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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妖凶横危险,一旦对上,动辄会就受伤流血,可家里的溯侑不会。

  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张比女孩都精致的脸常年阴郁。

  他不告状,或者说,他无人可告状,谁都不会站在他这边。

  就好像他再怎样乖乖收敛爪牙,伪装假象,想要得到爱与温暖都是惘然,仍然会有无数人在他耳边恶意地诅咒,说他天生就是低贱的,该死的,恶劣的东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谩骂变本加厉,从未止歇。

  少女乐此不疲,将门派中所有拿来对付妖的,鬼的东西全往溯侑身上砸,除妖杖,摄魂铃,捉妖罩,花样层出不穷。

  溯侑身上旧伤未好,新伤不断。

  夫妇两恍若未觉,邻居们冷眼旁观,孩子们拍手称快。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玄苏隔着一层窗,将一瓶散发着刺鼻味道的药液劈头盖脸浇在他身上。那药真疼啊,他手背上,胳膊上开始溃烂,冒着剧烈的白气,很快露出森森白骨。

  他疼得蜷缩下去,蹲在门槛上匍匐着连门都进不了,而里面,一家三口却无情地关了灯。

  溯侑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看着雪中家的轮廓,在天光破晓时,一点点将心里那些天真的,不切实际的希冀亲手掐灭。

  他没有再踏进那间屋,而是毅然进了城。

  一只尚未成年的妖鬼,混在鱼龙混杂的城池中,既要生存,又想变强大,这注定不是一条简单的路。

  溯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吃过无数种苦,终于渐渐有了点名气,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胆担心性命不保。

  百年后,又是一年冬天。

  溯侑与玄苏狭路相逢,彼时,她已经是小门派的大师姐,距离掌门首徒仅有一步之遥。

  他披着一身大氅,眼皮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身边是两三个衣冠楚楚,溜须拍马的狗腿子,那样一衬托,他真如画中走出来的人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矜贵气度。

  四目相对,玄苏竟然被那样摄人的气势惊得退了两步。

  隔年开春。

  溯侑收到了来自那个小镇的第一封信,信上的署名是玄苏。

  “真稀奇。”他将信纸夹在指尖,笑得懒散又漫不经心,看了看后没兴趣一样地丢给身边的小啰啰,不耐烦地道:“念。”

  小啰啰便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一边观察他阴晴不定的脸色,一边磕磕巴巴地念下去。

  念完,溯侑自己一个人坐了许久。

  信是玄苏写的,她破天荒的叫了他一声“阿兄”,后半截则是玄父玄母的口吻,这些年,他们依仗着玄苏带回来的灵宝灵丹,续了百余年的寿命,可凡人终究是凡人,撑到现在,身体已经衰竭,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要归西。

  他们想见见溯侑。

  他们唤他为孩子。

  不是妖怪,不是天生孽种。

  多么温暖的字眼啊。

  纵使溯侑表现得百般不以为意,将那张纸丢在窗前一丢就是大半个月,可至六月,他看着一日比一日毒辣的太阳,到底还是不由得还是想起了百年前。

  那两人将自己带回了家,一张可以安睡的床,两口足以续命的米糊。

  他回了那座小镇。

  可还没到地方,他便在丛山峻岭间遇到了埋伏,那不入流的小门派几乎出动了全部的掌门,长老中途围剿他,所为的,是他身为大妖,体内孕育的妖珠。

  什么都是假的。

  那句“阿兄”是假的,“孩子”是假的,情真意切的忏悔,句句滴泪的想念,全部都是骗人的。

  只要立下了这个功,玄苏便能将梦寐以求的掌门首徒收入囊中。

  为了要他的命,他们联合起来,编造了个以“亲情”为名的巨网。

  溯侑杀红了眼。

  谁要他死,他便要谁死。

  他偏要,偏要活着。

  可最后,他拎着染血的剑,一步一步走到瑟瑟发抖的一家三口跟前时,剑尖也只是斩断了玄苏的经络,他看向垂垂老矣,似乎眼睛都睁不开的夫妻两面前,声音危险得令人毛骨悚然:“既然这么厌恶我,当初,救我做什么?”

