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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状,陆秦和沈惊时等人蜂拥而上,围着石桌各抒己见,发挥各自的想象力,越说越离谱,后来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纷纷闭嘴。

  月悬中空时,薛妤蓦的起身,她垂着眼,将手中信封摁在桌面上,动静不轻不重,可就是引来了其余人的注视。

  她伸手揉了揉眼尾,道:“我去找找别的线索。”

  看着远去的背影,九凤给了沈惊时一手肘,道:“看见没,看见了没,一下子就不开心了。”

  善殊看了看很快熟成一团两人,也跟着看了看,而后摇头,道:“阿妤是这样的性情,只是脸上表现得冷了点,其实没别的意思。”

  “那不一样。”九凤笃定:“别怀疑,我在这方面还没感知错过。”

  他们的话语一句接一句灌入风中,传入耳里,溯侑修长的指节微微拢起,而后在一个低低的尾音中倏的舒展,连带着眉眼都弯出一点璀然弧度。

  是。

  她一瞬间没收敛住的情绪,他也感觉到了。

  浓密的睫毛克制不住颤了颤,溯侑仰着头看了眼三层小竹楼,想。

  可能。他痴心难改的怦然心动,孤注一掷的奋力追逐,终于等来了一丝不太明晰的回应。

  与此同时,沈惊时朝溯侑挥了挥袖,无声做口型催促:“快去,快去啊你。”

第73章

  古城的月悬在半空,既圆且清,薛妤坐在小竹楼的第三层,楼里气息陈腐,弥漫古旧的书卷纸墨气,丝丝缕缕沉入鼻尖,有一种别出心裁的提神熏香作用。

  她拉了张凳椅扫去灰尘,在小小的窗边坐下来,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除魔典,翻开一看,里面涉及的符篆阵法格外玄妙,跟后世除妖阵有异曲同工之处,但相比之下,更晦涩难懂些。

  其余的都没用,后世没魔可除,她要找唯有纸上提到的夺魂之术。

  她一页页翻过去,没多久,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顾名思义,夺魂之术阴损,所呈现描绘出来的画面也极为简单直白,不堪入目,薛妤看了两眼,觉得自己心里起了一股躁气。

  她手指微动,做了个记号后合上书册,平视前方,而后缓缓蹙起眉尖。

  心不静,则情绪不宁。

  楼下脚步声传来,声音不轻不重,在空旷的竹楼里荡出一层低低起伏的回响。按理说,她此时该戒备警惕,可这动静太熟悉,以至于她都不需要仔细辨别,一下便听出来是谁上楼来了。

  在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时,脚步声便轻轻静静地止住了,薛妤循声望去,隔着烟气水雾一样的朦胧光线,她的视线落在倚在楼梯口的清隽少年身上。

  他含笑走近。

  及至跟前,还未等他开口,薛妤便将手中沉甸甸的书递到他身前,又伸手点了点立柜后面的一张凳椅,道:“找到夺魂之术了,你看看。坐着看。”

  灯光下,她侧脸精致,声色清冷,每一处都是经得起吹毛求疵挑剔,又处处透露拒人千里的模样,单从外相上看,很难想象出她动情,动心是什么模样。

  溯侑接过那本书,又拉着一张凳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顺着留下的记号翻到记载了夺魂之术的那一页,仔细看过后,抬眼轻声问:“女郎有怎样的看法?”

  “现在最令人困惑的一点是,我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往常,哪怕是四星半的尘世灯任务,不论过程如何波折,至少从一开始,他们便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找灯。

  这一点,溯侑同样想过,他道:“按如今情势来看,大概是要层层抽丝剥茧,将那两份信解开才能有新方向。”

  薛妤偏头去看窗外,眯着眼徐徐道:“这里应该是远古皇城。”

  “从远古流传下来的书籍不多,不是记录简单的风土民情,疆土格局,便是详细介绍各式各样的宫廷御膳,食肆小吃,但关于别的东西,全刻意隐去了。”

