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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见海把嘴里的纸烟抽完,烟蒂捻灭在灶膛里,呼口气起身回到房间。他掀开被子再躺下来,把刘莹揽过来抱怀里,好声好气哄着说:“我们好不容易冲破那么多世俗阻碍结婚在一起,和和气气好好过日子不好吗?我妈快四十的时候才生了我,现在年纪也实在大了,说不定哪天就……咱们好好孝敬她,嗯?”

  刘莹也不是气起来就忘乎所以的人,本来她和江见海之间就不是纯感情,她心里有别的目的。看江见海先服软并好声好气哄她,给她台阶她当然得下。

  她翻个身正对江见海,往他怀里一靠:“那你对我好一点。”

  江见海说:“你是我千辛万苦娶回来的媳妇,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两个人就这样冰释前嫌,又和好如初了,搂在一起睡觉了。

  结果和好也就一夜加上小半天,刘莹和李桂梅又当面直接干起来了。

  因为是除夕,江见海早上起来指挥江岸江源把家里的对联贴完,便出去串门子去了。村子上多的是他的发小,而且他走哪都有人客客气气叫声“江厂长”,出去串门时候那感觉最是好。

  人出门拼搏是为什么?

  就是为了有一朝衣锦还乡,让所有父老乡亲满眼羡慕的嘛!

  结果哪知道他刚出去没风光一会,正被人围着说他娶了城里媳妇这事,说得红光满面呢,江欣忽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跑过来,喘着气着急对他说:“爹爹,那个新后娘……新后娘……她和好婆打起来啦!”

  “!!!”

  听到这话,江见海蹭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被旁边那么多人瞧着,他忙掩饰住心里的尴尬,强行笑着说了句:“你们坐着聊呀,我先回家看看去。”

  带着江欣走远了,他又说江欣:“多大点事啊,把我叫过来说不行呀?跑到人家面前嚷什么呀?你爹爹是要面子的人,人家会说闲话的。”

  江欣听得半懂不懂,“那我下回不这样了。”

  还有下回?

  感谢上天可别有下回了!

  而江见海这么说江欣也是有理有据的,他带着江欣一走,原本和他闲聊的人就立马私下议论了起来。能说什么呢,不过是城里媳妇好不好,但不好拿捏。

  城里媳妇不好拿捏,李桂梅又是那最爱拿捏人的性子,家里娶了两三个儿媳妇,她是巴不得个个都踩在脚底下,也别叫娘,叫她祖宗她才高兴呢。

  他们说:“他们江家啊,以后只怕天天都有好戏看了。”

  说完这话,又有人提议:“这热闹不看?咱也看看去呗。”

  对啊,大过年的,这热闹为啥不去看?其他人反应过来,忙一起跟过来到江家看热闹来了。

  如此,江见海再体面要面子也没有用。家里老娘和媳妇之间不和谐,不叫人看热闹是不可能的,他也堵不上人家的嘴,只能赶紧回去处理家里的问题。

  然后他带着江欣到家一看,只见家里完全没了家的样子,地上到处扔着衣服鞋子甚至碗啊盘子的。那叫一个乱啊,垃圾场都没有这样子乱的。

  除了乱,刘莹站在一边红着眼眶吸鼻子,一脸受了委屈却又攒着劲的样子。而李桂梅则直接坐在地上,嚎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泣鬼神。

  与此同时,邻近的一些乡亲早都聚过来看热闹了,有的还在伸手试图拉李桂梅起来,拿各种话劝她,结果李桂梅就是不起来,继续坐着嚎,嘴里骂着各种难听话。

  什么自己送上门的便宜货,干什么什么不行,脾气还大,说她几句她还甩脸色。她李桂梅过手的儿媳妇多了,哪个不是尊着她敬着她,就没见过这么长幼不分的!

  还城里姑娘,怕是城里路沟子里长大的吧!

  还知书达理有内涵,怕不是把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吧!

  面对这副场景,江见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猛地炸痛,感觉顿时充满了血。

  他这辈子不会英年早逝吧?

  应该不会吧?

  造孽啊!