  玄苏目光怨毒,歇斯底里地大喊:“你等着,你等着,你胆大包天,屠戮人族,师兄已经接到消息,上报执法堂和圣地了。”

  溯侑确实没逃过圣地的围剿,他在一年中天最热的时候戴上枷锁,被押入羲和圣地的私牢里,又在天最冷的时候上了审判台。

  他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结果有人于高高在上的王座上,点了他一下。

  画面在此时戛然而止,薛妤从大段大段回忆碎片中回神,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寻溯侑的身影。

  他在不远处站着,身段高而孤拔,唇低低地压着,睫毛垂落着覆盖眼底那些浓烈的,翻涌的情绪,在眼睑下扫出一团深重的沉郁之色来。

  薛妤的体内有邺主亲自设下的禁制,璇玑无法窥探她的记忆,于是在那短短半个时辰里,溯侑跟着薛妤一起,回顾了自己过去两百年的经历。

  在他最想在她面前展现自己优秀而耀眼的一面时,他昔日所有的不堪,狼狈,那些疯狂与失控,像揭开一层纱布后藏无可藏的腐烂脓肿,如此直白而明晰地摆在她眼前。

  溯侑抵着剑尖站着,每呼吸一口,都是惊人的凉意。

  薛妤几步到了他跟前,他连呼吸都微微屏住,睫毛像是凝在半空中一样,既不上,又不下,维持着一种僵硬而不自然的平衡姿态。

  薛妤唤了他一声,音色如玉石般清透:“那个玄苏,还活着没有?”

  溯侑没想到她开口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个,他顿了顿,喉结滑动着落出一个嗯字音节来,低而闷的一声,止不住的便让人想到那个摁着被腐蚀的手腕,默不吭声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的半大少年。

  “过两天。”薛妤道:“等螺州的事处理完,我陪你回去一趟。”

  溯侑终于抬眼看向她,瞳仁里是深而重的一笔墨色,散得极开。

  昭昭艳阳中,她一双眼与初见时并无不同,话却软了,轻了许多。

  “十九。”薛妤唤着过去那个唯一能让他露出几分笑意的名字,不习惯地顿了顿之后,道:“过去便过去了。”

  “别去想从前的事。”

  “现在,你在我身边,背后站着整个邺都。”

  “没有人敢再这样对你。”

  溯侑追着她眼尾那条明明灭灭的光,那一笔好似天生薄情的小勾,想,怎么就那么晚,晚到他已经走完了所有弯路,干过所有错事后才遇见她呢。

  若能早知道,他宁愿再等两百年风霜,也干干净净,如白雪一样怀着满袖风月等她到来。

  可即便如此。

  溯侑也依旧在下一刻,听到了自己心中某根弦彻底崩裂的声音。

  他所有的迟疑,惊怒,那些刻意又别扭的心思,通通碎为齑粉。

  他心甘情愿沉入海底,步入悬崖里。

  溯侑眉梢眼尾慢慢蕴入一点笑,他看向薛妤,这段时间君臣有别,别扭的生疏在这一笑中泯然散去,他好似又成了十年前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的少年,一抬眼,一挑眉,全是生动又撩人的风韵。

  “好。”

  他道:“我听殿下的。”

第53章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后入画,夜幕顿时流光大溢,整片天空静止,街道上行人呆滞,脚像是落地生根了似的钉在路面上。佛女主持的大阵掐着精妙的时间点腾空而起,交织成无数道金光,像一张包罗万象的巨网,罩住了那道危险而巨大的豁口。

