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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凤适时接了下去:“想逗弄。”

  两人格外默契地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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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正午到傍晚,薛妤在狭小的花轿中坐了整整两个多时辰。外面敲锣打鼓,热闹喧天,因为魔女的威名,许多百姓不敢跑出来看热闹,但又压不住好奇心,于是都躲在家里掀开窗偷偷观望,这样的情形成了皇城中的一道奇景。

  天完全黑下来。

  花轿停在了定江侯府。

  溯侑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而薛妤则被琼岛的女侍扶着进了内院,两人错身而过时,彼此脚步都顿了下。

  丝竹管乐之声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薛妤端坐在床榻上,脑海中时不时就转过九凤说的那几句有关“怦然心动”的话语,再隔一会,就是临行前音灵那句别有深意的“你愿意吗”,想着想着,她突然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不轻不重地扣下了手中的却扇。

  这段时间的情绪波动,比她过去一千年加起来都多。

  这令人十分不适应。

  踩着深沉的夜色,溯侑出现在房门口,他亦是一身正红,身姿挺拔,斜斜靠在门槛边时,五官每一处都蕴着笑意,既潇洒,又风流。

  他一步步走近,最终也坐在床沿边,两人咫尺相对,短暂的一瞬间,呼吸都顺理成章地交缠在一起。

  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她很漂亮,一双杏眼略略朝上,直白而扫视般落在他脸上,许是因为妆容缘故,她脸上褪去冷漠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嫣红的甜蜜的色泽,很难叫人挪开视线。

  “还没现身。”薛妤一点而红的唇瓣微动,吐气如兰,心心念念的全是任务。

  “是。”溯侑毫不意外地应,音色格外迷人:“再等一等?”

  然而,时间眼看着过去了一刻,薛妤按捺不住地动了动身子,头上凤凰衔着的那颗硕大珠子开始跟着摇晃,她看着溯侑,轻声道:“你别离我那么远,过来点。”

  新婚夜,这种相敬如宾的冷清场面,魔女哪敢现身。

  这话,像要求,又像某种不满的抱怨。

  溯侑掩在衣袖下僵硬的指节骤然按捺不住地动了动,他眼皮微掀,拉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褶皱,他凑近时,薛妤的视线一直在他眼角,鼻尖与唇瓣上打转。

  “女郎。”他瞳色极深,声线是一种叹息般的缱绻:“……一直在看我。”

  薛妤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字节,嗯的一声,没否认。

  他侧着头,像只天生地长,集天地精华而生的灵物,几近诱惑般低声问:“好不好看?”

  好看。

  艳丽的正红色给了这张脸一个极致的发挥机会,每一点细节都是经过精雕细琢而呈现出来的,那几乎和他手里的剑一样,张扬到了一种锋利的可以隔空伤人的程度。

  屋里热气蒸腾,他半站起身,手掌撑在床面上,筋骨分明,以一种步步占有又留有余地的姿态逼近薛妤。这是个极暧昧又显得强势的姿势,他垂下眼轻笑时,却是一种涩然的纯真烂漫:“怎么办。”

  他一字一句道:“臣有点紧张。”

  薛妤盯着他手背上根根叠起的青筋看了一会,信了他真紧张的说辞,道:“手给我。”

  溯侑不由闭了下眼。

  她这样,他是真有点忍不住了。

  男人的手指筋骨匀称,指节如玉如竹,握在手里,是一种清凉而柔韧的手感。

  烛火“啪”地跳动了下,溯侑看着两人交叠的双手,见她以为这就算亲热的姿态,开始严阵以待关注着窗外的动静。

  他几乎以一种要衔上她耳珠的旖旎姿态开口,字句间缠着玫瑰花一样的馥郁,热气弥散,声音无辜又含糊,带着种切齿的委屈:“这么喜欢看我——又不说喜欢我。”

  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瞬。

  溯侑撤身回来,见她先前全神贯注的眼神已经散了,随之化开的是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深色。