  比如苍龙和天攰两个如此强横的种族,是怎样突然在一时之间走向消亡的,再比如魔是什么,魅是什么,远古传下来的书籍,无一例外,没有只字片语提到。

  从古至今,不论盛世清明还是民生潦倒,口诛笔伐,大张挞伐的士子不少,喜山喜水,纵情人世的文人墨客更不少。文人的手,他们的笔,是遏制不住,防不胜防的。

  那么多人,总能有一两篇幸存着流传下来。

  可没有,一点都没有。

  处理得如此干净,除了天机书和扶桑树,不做他想。

  “臣听说,远古没有圣地,亦没有妖都,人皇长生不死,威严盖世,是世间至高的主宰。”溯侑顺着她的话题缓缓道来:“后来,扶桑树苏醒,钦定妖都,圣地,人皇的权力一降再降,成了今日的朝廷。”

  想也不用想,这其中肯定有难言之隐,无法抹去的种种苦衷。

  “扶桑树蕴天地万物而生,所做决定即是苍生之决定,它既然下决心湮没这段历史,万载不提,又为何偏偏在此时将我们聚集在一起,揭开尘封的一角。”

  这些事情,根本无法深想。

  溯侑看着她腮边垂落的鬓发,想,她永远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注定背着许多包袱前行的人。既要避免前世之结局,又时时刻刻都背负着圣地传人,邺都公主的责任,跟着扶桑树的提示猜东猜西,顾虑颇多。

  为民,为妖,为眼前所见美好而温柔的一切。

  就是这样一条路,前世,她孑然一身走到了底。

  他缄默一息,轻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女郎不必担忧。等这个任务结束,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很明显的安慰话语。

  薛妤前世从松珩嘴里也听过许多次,他让她不要太累,不要太忙,不要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东西糟蹋自己的身体,可这人的语气,真是一听就不一样。

  或许得益于这把风风韵韵,敲金击石的嗓音,原本再普通不过的话语,被他缓缓地咬着字音说出来,既轻且清,像温柔的一阵夜风,又因为话语中天生的凉薄之意,绕绕沉沉拂进耳畔。

  跟那天,他说来哄她时是一样的语调。

  四目相对,薛妤的睫毛突然眨了一下。

  完美无瑕的面容下,一道小小的裂纹便足以成为敲击的豁口。

  溯侑顺势起身,朝前踱步,而后半蹲在她身前,衣袖花瓣一样散开,三三两两落在竹楼的地面上,清洌的松香中,他微微抬着下颌,温声道:“现在,说说之前的事。”

  “女郎因为什么而不开心?”

  薛妤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微微一怔后,眸光微动。

  那一瞬间起来的情绪波动,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现在真要回想着去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是觉得这个五星任务太过严苛,不近人情,而他的态度又理所应当,几近到了坦然接受的程度。

  薛妤不由看向溯侑。

  不知是不是身份习惯使然,他总喜欢仰头看她,追着光漾动的姿势。可恰恰是这个姿势,他像一朵全然舒展花瓣的柔旖花朵,不论是深邃的眉眼,还是挺立的鼻脊,亦或者流畅锋利的下颌线条,都以一种惊人的姿态被她逐一收入眼底。

  剑走偏锋,含蓄又从容的漂亮。

  薛妤望进那双潋滟桃花眼中,嫣红的唇微动,诚实到接近内心剖白:“我没想过是你。”

  “臣在八人之中,定江侯的身份,有几率获得。”溯侑没有点到为止,他罕见的用一种强势与诱惑参半的语气道:“这不奇怪。”

  薛妤沉默半晌,望着他道:“我知道这并不奇怪,是我私心作祟。”

  “你是殿前司的公子,是我亲自培养出来的心腹之臣,你的大婚,应当燃灯烛千盏,缀明珠美玉,束绫罗红绸满街,而非在一个五星任务中,因情势所需,成为一个为所谓口中大义而献身做诱饵的负心之辈。”

  “那位紫芃魔女,你连面都没见过。”她显见的有些不开心,眉尖微拢,道:“这是你第一次成亲。”

  这好似是她第一次提起男、女之间,婚姻之事。

  冰凉的指尖在宽大的衣袖中屈了屈,溯侑睫毛根根垂落,他问:“以殿下所说,该给臣配个怎样的女子为妻。”

  小小的楼阁中,气氛好似随着这一句话深重起来。

  薛妤许久不说话,等他耐不住这种死一样的沉寂而皱着眉去凝望她眼神的时候,她才倏然动作,卷起手边的书卷在他肩上敲了一下,声线带着一点猝不及防的冷与僵:“你起开。”