  路承沢和松珩迎风而立,一个半蹲,一个眯着眼去捕捉天穹上那样盛大而诡异的一幕。

  某一刻,知府后院亮起一点不起眼的微光,紧接着,那张放大了无数倍,像帷幕一样牢牢锁在头顶的飞天图骤然爆发出成倍的光芒。

  路承沢视线在两头来回转了转,佛女的调令在掌心中翻了个面,他脚尖碾着地上的一颗碎石,沉声道:“到时候了,强搜知府。”

  松珩顿了顿,面色凝重地开口:“现在搜,只怕时机不妥。”

  他有些顾忌地低了低声音:“妖族蠢蠢欲动,人族和圣地之间的关系不该受到冲击,这样堂而皇之搜府,百姓见了,明天就能流言四起。这事若跟朝廷没关系,人皇那边,怎么交代。”

  路承沢瞳仁里迎着那张图上越发盛荡的光,说话时,令牌已经甩了出去,同时紧跟着厉声吩咐:“沉羽阁的人跟着朝年去执法堂,无须扣人,堂内人员,逐一登记。”

  做完这些,他才回过头来,衣袖拂风,收敛了平时那种万事随意的笑色:“没有时机妥与不妥。圣地有祖训,平时当低调谦逊考虑时局,可大事上无需瞻前顾后考虑其他。”

  “圣地存在的意义是保卫生灵,守护山河,平时我们面对朝廷,固然可以退一步,退两步,可若有一天,令黎民不安,人心惶惶的恰是朝廷,那这一步,我们再退,能退到哪里去。”

  说起来,松珩和路承沢认识上千年,这样大义凛然的话,还是头一次听他说。

  他动了动唇,被眼下的局面弄得头皮发麻。

  路承沢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道:“妖都,朝廷,圣地,这样的划分是千万年前扶桑树亲自定下来的,该如何就如何,我们只有如实上报,决定不了具体走向。”

  “走,跟我去一趟执法堂。那些不纯粹的东西要么戴上乌纱帽滚到金銮殿上去,要么就都弄清立场,好好给我做事。”

  松珩看了眼天上凝滞的画幕,罕见的迟疑了半晌,路承沢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顿时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了然之意,问:“担心薛妤呢?”

  “快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去。”

  路承沢啧的一声,道:“你担心她还不如担心担心我和佛女。她有朝华和愁离两个左膀右臂,平时的场合又多是小打小闹,你是没见她亲自出手正儿八经跟人较量过。”

  “上次三地盛会你不知道,圣地总共七个传人,除她自己外,剩下的六个有一个算一个,都尝过她手下冰凝阵的滋味。”路承沢摆摆手,一副不愿再回首的模样,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一下:“走了走了,处理完那边回来,他们这边估计也差不多结束。”

  结果他们脚步才动,天上那幅精美绝伦的画卷便一点点敛去了光彩,黯淡着收了神通,不过眨眼的功夫,薛妤和溯侑便到了眼前。

  松珩下意识朝前走去,路承沢很是被这样的速度惊得欲言又止地顿了顿,接着朝身后的从侍摆手,道:“去去去,你也跟着去,执法堂不着急,去问问知府那边,搜出什么名堂来了。”

  见状,善殊也敛着裙摆出了阵心,她看向薛妤,问:“飞天图那边,解决了?”

  薛妤微不可见颔首,摸了摸鬓边发丝上挂着的蓝蝶,简单捡了几句重要的说了,之后转身瞥向沉入夜色中的西南角,皱眉问:“知府那边呢,裘桐在不在?裘召呢?”

