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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香觉得,对于艺术来说,表现形式和技法固然很重要,但内容才应该是最主要的。所有的技术和技法,最终都是在为内容做服务。

  王丽珍知道她想法多,不是个有点进步有点小成就就会止步的人。她一直在钻研在努力,想要在刺绣上能够拥有比较高的造诣,成为一名真正的绣师。

  所以她从来不给宁香打退堂鼓,只对她说:“阿香一定可以的。”

  ***

  宁香没有觉得自己一定可以,但哪怕就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她也一定要试。这种事情是有去试,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得成,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于是在第二天,宁香就带了林建东的这幅画,去了放绣站。

  她和陈站长说了自己的这个想法,想让陈站长给她放物料,她想做一幅从画作到底稿到刺绣,从头到尾每一步都是全新且独一无二的作品。

  陈站长有些犹豫,毕竟宁香拿的这张画撑死了也就能算得上是张半成品,而且不是他们挑选出来的可靠画作,绣出来会是什么样的效果都完全想象不出来。

  绣这个,是要承担比较大的风险和损失的。

  放绣站放物料给绣娘做东西,都是为了赚钱,发放的也都是没有疑问的东西,绣娘只要按要求做好,把绣品按时交上来就可以,随后经苏城销往各地。

  宁香看陈站长犹豫,便又说:“如果造成损失的话,全由我一个人承担。”   陈站长知道她的为人和对刺绣的喜欢,于是想一下之后说:“周雯洁绣师今天刚好在这里,你在这里坐着等一下,等她忙完,你找她问一问。”

第52章

  得知周雯洁绣师在这里,不止可以问她这幅画能不能绣,正好还可以请教她,所以宁香就在陈站长的办公室等了一会。等到周雯洁那边忙完,她和陈站长过去绣房找她。

  周雯洁每次因为培训任务来到木湖,碰巧在放绣站看到宁香,都会在眉眼嘴角间盛开笑容,然后语气温柔中带着明显的喜爱和宁香打招呼:“阿香,你过来拿物料呀?”

  宁香每次也都会用晚辈尊敬长辈的语气笑着回答她:“是呀。”

  这回见面这样寒暄了几句,宁香便又说还有别的事情要请教她,然后就把林建东的那张园林图展开给她,让她看图的时候,把自己的想法也完整地跟她说了一遍。

  周雯洁一边认真听宁香说话,一边眼神认可地点头,在宁香完整表述完自己的想法以后,她犹豫都没犹豫,直接便应了一声:“可以啊,当然可以了。”

  这种可是吃力也不见得讨好的事情,一般绣娘干活都是为了赚钱,这种需要花费更多的心力和时间,却没有明显的回报的事情,大多人是不愿意去试的。

  试了不一定能成,那就浪费了时间精力和物料,也就等于浪费了钱。就算真的试成了,做出来一幅不错的绣品,但和拿放绣站的底稿来做也没什么差别。

  反正这事吧,就是纯费时间纯费劲,又没很明显回报的事情。

  但宁香愿意往这条路上试,愿意花费这样的心思和时间,更深入地做钻研,在周雯洁看来就是在为刺绣这项艺术做贡献,她是必须要支持这种行为的。

  宁香看周雯洁毫不犹豫地肯定了她的想法,心里默默松了口气。然后她便又拿着画深入地请教周雯洁,从配色过渡等各个方面都问了问她的想法和建议。

  当然周雯洁也只是给建议,说完笑着跟宁香说:“大胆做吧,你要相信自己的想法和技法。过去这一年你做的绣品我们都看到了,可多人喜欢你做的刺绣了。”

  这话不是鼓励性的假话,陈站长也都知道的,宁香今年一年专注高档艺术品的绣制,绣出来的作品不管从技法还是精美度上来说,都无可挑剔,现在她在苏城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不少人知道她这个绣娘的名字。

  这不是什么应该骄傲的事情,宁香依然很谦虚,“要学要钻研的还有很多呢,过一阵子等我到了苏城,我就可以经常去找您探讨请教了,您到时候不要嫌我烦才好。”

  周雯洁最喜欢她这种心态,在学习探索的道路上永远不满足,对刺绣永远保持热爱,不会因为学会了一些高超技法,取得了一些成就就沾沾自喜自满自足。

  不过她更多的注意力在宁香的后半句话上,不知道她过阵子为什么要去苏城,只好奇问宁香:“过阵子你要去苏城了?是有人在城里帮你找到了工作吗?”