  像是扭开了一个开关,溯侑眉眼徐然舒展,漆黑的瞳仁里描上几笔明显的笑意,他低声纠正:“女郎说错了。灯烛千盏,明珠满堂,红绸当街,皆非公子成亲的仪制。”

  皇太女大婚或主君大婚,才是那样盛大的排场规格。

  瞥见她眼中水一样漫上来的懵懂怔然之色,溯侑几乎是强逼着自己退了一步,他垂着眼从喉咙里逸出一声笑,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跟她说话,他道:“足够了。”

  这样的回应,无疑比他想象中好了太多。

  “嗯?”薛妤问。

  她才说让他起开,他却并没有挪动脚步,依旧那样含着笑抬眼望着她,声音不轻不重,连字句之中的停顿,都全是刻意撩人的样子:“不着急,女郎,我们慢慢来。”

  “我会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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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两人一前一后从三楼小隔间里走下来。

  从进来到现在,不过两个半时辰,九凤和沈惊时已经经常能头一歪凑到一起嘀咕两句别人听不懂的话,此刻仔细看过薛妤的脸色,九凤头一偏,对沈惊时笃定道:“好了,差不多好了。”

  “看不出来。”沈惊时啧啧称叹:“溯侑这么会哄人呢。”

  “你懂什么。”说起这个,九凤来了精神,道:“人家那张脸,都不需要说话,往跟前一站,气就消了一半,这个无需质疑。”

  沈惊时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接道:“我知道世间男子大多以色待人,但女子看男子,也是如此?”

  尤其是薛妤,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这样的人。

  “说什么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九凤说着说着,看两人又在庭院中坐下,围着那张纸翻来覆去的分析,不由头皮发麻,声音跟着弱了半截:“这张纸之前不是看过了吗,怎么又拿出来议论,这还能看出朵什么花来。”

  沈惊时也嘶的倒抽了一口冷气,道:“我是真的不擅长这种需要抽丝剥茧动脑经的事。”

  “天天嚷着不擅长。”善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招手道:“不擅长也过来,好好跟着学一学。”

  庭院中的圆桌边,薛妤环视四周熟悉的面孔,问:“接下来如何行动,你们有什么想法?”

  被那个四星半任务坑得至今有阴影的陆秦默默地抚了抚鼻脊,默不吭声,九凤转着眼珠子摆了下手,剩下音灵,季庭溇和善殊几个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也没什么头绪。

  “先出去看看。”一片尴尬的沉寂中,溯侑长指点在纸张上,道:“留两个人下来对府中下人施展术法,问出这座府的用处,主人情况和我们八位之间的关系。再分两个人出来寻找有没有遗漏的,被忽略的线索。剩下几个去各大酒肆茶楼,胭脂首饰店了解如今年月,局势分布,京中人心惶惶又是因为什么。”

  “行。”九凤二话没说便开口:“我审下人,这活适合我,我挺喜欢。”

  善殊温声道:“不论是留在宅院中的,还是出去打探消息的,都要注意安全,不要掉以轻心。这是五星任务。”

  薛妤点头,看了眼半空中的圆月,道:“明日正午,这间院子里集合。”

  大家纷纷点头。

  “十九。”薛妤起身往外走,脚步跨过门槛上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看着正往这边走来的清隽男子,道:“你留下来搜资料,他们都不太注意细节。”

  溯侑止住脚步,皱了下眉,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头,道:“若是发现情况不对,及时抽身,之后大家再一起想办法。”

  “放心。”薛妤颔首,言简意赅:“我有分寸。”

  等人一散开,沈惊时便凑上来,对溯侑使了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啧的一声,低声道:“听听,我们不注意细节是假,我看是溯侑公子的伤未好全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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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

  不知昨天是什么日子,薛妤戴着幕篱出门时,御河边仍挂着数不清的宫灯,人却稀少,河里飘飘荡荡地顺水流下许多燃着灯的纸船,有人撑着船在下游将成片成片记载了人们祈愿和美好祝福的纸船轻轻松松一捞,甩到船尾,堆起高高的一叠。