  “还在搜呢,这才过去半个时辰,估计得再等上一会方能出结果。”

  薛妤点了点头。

  她小小的一张脸清媚脱俗,处处精巧动人,经得起任何吹毛求疵的考验,只是眼常常往上抬着,唇抿出一条恰到好处的直线,几乎是刻意地现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就比如此时,她心情看着不怎么好,在场的气氛便慢慢的冷了下来。

  薛妤心情确实不怎么好。

  不论是松珩,还是溯侑,将人从审判台带下来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诉自己,前事不论,既往不咎。前面他们再如何十恶不赦,丧尽天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她只看以后。

  现在想起来,薛妤总还清楚的记得头一次相见,溯侑被迫仰着头看她时,不论是嘴角嘲讽的冷笑,还是眼里惊人的戾气和寒意,都明昭昭的亮着尖刺。

  当时,她只当他生性桀骜,天生对这世间抱有恶意,又或者被鲜血和肆虐的快感一步步引向了罪恶和放纵的深渊,才有了那样的性格。

  直到看完飞天图的那段记忆,她才想起来,当时他那样的神情,跟他离家前摁着伤口不断恶化的手腕骨,站在半人高的雪地里时是一样的。

  哪有什么坏事做尽的天生恶种,那不过是亘古的虚无中剩下的最后一点倔强与不肯和解。

  明明,他小时候那样乖,那样听话,能为了一点旁人的善意和关心,委屈求全到那种程度。

  一直以来,薛妤都知道,羲和作为圣地之首,里面的人傲气比其他圣地更重几分。可没想到,他们面对妖与鬼,已经到了只听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便定死罪的程度。

  但凡设身处地想一想,薛妤甚至觉得,妖族和人族这一仗,几乎是无可避免,早晚要发生的事。

  松珩认认真真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确认没有受伤后松了一口气,缓声问:“没出什么事吧?”

  “诶,你这个人。”朝年一看他又将眼神落到薛妤身上,条件反射地站出来,道:“你就不能换个人关心?”

  松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索性无视他,只看着薛妤,道:“你知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

  他长相温和清隽,凝望着一个人时,透着一种天生的情真意切,含情脉脉。

  从前,薛妤看着他,觉得他是脾气好,性格好,前几天看,又觉得蒙着一层纱,背后实则虚伪而自负,直到今时今日,现在,他眼中是螺州城阑珊的夜色,她却无端想起了溯侑那个眼神。

  隐忍又委屈,最后不得不将所有脆弱的,容易被人看透的情绪一一融进天明的亮光中,自此露出一股嚣张的,不好欺负的张牙舞爪的劲。

  “十九。”

  薛妤没有再看松珩,她唤了溯侑一声,侧身朝后看了眼,只见男子的影子修长,漆黑的瞳仁里缀着一点猝不及防的惊讶,紧接着浮起一层光点般亮闪闪的细碎笑意。

  不过是一句两个字,一个称谓。

  这人,承受过那样的恶意,仍这样好哄。

  溯侑摁了摁喉咙,微微一顿后应:“女郎。”

  “我不放心,去知府看看吧。”说罢,薛妤当先转身,长长的袖边如流水一样划过松珩的手背,又毫不拖泥带水地抽了回去。

  “好。”溯侑垂着眼,连带着被松珩那一两句激起的阴霾戾气也稀疏平常地暂时压下去。

  他脖颈如暖玉,白而修长,微微朝下看时,是一段亮而笔直的弧度,被灯影打出团暧昧又斑驳的深影,很难想象,在外一言既定,手段果决的新晋指挥使,褪去成熟稳重的外衣,竟能于人前现出七八分全然的乖顺和听话来。

