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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可都顺利?”

  薛妤摇头,接过他手里的竹枝完成了最后几笔,才缓着声音将之前跟九凤等人说过的经历又重复了遍。

  两人离得近,她低头的一刹,溯侑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腥甜之气,转瞬即逝。

  像极了血液的气色。

  夜里,劳累了两天两夜的人决定自个找个房,打坐的打坐,休养的休养。

  薛妤一进门便甩了个结界出来,她坐在案桌前的躺椅上,卷起左边的衣袖,只见小臂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擦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成一大片,血肉溃烂成黑色的一片,像是被烤焦的某种木炭。

  一阵阵晕人的热意上涌。

  按照身份,她现在是魔女的一道次身,而那箭,专门克魔。

  万物相生相克,托这个身份原主的福,难受是肯定会有点。

  薛妤闭着眼往椅背上靠了靠,想了想后,从灵戒中翻出一个铜盆,一把匕首,冷静地将刀刃放在灯上烤热。匕首在她指尖翻了个漂亮的弧度,而后沿着那块腐肉的位置一路朝下,利落而干脆地划了个圈出来。

  她动作熟练,眼也没眨,只在最后血流如注的一刹那忍不住皱了下眉。

  结界随之有一瞬短暂的波动。

  薛妤为自己缠上一层白布,而后松下袖口,用另一只手肘撑着下颌,在灯下颤颤地动着睫毛。

  疼是次要,晕是真晕。

  令人扛不住的晕。

  直到脚步声停在跟前,薛妤借着灯光,看到一圈松枝描鹤影的衣边,她动作微顿,在灯下抬眼去看他,又看了看被无声无息撕裂的结界,道:“恢复得不错,实力又有进展。”

  溯侑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甚至第一次觉得,薛妤这样的性格,真是令人止不住的,打心眼里的恼怒。

  而后便是酸胀到极致的茫然与疼惜。

  她永远学不会朝任何人展露自己的任何哪怕一点脆弱,什么难受的,愤怒的,深重的东西都藏在心底,即便有伤在身,和人说话时,依旧是没有寻不出任何瑕疵的冷静自若。

  他垂着眼去看她的左臂,半晌,低声道:“不能这样处理,得上药。”

  这句话,薛妤往日不知从朝年朝华嘴里听过多少次,每次都恍若未闻,依稀记得,他最开始跟在自己身边时,也曾受朝年怂恿,给她送过伤药,而后被三言两语无情拒绝了。

  今时不同往日,薛妤看着他灯下深邃的紧绷的轮廓,眸光微动,不知是在为她之前那句从容的“没受伤”感到心虚,还是因为一些别的,在他伸手过来时,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溯侑的手掌终于碰到她的手腕,细细的一截,却是滚热的,近乎灼手的温度。

  薛妤想起之前看到的伤口情形,一向清脆的声音像被高烧蒸得低了许多,两条细长的眉不满地拢起,在他卷起那截衣袖前开口道:“丑。别看。”

  溯侑难得沉默下来,他的眼瞳是浓郁的深色,沉甸甸压抑的一片,侧脸线条褪去甜蜜的伪装,几乎现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然凉薄。

  这下,饶是薛妤再迟钝,都感觉得出来,他有点不高兴。

  或许还不止一点。

  这让她接下来直面溯侑卷起她半截衣袖,卸下那条白纱这种有些违背她意愿的动作时,都迟疑地处于一种无声的纵容之态。

  就连那句“不用伤药,我锻炼肉、身”这句话都没说出来。

  溯侑动作很轻,直到他放下那截衣袖,薛妤都没感觉到怎样剧烈的疼意。

  他垂着眼睫,抬眼时,是一种平时伪装在光风霁月外表下,极少在她面前展现出的阴郁,话语却仍是轻的:“下一次,女郎可否带我一起。”

  薛妤摁了摁眉心,道:“你自己还受着伤。”