  倏地。

  两人指尖交缠处冒出一根绿色的藤蔓,粗的那段连着她,细的那头连着他,中间开出了一朵颤巍巍的米粒大小的花。

  千藤引。

  薛妤全身似乎僵住了,半晌,她伸手,很慢地揉了下先前他凑近说话的那只耳朵。

第77章

  今夜,侯府张灯结彩,喜庆又热闹,新房中,却是一片哑然无声的寂静。

  薛妤低头,看着那朵开在两人指尖藤蔓上的花,涂着口脂的唇瓣渐渐抿起来。

  千藤引起于赤水,是六圣地束缚臣下手段中最狠决,也最霸道的一种,一念生,一念死,一旦建立起联系,两人间便似有根无形的藤蔓相连,斩不断,烧不灭,终生受制于人。

  为主的那头心绪若有较大的波动起伏,稍微控制不好,便会传到另一人身上。

  那时候,这藤蔓上开的便不是花,而是霜刀剑雨,冰棱岩浆,说直白点,那就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在这种前提条件下开出来的花,意味着什么,溯侑或许不懂,薛妤却无法听之任之,视而不见。

  千藤引开花,薛妤曾见过一次。

  六圣地中,羲和仗着两圣物栖身,总爱摆大哥的谱,格外讲究规矩排场,其余几个虽然不这样高调,但也算各有各的特殊之处,可真要说起“神秘”,太华是当仁不让的那个。

  它神秘到不大像圣地,里面的人很少出来,即便偶然露面,也总是一身黑袍,将身形罩得严严实实,害怕见阳光一样。他们负责的事也和其他五地不同,人间灾祸,争斗,血流成河,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只需要负责一件事,便是清理尘世间的各种“气”。

  因为这个缘故,太华的皇太子苍琚在圣地传人里往往是最为神出鬼没,令人难以捉摸的一个,跟薛妤性格使然的冷漠不同,他不论往哪一站,都是格格不入的不合群。

  就是这样一个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秘密的圣地传人,有一桩广为人知的风流韵事。

  一次下人间处理死气,他带回了一道警惕而柔弱的鬼魂。

  那是才死去的鬼,全靠一口不甘的怨气和恨意支撑着没有消散。她生前为人族贵女,身上有一件灵宝傍身,因此死后不入邺都,也不愿入轮回,就那样懵懵懂懂地跟着苍琚回了太华。

  苍琚懒得管她,随她如何,只用一根千藤引控制她,转头,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了。

  一百年,两百年,她在太华浓郁的天地灵气和苍琚给的天材地宝下飞速成长,知情识趣的性格下,又有一股难得的柔韧之意。

  后来,这位姑娘在太子东宫长跪,与苍琚决裂,在第二日毅然决然地下了人间。

  她步步设计,为家人翻案,搅乱风云,在当年水落石出之后,不等朝廷裁决,便将罪魁祸首拎到自家府门前,三百六十五刀,直到最后一刀,那人方才断气。

  血都流成了河。

  当时执政的还是裘桐的父亲,老人皇昏聩久了,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动怒,连发几道密令朝圣地要说法。

  太华很快来了人,将姑娘压入牢中,数罪并罚,判三十散仙鞭,当即行刑。

  好巧不巧,当时圣地传人齐聚太华,几人便有幸亲自见了那样一幕。

  苍琚脸色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地步,他起身,拎着那姑娘伶仃的手腕让她退居一侧,二话没说,又像是心力憔悴懒得说什么,就那样一鞭接一鞭替人受了那三十道刑罚。

  顶着众人或震惊或看热闹的视线,他在姑娘怔然的泪眼中,一边皱眉,一边阴晴不定地看着千藤引上的盛放的米白色小花嘶然抽气。

  就这事,让这位皇太子身上的神秘感少了半数不止,很长一段时间,音灵等人提起他,都忍不住笑,说经此一事,他们才算是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心花怒放。