  两人一高一低相携而去,松珩被这一幕刺激得动了动喉结。

  他记得,薛妤一向最注重在外的仪态和形象,从来清清冷冷,即使在一起的那百年间,她唤他,开心了是松珩,不开心了就是一句冷而直白的天帝。

  一只灭人满宗的妖鬼。

  她叫他十九。

  因为知府在任务中占了重要的一环,善殊放心不下,想了想后,也跟着抬步朝前跟了上去。

  知府建得庄重,牌匾被火光一照,熠熠的两个字簇新发亮,穿着僧衣的佛师进进出出,面色肃然,动作整齐划一,很快,便有三三两两灰头土脸的人被押着送出来。

  最后出来的那个脚步踉跄虚浮,两鬓斑白,因为剧烈的挣扎喘起气来,披头散发,可眼神并不沮丧颓唐,反现出一种炯炯的光来。

  “殿下,这是螺州知府,他都认了。”为首的那个佛师看向善殊,又朝薛妤,路承沢两人分别点头做礼,道。

  “都认什么了?”善殊声音稍提高了些,问。

  “他说飞天图图灵吸收血气一事与他有关。”佛师一五一十地复述:“他偶然得到飞天图古画,有幸得见图灵璇玑真容,一眼惊为天人,奉为至宝,可图灵天生有缺陷,活不长久,必须用阴损之法吸收血气续命。他身为知府,为色所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妄图瞒天过海,这才酿成大错。”

  “我们问过府里的人,都说这位知府确实于年前开始沉溺女色,为此甚至休弃了糟糠之妻。”

  “除此之外,搜查的人在后山发现了一座传送阵,听说通往皇城,但在里面没看到人的踪影。”

  一派胡言。

  薛妤抚过鬓边那只彻底陷入沉睡的蓝蝶,想,裘桐可真是行事周到,将所有的后路铺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

  按照他的想法,只要将飞天图烧毁,璇玑必死无疑,后宅搜不出来他人,又有一个自愿替死的知府出来顶所有的罪,加之朝廷和圣地之间互相制衡的关系,即便所有人怀疑到他裘桐的头上,也无可奈何。

  何为死无对证,这就是。

  至于传送阵,那就更好解释,螺州本就是朝廷的一部分,为了加强掌控,建个传送阵不足为奇,而且这阵,也不只螺州有。

  他算得确实准。

  璇玑陷入昏睡,没有其他有力的证据指向他,明日,乃至未来数十年,他仍是坐在金銮殿上那个威严凛然,不可一世的人皇陛下。

  薛妤眼神沉下来,深深看了眼地上狼狈跪着,却自挺了腰杆,颇为大义凛然的知府,道:“押进执法堂大牢,我亲自审。”

  佛师领命押着人退下。

  “所以,这四星的任务,算完了?”路承沢回过味来,仍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不是真的吧,我虽只做过一次四星任务,可那次真被撵得四下而逃,足足用了四个月才投机取巧勉强完成。”

  “这才几天?”

  他比了比几根手指,讶然道:“五天。”

  “十二天。”善殊笑着纠正:“圣子迟到了七天。”

  这话说得,路承沢尴尬地眯了眯眼睛。

  “这次未必不是投机取巧。”薛妤眉心微微皱着,想起璇玑昏睡前出手的那一下,总觉她当时像是碾碎了什么,无形中解了这个任务中最困难的一环。

  善殊展开天机书看了看,只见小小的卷轴上,四颗星隐隐跳动,明明灭灭的,像是要临时更改难度似的,路承沢当即开口:“不会还有任务做完了改难度的事情发生吧?”

  善殊温温柔柔捏着卷轴的一边,也跟着道:“天机书好歹是两大圣物之一,应当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个“应当”,真是说得十分微妙。

  薛妤轻飘飘扫过去一眼,道:“它若是敢,下次灵物榜排名,第一我投给扶桑树。”

  “咔哒”一声,天机书上闪烁的光像是被摁了开关一样立刻停止,随后任务那一行的小字在几人的眼中,渐渐碎为流光。

  路承沢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善殊身上的灵符燃起,她看着上面显示的来处,长指在半空中点了点。

  “两个消息,也说给你旁边几位听。”另一边,佛子伽羧的声音沉在如水的夜色中。

  “一,羲和圣地选出了新任圣地传人,季庭溇任圣子之位。”

  “二,飞云端提前开启,时间在两月之后。”

  这两个消息如平地烟花,炸得在场几位一时失声,半晌。

  善殊看了看天色,声音里头一次起了波澜:“两月后?可距离飞云端五百年之期尚有百余年,提前也没通知,怎么这样突然?”