  ***

  对于江见海三婚娶了个城市姑娘的事,在甘河大队传开后,很快也就传到了甜水大队。甜水大队的人关注这事不为别的,就因为宁香和江见海离婚了。

  而宁香对江见海三婚还是四婚全都不感兴趣,也没有出去打听去,偶尔听到人家闲话两句,也是完全当做没听见,只当江见海和自己无关。

  她和王丽珍在一起开心踏实地过了除夕,因为没有亲戚可走,春节里还是两个人在一起,没事出去瞎溜溜,找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来做。

  当然,看书复习背书练字那些事情,过节宁香也没落下。

  节后公社的放绣站来了新的物料,也就是年前陈站长说的和服腰带,宁香又去放绣站拿了物料回来,继续埋头做她的绣品,勤练技艺的同时,在手里攒钱。

  因为有王丽珍做指导,现在宁香做绣品也还是不去大队绣坊。她仍然每天都是早上起来洗漱完就往王丽珍家去,和她一起吃饭,在她的指导下做绣活。

  这一天和之前都没什么不同,宁香早上起来洗漱完,下船准备去王丽珍家。结果她刚出船屋,就看到岸上站着一堆妇人,全是她们甜水大队的绣娘。

  宁香站在甲板上愣了下,半天没动。

  什么情况,这些人来这里干嘛?

  就在宁香愣神的时候,红桃带头笑着说:“阿香,我们来看看你呀。”

  这殷勤的笑容,这客气的语气……

  宁香默默抬起头,眯起眼往西边天空看了一眼。

  红桃好像很是聪明,继续笑着说:“阿香,太阳可没打西边出来呀,我们就是来看你的呀,还给你带了一篮子的鸡蛋呢,都是昨天刚从窝里捡的,新鲜得很。”

  宁香转回头,微眯眼看着红桃,再看看其他绣娘,仍是一脑门问号。

  这些人不是一直都瞧不起她,把她当笑话当典型看,等着哭天抢地后悔的嘛?今天这是中什么邪了,带着这么多鸡蛋来找她,笑得这样邪气,说的话邪气得很。

  红桃没有等着她揣测出她们的来意,她代表一众绣娘主动出击,拎着篮子直接笑眯眯上船,把篮子塞宁香手里,握着宁香的手对她说:“阿香妹妹,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听公社下来的技工人员说啊,你那个和服腰带学得特别好,你阿能教教我们呀?”

  哦……

  无事不登三宝殿……

  宁香眉梢微微一抬,“年前十一月份那会,技工人员不是下来教过了吗?”

  红桃脸上的笑容很不好意思,“她们教的太快了,教完人就走了,隔这么长时间,我们都有点忘了呀,拿到物料不知道怎么上手做。这个和服腰带吧,它是要出口的嘞,所以工钱比往前绣的其他衣服还多点。为了绣这个呀,咱们好些人养了几个月的手呢,就想多赚点钱补贴家用嘛。阿香,你教教我们好不好呀?”

  宁香看看红桃的脸,再看看岸上其他绣娘的脸,最后看看篮子里的鸡蛋,然后盯着鸡蛋沉默了好半天没说话。

  红桃还是满脸的不好意思,软声道:“当时我们劝你不要冲动离婚,那也都是为你好的嘛,你别怪我们好不啦?我们是没本事,感觉离了男人天都塌了。可阿香你有本事的呀,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你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好不好呀?”

  宁香没忍住忽一下笑了,这话半真半假,她当然听得出来。为了让她过去教她们绣腰带,她们也算是够昧着良心了。明明她们真实的想法是,女人嫁不出去这辈子就是毁了,尤其还是她这种二婚女人,一辈子要叫人瞧不起的,哪能活得好,她们肯定觉得她过得不幸福。

  不过红桃有一点说的是真的,她们背后瞧不起她归瞧不起她,戴着有色眼镜看她,但当时劝她不要离婚是为她好,确实是真心的。她们是真心觉得离婚对女人影响很大,会被很多人歧视,如果劝你赶紧离,才是存心害人呢。

  宁香抬起目光再看向红桃,松口气道:“行,那鸡蛋我就收下了,等会我去绣坊找你们。村里哪个绣娘还不会的,都叫过来,要学一起学,我都教。”

  听到这话,岸上的绣娘全都雀跃起来了,红桃笑得那叫一个开心,眼都快眯成一条线了。她嘴巴最能说,这又夸宁香,“阿香,你可真是太好啦!”