  宁香笑着摇摇头,没有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直接道:“我考上东芜大学了,三月份开学。”

  一声不吭的,考上大学了?听到这话,周雯洁和陈站长一起默契地瞪起了眼睛来。他俩都震惊地盯着宁香看了好一会,然后还是陈站长先出声:“你考上了东芜大学??”

  宁香点点头,“刚收到录取通知书不久。”

  反应过来,周雯洁眉眼一下子笑弯了,忙拉起宁香的手捏在手心里,满眼欢喜地说:“丫头你这也太厉害了,刺绣做得这样好,又考上了大学,前途无量的呀。”

  宁香也弯眉笑起来,“还是更希望能做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陈站长“哎哟喂”一声,“原来你这都是吃上公家饭的人了,是国家的人才了。考上了大学还不怕苦不怕累继续做刺绣,还这么愿意花心思钻研,我这下算是知道你对刺绣到底有多喜欢了。就凭这一点,以后你要什么物料我都无条件供给你,做废了也不要你承担任何损失。”

  说着又想到什么,忙换了语气接上,“对了,阿香你这去了苏城上大学,可不能忘了咱们木湖这小放绣站啊。你现在是我们木湖名气最大的绣娘,可不能跑。”

  宁香笑笑,直接道:“不会跑的,就算去了苏城,以后我还是从咱们这里拿物料做绣活,做出来的绣品还是交给您,让您从我们木湖发出去。”

  木湖放绣站对于她而言,是人生中特别重要的存在。她从辍学以后就从这里拿物料回家做绣活,学了技法,也靠做绣活赚了很多的钱,离婚后更是靠这个生存的。

  陈站长一直喜欢她的为人和手艺,平时对她也多有照顾。稍微好点的活,也都会最先想到她,有绣师下来做培训,他也会为她争取机会让她跟着绣师学习。

  她是木湖培养出来的绣娘,不会在技艺成熟后就跑了。

  听她这么说,陈站长笑得开心,“那我就放心了。”

  他们木湖这么多绣娘,常年做各种绣活,做各种培训,难得出了宁香这么个在苏城打开了名气的,宁香现在可以算是她们木湖刺绣的一个脸面,他可舍不得让别人捡现成的。

  而这年头,在哪里拿物料做绣活都是一样的,这时候什么都是集体的国家的。周雯洁不管宁香在哪里拿物料交绣品,她只在乎宁香是不是能做出更好的作品来。

  在陈站长说完话后,她跟宁香说:“到了苏城一定得去找我,有机会我介绍你认识更多的大师,让她们再传授你一些新的技法。每个大师的刺绣风格都不一样,你能学到更多的。”

  宁香听到可以跟更多的大师学习技法,心脏便控制不住嘭嘭跳起来了。她那如饥似渴的学习欲让她很兴奋,更有一种不真实的飘忽感,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周雯洁看她这样,笑起来说:“可不是哄你玩呢。”

  宁香从激动中反应过来,忙冲周雯洁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师父!”

  周雯洁可不是为了让她感激她的,不再拉着她耽误时间,只又说:“你做出更多的好作品出来,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了。赶紧跟陈站长拿物料去吧,放开胆子做。”

  宁香受到了相当大的鼓舞,又是重重点头,“嗯!”

  这该说不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陈站长也便没再站着,和周雯洁招呼一声,便带着宁香拿上那张园林图,先带着她去制作底稿去了。底稿制作出来,再给她发足够的花线。

  把所有物料都送到宁香手里的时候,陈站长笑着说了句:“期待阿香你的原创大作!”

  宁香点头,“一定继续给我们木湖绣娘长脸!”

  陈站长没忍住笑出来,只觉得宁香活得越来越有光彩了,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光彩。

  以前他还在心里疑虑过她离婚这件事,但现在看来,离婚对于她来说,是好事。

  ***

  宁香拿着物料从放绣站出来,又往供销社去了一趟。她把平时省着攒下来的钱都花在这种她觉得最不该省的时候,在供销社买了一盒彩色铅笔。

  到家后她没有立即在底稿上开始做刺绣,而是拿着林建东的那幅线条画,又盯着琢磨了很久。琢磨一阵把彩色铅笔一根根削出尖来,尝试性地往上加了两笔。

  但她运笔画画实在是不熟练也没感觉,于是填了两笔后便停下来了。

  她这样对着线条画琢磨了小半天,也没有开始动针,倒也不急在这一天半天的。然后到傍晚生产队差不多下工以后,她拿着彩色铅笔和线条画,又去饲养室找了林建东。

  她把画和彩色铅笔全部都放在林建东面前,对他说:“我已经请教过周雯洁绣师了,她非常支持我绣你画的这幅画,陈站长也把物料都给我拿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动针。但在动针之前,我还是想看看你会怎么填色,毕竟这是你画的。”