  四目相对间,溯侑起身,深重的威压旋即毫无保留的,节节增强地充斥席卷着整座结界,随着他朝前走出的两步,肆虐的狂风般撕碎,叫嚣,碾压屋内的一切,唯独将她安然地圈在最中心。

  以一种全然的守护姿势。

  风暴最中心,他黑发舞动,终于再次停到薛妤身侧,他弯下腰,凝着她的眼睛,道:“女郎,我不弱,比你看到的,想到的还要强。”

  “这已经不是十年前了。”

  他似乎要以这种强势的方式提醒她,让她明白,他不再是那个经脉寸断,处处需要她助力,保护的小少年了。

  而这样的一种强调,在最后,仍以他搭着那张凳椅的扶手,现出一种乖巧的,仰望的姿势为结尾。

  他在她耳边,用一种炙热的,近乎控诉般的声调道:“我不放心。”

  “哪怕是受伤,女郎也只会瞒着,谁都不告诉。”

  不告诉别人,亦不告诉他。

  “今日若是我在那里,即便不能接下这一箭,但至少,不会让它落在女郎身上。”

  这其中的深意,两人心知肚明。

  月色似水,透过窗牖传进来,投了几点清静的斑点在溯侑手背上,薛妤听着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眼里的冰山近乎无措地融碎一点。

  许久,她拍了下他的肩,唇瓣翕动:“带你。”

  “别生气了,嗯?”

  短暂的停滞之后,俯身于耳边的男子气息灼热,似是低笑了声,而后见好就收地起身,应了声好。

  这一声之后,威压骤减,阴云退散,气氛渐渐恢复正常,薛妤又推了几张新整理出来的推测给他,两人低声谈论了一阵跟任务有关的事。

  良久,薛妤在灯光下去看他,蓦的,指节动了动,道:“十九。”

  “不出意料,我应该就是那位魔女。”

  薛妤说完,点了点那张纸,溯侑看过去,只见上面写着——

  半月后,定江候与魔女紫芃成婚。

  溯侑偏头去看她,似乎能透过那张脸,自作多情地理解出字句之外的意思。

  就是那个半个月之后要跟他成亲的魔女。

第75章

  第二日,城中突然戒严,恢弘古朴的皇城暴雨如注,天色像是翻转着倒过来,天上是黑沉沉,乌压压一片,地面上则被扯动的雷电照得苍白嶙峋。

  他们没再出门,再三思索下决定听从直觉,留在这座隐秘的宅院里研究那七份详细描绘了夺魂术姿态的画纸。

  小竹楼在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善殊和九凤凑在一起练相连的招式。

  他们尚不知魔女修为如何,可作为一族之主,即便这个种族才面世不过几百年,也必不会是等闲之辈。为这等人物量身定制的束缚夺取之术,属于大术,又因为远古与现世断层,灵力和妖力之间更是天差地别的两种力量,练习起来磕磕绊绊,过程尤为艰难。

  唯独薛妤作为被选定的“魔女”,不用准备这些,此刻正弯着腰临摹竹楼地面上的图案——那是远古阵法,每一笔都对灵阵师有着举足轻重的提点作用。

  两个衔接环节再一次出错,半空中砰的炸出一团火花,九凤手掌被灵浪与妖力反噬,燎出一片水泡,善殊也轻轻地嘶了一声。

  “我还是不明白。”被烫得多了,九凤甚至已经懒得再打开灵戒去找药膏涂抹,她随意甩了甩手指,颇为烦躁地开口:“这不是就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吗?”

  “薛妤是‘魔女’,我们练夺魂术是为了捉‘魔女’,这七段咒术非同小可,一旦施展,重伤都还算是好的,这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

  九凤指尖哒哒地敲着柜边,随之响起的声音杂而凌乱,“这个任务一点有用的消息都不给,上外面街道上问多少遍都是来来回回同样的话,摆明了不让我们插手干预这里的世界,一切按照给出的线索走,然而走到头,薛妤不知是怎样的结果。”

  她是这样口直心快的性格,几天相处下来,更不避讳,直言道:“薛妤一受伤,哪怕只是昏迷,溯侑肯定绷不住,八个人的任务,马上碎掉两环,还是最会动脑筋的两个。”