  宁香做这事不是为了让这些绣娘们夸她这句好,她不需要费心得到这些人的认可和夸奖,也不是圣母心泛滥想让她们多赚钱,当然也不单单是为了这一篮子从各家鸡窝里捡出来的鸡蛋。

  还有一个原因,说出来可能有点虚幻。

  宁香不敢虚说自己格局有多大,但她是打心底里喜欢刺绣。

  多少中国传统民间手艺因为传承链断裂,而消失在时间和历史的浪潮中,让人感到心痛和惋惜。别的她拯救不了,只希望刺绣能永远传承发展下去。

  虽然她现在就是个不知名的乡村小绣娘,但她也是有点个人理想的小绣娘。再微小的力量也有它的价值,有一份光发一份光,她愿意去把这种价值发挥出来。

  刺绣是国家的是民族的,不是哪一个人的,只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更多的人学会这些中国古老的传统手艺,才能把这些艺术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她教会红桃,教会现在的甜水大队的每一个绣娘,这些绣娘再教给她们的女儿孙女,那么刺绣才有可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要不然以后社会发展起来,很多年轻人读书识字见识了更多洋气的东西,再心气浮躁看不起这些传统手艺,觉得这些东西费劲又多余,不愿再碰触这些传统民间手艺,慢慢就会真的失传了。

  人活着,有点理想有点追求,哪怕只有自己懂,也会更幸福充实一点。   至少,自己精神上永远不会贫瘠空虚。

第31章

  红桃她们走后,宁香把鸡蛋拎回船屋里放起来。这一篮子鸡蛋值不少钱,平时吃不完可以拿去供销社换钱。拿东西请人办事,这些绣娘也算是诚心实意。

  宁香倒也没把所有鸡蛋都收起来,还在篮子里留了一些。平时她和王丽珍在一起搭伙吃饭,什么都是两个人一起凑的,因为王丽珍养鸡,她吃过王丽珍的鸡蛋。

  宁香拎着篮子到王丽珍家,刚好她正在烧火做早饭。于是宁香进屋放下篮子,过去帮她的一起做。

  两人一起做好饭,再在桌边坐下来一起吃饭。

  王丽珍看到竹篮里装的鸡蛋,问宁香:“哪来的呀?”

  宁香笑笑,“靠手艺挣的。”

  王丽珍不明白,这靠手艺挣的不都是钱嘛,怎么还会挣到鸡蛋来?难道现在放绣站那边改政策了,不给绣娘工钱,拿鸡蛋来抵啦?

  看她表情里充满疑惑,宁香又笑着道:“咱们大队那些绣娘各家攒的,今早一群人过来给我送到了船上,说是请我去绣坊教她们绣腰带。”

  王丽珍捏住筷子看宁香,“你答应啦?”

  宁香很干脆地点头,“答应了。”

  王丽珍没多再摆出意外的神色,这话其实不问也知道,没答应怎么会收人家的鸡蛋呢?她也没再问宁香原因,只觉得,她比她想象得还要沉稳强大。

  她自己是个缩头乌龟,被人歧视瞧不起以后,心里只有自卑,只想离所有人的都远远的,巴不得钻泥洞里,根本不想往人堆里去。

  哪怕别人没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也没办法放轻松和她们说话。总觉得在一起说完话一转身,人家立马就在背后说她各种难听话。

  而宁香说的不在意,不是嘴硬,而是真的根本不在意。她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没问题,所以不会自卑畏首畏尾,不管做什么都挺直了腰板,从不管别人说什么怎么看。

  真好。

  特别好。

  这样的人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宁香不知道王丽珍在想什么,又跟她说:“阿婆,那我这几天就不过来啦,我估计她们得学一阵子的,我每天去绣坊盯一下。等她们都学会了,我再来陪您。”

  王丽珍笑笑,“没有事的,你去忙你的。”

  宁香吃完饭把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个捡出来放好,就拎着空篮子并拿上自己的物料去了大队绣坊。篮子是红桃家的,她拿了鸡蛋不能再留下人家篮子呀。

  宁香拎着空篮子到绣坊一看,果然一下子来了好些绣娘。都是年前大家一起学习没学明白,这会拿了物料回来又不敢随意上手做的。

  看到宁香过来,红桃头一个笑着上来招呼:“哎呀,阿香妹妹你来啦,我把绷架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快过来,来坐下。”

  这样的认可和敬重,宁香两辈子都可没体验过,但她心里并不飘。她明确知道,红桃她们这样都是为了多赚点钱,能屈能伸的。

  宁香客气地笑笑,在红桃的招呼中走到绷架前,在所有绣娘自然不自然的笑眼中,先把绣布固定到绷架上。随后动作自然好看地拿出其他东西摆来摆好,做好准备工作。

  红桃站在旁边笑着说:“阿香妹妹,你先给我们绣点看一看好哇?”