  林建东没想到才一天,她真就要开始绣他的画了。他还是觉得有些受宠若惊,看着宁香说:“我也没认真学过色彩,画是可以画,但是不一定好看的。”

  宁香对他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想看看,如果让他填的话,他会把这幅画填成什么样,有个大体的感觉就行,不需要多专业多细致,本来他的线稿也并不细致。

  她会把自己的想法、周雯洁的建议,以及林建东的画作表达结合在一起,让这幅绣品呈现出最佳的效果。

  所以她说:“你凭感觉随便画就行。”

  林建东确实也不是专业的,给自己压力也没用,于是便拿起彩色铅笔,依着脑子里对园林残留的记忆,稍微构思一番,然后落笔勾扫,一点点铺出颜色。

  宁香在旁边安静看着他画,看着看着心里就产生了一点奇妙的感觉。林建东填的颜色画出来的大体感觉,和她想象的非常接近,只是他画出来的比较粗糙。

  等他用彩色铅笔涂出这幅比较粗糙的画作之后,宁香看着画作笑一下,然后对他说:“看来我对这幅画的理解偏差不大,我想象的和你画的差不多。”

  林建东不敢说自己画得好,只道:“画不了更细了,只能这样。”

  这样也就已经足够了,宁香本来就是想看看他会怎么画,想看一个大致的感觉而已。她不需要林建东给她细化成什么样,她的针和丝线可以做这些事。

  可以了,宁香起身直接拿起挂历卷起来,又对林建东说:“等着,拿了工钱分你酬劳。”

  林建东也从桌边站起来,“不用什么酬劳,我随手瞎画的,总共也没花上多少时间,粗糙得很,你接下来一针一线不知道要绣多久,不用分我工钱。”

  宁香不跟他争这个事,拿着画往外走,“开学前怕是绣不出来了,得拿去学校里接着绣。也不知道大学生活什么样,我连小学都没上完,想想还挺紧张的。”

  她神魂游荡的时候倒是去过后世的大学课堂,只是现在想起来,完全都没有真实感,毕竟她没有真实存在过,所有的场景更像是虚幻的梦境。

  林建东跟着她出门说:“都一样,都紧张。”

  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的高考,多的是离开了校园很久的人,可以说各年龄层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再回到校园里去学习去生活,每个人心里应该都是紧张且激动的。

  宁香笑笑,转回身来让他留步,“报到那天我在河边码头等你。”

  林建东点点头,嘴角微弯,“好。”

  ***

  宁香拿着画来找林建东的时候,天色还是亮的,等她拿着上了色的画回船屋,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都熟,她倒是从来不怕走黑路。

  只是走完黑路快到船屋跟前的时候,又看到了一个不想看到的人。

  昨天是宁波宁洋来的,拿着几块胡秀莲精心做的酒酿饼,被她刺两句人就跑了。而今天则是胡秀莲亲自过来的,胳膊上还是挎着篮子,看到她回来立马就堆起笑招呼:“回来啦。”

  几次三番,宁香已经被他们找得完全淡定了,只站在胡秀莲面前不远处看着她,不说话。

  胡秀莲满脸堆着笑,又往宁香面前走几步,用讨好的语气说:“阿香,我来给你送点吃的,你看你一天不是忙学习就是忙刺绣,估计饭都没好好吃,最近看着瘦了不少。”

  宁香往后退一步,和胡秀莲之间拉开合适的距离,然后看着她不带什么情绪地开口说:“胡秀莲,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你们觉得这样有意思么?”

  胡秀莲脸上的笑容有点干,但还是强挂着,温声软语说:“那怎么样呢?到底都是一家人,难道这辈子就真老死不相往来了么?我和你爹之前做得确实不对,我们现在也认识到错误了,夜里做梦都后悔。谁这辈子能不犯点错呢,阿香,你原谅我们这一回。”

  宁香看着她,“如果我没考上大学,你们还会觉得自己有错么?如果我还是那个二婚嫁不出去只能给家里丢脸抹黑的宁阿香,你们还会这么低声下气么?”