  “做任务就做任务,真要解决什么直说不行?非得整这么一出强行提升难度。”九凤说得来气,一团脸颊红而润泽,像晴好天气中傍晚特有的火烧云,末了,她颓然摆了下手,道:“我看秘境之渊的机缘都不必想了,十年都完不成这个任务。”

  善殊也颇为担忧地看了眼薛妤,道:“天机书虽为圣物,但与圣地职责一样,布置任务一是为锻炼培养年轻一辈,二是要解决已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基本上不会出现刻意安排内耗以提升难度的事。”

  薛妤听着九凤那句脱口而出的“溯侑也绷不住”时,一束鸦色鬓发从耳畔散落,垂于脸颊一侧,她停下动作,迟疑地,犹豫地侧了下头。

  “没那么复杂。”她瞳仁盯着地面上繁复的阵图,眼睫一直垂在一个角度,凝成一条一动不动的直线,须臾,解释道:“这七张图,每张都是一个阵法,七张组合在一起,加以咒术为辅,环环相扣,组成一张弥天之网。这种大阵仗,对布阵之人来说,消耗极大,不会冲着一道次身而来。”

  “话虽如此。”九凤接道:“主身死,次身亡,魔女若真出了意外,你也没法独善其身。”

  “我感觉不到主次身该有的联系。”薛妤道:“以天机书尽善尽美的作风,既然安排了这个身份,那么该有的牵连,感应,一个都不会少。”

  可她感觉不到。

  “揣度天机书的秉性行事,还是太过冒险。”善殊道:“后面还有些时间,我们再找找别的线索,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提示。”

  薛妤颔首。

  过一会,善殊听到楼下沈惊时拔高了的声音,她眉心隐隐作痛,叹息一声后掖着裙角起身下楼。

  窗外大雨瓢泼,狂风肆虐,声响一阵大过一阵,但因为院内布了阵法的缘故,一切的动静都被刻意削弱,楼里依旧显得寂静。

  薛妤看向九凤。

  “你想和我说什么?”九凤一边眯着眼摩挲自己手心手背被灼出一排的密密麻麻的水泡,一边抬眼看她,道:“说真的,你这双眼睛,藏不住东西。”

  想说的话,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来。

  薛妤并不否认,她皱眉,用一种令九凤如临大敌的严肃神情,说出了叫人意想不到的话:“我记得,你有个未婚夫,是梧桐族的嫡长公子。”

  一时间,九凤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回过神来,细细观察薛妤的脸色,见她一本正经,不似玩笑,也正经起来,道:“是啊,整个妖都都知道,你不也认识么。我听沉泷之说,你们还曾同行过几日。”

  薛妤想了想,问:“你喜欢他吗?”

  这话说得。

  如果不是面对面站着,九凤简直要怀疑眼前之人被掉包了,或者是天机书又暗中使阴招,将人真变成了魔女。

  可仔细观察,薛妤还是那个薛妤,即便说着这种有关男、女之情的话,脸上神情依旧是清而淡的,与谈论正事时一般无二。

  “怎么突然问这个。”九凤收敛散漫的笑色,警惕而狐疑地看着她,红唇微启:“你别是看上他了吧?”

  “不是。”薛妤否认得快,随意扯了个像样的理由:“魔女和定江侯这边,我分析分析。”

  “八个人里,只有你在这方面有经验。”

  这话说得。

  九凤已经被“任务进程”这四个大字压得没半点脾气,她随手拎了把椅子坐着,认命般点了点头,道:“行,你问,能答的我都答。”

  薛妤于是又重复了遍:“你喜不喜欢他?”