  原来千藤引还有这种妙用。

  诚然,当年冷然旁观,不以为意的薛妤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静静地看着那朵花,久到呼吸渐渐慢下来,她才侧过头去看溯侑。

  溯侑同样在看她,看她满头晃动的珠钗,看她皱起的眉和抿起的唇瓣,那样的视线,与任何时候的注视都不一样。

  点墨般的瞳仁中,沉着一层纯粹的,璀然的欣喜,像一层晶莹剔透的珠光宝石,在微末的烛光中闪动着熠熠光泽。

  眼前的男子举手投足间全是居高位者的游刃有余,而眼梢微弯,勾起唇角笑起来时,又现出一种别样的纯然深情。

  不可否然,这张脸,这个人,这种性格,哪一样在她眼里,都是令人挑不出毛病的满意。

  薛妤伸手将千藤引上冒出的那朵花摁下去。旋即,她起身,顶着那顶沉重的凤冠,有样学样地朝溯侑倾身而近,直到鼻尖抵上他的耳侧肌肤,呼出的热意一下接一下落入耳畔。

  直到,他有些受不住地微微扬起下颚,手掌在身侧紧了又紧。

  “女郎。”他脖颈笔直修长,微微一动,便将所有脆弱的致命缺点暴露在她眼前,声线微低:“要说什么?”

  薛妤不想说什么。她盯着他冷白细腻的颈窝看了半晌,眸光微动,随后,长长的衣袖如云朵般落在他瘦削的肩骨上。她找到个着力的支撑点,长长的睫毛垂落,唇瓣在他耳垂边快速地,试探地落下。

  凤冠上衔着的那颗硕大明珠堪堪落入他的锁骨中。

  蜻蜓点水,肌肤相贴。

  溯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全身僵直。

  这一出,他没想到,是真的半点没想到。

  是为了任务,为了引出魔女,还是别的——

  薛妤弯着腰,眼神陷入一种少有的怔然之中,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垂眼,用冰凉的指腹一点点将他耳侧上那块被口脂染红的肌肤擦干净,却越涂越乱,像画笔下凌乱的晕开的一点。

  她索性不再去管,而是用食指指尖触了触自己的唇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奇异的余温。

  心跳,有点快。

  原来,这便是世人嘴里的喜欢么。

  这种令人猝不及防的旖然氛围中,薛妤不说话,溯侑也就保持着这个近乎任她所为的姿势,摁着手指骨节,哑然道:“女郎。”

  薛妤撤身退回来,与他面对面坐着,两人大红的嫁衣交叠着纠缠在一起,珠环相撞,铃叮做响,现出一丝糜烂的美感。

  她杏眼微睁,只见烛火下,对面的男子下颌微抬,喉结锋利,神色是难得的懵懂,苍白的耳根浮出一片云霞似的红,这样一看,透露一种无辜又诱人的纯情来。

  “嗯。”她轻而慢地应了声,抬眼问:“喜欢我,是不是?”

  溯侑想过千万种情愫被戳破的情形,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况,他静默片刻,而后在那双直白而澄澈的杏眸中以舌抵着齿尖,认命般笑了声,道:“是。”

  理智告诉他千万遍,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可这样的情形下,他没法不认。

  藏不住的。

  薛妤感情迟钝,可毕竟审过那么多人,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如何,她再清楚不过。即便他隐藏得再好,那些或刻意,或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眼神,比任何温情脉脉的告白话语都来的得直白灼热。

  隐隐间,她早有察觉,此刻得到证实,也只是微微屏息了瞬,觉得顺理成章,理所应当。

  “你是妖。”她垂着眼,手指间勾出几根长长的丝线,被她一绕,一缠,就成了一把,绵柔无害地垂着,纷纷扬扬几百根,话语却丝毫不乱:“纯正的妖族血统,并非妖鬼,当年那对男女,不是你亲生父母。”

