而模糊的一点。

  院内的人也都纷纷有了猜测,均正色起来,一个接一个彼此确认着问:“西南那边隔绝打斗的阵法布置好了吗?”

  “飞天图真身能迷惑人,清心丹记得都带好。”

  善殊看向路承沢,神色凝重,将手中令牌交过去,道:“我作为阵心,届时怕是脱不开身,这是我的调令。”

  “螺州城佛寺不少,我点了六十佛修在西南守着,若是情况不对,知府和执法堂果真勾连,参与此事,圣子不必迟疑,带着人搜查两地,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路承沢知道事情轻重,他郑重其事地接过令牌,道了声放心。

  溯侑很快回来,他风中来雨里淌,浑身上下,却唯有睫毛沾上了一层湿气,湿漉漉地贴着眼皮,又罕见的现出一两分干净的少年气来。

  他看向薛妤,颔首沉声开口:“山里妖兽几乎全陷入躁动中了。”

  薛妤看了眼天色,心里算着时辰。

  这才刚入夜,离子时还差得远,妖兽发狂提前,数量增多,代表着什么,她不用想就能明白。

  “璇玑那边,还没有动静。”薛妤率先迈出了院门,道:“先不管那么多,去西南守着。”

  螺州西南,知府内宅。

  裘桐站于高台之上,凝望被置于巨坑之底的玉髓盒,盒中是半颗黯淡的黑色妖珠,即使布置了数层隔绝气息的阵法,用了数件灵宝遮蔽,那颗妖珠偶然泄露出去的气息,仍令方圆数百里的妖兽不由自主匍匐。

  裘召和知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阶梯上来,行过礼之后,无人敢出声,皆站在一侧,既紧张又忐忑地望着眼前仪表不凡的君王。

  没过多久,大太监白诉将一幅蒙着黑纱的古画呈到裘桐面前,言语恭敬:“陛下,飞天图取来了。”

  “放着吧。”裘桐视线终于从那半颗妖珠上挪开,他将高阁中的人扫视一遍,问:“璇玑呢?”

  “已在阵中了。”

  “行。”裘桐无有半分不舍地点了点头,格外冷漠地道:“让她开始吧。”

  “阿召,到朕身边来。”裘桐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龙息一旦吸收血气,圣地传人肯定有所察觉,薛妤必然强闯搜府,我们不能出现在螺州城,等时机一到,立刻开启传送阵回皇宫。”

  说罢,他又看向螺州知府,言语难得放柔和了些,问:“知道该怎样说么?”

  “陛下放心。”螺州知府忠心耿耿,他挺了挺胸膛,说得大义凛然:“所有过错臣一人认下,最终不过一死。”

  裘桐赞赏地点了点头,道:“正因有卿这样舍身忘己的臣下,我人族才能自强不息,繁盛至今。”

  “云家这番功劳,朕不会忘却。”

  螺州知府被这一两句话说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恨不得即刻身死成全人族大业。

  此时,璇玑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散着长长的发,一张脸小而尖,黑白分明的眼睛转动时像猫一样灵动,她拉过裘桐的手,在他掌中刷刷写下一行字。

  裘桐感受完,瞳色顿时如墨汁般翻涌,他重重一拂衣袖,太阳穴隐忍地跳了两下,冷声道:“朕和你说过许多回,不要去招惹薛妤,你当她是什么人?你再三在她眼前出现,她能认不出你?”

  璇玑愣愣地去看那张因为怒气而布上烦躁之意的脸。

  他对她没耐心了。

  那张俊俏的脸,于是也不那么耐看了。

  她不由得皱了下眉,满头青丝随着她后退半步的动作晃动。

  裘桐深吸了一口气,须臾,他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颚,声音里的令人心软的疲倦之意几乎要溢出来:“璇玑,你知道,龙息对朕来说,十分重要。”

  璇玑知道,这话自从她诞生以来,他和他身边的人便一直在说。

  有些话说多了,听得也腻了。

  裘桐倾身过来,冰凉的唇一下接一下落在璇玑的眼皮上,一字一字道:“朕喜欢你,可朕是皇帝,有更为重要的责任和担子。”