  平心而论,与邺都公主,圣地传人这等身份同样招摇惹眼的,还有她那张脸。柳叶眉,杏子眼,鼻梁秀丽挺直,唇瓣娇艳小巧,姝丽若芙蕖,可这等容貌,落在她身上,只成了锦上添花的点缀,在拒人千里的冷漠之下,旁人连直视好似都成了一种冒犯。

  九凤将那张脸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都觉得“喜欢”这个词跟她之间,真是说不出的违和。

  “喜欢,肯定还是喜欢。”九凤也有点不自在,她道:“我和风商羽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实在太熟悉,对方什么落魄狼狈,被长辈追着打的样子都见过,时间长了,就,好像跟另一个自己似的。”

  薛妤接着问:“既然如此熟悉,你怎知自己喜欢他?”

  说实话,九凤长这么大,迄今为止,还是头一次被问这样的问题。

  她噎了一下,又看着窗外摇摆的枝叶想了一段时间,才慢吞吞地开口:“九凤家历任嫡系的后院是个什么样子,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我母亲常与我说,人生在世,需得事事尽欢,强者根本不会委屈自己。”

  “世上男子那样多,或温柔,或天真,或冷艳,吸引人的一茬接一茬,层出不穷,人的视线不可能一直停留在同一个人身上。”

  “就前段时间,我还觉得我母亲说得一点都没错,人不就得这样活着才潇洒吗。”九凤风情万种地拨弄着鬓边的长发,指甲涂着艳丽的颜色,一根一根在灯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泽,“但风商羽对这个极为在意,他管着我,每次提起这个,都极为生气,火药一样能当场炸起来。”

  “前不久,我和他吵了一架,说白了,还是为了这个事。”

  “他说的那些话,我听完,真是气得不行。”九凤回忆当时的情形,声音仍忍不住高了点:“他说,梧桐族的嫡系不止一个,我若是执意如此,就看看他的弟弟们,届时,两族照样结亲,一切都跟长辈们心中期待的模样没有差别。”

  只除了,换了个新郎官。

  风商羽的弟弟们,个个会来事,听闻了风声,全往眼前凑,说实话,这种世家培养出的公子,不论实力,还是相貌,没有一个是差的。

  可就是怪,哪里都怪。

  “我和他少时便认识,才懂点事便知道彼此是日后要在一起许久的人,一切发展好似顺理成章,所以其实压根没想过喜欢与不喜欢。”

  “是这次之后,我认真想了想。若是换个人成亲,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无所束缚,无有阻拦,日子便和想象中一模一样,这个选择于我而言,既无影响,又有千般好处,可就是不行。”

  再多的,九凤便不说了,她脸皮还没到那种可以当着薛妤说情话的地步。

  末了,她看着薛妤凝重的神色,气息不确定的弱了几分:“那这,必然是喜欢了吧。”

  “不然这样。”九凤想了又想,觉得薛妤干什么都行,唯独分析感情这事,真不一定靠谱,于是开口:“你把你的思绪告诉我,我来捋。”

  “不必了。”薛妤站起身,斑斓绿的裙摆跟着前后漾出一个圈,她问了最后一句话:“照你这样说,喜欢一个人,便是觉得他比身边所有的男子都好,对吧?”

  这是她从头到尾听下来,总结出来的定律。

  这一下,九凤也说不上来了,好半晌,她点了下头,又换了种悬而又悬的说法:“也不用绕来绕去比较这些,喜不喜欢一个人,多喜欢一个人,身体永远比嘴诚实。”

  她倾身,靠近薛妤,道:“他靠近时,牵手时,亲吻时,甚至同塌而眠时,都会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见她还想再问,九凤招架不住地举起了手,道:“我也就只知道这些了,别问我怦然心动是什么感觉,等日后,遇见喜欢的男子,你自然就懂了。”

  薛妤确实不懂,她和松珩的一千年,是时势使然,但不可否然,她曾为他的眼睛,他身上那股敢为天下先的少年气驻足。那像是一种精美的艺术品,即便之后知道那全是假象,但至少在当时,很难有人不被吸引。