  今年年初那次胡秀莲来找她,言辞间那叫一个硬气,摆明了是来原谅她宽恕她,把她带回去继续给家里供血的。这次再来,态度语气完全不同了。

  宁金生也不同了,夫妻俩在这事的态度上还是非常默契一致的。

  胡秀莲厚着脸皮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和你爹真的早就想叫你回家了。你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里,平时也没什么人往来,我们也都是很心疼的。”

  宁香被她心疼得笑出来了,笑一会她收住笑说:“别再逗了,我不可能会原谅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和你们和解,你们也别想我再往家里花一分钱。我宁阿香,这辈子没有家。”

  胡秀莲脸上的笑终于是有点挂不住了,强撑半晌脸色还是垮了下来,然后她忍着情绪拷问宁香的良心:“我和你爹死了,你也不回去是吗?”

  死了?宁香笑一下,“这当然得回。”

  说着语气一换,“回去给你们……披麻戴孝……”

  听到这话,胡秀莲的脸倏一下黑透了——这不是是在咒他们死是什么?她这是打心底里巴不得他们死啊!顺话稍说出这样的话,良心是黑透了呀!

  胡秀莲屏着气,实在恨死了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东西!

  要不是她考上了大学!

  宁香看她还是站着不走,也不说话,便又说了她一句:“没别的事我就不送你了。”

  胡秀莲深深吸口气,到底没有出声跟宁香吵,硬生生把这口气憋在了肚子里。

  然后她也没再舔着脸继续讨好宁香,给自己留了一些体面,也给宁香留了些和气,敛住所有情绪和表情,全憋在肚子里,挎着篮子转身走了。

  宁香满脸表情都很淡,从头到尾没动用半点情绪。看胡秀莲识趣地走了,她迈开步子到岸边码头上上船,开锁进屋,先做了点吃的,然后又潜心研究园林图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从画作开始搞起,所以必须要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把所有需要琢磨的细节全都琢磨好,这样动针开始绣,才能确保可以绣出来最佳的效果。

  而胡秀莲挎着篮子回到家,把篮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放,宁金生只看她那要憋死的脸色就知道,她又吃了一回闭门羹,连人带东西被宁香给撵回来了。

  ***

  宁香不知道宁金生和胡秀莲还会不会继续来骚扰她,为了避开这样的骚扰,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开始了每天很早去王丽珍家,晚上很晚回来的生活。

  现在成分论还没有取消,王丽珍身上仍然贴着黑五类的标签,虽说她在思想态度上没什么问题,平时所有表现也都很好,但还是有不少人瞧不起她,包括宁家。

  宁金生和胡秀莲觉得她晦气重,大概也不想让她这种人看笑话,除夕之前都没来她家找过宁香。到了除夕和春节,倒是又厚着脸皮来找过,但都被宁香挤兑回去了。

  宁香一直也很淡定,能避就避,避不开就怼,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而每次宁家人被宁香不留情面地怼回去,都是生憋一肚子的气,且不是脾气的气。揣着满肚子的憋屈后悔,他们连新年的喜庆气氛都没好好感受到,尽是给自己添堵了。

  然后新年过去以后,到开学前的这段时间,他们又安生了,没再舔着脸到王丽珍家来找过宁香,宁香也没有别的事情做,除了吃喝睡,剩下的时间全都用在刺绣上面。

  她不仅要琢磨绣那幅园林图,还有其他两个小面幅的要绣。

  快到开学前五六天的时候,她更是加班加点,把手里那两件小幅的绣品赶做出来,赶在开学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交到了放绣站,领了两件绣品的工钱,同时又拿了一件面幅稍微大些的绣品的物料,打算带到学校去做。

  到放绣站交完绣品以后,宁香还去集市买了很多吃的回来,平时不怎么吃的鱼啊肉啊都买了一些,回来后耐心地洗切蒸煮炒,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给王丽珍夹菜,对王丽珍说:“阿婆,明天我走了以后,要四五个月不回来,你在家自己照顾好自己。等到一放暑假,我就回来看你。”

  王丽珍爱吃宁香做的菜,一边吃得满足一边点头,“我没事的,一个人早就习惯了,你到了学校安心学习,不要饿着自己。如果有心事想对我讲啊,就给我写写信,简单些我能看得懂。”   宁香笑着应:“好啊,那我一个月给你写一封。”