  璇玑眨了下眼。

  “你过来,朕有办法解开薛妤的禁制。”

  裘桐说罢,将飞天图上的黑布一揭,白诉便十分懂事地捧了笔墨纸砚过来,只见裘桐凝着飞天图右下角的那个钤印,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后,还是提笔将那印用墨渍洇成了一团。

  几乎是顷刻之间,璇玑身段抽长,眼尾晕红,发丝垂到雪白的脚踝处,七彩的绸缎环拥着她,伴着某种千年前的古曲翩然飘动。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燃烧了起来。

  那是生命飞速流逝的滋味。

  “璇玑。”裘桐看了看天色,捏了捏她的手掌,道:“去吧。”

  璇玑看了他一眼,乘空而去。

  这一次天机图笼罩的范围比上一次更大,乌云遮蔽,电闪雷鸣,鬓若云霞的美人遨游在天地间,数万人的视线下。

  可薛妤的禁制强行锁着璇玑,即使她被强行激发出所有潜能,也仍要一根根将她勾回去似的,挣断了又长,长了又断,如此生生不息,等她彻底飞上天时。

  薛妤正好赶来。

  她一看璇玑的状态,便露出了然的神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水一样的纹路从她足下四处朝外扩散,飞天图笼罩的范围有多广,她荡出去的涟漪便有多大。

  璇玑尚存一丝理智,朝她做了个走的手势。

  “走不了。”薛妤动怒,冷玉般的脸上晕开一点胭脂的色泽,声线愠然:“今日螺州城的人,一个都不准动。”

  璇玑才踏出一步,一道锋利到无可阻拦的剑气从身后斜斜斩来,那一剑侧着她脸颊擦过去时,漫天雨帘似乎都被凌空劈开,有片刻的静止。

  此时,璇玑已经无法思考。

  她伸出指尖,点了点被擦破的脸颊,开口说话时,整座城的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她漫上血丝的瞳仁盯上薛妤和溯侑,婉然一笑:“都,留,下。”

  薛妤和溯侑几乎同时出手,冰霜长箭与巨剑虚影同时击中她的胸膛脊背,璇玑整个人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碎成无数块掉落下去。

  天空中,飞天虚影像是燃起火一样光芒大盛。

  “她彻底失控了。”薛妤重重地摁了下眉骨,看向溯侑:“我要进一趟画中,你协助佛女维持大阵。”

  “女郎。”溯侑音色清润:“一起。”

  他难得执拗,垂着眼又重复了一遍:“一起。”

  见状,薛妤不再说什么,她如流光般冲霄而起,肃然绞杀的剑气紧随其后,两道光点如烟火般撕开左下角那只月狐虚影,重而疾地冲了进去。

  高台上,裘桐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幕,他面前摆着个火盆,盆中是才被丢进去的飞天图原作。

  他想起璇玑那双笑起来如桃花般璀然天真的眼眸,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嘴角,低声叹息了句:“可惜了。”

  娇滴滴的美人,可惜跟了他这么个铁石心肠的主人。

  为了他的大业。

  她只好香消玉殒。

  这场雨下了许久。

  整座天空陷入可怕的寂静中,这种只剩风雨声的僵持像一把钝刀,刮在所有人身上。没过多久,不止善殊,沈惊时等人皱了眉,就连裘桐,也突如其来的生出一种事情脱离控制的感觉。

  他忍不住重重摁了下手指骨节。

  直到天空破开无数道口,浓郁的血气被一股力量包裹着送下来,稳稳落到坑底盛放龙息的玉匣内。

  裘桐眉目微落,悄然松了一口气。

  有方士将玉匣送至裘桐跟前,那半颗龙息得了滋润,肉眼可见的活泛起来,它贪婪地吸收着能让自己壮大的力量,表面光泽明明灭灭,呼吸般的起伏节奏。

  却见下一刻,一段凝脂皓腕凝聚成形,盈盈垂在玉匣中,水润的翡翠玉镯松松垮垮悬在腕上。

  这是璇玑的手。

  裘桐握过无数次,于是一眼便认出来。

  他不曾设防,自然也没想到,早就接受自己死亡之事并且确实再也回不来的璇玑会从自己眼皮底下,临时反悔似的抽离了龙息的一缕生命精华。

  龙息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像是要爆炸似的飞快变幻黑白之色,滴溜溜在玉匣内横冲直撞。