  那应当是喜欢过的。

  他也曾试探着牵过她的手,亲过她的额心,怦然心动是怎样的感觉,她没感受过,到后来,她看松珩,心如止水的滋味倒是辨别得明明白白。

  当天夜里,薛妤用苍生阵中悟出的东西解开了那两道信中的一封,抽开一看,和之前白纸上那段话是同一种字迹,工整简单,一目了然——

  【魔女紫芃斩出一道化身,又以灵物灵植重塑其体,使其额无红纹,身无魔气,并授以除魔之术,改头换面,送入除魔司,以探听除魔司几位对其与定江侯成婚之事看法,以及后续打算,是否有埋伏等。】

  【魔女次身被识破,众人佯装不知,一切如常,闭口不提夺魂阵一事。】

  【十五日后,魔女次身从除魔司而出,嫁衣红霞,盛装打扮,入定江侯迎亲车架。】

  当时,溯侑就站在薛妤身侧,他一字一字看清楚纸上所说,才骤然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是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悦与紧张。

  众人理解完这纸上的意思,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自己能想到的画面,最终由善殊连出首尾,娓娓道来:“魔女想到除魔司,也想到人皇的态度,觉得这门亲事有诈,可最终放不下心上人,于是斩出一道分身,重塑躯体,使其不受主身羁绊,反之,主身也不会因为次身之死而实力大减。她准备等次身与定江侯成过亲,确定侯府安全后再现身。”

  “也就是说,即便紫芃主身死亡,也影响不到阿妤,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现在的躯体是靠灵植灵物支撑,而非主身的力量。”

  九凤点评道:“还算聪明,没被男人的花言巧语冲昏了头脑。”

  她话音才落,那名被施展了不少术法,接连几日都没现身的管家再一次踏足庭院,他缩着脖子看着地,恭恭敬敬地去请溯侑,道:“侯爷,您大婚将近,琼州魔岛那边的人来催了。”

  这是要将他与众人分开的意思。

  看着不知为何四散开的其余几位,薛妤从灵戒中翻出那颗用来联系的灵珠,递给溯侑,嘱咐道:“有什么事,随时联系。”

  溯侑眉目深邃,他从她掌心中接过那颗带着点余温的珠子,攥了攥,俯身去看她的眼睛,浅而慢地提了提眼角,唇线微动,声音里蕴着某种炽热灼人的情绪:“女郎可有觉得为难?”

  外面下着小雨,他倾身过来,发丝和肩头上很快晕开一层深色,薛妤睁着眼去看他,怔了一会,问:“什么?”

  “与我成亲。”这个时候,他好似非要将蒙在两人眼前的纸一层层揭开,字句说得清晰无比,就连唇角的弧度,都显得格外真实。

  末了,他将前因后果又重复一遍,气息滚热:“与我成亲,女郎是否觉得为难。”

  “溯侑。”薛妤喊他,视线审视般落在他张扬的,热烈的眉眼上,一字一顿地陈述:“你逾矩了。”

  其实,早就逾矩了。

  像手无寸铁的人被逼到墙角,终于喊出了那声求救的话语,她对他步步紧逼的无声纵容,也终于到达了个退无可退的临界点。

  这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而这意味着什么,溯侑十分清楚。

  在无比渴望她的靠近,关心,在洄游中挣扎着想见她,出来后又因为她一念间的情绪患得患失时,在意识到事情开始超脱掌控时,他也曾这样呵斥着告诫过自己。

  一道惊雷扯着浩大的声势划过头顶,将两人的神情照得纤毫毕现。

  薛妤见他收敛起唇边笑意,直起身,修长如青竹的指节拢着把伞,举在她头顶。风雨中,她滴水未沾,而他立于伞外,挺拔的身躯沉入夜色,就连纤长的睫毛上都沾着雨点,透出一股别样的迷人的意味。

  不过一息之间,他似乎又进退自若地回到了“臣子”的身份,就连出口的话语,都是为主分忧,一丝不苟的语调:“若女郎不愿,臣有别的办法,依旧可以解决眼下困境。”