  宁香点点头,“好的,我会尽量绣得慢一点,你们都看仔细了,等会自己绣的时候,如果还有哪里不确定的,叫我就行,我再一个个教你们。”

  红桃点头如捣蒜,“好呀好呀。”

  宁香这便开始劈丝穿针,结果在捏起绣花针准备起针的时候,忽听到旁边不知谁又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好心呀?手把手教我们,还一个一个教?”

  宁香捏着绣花针的手蓦地一顿,红桃眉心瞬间蹙出个疙瘩,伸手就打那说话的绣娘,没好气道:“唉哟,你是不是脑子瓦特了?你要是不想学,你走好了呀。”

  那绣娘被红桃说得脸上一红,嘀咕一句:“我就是好奇嘛。”

  既然有人这么问了,宁香专起视线在绣布上认真起针,嘴上说:“你们不是给我送了鸡蛋吗?如果你们觉得这还不够,再送点瓜果蔬菜,咸菜疙瘩,或者大米糯米什么的,我都不会拒绝的,送多少要多少。”

  没有别人再说话,红桃笑着应和:“哪怕各家凑一根,咸菜蔬菜也管够的。”

  红桃这话一说完,其他绣娘跟着连声应和:“对,对的,管够的。”

  刚才说话的绣娘抬手往自己嘴巴上轻打了一下,再没说别的。随后大家都认真起来,看着宁香怎么绣腰带,集中所有注意力一点一点往脑子里记,也就不闲话了。

  因为年前的时候学过一遍,现在属于巩固复习,所以没有第一遍那么难以消化。她们跟宁香学了所有要点以后,就拿起自己的物料专心做起来了。

  遇到拿不定的地方,就叫一声:“阿香,帮我看看阿好呀?”

  随后接下来的一整天,绣坊里不断传来各种音色的——“阿香……”

  “阿香姐姐……”

  “阿香妹妹……”

  ***

  第一天的教学在比较和谐的氛围里过去,宁香除了指导其他绣娘做刺绣,也没耽误自己的绣活。她本来手就快,稍微挤点时间出来,都比其他绣娘做得多。

  总之接这活不亏,既满足了自己精神上的小追求,又给自己赚了点生活上的外快。

  因为其他绣娘还没完全上手,所以宁香第二天继续去了绣坊。然后这一天她刚刚跨过门槛进绣坊,其他绣娘立马都凑到她面前,叽叽喳喳往她手里塞了好些东西。

  什么咸菜疙瘩呀、酸白菜呀、泡辣茄条呀、泡洋姜呀、腌糖醋蒜头呀……真的是要什么有什么。还有昨天问她为什么那么好心的那个绣娘,给她带了一小盒墨酥糖来。

  给到宁香手里的时候,那绣娘满脸不好意思地说:“阿香,我昨天就随口问一句,没别的意思的,你不要放心上啊。这墨酥糖不多,但是是我家亲戚从苏城带来的,特别好吃特别香,送给你尝个新鲜。还有嘞,我觉得你刺绣教得可真好,比公社的技工人员教得还好。她们教的时候啊,有的我都没看懂,可你一教我就会了。”

  宁香先时愣了一会,反应过来的时候低眉笑了一下。昨天她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些绣娘真会再给她带这些东西。还有,特意送她墨酥糖的绣娘,八成是怕她针对她。

  宁香没打算针对任何人,不过这墨酥糖她也不会拒绝。她没打算和这些绣娘深交,保持好距离,拿东西教技艺,互不相欠就好。

  她把东西全都收下来,对这些绣娘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们也别耽误时间了,赶紧开始干活吧。多做一点,就多赚一点钱。”

  这确实是没错的,于是大家也没再闲说,各自到自己的绷架前坐下,做好准备工作,接着昨天没绣完的腰带,继续往下绣。

  仍然是遇到什么不会的,转头伸着脖子喊一句:“阿香,帮我看看这里好呀?”

  宁香每次听到有人叫她,也都会毫不犹豫放下手里的绣花针,过去指导她们一气,确保她们都弄懂了,知道怎么绣了,才会回到自己的绷架前。

  昨天大概是宁香第一天来,大家好些日子没和她接触了,所以气氛多少有些严肃和僵硬。但今天绣坊里的气氛就不一样,大家一边做活一边开始说笑。

  一堆绣娘在一起,那说的自然还是村里村外各家的家长里短。

  说着说着,也不知道谁先起的头,话题就说到了甘河大队的江家身上。江家没什么其他的八卦,就是娶了个城里的媳妇,城里的媳妇和乡下的婆婆,快干翻了。

  说几句忽想起宁香在,红桃就试探性地问了宁香一句:“阿香,你阿知道这些事?”