  大多店铺都关了门,唯有打尖的驿站还点着灯,再有便是城中的几大酒楼,因为也供修士吃喝玩乐,晚上也陆续有人前来。

  薛妤选了最大的一家,踏上了台阶。

  热情的小二将她引上了二楼,她刻意选了前后都有人攀谈的一桌,侧头要了几样楼里有名气的糕点和菜肴,等菜上桌时,前后桌的动静都清晰地入了耳里。

  “华兄,一别数年,许久不见。”薛妤斜对面坐着两位年近不惑的男子,做东的那个举起手中的酒盏,唏嘘不已:“今日这酒,一定得喝。”

  被称为华兄的那个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像是不常喝,所以几口酒下肚,脸便泛起了深色的驼红,他感叹道:“如今从南岭来一趟皇城,是真不容易。我随行车马被拦着盘问了数次,差点没能放行。”

  “哎。”听闻此话,他对面坐着的长须男子叹息道:“快别说这个,提起来我就头疼。自打百年前魔物出谷,四下横行,各地死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好不容易有好转之向,还没来得及欢呼,那些魔物不知怎么的,一股脑往皇城来,天子脚下,蝗虫一样泛滥成灾。”

  “可我怎么听说。”外来的那个警惕地瞥了瞥四周,压低声音道:“定江侯要和琼州魔女成亲?这事若成了,不是越发一发不可收拾吗?”

  “昨日酒巳节,御河左右两条街,我多了不说,至少有五成是魔物,他们也有样学样,变作人的样子,擂台比剑,放花灯,那种场面,真是,我看着便觉得膈应。”

  “再等等吧,圣上还在皇城坐镇呢,说不定呐,把魔物全部赶到皇城是早有计划。”说起这个时,两人的声音如蚊蝇,刻意含糊字眼,薛妤需得仔细辨认,才能听清其中的意思。

  “兄长何出此言?”

  “你也知道,我远方表兄在朝为官,官拜三品,专管各族入京,朝贡之事。他最近几月忙得脚不沾地,我听我姨父醉酒时提过一嘴,是因为短短两三月间,不少强横的隐世家族都悄悄到了皇城。”

  “隐世家族?”其中一人追问:“都有哪些?”

  酒量不高的人神智都已不怎么清楚了,他往桌上一趴,嘟囔着掰着手指,含糊道:“三大修仙门派,唔,还有苍龙,天攰那边,都来了人。”

第74章

  从酒楼里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随后,她又走了不少地方,将这座远古皇城的现状了解得七不离八。

  正如溯侑所说,远古以人皇为尊,五湖四海,奇种异族,莫不臣服。修仙门派欣欣向荣,妖族强大的世家隐世而居,日子一时算是平静无波。

  谁知七百多年前,变故横生,世间生出了‘魔’。

  他们修的是独成一派的魔功,额心生诡异的黑红纹路,血淋淋一大片,依靠吸收恶气而活。因为出世不久,无人管束,他们中的许多图方便快捷,便会恶意制造许多意外事故,玩弄人心,等恶气积攒到巅峰,再出手慢悠悠享用美食。

  之后,又诞生出两片魔岛,一为琼州,二为蛮洞,琼州以魔女紫芃为主,而蛮洞则以人身蛇尾,暴戾非常的魔物忝禾为尊,双方自出世之日起便在争斗,百年不休,牵连了许多无辜之人。

  在百年前,人皇召见魔族二主,说起此事,可魔族诞生不过百年,对这片天地都尚处于摸索之中,他们应召而来,有样学样地拜见人皇,却不敬人皇,谈吐间,甚至以你我自称。

  当人皇要求他们约束子民,两岛互不争斗时,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拒绝,魔女甚至扬言:“魔族天性,唯从一主,内部之斗,至死方休。”

  人皇动怒,拂袖而去。

  如同每一个才出世的种族一样,魔族跌跌撞撞地朝天地间迈步,他们大多懵懂,凭本能做事,而这样的本能,对人族来说,却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眼看魔族实力日渐攀升,却不懂事故,不通人情,更不在意世人成见看法,这对人皇来说,无异于眼中一根尖刺。