  “你身世有疑,天赋颇高,当年那场走失,家族长辈未必没有苦衷。”她顿了下,道:“你若是被认回去,身份不低于人。”

  “我答应过你,你随时可以走。”

  话说到这里,溯侑已经全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微低头,看着她根根洁白修长的手指,伸手勾了勾其中一根长线。

  “不走。”

  他眉尾微扬,含着笑,絮语般叹息着道:“邺都有规矩,公子终身不可入世家外族。”

  这个时候,薛妤严谨地纠正他:“我若放人,便可以。”

  “嗯。”溯侑将那把线捧在掌心中,食指微动,音色惑人:“是我。”

  “是我不想走。”

  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在夹缝中渴求亲情的半大孩子了,妖也行,妖鬼也好,世家贵族如何,族人亲眷如何,通通跟他没关系。

  从瘦骨伶仃,一无是处,看人脸色,到如今有足够的实力,足够的底气,站在这世间最高的山巅上,可以仰着头,睁着眼,以任何自己想展露的姿态面对所有人。

  教他为人处世之道,为人为君之礼,告诉他不自轻,不自弃,在这条长到恍若没有尽头的路上,余光所见,全是她。

  她在哪,哪便是归处。

  那根线在指尖绕到尽头,两只手只差一步便触碰到一起,溯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近乎将自己剖析般坦诚道:“是我不想离开邺都,不想离开女郎。”

  他道:“我们在一起,试一试,好不好?”

  恰在此时,庭前风雨大作,暴雨从天穹上倒灌下来,只顷刻间,便响起数道炸雷,几道杂乱的脚步声朝这边逼过来,眨眼就到了房门外:“薛妤,溯侑,来了!”

  “别硬抗,先跑。”

  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来了。

  说那时迟那时快,在被激怒的魔女出手之前,溯侑揽着薛妤,手掌绕过一段床幔,将其撕下,而后扬手一挥,床幔化为笔直的利箭朝窗牖的方向激射而去,而他则借着这股力反方向滚到门槛一侧。

  他脊背着地,薛妤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胸、膛,华丽的珠钗摇晃着,衣裙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惊艳的弧度。

  溯侑生得挺拔清瘦,薛妤平时看着身段纤细高挑,真与他一比,便显得出一种玲珑的小巧之意,此刻,他的手掌稳稳落在她细得惊人的腰线上,隔着重重衣物,都透出一种灼人的不容忽视的温度。

  怎么就在这个时候。

  偏偏是这个时候。

  溯侑猛的闭了下眼,再睁眼看魔女时,那种勘破一切的从容冷静便又如潮水般回归。

  他起身加入战局,定江侯府内所有的阵法在此刻齐齐亮起,万千道光亮交织,九凤等人竭尽全力出手,溯侑的剑意绞杀一切,毅然殿后。

  薛妤是魔女次身,不可能在此时出手。

  她站在被粗鲁破开一道大洞的窗前,眼神随着战局中能独挑大梁的男子而挪动,纯色的瞳孔中渐渐泛起一层涟漪。

  这一次,她的眼光,是真的极好。是那种左右审视,自己从头挑到尾也挑不出瑕疵的好。

  许久,风停雨歇,魔女尖叫着被阵法束缚,七人逐一施展夺魂之术。她走到庭院中,无声望着这一幕,直到溯侑收剑而立,自然而然地朝她身边走了两步。

  九凤喘着气抚了抚受伤的伤口,道:“夺魂术也用过了,怎么样,这任务能过了没?”

  “这打哑谜一样的日子,我真是受不了了,一天都受不了了!”

  “快了,但也可能没那么容易。”音灵面色凝重地看着越来越沉,连院中灯光都要吞噬的天穹,凛声道:“只怕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薛妤也在观察天上的异象,她指间夹着那封信,仍然处于密封的打不开的状态。

  “溯侑。”看着看着,她收回视线,突然郑重其事地连名带姓喊了他一声,得他专心致志的垂眸后,她以食指抵着唇,问:“从今以后,不隐瞒,不背叛?”