  宁香语气平淡道:“没打听,不知道。”

  红桃看她没什么所谓,便又说:“哎哟,听说除夕当天就吵起来了,差点动手,江见海被气得脸都绿了,夹在媳妇和老娘之间里外受气,一家子除夕夜连饭都没吃好。过了年以来啊,更是每天都鸡飞狗跳,一天安生日子都没有,天天让人看笑话。”

  有人接话说:“你说这城里姑娘也是,她在城里找不到好对象吗?怎么会愿意嫁给江见海当三个孩子的后娘呢?听说在城里还是有工作的,邪门得很。”

  红桃又接话,“哪里邪门,当工人能有厂长夫人体面?辛苦工作能让人养着舒服?图江见海的工作呗。听说这姑娘的父母是死活不同意,不让她嫁三婚男人,更不让她给三个孩子当后娘,结果这姑娘直接和家里闹翻了,硬是和江见海领了结婚证。她家还离得蛮远的,到咱这属于远嫁,有事回娘家都难。”

  另一个绣娘惊讶,“唉哟,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呀?”

  红桃转头看她一眼,随后低下头继续绣自己的腰带,“李桂梅成天出来骂的好吗,什么来历都说得清清楚楚。她这儿媳妇在甘河大队都被她骂臭了,说什么自己送上门的便宜货,倒贴嫁给她儿子,死皮赖脸赖上她儿子。说她干什么什么不行,仗着自己是城里人,还矫情得要死。”

  “真是闹笑话,之前人没回来的时候,成天出来说她儿子娶到了城里姑娘,过年就带回来,美得不得了。这才带回来几天啊,就过成这样了。”

  “唉,不是一个大队的,以前真不知道这李桂梅有这么难缠,现在看来,还真不是能相处的人,要是遇到这样的婆婆,也确实倒霉,没办法只能等她死。”

  “这姑娘明摆着就是图江见海的工作才倒贴来的,倒霉什么呀?而且她也不是吃素的好哇?她也根本没让李桂梅好过,听说脾气非常火爆,根本不是能看人脸色的人。那江见海就更是倒霉啦,夹在老娘和媳妇中间,不护老娘怕老娘出去骂他不孝顺,娶了媳妇忘了娘。不护媳妇呢,媳妇又跟他吵,说他一味向着他老娘,都吵到砸东西嘞。听说就这一阵下来,江见海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了,哪还有刚回来时候的样子呀,有这样的老娘,再娶上这样的媳妇,简直造孽呀。”

  宁香安静地坐着做绣活,不参与任何八卦话题。但有关江家的这些事情,她还是全都听在了耳朵里的,听到最后自顾嗤笑一下。

  知道江见海过得不好,她就放心了。

  上辈子他江见海活得只有一个遗憾,这辈子祝他活出马蜂窝一般多的遗憾!   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没别的,满世界都爬着两个字——遗憾!

第32章

  傍晚太阳落山,宁香拿着自己的刺绣物料和绣娘们送的东西,最后一个出绣坊锁门回家。然后在路过第二生产队的时候,遇到了好长时间没再见过的宁兰。

  上一回见到她,还是她偷了家里的鸡蛋去公社的供销社换钱的时候。当时她神情鬼鬼祟祟的,看到宁香就把装鸡蛋的篮子藏到了身后。

  宁香到现在都不知道宁金生和胡秀莲知不知道她偷鸡蛋的事情,这件事在胡秀莲和赵彩秀打了一架以后就不了了之了,没有任何后续。

  再次面对面碰上,在夕阳的剩余光线下看清彼此的脸。

  和之前比起来,宁兰简直变了个样子。她变得又黑又瘦,皮肤也很糙,衣服上沾着泥土水草,身上还背一个篓子和扛一把榔头。

  看到宁香的瞬间,她眼神刷一下暗下来,同时整张脸蒙上一层冷气。

  宁香只当没有看到她,从她旁边擦身过去,径直回家去。

  结果刚走没两步,听到宁兰在后面沉着嗓音说:“宁阿香,看到我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可开心了是吧?”