  “不知内情,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伽羧声线寡淡,道:“佛主发话,让你处理完螺州的事,尽早回来,注意安全。”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薛妤和路承沢,乃至溯侑腰间挂着的灵符逐一亮起来,五颜六色的灵光交织在一起,煞是好看。

  旁人或震惊或着急,唯有薛妤,心中竟生出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将他们三人送回来,既促使着他们接有关朝廷,有关几百年后动荡的任务,又迫不及待地推着他们朝前,补全实力,甚至主动将天大的机缘提前送来,赶时间似的匆忙。

  她记得清楚,上一世,飞云端是规规矩矩到了五百年时限才开的。

  而羲和圣地,一直到她和松珩闹掰,兵刃相向的那一刻,也没选出个圣子圣女来。

  溯侑接了一道灵符,冷声应了几句后切断,走到薛妤身侧,凛声道:“女郎,沉羽阁那边也得到了消息,他们有点急。”

  何止有点急。估计现在整个螺州城,最辗转反侧,心急火燎的便是才签下天价契约,结果还没开始动工就收到飞云端开启通知的沉羽阁。

  在他们眼里,现在过的每一刻钟,都是白花花丢进江里翻不出一个水花的灵石和银子。

  薛妤抿了下唇,应了一声,示意溯侑去忙自己的,她则随意找了个掉光了叶片的大树底,背靠枝干,跟同样闻讯而来的邺主聊了几句。

  “既然忙完了那边的事,就早点回来,飞云端非同小可,里面机缘遍地,是许多人一飞冲天的契机。”邺主语重心长。

  “知道,再过几天回。”薛妤顿了顿,应得淡而浅。

  切断和邺主联系的灵符,薛妤垂着眼,静站了片刻,半晌,又点开灵符,朝下划了一会,选了个名字点了出去。

  溯侑捏着手中朝华点燃的灵符来找薛妤时,她正背着灯站着,背影纤细笔直,声音被轻灵的夜风送出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她道:“知道,已经听说了,恭喜夙愿得偿。”

  季庭溇十分谦逊,连着道了两声哪里,顿了顿之后,忍不住又开始说起族人投票和另外几人对战时惊心动魄的情形。

  “季庭溇。”薛妤听了几句后打断他,道:“我找你有正事说。”

  “我就知道,邺都公主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季庭溇意犹未尽地止住话头,道:“什么事,你说。”

  “一,羲和近年来行事越发不讲规矩,高高在上,罔顾人生死,希望圣子上任后严加看管下属,该送到邺都的妖鬼精怪,一只不能少,要么从此之后,这项重任就全交给你们来。”

  “二,十年前的一桩旧案,属于错判,你修改一下,让人将卷宗送到邺都来。”

  “……”才上任就挨了一顿批评的季庭溇顿了顿,道:“说实话,薛妤,这是我听你说过最长的一段话。是谁惹你身上去了?”

  “旧案重改倒是没问题,只是时间太久,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其实没什么意义。”

  “有意义。”薛妤言简意赅,吐出一个字:“改。”

  灯光下,溯侑脚步彻底停下来,须臾,他捏着那张灵符,筋骨分明的手背失力般地覆在眼睫上,线条锋利的喉结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上下颤动了两下。

第54章

  秋风瑟瑟,灯影游曳,薛妤的声音不低不高,清清冷冷,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就变得尤为沉默。

  好在季庭溇不是头一次跟她打交道,对这种情形早有预料,适应良好,他想了想,道:“羲和每年接手的大小案件成千上万,突然去找十年前的有些难度,需要一点时间。”

  “你先说,是谁要翻案。”

  “溯侑。”薛妤抿了下唇,细细的眉拧出个不大愉悦的弧度,道:“不用翻,就在十年前被押上审判台的十几个人里。”

  季庭溇动作顿了下,念了两遍溯侑的名字,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等等,若是我没记错,这位溯侑,是你身边新升上来的指挥使吧。你这突然要翻案,是为了给他套个清清白白的过往,替下一步名正言顺的晋升打底铺垫?”