  四目相对,他应得郑重,言辞举止间,是说不出的深邃勾人,薛妤望着,指尖垂落下长长的一根雪线。

  他俯身,将那根线挂回她的食指,声音里是含着笑也难掩紧张的清隽声调:“在一起,嗯?”

  这一次,连那句试一试都省了。

  在铺天盖地的巨变袭来之前,薛妤收回雪线,低声道:“好。”

第78章

  魔女和薛妤这个“次身”完全不一样,相反,她是极温婉清秀的长相,眼睛不大,弯起来只剩一条缝,脸很小,只有巴掌大,脸色苍白。

  许是为了配合此刻喜庆的场合,又许是真心要嫁给心仪的男子,魔女也穿了身缀满玉珠流苏的正红长裙。此刻,血液从身体中争先恐后涌出来,而后毫不违和地融入深色的衣料中,洇出一团团水渍,像烟花般盛放炸开。

  她跌坐在阵中心,看着四下交织的光线时,神色茫然至极,良久,她用手慢慢捂住眼睛,一行清澈的泪迹顺着脸颊蜿蜒下来,堪堪悬在下巴上,欲落不落地挂着,我见犹怜。

  美人含泪楚楚可怜,可此情此景,从那具纤细瘦小的身躯中迸发而出的,却是一种不解到极致,无助到极致的悲怆。

  “我们发现她时,她就正奔着这边而来,脸上神情十分奇怪,我看不大像是纯粹的欢喜。”季庭溇抚着下巴看着这一幕,皱眉开口道:“倒像是来求救的。”

  “求救?”薛妤抬眼看沉沉欲裂的天穹,自从魔女被束缚后,天地间的温度似乎眨眼间热了起来,她将这两个字念了遍,道:“向谁求救?定江侯?”

  “我看多半只有这种可能。”音灵接过善殊手中的团扇摇了摇,也没觉得有所好转,她纳闷地打量四周,道:“不过她既然分出一个次身来,证明心里也不相信这门亲事,那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让她这一族之长都解决不了,到最后只能病急乱投医,求助到一个并无实权的侯爷身上?”

  “先看看。”薛妤走近魔女,仔细观察后眼睑微抬,道:“夺魂阵发挥作用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后不久,魔女眼珠渐渐停止了转动,透露出一种僵硬的宛若提线木偶的懵懂之色,从她身上分出八道晶莹的光束。在某一刻,这些光束似是汲取完了某种力量,如流星一样径直奔向薛妤等人的眉心。

  这光来得突然,且不容人拒绝,在八人放大的瞳孔中,它们沉入眉眼,而后“刷”的一下,似乎给眼前这片天地换了种颜色,换了个背景。

  尘封的远古之事,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在这一刻,纤毫毕现地展露在他们的眼前。

  那是过往的事,经过扶桑树的各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薛妤并没有融入魔女次身这一身份上去,反之,她似乎成了一名真正的除魔师。

  远古时,人皇一统天下,四海臣服。

  魔族出世七百余年,除魔司存在四百年,朝廷建立除魔司,允他们出手诛魔,到了后期,除魔司权利之盛,令朝中官员侧目,叫寻常百姓既敬畏,又害怕。

  权利握在手上久了,忘记初心似乎成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除魔司是这样,人皇也是这样。

  处死的魔多了,到了后来,早已麻木,不论好坏,但凡犯到除魔司手上去的,抽皮断筋都成了最好的结局。

  他们是真的在除魔。他们想将这个横空出世,看似充满了不详的种族从这个世间彻底的,完全的屠戮一空——以最决绝残忍的方式。

  可魔族呢,他们不懂,什么都不懂。

  对他们而言,这个世界是崭新的,需要不断摸索的,他们不懂敬畏是何物,不懂什么叫低调,一切都凭借着本能行事。

  因为无人管束,再加上生来便有伤害到普通人的能力,他们嚣张一时,爱将人吓得屁滚尿流而后哈哈大笑,天生享受恶作剧的刺激和快、感,这令他们在最鼎盛时引发众怒,成为各族各家,乃至金銮殿上那位人皇的眼中钉。