  她每天跟着父母上工挣工分,干各种苦活累活,铲土刨地背泥沙之类的。也就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整个人折腾得哪还有女孩子的样子。

  再看她宁阿香,穿着干净且带着皂角香的新衣服,两根辫子梳得一丝不苟,脸蛋白嫩嫩的,手指也是白皙细嫩,整个人温柔窈窕秀气得不行。

  听到她满是怨气的声音和话语,宁香下意识停了下步子,低眉嗤笑。

  宁兰听到了她的声音,刷一下转身看向宁香,“你笑什么?我现在看起来就那么可笑,那么让你开心是吗?”

  宁香轻轻吸口气,也转过身来,面对宁兰,故意微弯着眉眼道:“对啊,看到你从金贵的高中生沦落到这样,我可开心死了,解气死了。”

  宁兰被她说得眼底恨意更重,她捏紧了拿榔头的手指头,死死盯着宁香,抿一下嘴唇说:“我到底怎么你了?从小到大一直好好的,你为什么突然变这样?”

  莫名其妙的,见她就怼,对她一句好话没有,好像恨了她一辈子。

  可是,明明在她回来闹离婚之前,一切都好好的。

  宁香盯着宁兰冷了眉眼,随即冷笑一下,“突然吗?只不过是突然看清了某些人的真面目了而已。我对你掏心掏肺地付出,可宁兰你是怎么对我的?”

  宁兰表示心里一肚子委屈,扯着嗓子喊:“我是怎么对你的?在你回来闹离婚之前,你是我最亲的姐姐,我对你做什么了?”

  宁香屏屏气,“对,我闹离婚之前,你对我是没做什么,因为我对你好!在这个家里,让我付出最多的那个人就是你,可在我想要离婚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

  宁兰眼里有了湿意,努力睁圆了看着宁香。

  宁香看她不说话,又继续说:“宁阿兰,你的自私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你一点点良心都没有!从小宁波宁洋有爹娘疼,我不想让你受我受的委屈,所以我疼你!当时姆妈刚生了宁波宁洋,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爹爹根本也没打算让你上学。”

  “是我!是我不想看你跟我一样,我跟爹爹说我来赚钱,让宁兰去读书,我向他保证我可以赚到钱供你,也可以帮忙养家,所以他才让你去的!”

  “你扪心自问,你不知道这些事吗?”

  “你不是不知道,你选择性忽视!”

  “你可会选择性忽视了,你从来没想过我为什么要离婚,离了婚被家里撵出去日子过得好不好,能不能活下去。你只在乎我有没有给你丢脸,你有没有钱用,毕业了能不能找到让人羡慕的好工作!”

  “你眼里除了有你自己,还有谁?你不止是自私,你对自己和对别人,从来也都是两套标准!我为家里付出,是我这个长姐应该的,你从来不觉得有问题。到你为家里付出,就是逼迫是压迫,看你现在这样,心里八成是恨极了。可你恨得着我吗,恨你自己没本事,恨你爹娘去啊!有本事你离家出走啊!”

  “宁兰,比起爹娘和宁波宁洋,我更恨你!”

  因为她在宁波宁洋身上更多的是金钱和劳动的付出,在她宁兰身上,除了金钱和劳动,还有特别多的感情上的付出。而这所有的一切,全都喂了狗!

  因为她喜欢读书,但她没能读,所以她拼命让宁兰去读。因为她在家里没有任何人疼她宠她,所以她去疼宁兰,不想这个家里再多一个自己。

  她拼命让宁兰摆脱这些束缚,让她成人成才,心里多少还是一有些期望的。期望她在成才以后,能回头来拉一把她这个姐姐,或者其他有共同遭遇的她们。

  可是她没有,她吸干了她的血,转头就瞧不起她这个“干尸”,瞧不起更多和她一样从小被逼着失去一切成长机会,余生只能被困着奉献和付出的女人。

  说完这些话,宁香没再站着,也不管宁兰什么反应,她转身就走。

  她不想看到宁兰反省悔过,她也根本不需要。

  经过了上一辈子,她死都不会再信宁兰。

  有些人你不能给她机会不能对她好,更不能相信她会悔悟,因为人的本性改不掉,不知道哪一天,她就会回头咬你一口,还要得意洋洋说一句:“你怎么这么蠢啊!”