  半晌,它在裘召始料未及的视线中,啪嗒一声,从中间裂开一条细缝,再也不动了。

第52章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裘召前一刻才勾起来的志在必得的笑随着那半颗龙息的变化逐渐僵硬,崩裂,最后刷的一下,像陡然收起的扇面一样合拢,脸色在狂暴的雷电下苍白得可怕。

  他呼吸急促起来,下意识去看裘桐,声音艰涩:“皇兄,这是——这是怎么了?”

  裘桐也不知道。

  他黑沉沉的眼眸罕见的露出一点被打得措手不及的茫然之色,直到清楚地看到龙息上那道裂缝,他一颗心倏而收紧,瞳孔震缩了下,蓦的看向身侧站着的方士,声音中全是难以抑制的震怒之色:“怎么回事?”

  执法堂的张长老和孙长老对视一眼,几乎同时上前,闭眼凝神感受那颗龙息下蕴藏的生机,睁开眼时,顿觉满嘴苦涩,其中一个敛袖朝裘桐拜下去,道:“陛下,龙息吸收血气时最不设防,璇玑出手,抽走了龙息中的一缕生灵精华——”

  “直接告诉朕结果。”裘桐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重重起伏颤动了两下,他看向跪拜下去的人,逐字逐句道:“龙息这是怎么了?”

  “龙息,恐怕暂时没用了。”两名长老同时垂眉顺眼躬身,保证道:“臣等必尽心竭力,寻求补救之法。”

  闻言,饶是裘桐这样坚韧的心性,也不由重重握了下拳,手背上青筋叠起。

  十几年的心血,临到头了,眼看着终于见到曙光,竟遭遇这样的重击。

  补救之法,这样稀世罕见的东西,能遇见都算强求,能有怎样的补救之法?

  即便是有,他又还有几个十年可以耗进去?

  璇玑。

  裘桐一下接一下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心想,他今日算是知道,何为逐年家打雁,却叫小雁鹐了眼。

  而更为离谱的是,面对如此重大的变故,失误,他甚至不明缘由,不知是哪一处环节出了错。

  没有给他们平复心情的时间,白诉很快捏着拂尘哒哒喘着气跑上高台,语气急促,看向裘桐,低声道:“陛下,圣地那边的人来搜府了。”

  “知府守卫呢?”

  裘桐瘦削似竹节的手指抚上龙息表面那道裂缝,即使身为凡人感受不出珠子内正在经历的翻天覆地的风暴,他也抚摸得认真而细致,动作不敢太用力。

  指腹与那颗龙息接触的刹那,他的眼前走马观花般掠过许多画面。

  为了这颗龙息,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花大代价,大手笔在远离皇城的筠州,螺州,宿州等地构建连通皇城的传送阵,除此之外,他蕴养鬼婴,为离生出灵智始终差一步的天机图倾泻了如流水的天材地宝,甚至,为了瞒过薛妤,他被迫建了自己的陵寝。

  结果呢。

  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荒唐得可笑。

  白诉嘴唇干裂得起了皮,飞快道:“陛下,知府守卫快撑不住了。来的人远远超过我们预计人数,且个个身手不凡,马上要越过两重阻拦阵寻到这边来了。”

  “你说什么?”裘桐终于抬眼,似乎没有听清般一字一句问:“他们哪来的人?”