  魔女紫芃便是在这个时候出世的。

  她走过许多山,淌过千条水,即便没有前人的经验,也能从百姓们口耳相传的谈论中敏锐的感知到一些不同。不受欢迎和排斥已经不能用来形容别的种族对魔族的态度了,一种仇怨在朝廷的蓄意渲染与夸大中延续下来,像一团火上淋上了热油。

  魔族需要约束,她来约束,可人族无人管。

  人皇放任除魔司势力水涨船高,隔靴搔痒的诛杀已经让他们觉得厌烦,这样的心态之下,几乎是顺理成章,毫不意外的,除魔司内爆发出了一种空前的想法。

  为何不能一劳永逸,为何不能将所有的罪恶扼杀在摇篮之中。

  从除魔司三人联名上奏将整个计划禀告人皇,那张奏折便在人皇手中翻来覆去地转了十多年,直到忝禾那边再一次出了差错,误杀了一队朝廷官兵。

  人皇震怒,矛盾无法调和。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人皇终于点头,应允了魔女和定江侯的婚事。

  紫芃与定江侯相识于十数年前,定江侯彬彬有礼,温和清隽,对人对事,总有独特的,和他人不一致的见解,两人很快成了朋友。

  这似乎是一位良人,特别是在她袒露自己真实身份后,他仍是笑着提出了成亲的建议。

  那一天,紫芃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开心,不仅仅是因为能和心生好感的人长相厮守,更因为她觉得自己为魔族找到了一条稳妥的路。

  人族有姻亲裙带的说法,愿意成亲,便是愿意包容,亲近的意思。

  有她在皇城坐镇,从今以后,所有魔族不敢妄动,长此以往,人们迟早会对他们有所改观,魔族也将像世间其他种族一样融入这片天地。

  可这美好的祈愿是假的,魔族的未来是假的,就连一直以来表现得包容,和煦,如春风般的少年王侯也是假的。

  就在她启程赶往皇城时,定江侯与自己次身成亲的那一天,琼州传来消息,人族蓄意而起,趁琼州无主,以苍龙为首血洗了琼州,拿到了供于祭台之上的半块起源之石。

  与此同时,另一个噩耗也接踵而至。忝禾被人暗算,主次身齐齐现身,被诸族高手围困,最终死在了皇城之中。

  他身上,有魔族另一块起源之石。

  那一刻,紫芃知道了人皇的打算,这哪里是有意包容,接纳,这根本是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四月春风中,她举目四望,无助到了极点,最后只能夜赴定江侯府,哪怕此时已经明白所谓的联姻,成亲,全是圈套,可她别无他法,只能来这里为魔族求一线生机。

  她想说,魔族愿意隐居,愿意献出一切,从今以后再不犯事,求人皇网开一面。

  什么也不求,只求能给一条生路。

  可等来的,是天罗地网,是早早就布置好的夺魂阵。

  那位画一样的贵公子,穿着红衣从门里走出来,高高在上,眉宇间是一种难以说清的复杂之色,他说:“天子一怒,浮尸千里。紫芃,你不该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他就以那种既怜悯,又无情的姿态说:“你与我见的魔族并不一样,我无意取你性命,你走,从这府里出去,有多远便跑多远,从今以后,再别回来。”

  不一样,是她也跟人一样,有柔软的瞬间,有能被轻易触动的心肠,更不会去主动出手伤害什么。

  紫芃却来不及为这十几年的蓄意陷害质问半句,她淋着雨,妆发狼狈,含着泪声嘶力竭道:“你才见过多少魔族,你怎知他们之中就没有如我一样,如你一样的,你凭什么!”