  为了拔除这跟尖刺,皇城中新设诛魔司。

  可这注定治标不治本。

  每日早朝,仍有大臣叫苦不迭,各州各地,几乎逮着魔这个字眼夸大其词,大做文章,说他们以人血为食,人骨为饰,丧心病狂,毫无理智。

  于是,便有了任务中那张纸张上所写的一幕。

  薛妤转身去灵宝阁,买了八颗远古修士互相联络的灵珠,这珠子不比灵符,一颗只能用一次,用过之后便作废。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西巷,牌匾上提字为陆府,处于两段长长小巷拐角的尽头,宅子占地不小,却坐落得隐蔽,像是刻意为之。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亮了一点,路上开始有行人走动,薛妤问过其中两个,可知道陆府的消息,一个摇头,另一个是在同条街上府宅中当值的下人,算半个邻里。

  他卷着袖边打着哈欠道:“那家神秘得很,据说住的是修仙门派的人,但具体我们也不清楚,只是偶尔能看到红光闪动,有一次半夜还闹出地动山摇的动静,不过很快便消了。”

  见薛妤问这个,那位佝偻着身子的下人好心道:“你是外来的吧?其实不必怕这些,近几年皇城中常有这种现象,许多仙长都下了山,时不时便出手帮一帮我们这些担惊受怕的人。”

  “别怕。”他见薛妤独身一人,又是戴着幕篱的姑娘家,安慰道:“说起来,魔物这些年没之前猖狂了,只是很喜欢热闹,常出来吓人,遇见了只要不抵抗,哭几句装可怜,便大多能躲过一劫。”

  薛妤道了谢,顺着那条长得似乎不见头的巷子往前走。

  踩在一道布着轻微裂纹的青石砖上,她脚步停下来,看着交织着魔气的空间,掀了掀眼看青灰色的天穹,不轻不重道:“出来。”

  天空中轻飘飘降下两人,两个都戴着半截面具,露出额心出深红色杂乱无序的血色纹路,他们见到薛妤,并不见礼,可神态并不自然,反而有点僵硬,为首的那个朝前踏出一步,道:“我主有请魔女。”

  薛妤眼里闪过一线惊讶之色。

  她知道五星任务可能危险重重,变幻多端,反复无常,可这种反转,确实是她没有想到的。

  五星任务给出的身份牌,一开始便清晰明了,“诛魔师”三字绝无可能看错。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在哪?”想起两位魔主之间势同水火的关系,薛妤的语调并不柔和,尾音压得很平,透露出一点不耐至极的意味。

  “魔女跟我二人来。”

  说罢,他们便一展魔焰滔天的羽翼,猛的飞上了天,不知使用了怎样的收声敛气的灵宝,一路平稳,丁点波动都未逸散出来,薛妤手掌微扬,以阵线封路,尾随其后。

  片刻后,一座小巧别致的庭院内,三人前后降落。地面上葳蕤青翠的花草在薛妤落地的一瞬间褪去了伪装,露出原有的真面目。

  只见院中氤氲美景,小桥流水,全成了被利器划破的画卷,一蓬火花炸开,露出里面黑色的山,墨汁般的水,还有长着尖刺吐着不明汁液的绯红色花朵。入目所见,皆是一副诡异的仿佛强行拼凑在一起的情形。

  绯红花丛间,斜斜倚着一个人,他长着人间男子清秀的面容,自腰腹之下,却是一段粗壮有力的蛇尾,盘起来时堆成一座闪着寒光的山。偶尔一拍蛇尾,那些花便被连根排成饼,连着地里的泥土都溅出三分。

  他朝薛妤看过来的时候,深灰色的瞳仁竖起,那是一种警惕的,同类之间本能的敌视。

  薛妤心中有了数,这就是蛮洞的魔主忝禾。

  “你现在还真将自己当做人族了?”忝禾声线如砂砾般沙哑,盯着人看时,给人一种被猎手盯上,难以脱身的感觉。

  薛妤眸光闪烁片刻,而后,她朝他走过去,在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下,下一刻,又从从容容摘了头上戴的幕篱,随手放到桌上,方抬眼,问:“大张旗鼓找我,要说什么?”