  面对阴沉得像是要刮刀风下剑雨的眼神,白诉肩头抖了抖,屏住呼吸不敢再出声。

  “欺人太甚。”裘召愤然开口,头发丝几乎根根竖起来,他猛的吸了一口气,拔过身侧守卫的佩剑就要冲下高台,咬牙道:“我去跟他们拼了。”

  裘桐漠然抬眼,看了看玉匣中的龙息,又扫过高台之上众人凄风苦雨的神色,视线最后落在冲动不已的裘召身上。

  显而易见,若是没了他,朝廷,人族都将散成一堆乱沙。

  在裘召负气冲出去的前一刻,裘桐拔出一柄嵌着宝石的剑,猛的朝高台的木板上一掷,剑尖受力,入木三分,剑身摇颤着钉在裘召跟前一步处。

  “闹够没有?”裘桐与裘召对视,因为气血上涌,他掩唇低低咳了几声,出口的声音轻得令人毛骨悚然:“闹够了就给朕滚过来。”

  裘召张嘴欲言,又碍于他的脸色,悻悻将话原路咽回肚子里。

  “白诉。”裘桐深深地转头看了眼螺州浓黑色的天穹,气息尚未平复下来,颁布下去的命令却一条条恢复了冷静:“抱上龙息,开启传送阵,回皇宫。”

  “皇兄!”裘召满眼悲痛,他只觉得一股气在胸膛里乱蹿,憋屈到了极致,“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你告诉朕,不然能怎样?”裘桐猛的看向他,讥讽道:“用你手上那把破剑去和圣地传人拼命吗?”

  “你信不信,你今天一旦被他们发现,明天在金銮殿上坐着的,就不再是裘氏皇族的人。”

  裘桐负手而立,眼里风暴滔天,说出的话不知是在安慰裘召,还是在安慰自己:“修不了仙,难不成从此不活了?”

  他闭了下眼,几乎又成了那个运筹帷幄,无懈可击的人皇陛下,声线又稳又轻,不容置喙:“回宫。”

  ====

  真正的飞天画卷内,别有洞天,暗藏玄机。

  进入画中后,肆虐的风雨便停了,受飞天图真身的影响,整座画中空间成了一片腾腾火海,火舌蹿起半人高,舔着如岩浆般滚热的气焰,凝成龙蛇般狂舞的鞭影,一道接一道毫不留情地抽打过来。

  那些鞭影还未近身,便被纵横切割的剑气从中荡开,蒲柳一样压下去,汹汹热浪矮了大半截。

  一双玉足于他们身前十步处落下,轻飘飘踏进火海中,璇玑甫一出现,整座动荡的空间便像迎来了主心骨般,风雨再起,火势渐大。

  璇玑一身娇嫩的鹅黄色衣裙已完全变了样子,窈窕一握的腰肢上铃铛挂了半圈,眼尾拉得长而直,若说从前是不施粉黛,现在则是精心描了妆容,浓墨重彩的无数笔细节,令她完完全全现出绝色妖姬该有的一面。

  璇玑于火海中侧了下头,凌空点下一指,她手指落下的地方,火海暴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焰旋涡,吞天噬地地将两人包围起来。

  “讲不通,飞天图真身遭受无以复加的损伤,她理智完全丧失。”薛妤皱眉看向他们方才进来时的那道口子,想起螺州城内无数受飞天图影响的百姓,当机立断道:“活捉她。”

  溯侑了然颔首,手中剑意陡然一变,在凌厉的剑花中叠出精妙绝伦的角度和力道。

  说起来,这是薛妤第一次真正见识他的实力。

  他信步闲庭般逼近,每一剑都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剑势因此拔高,一盛再盛。

  看到斜着绽出第九剑时,薛妤眸光微闪,即使不合时宜,也仍喟叹般垂下了手,十根笔直修长的手指间亮起的无数根雪丝随之黯淡下去。

  她无需再出手了。

  胜负已分明。

  这人,当真是厉害。

  溯侑一步步踏入火海中,整个画卷空间像一张蠢蠢欲动的大嘴,贪婪地想大口吞食血气,却被一股胶着的力道黏合在一起,心有余而力不足,急促又躁怒地震颤,地动一样翻江倒海。

  璇玑最终被困在方寸之间的剑阵中。

  纵使有千年底蕴,可她的诞生属于被裘桐强行拔苗助长,十年间,招式全靠自己瞎胡闹似的摸索,即使有海量的妖力做支撑,在真正大开大合的杀招面前,也不可避免地走到难以为继,捉襟见肘这一步。

  只是这场战斗结束得远比薛妤想象中的快。

  她站到璇玑跟前,与那双因为生机消逝而显得灰暗下来的眼对视,很浅地皱了下眉:“璇玑。”