  只要再卑劣一点,再不择手段一点,踏过这扇门,十天后,他便能见到一个盛装打扮的薛妤。

  一个属于他的新娘。

  可他仍点灯熬油,数夜不眠不休,制定出了完整的,既不用他们成亲,又不会影响主线运行的计划。

  每走一步,她其实都有退路。

  退无可退的人,是他。

  薛妤拧眉,平铺直叙道:“那太麻烦,我们没太多时间耗在这。”

  “不麻烦。”他眼瞳是两点深沉的黑色,道:“臣可以将魔女真身引到定江侯府,我们之后一切计划照旧。”

  只是作为引出之人,会受点违背规则的伤。

  “女郎不必做任何自己不愿做的事。”

  眼前的路好似真就成了两条,一条在屋里,一条在屋外。

  薛妤手指微抬,手里提着的牛角灯随之朝前晃了晃,橘黄色的光不偏不倚,正好照到他脸上。

  张扬热烈,乖戾又擅勾人的小狐狸被雨打成了一朵湿漉漉,蔫了吧唧的花。

  即便修仙之人受伤乃家常便饭,即便身在圣地,位极人臣,受伤流血乃至牺牲都是无法避免的事,薛妤仍然得承认,她不想再看到他受伤的模样。

  甚至再退一步,就连这样萎靡的,颓唐的神色,她都觉得不该出现在他那张脸上。

  说白了,他今时今日的胆大,放肆,全是她一次接一次无声纵出来的。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薛妤微微屏住呼吸。半晌,她将手中的灯递到他手中,纤长的手指点了点黑漆漆的门外,嘴唇翕动:“跟着带路的人,回你的侯府去。”

  她话音落下,溯侑眼睫猝然往上掀起一道弧度,须臾,他凑近,声音中热气弥漫,字字惑人:“嗯?”

  “那女郎等一等我?”

第76章

  溯侑走后,薛妤在滴滴答答往下滚着雨珠的檐下站了好一会,善殊恰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出,嘎吱一声轻响后,她低声道:“阿妤,我们的身份牌在刚才失效了。”

  良久,薛妤收回视线,蹙着眉尖应了一声。

  屋内,几人齐齐聚在一起,围着张两面桌子拼成一面的圆桌,或站或坐,身前都放着张自己的身份牌,无一例外,上面写的字全黑了下来,像半空中有只手同时朝这六七张身份牌上泼了瓶墨水,跟他们开了个恶作剧似的玩笑。

  这种天气里,因为进退维谷,令人捉摸不透的任务,季庭溇憋得额心上冒出一层汗,他将披风解下,挂在一边,定了定神,自言自语地喃喃:“全黑了,这是什么意思。”

  九凤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最开始说身份牌暂不可对外展示,是因为我身份有异,虽为‘除魔师’,可身份牌上的颜色和花纹与你们不一样。而引导我辨清魔女次身的身份后,这条规则便破了。”

  “我们认清接下来的任务,溯侑一走,一切便只待十日后再看。”

  薛妤垂着头,用手帕一点点擦着手背上蜿蜒的水痕,嘴里说着为人解惑的话,脑海中却偶尔不可避免的想起方才溯侑那句含着笑的“女郎等一等我”。

  那种语调,刻意的,灼热的,好似带着十二分的真诚,一字一句都令人难以招架,无从拒绝。

  薛妤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一千多年,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许真遗传了邺主的一点风流,骨子里对美色也有执念。

  她重重摁了下自己的指骨,道:“身份牌黑下来,是因为这条线已经走到头了。”

  众人精神一振,不约而同望过来。

  音灵颔首:“说实话,我也有这种感觉。这个任务应当没有危险。毕竟,扶桑树开放飞云端,是为了给年轻人攀顶的机会,而不是蓄意扼杀圣地传人。”

  “没有危险,不意味着接下来会好过。”薛妤接着道:“十日后,带上剩下的那份信,施展夺魂术,需要动脑筋的一部分就算完成了。”

  她很少说没把握的话,因此这话一落下,便引来一室骤然放松的欣喜。

  说白了,圣地传人个个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说严重点,日理万机也不为过。除了薛妤平时审案审得多,像陆秦,昆仑少掌门,负责的都是弟子们之间的事,所谓术业有专攻,让他们抽丝剥茧的来顺着蛛丝马迹漫无目的地往下查,就是明摆着的为难人。