  忝禾的蛇尾躁动地甩了两下,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恶劣而轻蔑地笑了下,开口道:“见面居然没喊打喊杀,我还以为你转性了。”

  他接着道:“如此大胆,原来只是一道分、身。”

  他说话的时候,薛妤一直在不动声色观察,方才的一系列动作,全是她故意为之。她不是大意的人,可这个任务给她的感觉,是循着上古一条已经发生的时间线在走,就像现在,她同时顶着紫芃和除魔师的身份,说话做事,却是自己平常的语调。

  就连这张脸,都是属于薛妤自身的。

  可忝禾没有意识到不对。

  不管是之前酒楼里的两人,还是如今的忝禾,都在一条接一条往外抛出线索,前者引出今时大概时局,后者说出她乃紫芃分、身一事。

  好像不管他们几个接任务的人做了什么,即便闭门不出,这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已经发生过了,他们只需要踩着这条路往前走,便能知道想知道的一切。

  可,这是五星任务。

  薛妤不是第一次做任务,她知道那五颗闪烁的星星代表着怎样的难度,就是整条故事线全部让他们一点点补充,耗上个一年半载的,她都不觉得奇怪。

  她回神,仔细观察忝禾额上的那道红纹,果真是鲜艳似血的颜色,跟灵力不同,魔族的魔气是黑色的,墨汁一样浓稠深重的颜色。

  “你要说的若只是这些,恕我不奉陪。”薛妤作势要拿回桌上的幕篱起身回去。

  忝禾指尖一动,那幕篱便被重重掀翻在地,他蛇尾一拍,将仅剩的十几株鲜花连根拔起,眼光闪烁,戾气横生。

  须臾,他像是想明白,杀一道分身并没有意义,便道:“紫芃,你想如何,不关我事,想嫁谁嫁谁,随你高兴,可你和定江侯成亲,日后长居皇城,另一块魔族起源之石,你还是交给我为好。”

  “你我再清楚不过,此物关乎我们生死,一旦被人族得到,销毁,从今以后,天下诞生的魔族将少一半。”

  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即便是薛妤这样未知全貌的人,也能轻而易举猜出一些东西。

  魔族有两块起源之石,分别握在魔女紫芃和魔王忝禾手里。

  起源之石关乎魔族生存之计,若是两块起源之石被凑齐,毁掉,那魔族便不会再有新生儿降世,不过千年,魔种便会彻底灭绝。

  但这种要求,对一直以来的死对头而言,不是冒犯,就是挑衅。

  两个脾气火爆的魔主,一言不合之下,很可能会大打出手。

  薛妤手中缠出松松的雪线,因为有前世之领悟,又得了苍生阵,她的修为水到渠成般一路拔高,甚至已经开始逼近前世的实力。

  她不知道那段故事线里,紫芃和忝禾有没有交过手,交手的结果如何,可私心里,在没摸清敌人实力的情况下,她不想贸然和一个从未打过交道的魔族动手。

  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是她说不想便不想的,薛妤做好防御的准备,漠然出声:“这不可能,我拿不出来。”

  忝禾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他道:“人族有一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你如今,是想站到人族那边,对付自己人?”

  “胡说八道。”薛妤说完,道:“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说完,她起身离开,忝禾也不阻拦,他只是摆着蛇尾,幽幽地补一句:“魔族若因你的一意孤行而蒙遭大难,你便是全族的罪人。”

  薛妤脚步僵了僵。

  这句话,没人对她说过,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成千上万遍。

  骤然再听相似的话语,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眼看薛妤从小巷子出去,先前将她请过来的下属凑到忝禾身边,他额间红纹艳丽,太过精致,仔细观察久了,甚至觉得那花纹不是长出来,而是画出来的,他问忝禾:“主上,就这样让她走了么?”

  “不然呢?”忝禾斜眼过来,暴躁地一巴掌拍到下属头上,阴恻恻道:“皇城现在跟铁桶一样,谁知道那个肚子里憋着坏水的老皇帝有没有布置陷阱要捉我,她是分、身,我就不是?谁也打不过谁,还要受伤,打了干嘛。”

  那下属被打得眼皮耷拉下来,像某种怒气横生的隐忍,从忝禾的角度看,却是卑躬屈膝的顺从,和平时半点没差。那下属顿了顿,又迟疑着问:“那,那起源之石,就放在魔女身上?”