  璇玑眼珠蓦的动了一下,一会犀利,一会迷蒙,半刻钟后,才缓慢眨了下眼。

  她身上妖异的火炎开始逐层褪去。

  “她与臣过招到后半段,突然收了力道,将多数力量藏于体内。”溯侑望着这一幕,默不作声收剑,清声补充道。

  薛妤了然,她看着璇玑那张娇俏鲜嫩的脸,抿唇开口:“裘桐烧毁了飞天图。”

  真身都毁了,图灵必死无疑。

  璇玑看着她,指尖突然凝出小而薄的一片布帛,布帛像是被小心从古画上裁剪下来的,边缘十分工整,上面描着一只湖蓝色的蛱蝶。

  薛妤看着那一片布帛,一时失语后,眼中现出一两分浅淡的笑意,道:“还算留了一手,不笨。”

  像飞天图或字画这样的灵物,生命和本体休息相关,可跟别的精怪不同的一点是,他们能化为画中的任何一个完整生灵,或一棵草,一株树,亦或者是一只蝶。

  比如那只在薛妤面前堂而皇之出现又消失的月狐,亦是画中的一部分。

  此时此刻的情形,璇玑提前裁下真身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除却灵力骤减,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虚弱期外,也算夹缝中逃生,留了一线退路。

  璇玑眼神几乎黏在薛妤脸上。

  她生得这样好看,说话声音还这样好听,玉一样,又冷又温柔。

  相比之下,裘桐那些强行挤出来的温柔都褪去了颜色。

  璇玑的移情别恋,来得快而迅猛,并且很快不满地皱眉,想起她真身被烧毁这件事。

  裘桐答应过她,即便是死,也会让她如盛开的明艳的花朵般退场,保证她阖上眼的前一刻,都是漂漂亮亮,天仙般的耀眼勾魂。

  他让她失控,然后骗了她。

  璇玑略有些冷淡地伸出只手,从伤口上淌下来的血捏了团真假参半的血气出来,用体内残存的力量包裹着送下去。

  果真,一路毫无阻拦。

  龙息很活跃,很开心,裘桐好似也很满意,嘴角蕴着胜券在握的笑,璇玑于是出手抽了龙息的一缕精华。

  啪嗒一声,龙息裂开了。

  这下,璇玑也满意了。

  出手做完这些,璇玑体内的妖气如潮水般退却。

  很快,她腰肢软下去,衣裳没了骨架与皮肉的支撑,只剩个空壳,从那盛大的华服中,一只纤细的湖蓝蛱蝶翩然振翅,径直落在薛妤的发丝上,趴着不动了。

  薛妤微愣,伸手触了触鬓边那只只有指尖大小,灵光熠熠的蝶,感受它萎靡的沉寂下去的气息,道:“要陷入沉眠了。”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语,灵蝶动了动翅,整个空间的灵力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聚拢,而后化为两道流光,一前一后点入薛妤和溯侑的眉心。

  光团氤氲,烟雾团团炸开,一层厚重的雾气在薛妤面前拨开。

  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人间。

  六月骄阳似火,空气中热浪滚滚,湖畔路边,垂着的杨柳枝上,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叫,荡出悠长而绵久的回声。

  一座小城池的镇上,因为山那边的山上连着建了两个小门小派,周围还算有点人气,住了十几户人家,和大城池有声有色的富庶生活比不了,好在邻里邻居相处和谐,很有一番平淡的滋味。

  一日,两个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的人停在山涧间,其中一个不耐烦地抹了把脸,因为天气太热,忍不住露出了头上的犄角,他看向抱着半大孩子的幽灵鬼魅似的女人,极为不满地道:“让你将他丢了,原本以为是多纯净的血脉,结果呢,半妖半鬼,我们自己都是怎样的处境了,还管得着他?”

  “烦死了,六月天,一个什么用也没,一个连太阳都见不了,东躲西藏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女子有些迟疑地抬头,露出脸上大面积的鬼纹,她皱眉看向怀里不吵不闹,睁着一双圆溜溜眼睛的孩童,到底心软:“可毕竟都说好了。”

  她顿了顿,颇有顾忌似的四处看看,压低了声音含含糊糊道:“毕竟,这都说好了,是……是我们的孩子。”

  “他才半岁不到。”

  男妖面色嫌恶地摆摆手,高声道:“你别咒我,我能生出这样的杂种?!”