  宁兰站在漫起的暮色里看着宁香走远,死死咬住牙齿。

  眼睛一眨,有一颗眼泪从眼角悄悄滑下来,沿着鼻根流进嘴巴里,咸咸的。

  ***

  宁香一边走一边消化情绪,快到王丽珍家的时候,遇到宁兰所产生不良情绪,也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本来她说这几天不来王丽珍家了的,因为她从绣坊回自己船上,不顺路。但因为今天她得了几块墨酥糖,想给王丽珍尝尝,所以就绕路过来了。

  到王丽珍家的时候,王丽珍正在吃晚饭。

  看到宁香过来,她忙起身道:“哎呀,我不知道你要来,没做多余的饭。”

  宁香笑笑在她桌子边坐下来,把墨酥糖放桌子上,“我不是来吃饭的,今天有个绣娘给我送了几块墨酥糖,说是在苏城的老店里买的,带来给你尝尝。”

  王丽珍不是那好吃的人,只笑着说:“才几块啊,你自己吃好了呀。”

  宁香笑得柔和,拿出两块给她,“好东西分享才开心嘛。”

  王丽珍看她这么说,便没有过分拒绝,和宁香一起吃了这几块墨酥糖。墨酥糖香甜酥软,尤其老店做的甜度适中,不会腻人,吃完满嘴都是芝麻香。

  宁香和王丽珍一起吃完墨酥糖,又把绣娘送的各种咸菜泡菜留下一大半,便拿着刺绣物料回家去了。回到船上悠闲地做饭吃饭,全当放松。

  吃完饭洗漱完,依然还是灯下看会书,累了吹灯睡觉。

  ***

  同一片夜空之下,江见海靠在床头,摘下眼镜揉眼睛,好像经历了许多的艰难困苦,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振,疲惫不堪。

  这一个春节过下来,他看起来瞬间老了好几岁。原本三十一朵花,正是男人精气神最好的时候,结果现在整个人都有点中年老男人那味了。

  本来娶个城里老婆回来,那是满心想好了回来风光的。可谁能想到,也就风光了从下船走回家的那一段路程,然后以最快速度叫人看了笑话。

  他维持了两辈子的体面,在这几天当中,全部崩塌殆尽。他在村子里体面尽失,成了所有人嘴里茶余饭后的笑话,夹在老娘和媳妇中间里外不是人。

  原本他以为找到自己心仪的对象,是幸福人生的开始,没想到是噩梦人生的开端。

  想想上辈子,哪里经历过这些破事,他体面了一辈子,辉煌了一辈子,家里老小都争气,从来没给他添过半点麻烦,他一心上班赚钱就行了,活得无比轻松。

  再想想这辈子过年以来的这几天,没别的想法,除了胸闷气短脑子突突跳着要炸,剩下的就是有点……想他妈再死一遍。

  再死一遍,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来。

  正当他闭着眼睛靠在床上想这些的时候,刘莹洗漱完进屋来了。

  她脱鞋爬上床,到里面掀开被子进被窝,对江见海说:“我和你娘实在处不来,你明天去苏城上班,带上我吧,我不想留在这里,把江岸他们也带上好了。”

  江见海闭着眼睛深深吸口气,“那我娘怎么办?”

  刘莹说:“她能走能动的,又不会饿死。别说她自己不想去城里,她就是想去城里,我也受不了。我现在还听不懂她说话,就闹成这样,能听懂她说话了还得了?再不行,你给她请个保姆。”

  其实她从一开始吊上江见海,顺利结完婚以后,她就准备为了这张长期饭票多忍让一些,也就是对江见海的老娘和孩子好一些。但真接触了,才发现根本忍受不了。

  当然现在和孩子没什么矛盾,只和这个恶婆婆有矛盾。孩子么,她觉得她还是完全可以忍让的,毕竟攻略下来以后,三个娃娃可以带她走上人生巅峰。

  但李桂梅,她是真的完全忍不了,再怎么做心理建设劝自己宽心都忍不了。李桂梅那表情一摆出来,叽里呱啦一骂起来,她就血气冲脑想跟她干架。

  江见海体会不到,他睁开眼睛看向刘莹,很无奈道:“所以为什么要闹呢?她都这么大年纪了,说说都要入土了,你让让她不行吗?让她安享个晚年,不行呀?还有这是什么年头,请保姆让人检举揭发的吗?这是剥削阶级干的事,这种话以后你给我少说。”

  刘莹微微睁大眼睛,“是我想闹吗?你娘什么人你没看出来吗?回来的时候你跟我说,她只是嘴巴碎点,但人很好,请问哪好了?我不用听懂她说话,看她脸色和语气就知道,骂我的话不知道多难听。我在家就不怎么做家务的,做不好不是应该的吗?我在家都没伺候过人,到这里来伺候你们一家,还骂我!她就想压着我,把我踩在脚底下!”