  “她那个人最为精明,起源石必定放在自己最放心的地方。”忝禾道:“她被那个定江侯迷得神魂颠倒,你瞧着看,即便跟定江侯成婚的是这个次身,她的主身也必定会进皇城,到时候我们再派人去琼州帘洞去找,起源之石十有八、九就藏在里面。”

  “至于紫芃这具分身。”人面蛇神的魔物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道:“我这魔气这么浓郁,现在皇城中全是那些不知所谓的诛魔师,她从这走出去,都不需要一刻钟,便会被他们攻击。”

  “嘿,虽然那些东西够缺德。”忝禾舔了下唇,道:“但制作出来的各种驱魔药,伤魔箭,镇魔阵,都还挺难缠,正主不出面的情况下,真够一道次身喝一壶的。”

  他想想那个画面,心情又好了起来:“被骗了也好,魔族只需要一位魔主,至于紫芃,谈情说爱的适合她,她也自得其乐。”

  那个下属眸光深邃,他站在忝禾身后,冷冷地想,不愧是只有百岁见识的种族,三言两语几句话,便将什么都和盘托出了。

  确实如忝禾所说,薛妤现在走在一道岔口中,面色凝重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形。

  她遇到了一个难题。

  那样浓郁的魔气,不管她捏除尘术,还是用什么隐匿的法宝,那股气息都清除不掉。

  薛妤第三次使出除尘术,发现丁点效果没有之后,便彻底停下了动作。

  她意识到,不是除尘术没用,而是她现在的身份,在远古这条错综复杂的故事线里,发生了这么一出事。

  如果她所料不错,接下来,可能有人会循着这股魔气找来。

  薛妤视线从长长的巷中延伸出去,来时她留意了路,翻过一座墙,墙的另一边往西,拐一段路进去,便能看到陆府的影子。

  不远。

  在她走出第十步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破风之声,“咻”的一声,薛妤早等着这一出,当即侧身,连着在空中翻了几圈,衣影卷成一片片,将那道疾如迅风的利箭避开。

  三四位道骨仙风的老者联手而至,身后还跟着个少年,方才就是他抿唇射出了这一箭。

  为首的那个目如闪电,厉声道:“你与魔物有勾结?”

  薛妤极为不喜这种不分好坏随意出手要打要杀的人,她皱了下眉,道:“皇城之内,天子脚下,随意出手伤人?”

  “天子庇佑的是心怀善念的臣民,不是你们这种出世百年,作乱百年的异族。”说话的是那名少年,他搭弓,上箭,瞄准,一气呵成,几乎是蛮横而不讲道理的,第二箭第三箭紧接而来。

  “人皇承天命,即便是魔族,也该行包容,引导,教驯之职。”

  “放肆!”老者一声断喝,道:“无稽之谈。”

  薛妤徒手接下几箭,那些箭矢才到她手中,便成了裂纹般的冰色,很快化为碎屑。见状,为首的几名老者神色凝重起来,再不袖手旁观,而是齐齐出手,将薛妤围困在正中央。

  那几个老者出手狠辣,少年更是如此,薛妤在几人中应对,先是游刃有余,直到几人联手布置了个手势繁复的结界,好似专门针对魔族一样,薛妤的身形有些微凝滞。

  就这一凝滞的时间,老者朝少年大喝:“就趁现在!”

  少年眯着眼,瞄准薛妤,手中箭矢脱弓而出。

  像所有的巧合都是为这一箭做准备一样,在薛妤放大的瞳仁中,那一箭闪着寒光,正对眉尖而来,在千钧一发之际,她轻声吐字:“冰凝。”

  成千上万根雪丝凭空而出,以霸道的绞杀姿势涉身四周,那根箭矢如陷泥浆,速度明显缓慢下来。但最后,却避开要害,擦着薛妤的左手手侧而过,溅起一缕鲜艳的血色。

  雪丝像漫天大雪般以一种温柔的姿势将那几大一小淹没。

  薛妤冷眼旁观,在转身出巷子的时候,她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那道擦伤,想,所以在远古时,那个名为紫芃的魔女在临近婚期时,不知用什么办法分出一道次身,潜入镇魔司,成为八人中的一位,而后被忝禾发现,两人见面,不欢而散,出来后受几名除魔师围困,中了一箭。