第53章

  宁香这一晚没有回船屋,她一早就把必须要带的行李都收拾拿到王丽珍家来了。吃完饭和王丽珍一起洗碗洗漱,然后留下来陪着王丽珍一起睡觉。

  因为宁香明天就要离开去上学,两个人都没什么困意,便挨在床上聊天。这也是两个人相处这么长时间一来,王丽珍第一次敞开心扉没有顾忌地和宁香聊她男人。

  她语速缓慢地回忆建国以前的事情,回忆她男人没有去打仗那时候,他们一家普通又平淡的日子。再说到她男人失踪,她后来遭受的那些苦难。

  过去那十年遭苦受难的人太多了,很多人到现在都还吃糠咽菜睡在牛棚里。宁香听着她语气平淡地慢慢讲,满心滋味说不出来,只握紧了她的手。

  绣娘的手多少都是会养着的,但她的手现在也已经干粗变糙了,手心手背全是岁月和苦难留下的痕迹,密密挨挨一道接一道。

  宁香就这样和她聊天,也讲了讲自己的事情。说她小时候就盼望读书,二年级辍学做绣活养家以后,读书就成了她心里最大的遗憾。

  她跟王丽珍说自己在家里遭遇的所有心寒瞬间,一次又一次,每多说一件,就越发坚定自己不会再回那个家的决心。那个家里的所有人,没有一个值得她再付出半分。

  王丽珍听她说这些的时候,也抚摸她的手,安慰她。她是个被全世界抛弃且瞧不起的女人,怕是在周围所有人当中,最能理解宁香的了。

  两个人就这么聊到夜深,聊到眼皮打架撑不住,才眯眼睡着。

  而宁香没睡多久就起来了,她起床的时候小着动作,没有吵醒王丽珍。穿好衣服去洗漱,然后背上被褥,拎上自己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包和绷架,悄悄出门往河边去。

  到之前约好的那个河边码头时,林建东已经先到并在船上放好自己的行李了。等宁香走过来到码头上,他伸手接下宁香的行李包和绷架,又让她先上船。

  船是许耀山安排的,还安排了村里的一个小伙送他们。船是他们大队唯一的一条柴油机动小船,省了摇船的人力,走在河面上突突突跟拖拉机一个声。

  宁香和林建东以及掌船的小伙一路上在突突突声里说笑,说的都是村子里那些逗趣好玩的热闹事,然后在弯弯绕绕的河上走了半天,到了苏城那边的码头。

  拿着行李下船以后,宁香和林建东跟小伙说谢谢,随后又紧赶着时间去学校。

  宁香带的行李也不算多,但为了到学校可以继续做刺绣,所以她多带了一个绷架过来。林建东便把自己的行李甩在肩上,帮宁香把绷架拎着。

  两人赶到学校大门外,满眼全是来报到上学的人。这些人年龄参差不齐,有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孩,还有看起来年近三十,身边跟着老婆孩子的。

  第一天来大学报到,大多数人都是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然最好的也不过就是这年代流行的军装、蓝制服、中山装这些,颜色也全是灰绿蓝居多。

  林建东今天也穿得格外精神,衣服一看就是新年上家里给他刚做的,时髦的蓝色咔叽布制服。他以前也没见穿过什么新衣服,这身行头一换,样貌气质直接又拔高一截。

  宁香穿的也是新衣服,王丽珍入冬后闲着没什么事,就给她织了一件对襟毛衣,领口上还织了一圈荷叶边,搭着高领白色衬衣穿起来很衬宁香的气质。

  看到学校的大门和“东芜大学”四个字,两人就再也掩不住眼底的光亮和心底的喜意了。抿唇笑着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大步进了学校大门。