  女鬼被他吼得身躯一震,却见下一刻,男子对上她怀中孩子那双目不转睛的眼,顿时一阵火气,说不出是恼羞成怒还是什么,一把见他夺过来随意丢到溪边的草丛中,拉着女鬼扬长而去。

  半晌,女鬼又跑回来,她神色不忍地给雪肤乌发的小孩唇上沾了点水,又使了个聊胜有无的小术法,将一块锦布似的东西一股脑塞到他小小的衣裳中,狠心道:“别怪我们,我们也没办法。”

  没过多久,一对相伴前来砍柴洗衣的夫妇发现了男童。

  他们踟躇不敢上前,因为男童周围围绕着一团淡淡的光晕,那光并不纯粹,死气森森的,邪得很。

  一看便知不是人族的孩子。

  兴许女子天生心软些,眼看他哭哑了嗓子,不由壮着胆子上前看了一眼,一看,心便颤了颤。

  “这孩子,模样生得好。”梳着妇人发髻,面色隐现温柔之意的女子拉着身边丈夫的衣袖,道:“怪可怜的,这世间怕是只有那些东西能干出这样的事了。”

  “走罢,走罢,别看了,这孩子我们碰不得。”男子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柴也不挑了,一心要拉着妻子回家。

  “诶。”

  女子一步三回头,在听到身后孩童啼哭时忍不住地转了下身,又拎着裙摆上前,试探性地放了根手指到小孩跟前,下一刻,粉雕玉琢的娃娃伸手抱住了她的手指。

  那一刹那的心软,女子将他带回了家。

  说是家,其实也不过是小两间的茅房,家中破烂,但收拾得整洁,女子给酣睡过去的小孩喂了两碗米汤。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孩的存在很快瞒不住邻里,别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很快长大,长高,开始念书启蒙,唯有男孩几年如一日不变模样。

  他是格格不入的怪胎。

  男孩在七岁这年,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溯侑,这是夫妇两生女儿时一时高兴给他取的,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只听人随口一提,便拍板定了这个名字。

  而在这之前,他被人叫做妖怪。

  随着流言蜚语如雪花般飘进家门,夫妇两的女儿也连带着受了周围玩伴的排挤,通常回家哇哇一顿哭,对着他动辄便冷言冷语,让他在寒冬腊月的天滚出家门。

  夫妇两对他从漠然,变成了厌恶,动辄打骂,不开心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男孩眉眼一日胜一日精致,性格也一日比一日孤僻,唯有被隔壁那位寡居的苏大娘拉进院子里时,眼中才会露出一点暖色。

  大娘为人豪爽,因为自己曾夭折过两个孩子,于是将镇上孩子都看做自己孩子,哪怕是被看做异端的溯侑,她也会从屋里端出两盆煎得松软的葱饼来撕给他吃。

  大家都叫他妖鬼,连溯侑都叫得少,唯有苏大娘,她叫溯侑十九。

  “你可别听那些人瞎说,溯侑这两个字是有讲究的,你爹娘捡你回家时,你身上有一块帕子,我看得清楚哩,那帕子前头绣的就是溯侑,后面跟了个十九。”

  “你爹娘起先不敢给你用这个名字,怕不吉利,后来想想,都养了这么多年了,无名无姓的像个什么样子,这才告诉你本名。”

  大娘告诉溯侑,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要知善恶廉耻,她常说夫妇两的好话,语重心长地说,他爹娘并非亲生,却胜似亲生。这样的世道,他们能养着他,实为不易,需要莫大的勇气。

  溯侑前半生所有的礼与义,对这个世界那点懵懂的憧憬和向往,全部来源于隔壁那间小小的屋子。

  日子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过了十三年,溯侑等来了人生中最为痛苦难捱,急转直下的转折点。

  夫妇两那个自幼被捧在掌心的女儿参加山头门派的试炼,被一位长老看中,收为了弟子。

  她大义凛然,学着除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