  他道:“薛妤,如果是这样,死去的那些人的命就太不值钱了,你别这样干。”

  “你想多了。”薛妤面无神情地打断他,道:“就这两天,你将接手调查这事的人找出去,跟我同去当年事件发生之地。另外,未免说我欺负你们的人,你也最好亲自来一趟。”

  她顿了下,在切断玉符的前一刻清声道:“不需要套什么过往,他本就清清白白。”

  一句“他本就清清白白”,溯侑听着,下颚线几近绷成了一笔一气呵成的留白。

  他生长在最为泥泞的烂地里,听过太多不堪的谩骂话语,即使现在身居高位,有了站在巅峰的实力,往往一闭眼,眼前全是那些扭曲的狰狞画面。

  他仍记得,十年前那场夜雪落在眼皮上,手背上时,是一种怎样冰寒刻骨的温度,更忘不了,羲和的大牢里,被斩断筋脉,悬于刑架上受罚时是怎样冷然旁观,嗤笑不止的心情。

  在彻夜不休的疼痛和不见天日的忍耐中,他彻底明白,良心和善意换不来世人的半分尊重和理解,但杀伐的手段和鲜血可以。

  若是他能活下来,所有欺负他,嘲笑他,背地里议论他,算计他的人,他见一个,杀一个。

  玄苏跑不掉,那对夫妇跑不掉,羲和圣地的人,也跑不掉。

  可随着夜风轻拂,那些令人戾气横生,心魔难挡的想法像是被灯影压了回去,就连那种被抽经敲骨,镌刻在脑子里的痛楚也变成模糊起来。

  溯侑倚着一棵枝干摇颤的树,好半晌都没有出声,直到灵符那边,朝华迟疑的一声:“溯侑,女郎现在还忙着吗?”

  他才像骤然被惊醒一样动了动睫,而后摁着自己突出的手腕骨,指尖夹着那张薄若蝉翼的灵符缓步走上前,面对薛妤扫过来的平静视线,声音沉着点不自然的干涩:“女郎,朝华有事禀告。”

  薛妤嗯的一声,看向那张灵符,问:“怎么了?邺都出什么事了?”

  “没,邺都一切安好。是百众山那边,穷奇有事找女郎。”

  薛妤挑了下眉,道:“让他说话。”

  那边有片刻的安静,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再之后就是穷奇秦清川懒洋洋才睡醒的声调:“薛妤,跟你说件事。”

  秦清川掀了掀眼皮,慢吞吞地翻出一张存音符,点开的同时,他捂着耳朵往后躲了躲。

  下一刻,老者震怒的声音便清楚地流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秦清川,你打不过人家非要待着当囚徒,你脸皮厚,我管不着你,但这次飞云端,你要是还敢这么着瘫着,我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要亲自去邺都将你腿打折。”

  话才说完,那边又换了个老者的声音,声音低了些,但同样暴跳如雷:“还有跟在你身后晃荡的五家三十多个兔崽子,全部都给我滚回来,那百众山是生了钉子钉住你们脚了?还要不要脸了?做什么不好,你们上赶着去做圣地的囚徒,妖都的脸都被丢光了!”