  可在别的方面,比如那七张同样鬼画符一样难懂且极难衔接的夺魂阵法,他们也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便全部摸透,理顺了,剩下来要做的,便是勤加练习。

  而这对他们而言,不算难事。

  四日后,九凤,善殊,音灵和沈惊时凑在一起,谈论五日后的大婚细节。

  说是大婚,其实这其中的情由,叫人一言难尽。音灵先说,薛妤那样的身份,不管是不是情势使然,总归是第一次成亲,阵仗大点好,不然显得怠慢。

  这女子成亲,说来也是人生大事。

  善殊心思细腻些,她徐徐摇着团扇,道:“我认为不妥。阿妤的性情大家都看在眼里,为了尽快完成任务,也为了我们,她嘴上一字不说,可心里未必没有想法,原本只打算走个过场的,真弄得隆重,到时候让他们两骑虎难下,平添尴尬。”

  “诶,你难道还看不出来?”音灵笑着道:“这两人本就是一对。”

  善殊是真没看出来。

  她迟疑地停顿了一会,方道:“有这回事?我看着怎么不大像。”

  “你想想,薛妤是懒得说话,又不是任人拿捏不会说话,她若真不愿意,谁能勉强得了她?别的不说,就下面那两个圣子,是肯定打不过她。”九凤一针见血地挑明:“不过现在,估计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是怎样的状态,这种事嘛,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说起来,她昨天还问我,什么才叫喜欢呢。”

  一听这个,沈惊时顿时来了精神,他道:“怎么问的?你怎么回的?”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善殊和音灵商量大婚的事宜,而九凤和沈惊时则头挨着头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小声嘀咕起来,从溯侑的性格分析到薛妤的身份。

  越说,越觉得两人相配。

  夜里,沈惊时手掌往地面上一撑,轻轻松松便翻过一堵墙,落叶一样飘在宅院外的月色中,被威胁的管家抖着脖子从后门出来,战战兢兢带路,不多时,就到了定江侯府。

  曳动的烛火下,小金炉中香气袅袅而起,缠绕在半空,成了一道凝而不散的白线。沈惊时略略提了几句府中情况,又将薛妤和九凤的对话提了一遍,揶揄地笑了下:“没看出来,你这速度够快的啊。”

  “多谢。”

  溯侑未置一词,起身亲自为沈惊时倒了盏茶,颔首道:“日后若有所需,尽管开口。”

  沈惊时这个人,很难令人看透,他一身轻松,富贵也好,落魄也罢,生也可,死也可。看似一副好脾气,和谁都能说到一块,其实骨子里孤寂,因而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真正能听进去一两句话的,也唯有善殊一个。

  “我没什么用得上溯侑公子的地方,但人日后总有难处,若真有那么一天,善殊那边,希望公子帮衬一二。”沈惊时没什么正形,即便话语认真,语调也带着挥之不去的调侃意味。

  北荒佛女,能出什么事。

  即便日后和佛子之间的争端落幕,最差,她也是个大长老,依旧手握实权,究其一生,可能都没有需要求到邺都的时候。

  许是看穿了溯侑的未尽之语,沈惊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就这么一说。”

  溯侑看了他两眼,将手中茶盏放到一遍,郑重其事地道:“若不放心,自己看着便是。”

  外面风势渐大,刮在窗棂边,像有人扯着尖细的嗓音在叫唤。沈惊时看着溯侑那张脸,摇头笑道:“你应当也知道,善殊最初朝陆秦要了我在身边,是要渡我,助她修行功德圆满。”

  说完,他摊开掌心,看了看上面的痕迹,道:“现在,好像还差最后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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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倥偬而过,一眨眼,便到了五日后。

  薛妤静修一夜,天不亮,就被一下接一下的敲门声吵得睁开了眼。她起身挥开结界,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眼前就被金灿灿亮闪闪的一片彻底占据。