  新生报到处就在大门里边,每个专业都摆了几张桌子,桌子后坐着各个专业的辅导员老师。所有学生拿齐报到所需资料,到自己专业的辅导员老师面前去报到。

  林建东和宁香报考的不是一个专业,他帮宁香拎着绷架,和她分开到各自的专业老师那里去报到,打算报到以后先送宁香去宿舍。

  林建东报考的是建筑专业,宁香报考的则是历史专业。

  宁香报考历史一来是因为个人兴趣,二来是想通过学历史更深入地了解和研究中国文化,为自己以后的刺绣之路积攒更深厚的文化底蕴。

  这一年苏城的美院都还没有恢复招生,所以她和林建东都没有报考艺术院校和专业。当然林建东从来也没想过正经学艺术,作为穷人家的孩子,他不敢学艺术。

  两个人分别到自己专业的老师那排队报到,报到后林建东拎着宁香的绷架,先把她送到女生宿舍,等她把行李绷架全都拿进了宿舍,他才背行李找自己的宿舍去。

  宁香到宿舍认领自己床位的时候,其他几个同系同班同宿舍的女同学差不多也全都到了。宿舍里摆着木头架子双层床,上下总共八张床位。

  宿舍空间挺大的,住宿条件也不错,每个人都有柜子,还有书桌和公用的书架,以及摆放脸盆洗漱用品、饭盒之类的桌子架子。

  宁香找到自己的床铺,把绷架放到床铺前,随后动作利索地铺好床铺,找到自己的柜子整理好衣物鞋袜,再把洗漱用品之类的也都摆放在架子上。

  在进入这一间宿舍之前,八个女生之间都是陌生人。如今天南地北聚在一起,说起来也算是天大的缘分了。大家收拾完后就坐下来聊天,进行自我介绍。

  宁香稍微记了记,她们宿舍八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是来自农村。其他七个都是城里姑娘,两个是下乡知青,其中一个是知识分子家庭,但成分不是很好。

  剩下的五个,两个工厂女工,一个医院护士,还有一个机关职员和一个转业回来等着安排工作的文艺兵,工作还没有安排上,就赶上了高考。

  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所以聊起天来非常友好客气,也没有谁拿成分看人。聊到时间差不多,一个宿舍的人一起去食堂吃饭,然后又结伴逛了逛校园。

  报到的时候辅导员老师让下午三点到教室集合,于是下午她们又结伴到教室里坐下来。等全班二十四个同学全部到齐,辅导员也便开始了新生见面的第一次班会。

  常规流程,新同学聚到一起,第一件事就是自我介绍。

  一班二十多个学生,哪怕认真记,一时间也记不住几个人的脸和名字,但这流程得走。从自我介绍开始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接下来会有长达四年的相处时光。

  每个人都自我介绍完了之后,辅导员老师拿着稿子做了讲话,再次调动起所有人刚入学的激情,接下来便又是选举班干部的环节。

  班干部选举实行自我推荐,用简短的时间演说进行拉票,然后同学之间民主投票决定。当然投完票还得上报系里,系里审批下来才算。

  怀揣着一肚子的兴奋与欣喜,宁香很认真地参与每一个流程,认真地听每一个同学的自我介绍,并尝试把他们的名字和特征结合记忆。

  不为别的,她只想认认真真地融入集体,把缺失了两辈子的学生生涯,都在大学这四年里补回来。好好地学习,好好地享受大学校园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所以选举班干部环节,宁香也没有完全只当个旁观者。她努力稳住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选到学习委员的时候,果断举起手,积极争取当学习委员的机会。

  举完手她在大家的目光中站起来,心脏还是控制不住地越跳越快,比刚才自我介绍的时候还要紧张。好一会才又压住,她张了张嘴开口说:“我叫宁香,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是农村家庭出身。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所以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被迫辍学了。小时候没能上学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遗憾,没想到这次高考弥补了我人生中的这个遗憾。我长到这么大,最渴望的就是学习,我很喜欢学习,也希望接下来的四年,和大家一起学习到更多的知识。我们一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辅导员老师在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看出来她是拼命在压着紧张。她的两只手捏在一起一直在抖,但是声音倒是稳着没抖,说得很动情,也有感染力。

  在宁香说完以后,辅导员老师和其他人一起给她鼓掌,等掌声落下来,他又笑着帮宁香补充了一句:“我们班的宁香同学,高考分数在我们班是最高的。”   听到这话,其他人齐齐看向宁香,默契地发出一声赞叹,然后又是一阵掌声。

第54章

  宁香没有类似集体生活的经验,对于学校的环境也还需要适应,所以她心里一直是紧张的。听着大家齐刷刷给她鼓掌,她的心脏还噗通噗通跳得很快。

  不过就算是紧张,她也把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了,想说的话也都说全了。结果是什么样,倒也没那么在意了。

  掌声再次结束以后,她暗暗吸口气调稳呼吸和心跳,又认真听起别人的竞选发言。每个人她都觉得很好,自信大方,浑身散发着对校园生活的无限憧憬与热情。

  七七级和七八级的两届大学生,是高考恢复以后最特殊的两届大学生。因为被耽误了太多年,什么身份什么年龄层的都有,他们对学习也都有着最强烈的渴望。

  有人用形象的话来说——就像饿汉扑在宴席上。

  宁香其实耽误的时间更长,她耽误的不是十年五年,而是前世的整整一辈子。她更能感受到大家的那份激情和渴望,也更加感谢D小平同志。

  而时间再往后推,需要感谢的又何止是高考恢复这一件事,还有这一年年底改革开放的实施,还有社会开放思想解放,还有很多很多脱贫攻坚的故事。

  以后也会有更多富起来的中国人,永远铭记和感谢他。

  ***

  学习委员的竞选结束,宁香以比第二名多两票的支持获得的票数最高。这样基本就确定了她是学习委员,但还要等系里批下来才算。

  其他班干部的竞选也是一样,辅导员把所有竞选票数最高的学生名字记下来,准备交到系里。选完班干部,随后又轻松地跟大家聊了聊以后的学习生活。

  聊到最后,班级里的气氛完全放松活跃起来,学生之间也算是有了第一次的了解和接触,对彼此都有了第一印象,不再像刚进教室自我介绍时那么生疏。

  聊到班会结束的时候,辅导员给大家送了一句充满激情的话——知识改变命运,青春奉献祖国!