  秦清川像是听多了这样的怒吼,挖了挖耳朵不为所动地开口:“行,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告诉我,谁看我笑话?九凤家,还是温家,敢嚼舌根的都让他们来邺都碰一碰,我揍不死他们。”

  “你!”老者被气得仰倒,道:“你知道个屁,你揍,揍谁,前几年你还能跟楚遥想碰一碰,争个第一第二,现在,人家越级破境,日日苦修,你呢,你待在邺都蹲大牢,你大放厥词你。”

  “楚遥想啊。”秦清川倒了回去,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道:“又不是没打过,九凤家排名本就稳居第一,我觉得她跟邺都薛妤的实力差不多,我确实稍差一点,她爱骂就让她骂吧,反正谁都被她骂过。”

  “你。”另一边老者被他这样无耻的认怂态度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最后他认清讲道理是讲不通了,索性下了最后通牒:“就这两天,你最好自己出来,两天时间一到,你别怪我不客气,折了你穷奇家嫡系二公子的面子。”

  对话戛然而止,显然是秦清川不耐烦地单方面切断了联系。

  全程听下来,饶是薛妤,也不由得扯了下嘴角。

  邺都百众山里,若说最令人头疼的,不是那些繁琐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小摩擦,小问题,而是那几位仿佛跟薛妤杠上,住在百众山不挪窝的妖都古老世家走出来的公子。

  其中,秦清川为首。

  真论起身份,他和薛妤地位相当,血脉顶尖,实力不俗,你能真当一般囚犯对待吗?这显然不可能。

  但他真发起脾气来,殿前司也不能不管,别人制不住他,邺主出手又成了欺负小辈,于是每次都得薛妤站出来,跟他打一架,打输了,他就认了。

  不让去那个四月六的赶集会,不让出邺都,行,打一架,什么都好说。

  秦清川像是在用一种疯狂的方式压榨自己,在人间晃晃荡荡十几年也没能有多大突破的修为噌噌暴涨,但每次对撞,都略输一筹。

  他是典型的越败越要打,于是干脆带着诸多小弟在邺都住下来,时不时嫌弃一下山脉太少,周围邻居太吵,手生了就找薛妤或者朝华打一架,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要走可以,找朝华开通行条。”

  薛妤语气难得轻松了点,她记得,前世飞云端开启时,也发生过这么一茬事。

  对他们这样的门庭来说,飞云端是绝对不可错过的机缘,即便秦清川不想动,妖都那些世家老头也绝对不能同意。

  薛妤上一世让妖都交了巨额的保人费,可这一次,她念及上一世秦清川没趁邺都空虚猝不及防发难,甚至还出手小小阻拦了下,免去了这一流程。

  “成。”秦清川懒洋洋地应一声,又道:“我的山头都不准动,说不准都还要回来。”

  “还有你那位新封的指挥使,听说比朝华还厉害,搁哪呢,什么时候让他出来露个面,陪我打一架。”

  薛妤摁了摁眉心,听着这欠欠的和前世差不多的话,心道一句果真如此。

  上一世,松珩不明白百众山都住着些什么人,他也不关心,在他成为天帝后,所想所做的便是聚整座天庭之力,倾十万天兵,炼制成一座上古巨阵,而后突然闯入邺都,二话不说便下阵,封山。

  而且那并非普通的镇压之阵,一阵下去,下面的妖鬼精怪如临炼狱,弱小的当即身亡,强大的,像秦清川这种,尚能撑一撑,但也绝对不好过。

  所以她的父亲甚至来不及和松珩计较,出手较量,便不得不以身压阵,扛了大阵一半的力量。

  当时那样的情形,朝廷和人间妖族拼成那样,这一座阵,便如一捧浇在烈火上的油。

  邺主若不保下百众山那些妖鬼的命,且不说能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做错事,但已经得了惩罚的妖鬼承受灭顶之灾,就单说妖都。

  毋庸置疑,得了消息的妖都会立刻炸开。

  他们彻底出兵,圣地也不得不卷入其中,至此,人间真正大乱。

  而邺主这一做法,在松珩嘴里,成了自愿和他一起镇压妖鬼。

  “出去了就别进来了,邺都没这么多地方给你们住。”薛妤毫不留情地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