  只见九凤一马当先,捧着顶凤凰衔珠的头面进来,后面则是笑嘻嘻端着珠宝盒子的音灵,以及笑得不好意思的善殊,她们将手中的东西放下,顿时满室璀然生辉。

  “不管任务里还是任务外,好歹是第一次成亲,即便是做一场戏,也得做真点。”音灵一动,手腕和脚踝上戴着的铃铛便齐齐响动,清脆悦耳,她朝后指了指,介绍道:“谁也没想到事先会来这一出,所以都没带什么饰物,在灵戒里翻了一阵,总算给凑齐活了。”

  “快起来,描个妆。”

  薛妤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她站了半晌,随后被九凤拉着在一面巨大的水镜前坐下了。

  “不必麻烦。”静了半晌,她冷静提醒:“今夜的任务,跟成亲没有很大关系。”

  重点在夺魂阵上。

  “有关系没关系的都另说,咱们圣地传人的成婚大礼,哪能这样含糊。”

  看得出来,十几天的憋闷生活,三人已经许久没遇到感兴趣的事,此刻逮到个机会,便格外热忱。九凤爱打扮,描妆的任务就落在她身上,音灵和善殊则围着薛妤那头散下来的青丝转悠。

  “我这当真是头一回。”九凤一边端详镜中的人,一边去看薛妤的脸,道:“不过你长得好看,不施粉黛也镇得住场。”

  四个平时都被人伺候着,位高权重的女子聚在一起,整个过程,只能用磕磕绊绊,惨不忍睹来形容。

  终于收拾好妆发的那一刹,身后三人齐齐舒了口气。

  接下来便是服饰。

  嫁衣是善殊从灵戒里寻出的一匹上好布料,拿去城中最好的锦绣阁赶制出来的,引金线串明珠,只需一点微弱的光,便熠熠生辉,灿灿满堂。

  但有一点,它格外厚重。

  一层层套上身后,薛妤忍不住皱了下眉,她一动,九凤就连连摆手,道:“你别动,别动,凤冠要掉了。”

  薛妤身体僵住了。

  出自九凤的凤冠,那是真凤冠,听说是她母亲斥巨资砸出来的重宝,送给九凤作为生辰之礼。上面的凤珠是真的,凤翎也是真的,说价值连城都不算夸张。

  她忍耐似地开口:“今夜还有任务,这样的装扮,我很难出手。”

  “怕什么,让溯侑挡在前面。”九凤专心致志地替她别好耳铛,头也不抬地道:“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女郎都送到眼前了,他若是让你脸上沾一点灰,都算他的错。”

  “……”

  最后起身的时候,音灵递给她一面却扇,扇面也是金灿灿的,略扇一扇风便是一团接一团的灵云,显然也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灵宝。

  薛妤内心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其实是真不擅长和人交流沟通,即便是圣地传人间,也顶多是客套两句,也正因为这样,她们这份说给就给,甚至强塞着递到她手中的东西,就都有了一种灼热的分量。

  好似在这一刻,不论是善殊,音灵,还是处处和圣地合不来的妖都九凤,都成了真正可以托付生死,值得相交的朋友。

  这个词,在她眼里,其实和喜欢一样陌生。

  “快去吧。”九凤绕着薛妤转了好几圈,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满意地点头,道:“琼州来的魔族和定江侯府的迎亲队伍就快汇合了,我们作为‘除魔师’,理应不知情,就不送你了。”

  薛妤颔首,才要提步出门,便见音灵踏出半步,她凑近薛妤,低声道:“你想想,若今日要与你成婚的是陆秦,或是季庭溇,即便是为了完成任务,你愿意吗?”

  薛妤神色微凛,继而怔了下。

  等那道绯色的纤细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九凤和音灵面对面看了会,一个摇头晃着头上珠钗,一个叹息着笑道:“还别说,平时听多了,看多了薛妤生杀予夺的雷霆手段,再看看现在,提起溯侑,她那种既疑惑又茫然,搞不清状态的样子,真就格外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