  说到最后,她无力极了。

  人皇凭什么,定江侯凭什么能定一族的死罪,扼杀所有的生机,否定他们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所有意义。

  可在即将取得的巨大胜利面前,没有人能听得进她的话语。

  整座皇城都在无声狂欢。

  定江侯府的夺魂阵本意是要搜出魔族起源之石的下落,既然起源之石已经落到了人皇手中,那这个阵法就没了意义。紫芃最终从定江侯府爬了起来,她踉踉跄跄出门,可在既定的大局面前,一人之力,犹如螳臂当车,根本毫无作用。

  最终,人皇高起祭台,在苍天的见证下,将两块起源之石碎为齑粉,他以一种高位者不容置喙的口吻宣布:从今以后,这世间再无魔族。

  魔族果真没有新生之火,这令皇城中的人行动起来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现存于世的魔族则遭到了朝廷军队,各族人马的围剿,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魔族无望地死去。

  那段时间,皇城中死气与怨气缠绕,那像是一层厚厚的阴霾存蓄在头顶的苍穹之中,可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直到最后一部分躲于琼州祖地的魔族死去。

  那是件值得庆祝的事,许多应召而来,参与围剿魔族大计的种族受邀在皇宫中赴宴,其中又以苍龙,天攰为首,这是妖族中当之无愧的霸主,即便是人皇,也待之如上宾。

  就在这种普天欢庆的日子里,人世间迎来了从所未有的,始料未及的反噬和灾难。

  一种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似魔非魔的东西横空出世,它们身上缠绕着黑气,长得奇形怪状,各不相同,有的能在天上飞,有的能在水里游,有的还能在山地中健步如飞。

  跟魔族不一样的是,它们没有思想,没有理智,没有正常生命会有的喜怒哀乐,甚至连对这个世界的好奇都没有,它们的眼中,唯有毁灭,鲜血和死亡。

  它们见人就咬,谁也不怕,哪怕是最弱小,最低等的一类,也极其难缠,像在身上批了十层厚厚的盔甲,刀枪不入,坚硬无比。

  世界在一日之间天翻地覆。

  无数百姓在懵懂中死去。朝廷军队,门派乃至各大隐世家族翻遍典籍,仍查不到这像是专程来复仇的东西是什么。

  翌日,许多门派弟子,世家公子拿着灵器下山,试图飞速平息这一场祸端,可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东西中,也有强者,上位者,甚至王者。

  实力越强,毁天灭地的欲望就越盛,它们率着更下层的存在,如蝗虫过境般扫荡人间城池,仅剩不多的智慧,全用在坑杀更多的人和妖身上。最可怕的是它们如春草般生生不息,迎风暴涨的生命力,两只生失只,十只成一百,百则成千成万。

  权势,地位,财富,美色,通通不要,眼中只有杀人。

  根本无法沟通。

  人族称呼这些东西为“魅”。

  那是人族出世以来,最痛苦灰暗,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历史。

  为了后辈子孙,为了锦绣山河,为了从前安稳与宁静,无数强者,老者站出来,挺身面对这一场浩劫,拼到最后,空气中时时都是血腥味和恶心的腐臭汁液味。

  就在这片天地不堪重负时,扶桑树的灵神终于被唤醒。

  它生为圣物,为万族之长,根须遍布四海,拥有如皓海般的力量,可面对那样的“魅”族,长久的沉默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步入朝堂,废除人皇。

  犹记得那天,如擎天之柱的巨树枝丫横入朝堂,如过无人之境,它一指点在人皇玉玺上,玉玺便失去了所有光芒,除此之外,所有曾参与过围剿魔族计划的种族,当家家主均被废除。

  那根枝丫上就这样挂着十几位被世人视为不可攀登之高山的大人物摔在祭台之上,仿佛在以此举平天之怒。

  做完这一切,该除的魅还得除去,扶桑树不得插手,再于心不忍,也只能指挥有能力的人围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守着背后手无寸铁的芸芸众生。