  这是七七级七八级学生们喊得最响的口号,也是他们实实在在的理想与追求。

  七七级七八级这两届大学生,在此时就是全中国的未来,他们肩负使命,他们渴望学习更多的知识,迫切地想要成长为可以建设祖国的有用人才。

  而宁香,现在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和他们有着一样的饥饿、紧迫和使命感。

  ***

  班会结束以后,大家又忙着领课本一些事情,忙完也就差不多到了晚上吃饭的时间。吃完饭再回到宿舍,仍然是七八个人继续通过聊天来了解熟悉彼此。

  因为是刚到学校的第一天,需要花时间和大家熟络并融入集体,所以宁香没有做别的事情,和其他几个室友一样,以熟悉新环境和进一步熟悉学习伙伴为主。

  聊天洗漱收拾东西,等差不多到熄灯时间的时候,大家陆续上床,躺下来仍旧浸在夜色里聊了好长时间的天。主要是人多,一人一句话时间就过去了。

  宁香睡上铺,躺在床上的时候看着屋顶,回想自从踏入学校大门后的每一个场景每一幕,回想的时候心里都雀跃甜滋滋的,甚至有点觉得像在做梦。

  她居然真的在这一世考上了大学,顺利地进了校园,和这么多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学习,这一直都是在她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现在成真了。

  宁香就这样带着这种心情入睡,睡着后连梦都是甜的。

  她脑子里现在也完全没有别的事情,只有学习。

  ***

  而宁金生和胡秀莲在这一刻,满脑子却全都是她。

  夫妻俩躺在床上,全都没有困意,表情一个比一个干木,好像被人抽走了灵魂似的。大女儿考上大学没沾上光,费了这么长时间的劲,也没让她回家。

  她现在到苏城上学读书去了,一直到走前仍然是完全不想认他们的一个态度。如今想再见上一面更是难上加难,难道这个女儿真的就这么白养了?

  宁金生深呼吸,突然开口说:“养一窝出这么一个金凤凰,就这样飞走了。她和江见海闹着离婚的时候,你说谁能想到她会有今天……”

  想来想去不过都还是,后悔当初因为离婚的事把宁香逼出去。原本以为是清了颗家里的老鼠屎,结果谁能想到,清出去的却是一只凤凰蛋。

  凤凰蛋破壳成了金凤凰,而凤凰还记仇,直接不认他们。

  一说起这话就憋闷,胡秀莲深深吸一口气,“该做的能做的,我们都做了,这丫头就是油盐不进,张嘴就是难听话,我们才能怎么办?翅膀硬了,没办法了。”

  宁金生脸上起了点情绪,“没有我们能有她?她成才了,和家里断绝关系自己飞了,留我们一家继续过这种灰溜溜的日子,也不怕被人骂死。几次三番请她回来不回来,次次说那么些难听话,多大的仇多大怨,这样哄着还消不掉?别说什么仇什么怨的,她就是没良心,把我们一家当包袱甩呢,怕我们拖累她!”

  这话说得胡秀莲更是憋气,她又深深吸口气,半天接话道:“要我说算了,咱们没必要一直拿热脸贴她的冷屁股,她这样六亲不认的人,成才了又能怎么样?咱们还有宁波宁洋呢,到时候让宁波宁洋考到平城去,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听到这话,再想象出话里的场景,宁金生才觉得舒服一点。现在世道变了,知识分子开始受到重视,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了,既然宁香可以,宁波宁洋当然也可以。

  他微微松口气说:“让宁波宁洋好好学习,怎么也得比宁阿香有出息。”