  江见海又是深吸一口气,“你家务做不好你就学你就练,别的女人都行,就你不行?还有你做不好,她看着不顺眼唠叨两句怎么了?你能掉块肉还是怎么样?什么叫想把你踩在脚底下?”

  刘莹瞬间又不爽了,“江见海你什么意思啊?不拿我当人是吧?”

  江见海本就不是对女人有耐心的人,上辈子又习惯了对宁香那样。他对刘莹那不多的耐心,早就被她磨没了。看刘莹语气不好,他这会立马就怒了。

  怒起来对刘莹说:“我什么意思啊?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呢?那是我娘!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的亲娘!说了多少遍,你让着她一点,让着她一点,不懂吗?”

  刘莹接话就怼了一句:“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吧?”

  江见海:“……”

  他实在忍不住了,暴怒一声:“刘莹,你是有病吧?读的书全用来吵架骂人了是吧?尊老爱幼孝敬父母懂不懂?我前妻不识字,都比你懂!”

  又提前妻是吧,刘莹冷笑,“你前妻那么好,你这么念念不忘,你找她去呀!”

  江见海气得要晕厥了,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娶了这么个老婆回来,结婚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现在真是完全不讲理,一点点道理都说不通。

  文雅有内涵个屁,骂起人来比没读过书的更让人生气!

  他娘说得没错,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结婚之前是装的吧?

  肯定是装的。

  他真的要气死了,用手捂住脑门缓气息,不然觉得自己可能会突发脑溢血当场去世。他真不知道,女人能这么胡搅蛮缠,他气半死吵也吵不过,真的气死他算了!

  实在受不了了,他掀开被子下床,又要避开刘莹冷静下。

  结果刘莹坐在床上看着他,“吵架吵不过就跑,又要冷着我是吧?你就这点本事,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你睡外面好了,外面空气新鲜。”

  江见海深深深深吸口气,压住火气转回头看刘莹,压住声音道:“刘莹,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家,我爱睡哪睡哪。我可以撵你走,你没权利撵我走!”

  刘莹看着他,“你敢撵我走?我拿结婚证到革委会告你虐待老婆!你娶了我,就要对我负责到底。我为了你连父母都得罪了,你敢虐待我试试,我跟你鱼死网破!”

  江见海的七寸就是死要面子,他绝不会让她闹到革委会,或者让她再闹到他厂子里,她可把他捏得死死的。

  江见海当然又差点气到晕厥,甚至想抬手狠掐自己的人中。好半天他果然也怂了弱了认命了,却又不想再服软哄人,于是给刘莹扔一句:“好,我走!”

  说完他拿上棉衣出去,套上棉衣去了灶房。还是坐在灶膛后头抽纸烟,一晚上足足抽了一包,抽到凌晨还是困了,跑去江岸房里,挤江岸江源床上睡去了。

  江岸江源清晨醒来,迷迷糊糊一脸懵——睡着睡着床的那头怎么多个人?   哦,原来是他们可怜的亲爹啊。

  作者有话要说:江见海:花钱请保姆是剥削人,不花钱使唤老婆是养着她/狗头

第33章

  江见海被江岸江源吵醒,迷糊中翘起头,但他也就迷瞪了两三秒,便立马掀开被子爬起来,胡乱梳洗一把,回房拎上昨天收拾好的行李箱直接跑路了。

  走前他只和李桂梅打了声招呼,说得回原单位报到去了,最近是他升任厂长的重要时期,不能出任何差错。走得那叫一个急,早饭都没吃,更没让刘莹知道。

  刘莹因为昨晚和江见海吵架,又被江见海冷在了屋里,她心里的脾气没压住,所以她怄气怄到半夜都没睡着。到凌晨的时候困极了才睡着,于是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自然就有点晚。

  醒来的时候还迷瞪了好一会,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忙下床穿鞋,跑出去家里家外找了一圈。然后不出所料,在李桂梅嘴里听到了一句:“见海他上班去了,要升正厂长,你别找他了。”

  确定下来江见海确实是丢下她自己跑了,连声招呼都没有跟她打,就那么一瞬间,刘莹心里的导火线瞬间被点燃,捏着手指要爆炸,甚至想要拿刀砍点什么。

  但她没有把这个火气发到李桂梅身上,而是回到房间里坐下,坐在床边上胸口起伏大喘着气,发了好久好久的呆,好像在酝酿爆炸,也好像在吞咽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