  扶桑树允诺,凡为此战陨落的,神魂仍有可救的,它会圈出一片秘境,供它们安息,也为人族之后人献上最后的薪火传承。

  已经到这一步了。

  没办法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薛妤成了一名除魔师,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了魔,取而代之的是难缠千百倍的魅,她厮杀在最前沿,与高等的魅交手,身边并肩作战的是连声咒骂的九凤等人。

  那是薛妤迄今为止打过最艰难的一场仗。

  魅的数量太多,繁殖能力又极强,手段稍微软弱点,那些炸开的绿色汁液中,便会冷不丁又组成一个力量稍微弱些的魅,如此反复,没完没了。

  到最后,她抬眼看天时,天永远是昏黄色的,手臂抬起,落下,灵力衰竭,负伤,倒下,实在承受不住的时候便放出灵器抵挡一时半会,稍作休息后再咬牙站起来,耳边是永远不会止歇的怪叫呐喊。

  薛妤终于知道,苍生阵恐怖的绞杀之力是要对付什么,那天无为寺里突然伤人的又都是什么。

  渐渐的,所有人都倒下了,季庭溇和陆秦咳着血被一只王族魅扫得半跪下来,音灵与善殊勉力支撑着一退再退,九凤化为了本体,恐怖的燎原之火不知第几次喷发出来。

  溯侑身边剑气可怕,他一边打,一边朝薛妤靠近。

  在八人被逼到极限的时候,他们眼前才又乍然出现另一副画面。

  苍生之祸终止于“魅”出世第十年。天攰的身躯是世上最盛大的容器,也是最坚固的囚笼,苍龙则拥有最为恐怖的攻击之力,在那场滔天之乱中,两族倾巢而出,配合奋战在前沿的百族砥柱们将几乎全部的魅引到了宽阔的辽原和大海之中。

  天攰以身为笼,苍龙以身为剑,同时施展祖传之技,将九成的魅围困,狙杀,以生命为代价。

  最后一头苍龙从半空中重重坠落,巨大的身躯砸入连绵山脉之中,它的体内缠绕着数之不尽的黑气,胸膛里则充斥着魅炸开后的恶心绿液。

  那是苍龙族的新任族长,还很年轻,鳞片光泽有韧性,血液是黄金一样的颜色,眼瞳巨大,于是显得生命流逝时格外漫长而残忍。

  他身边躺着的是苍龙一族的老族长,正哆嗦着为族中最为出色的后辈合上眼眸,在咽气前,重重地甩了下尾巴,道:“我终于得知——”

  终于得知。

  没有人有资格断定一族存在与否。

  人族不行,妖族不行,人皇不行,扶桑树也不行。

  在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赢得这场大战的胜利后,扶桑树听天之意,抹去这段历史,同时制定三方,人皇管人,妖都管妖,圣地自成一派,维系世间和平,山河无恙。

  之后数万年的太平,由此而来。

  宛若一捧烟花在众人眼前炸开,八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齐齐被震了出来。

  季庭溇与音灵内耗最大,当即晕了过去,九凤支撑不住,捂着胸口“哇”的吐出一口血来,咬着牙怒骂:“天机书你最好别被我——”

  话音才落,一道宏光便咻的笼罩了她。那是远古大能留下来的,顶尖的机缘。

  九凤眸光闪烁着,念了无数遍“好汉不吃眼前亏”才勉强将满胸膛的骂人话语咽回去。

  她闭上眼,放任自己陷入沉睡中。

  薛妤一动不动地半跌在原地,她发丝凌乱,额前全是细密的汗珠,溯侑认识与她相识十余年,头一次见她这副模样,两人呼吸都很重,他将剑放在一边,面对面坐在她跟前。

  两道最绚烂的光芒从天穹中降下,一道没入溯侑眉心中,一道则盘旋着沉入薛妤体内。

  晨光照下,沧夷的古城中,八道七歪八扭,精疲力竭的身影齐齐陷入沉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