  故事情节在自己推动,与其说他们作为任务者,不如说是看得更为直观明晰的旁观者。

  照现在这种走向来说,下面便只有三件事,一是十五天后定江侯与魔女紫芃大婚,二是那两道被锁的信封,再有三,便是关于任务中那唯一一个提示,“魅”应当会顺势而出。

  薛妤想了一路,在踏进陆府前,伸手将手臂上被擦破的那片衣料拂了拂,将血腥味强行锁住,而后跨过门槛。

  才一进去,便听到九凤和沈惊时一唱一和唱双簧似的审人。

  管家眼神涣散,神志不清,明天中了某种术法,还未清醒过来。

  “所以这宅子是专为除魔司设置,除魔司奉皇命办事,主事有七人,一个半月前又加了位女除魔师进来,对不对?”沈惊时逼近管家,问。

  因为术法原因,管家一说话便想吐,他难受地“呕”了几下,嘴里全是苦水,唇色苍白,喃喃道:“是,是。”

  九凤操着张纸,龙飞凤舞地记录下这些消息。

  善殊看沈惊时一会这一会那,时不时还凑上去跟九凤嘀咕两句,不由拍了拍手里的两本书,道:“沈惊时,你老实点,别晃,晃得我头晕。”

  “我也晕。”九凤头也不抬地接:“沈惊时有时候跟那个什么,薛妤身边那个叫朝年的小少年一样,话多得,我脑袋都嗡嗡地响。”

  写着写着,她停了笔,扬声对站在一边的陆秦道:“劳烦昆仑少掌门去磨个墨,我这都干了。”

  一上午被使唤至少十次的陆秦认命地叹了口气,起身去拿了。

  许是本来就熟悉,就目前来看,不可一世的九凤族大小姐跟圣地传人小团体相处得良好,丝毫没有孤僻,不合群的现象,反而如鱼得水,融洽自在。

  “回来了?”善殊最先发现薛妤,她问:“发现了什么?没受伤吧?”

  薛妤摇头,略过受了小擦伤这一点,将一天遇见的事详细说了遍,末了,道:“这条任务线在自行发展,我们无法干预,也影响不了什么,顺其自然就好。”

  其他人若有所思,沈惊时负责审人,便一鼓作气地将自己查到的消息说了:“这座府名为陆府,是陆秦的府邸,由朝廷拨款建成,东西南北边都布置了环环相扣的隐匿阵法,除魔司几位大人研究除魔招数时闹出的动静多半不会被外界所见,所以十分隐秘安全。”

  “除魔司呢,由圣上亲设,现在那些修仙者除魔时用的匕首,箭矢,毒液,都出自除魔司之手,在民间风头无二。”

  “除却作为定江侯的溯侑,我们其余七人都在除魔司任职,头上有官衔。”

  他说完,音灵将手中看了半晌的泛黄书籍放下,摇了下手中的铃铛,道:“我赞成薛妤说的。”

  迎着众人的视线,她徐徐道:“我总觉得,我们在这个地方不会耗得太久,这个任务也不会很难。”

  薛妤与善殊对视两眼。若是别人说这样的话,他们或许不当回事,可音灵她,运气好,直觉准,每回还没开始抽任务,就能说出“我觉得这次任务又是三星”这样的话。

  一抽,果真是三星。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九凤如释重负地提了提眼角,道:“虽然你们这样说让我很安心,可这不是个五星任务吗?”

  “之后看看再说。”见讨论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薛妤视线在院内扫了一圈,如是道。

  “不在我后面。”九凤迎着她的目光侧了半边身,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嘴角一撇,诺的指了指小竹楼,道:“好像又发现了什么东西,在里面整理呢。”

  薛妤沉默了下,半晌,她摁了下有些晕眩的鬓角处,低声道:“我上去看看。”

  上楼,溯侑果真忙着,只见书架搬空的位置用白色的砂画成了个玄奥的阵法,他手中捏着根竹枝,凝眉细看,薛妤也跟着看了半晌,开口提醒:“是束缚囚困之阵。”

  溯侑倏地抬眼,他仔仔细细将薛妤看了一遍,问:“回来了?有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