  胡秀莲出声应了他的话,忽又觉得有点内急,便起床出门上厕所去了。上完厕所回来,还没进自己房间里去,不经意间又隐隐瞧见宁兰房间门缝下露出一道光线来。

  她疑惑着走到宁兰房门前,推开房门一看,只见宁兰点着油灯,只烧了黄豆粒大小的火苗,正在灯下看书呢,看得正一挠头,一副要把头发都薅秃的样子。

  听到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了,她立马就转头看向了胡秀莲。

  胡秀莲对她没有好脸色,只道:“看不懂就别费劲了,谁让你点灯看的?怎么灯油不要钱?你一天才挣多少工分,还要这样烧油?赶紧吹了。”

  宁兰心里憋着气,盯着胡秀莲没说话。

  胡秀莲语气越发不好,“怎么?你还不乐意?你看你那狗屎成绩,能考上大学才有鬼了。初高中四年白读,和着都是去学校玩的?现在又努力起来了,我跟你说纯属白费力气白费钱,许书记说了,基础不行光靠复习根本考不上!”

  宁兰抿着嘴唇不出声说话,胡秀莲又说:“赶紧找个人嫁了给人生孩子过日子去,二十周岁都过了,不知道还想在家赖多久,我和你爹可不能一直养着你!”

  宁兰听她说话脑子疼,她直接把油灯吹了,转身上床睡觉去。

  结果胡秀莲就这还站在门口不走,好像心里有脾气没地方发,刚好逮到了宁兰,于是嘀嘀咕咕又骂了她半天,想起什么骂什么,纯属就是为了出气。

  气哪来的,当然是从宁香那得来的。

  宁兰实在听得受不了了,躺在床上低声怼了一句:“活该宁阿香不要你们。”

  垃圾父母,把闺女当猪养,每一天都在计算会不会亏,能不能更赚。

  没用的时候闺女是狗屎,有用的时候就是心肝宝贝疙瘩肉,心掏出来都愿意。

  可惜,现在把心肝肺都掏给人家,人家也不要了!

  宁兰声音虽然小,但胡秀莲还是听到了。听到这话的瞬间,她眼睛一瞪,在夜色里冲着宁兰就大声吼:“宁阿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宁兰可不想跟胡秀莲吵架,最终都是她倒霉。她在床上翻个身往里,只当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也没再出声搭理胡秀莲。

  胡秀莲站门口往她床上看一会,气不过又说一句:“你赶紧给我嫁人滚蛋!”

  宁兰仍是躺着不出声,心里默默说——真到能滚的那一天,你求我都不会留下来!

  ***

  第一次睡到学生宿舍里,宁香虽兴奋但也没有失眠,相反她睡得无比踏实,做了一夜好梦,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心里都是铺满的阳光的感觉。

  她和室友一起起来刷牙洗漱,背着书包装着书,到食堂吃早饭。

  宁香打了两块粢饭糕和一碗南瓜粥,室友不知道吃点什么,便跟她打了一样的早餐。到桌子边坐下来的时候,问她:“这是什么啊?”

  一个长方体的米饭糕,看起来像是在油里炸过的金黄小砖块。

  宁香跟她们说:“这叫粢饭糕,有的地方也叫炸糍粑,粳米做的。”

  四号床铺宋紫竹夹起粢饭糕咬一口,嚼两下眼睛一亮道:“嗯,很好吃,咸的,我还以为又是甜的,真的不夸张地讲,你们这炒个土豆丝都放糖。”

  宁香笑笑,低头吃一口甜甜的南瓜粥。

  她这几个室友都是外地考过来的,在吃饭的口味上,可能要适应一段时间。四号床铺张芳就是因为水土不服,又不习惯这边饭菜的口味,已经开始拉肚子了。

  但她们对这个粢饭糕好像都还挺喜欢的,配着自己打的粥都吃了干净。

  吃完饭放下勺子筷子,五号床许丽姗又问:“你们这一天三顿米?不吃面食吗?”

  宁香看向她,“吃的呀,外面很多汤面面馆,最出名的就奥灶面嘛,不过多少都有点甜味,浇头有很多可以随便选,喜欢吃什么选什么。”

  几个人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起身去教室,通过昨天大半天的相处,以及晚上的卧谈聊天,还有今天早上的这顿早饭,现在算是都熟了。

  聊着各地方吃的到教室坐下来,不需要任何人进行督促,大家自发拿起书本来看书读书背书上早读,哪怕是刚开学,也一分钟都不多浪费。

  而从这一天开始,宁香的大学生活也就进入了正轨,每天除了上课听课参加一些必要活动,剩下便是做题和补充课外知识。

  大部分学生也全是满脑子只有学习,抓紧一切时间自修或者去图书馆找书看,都拼命想把失去的十年五年的时间补回来,说成是恶补也不为过。

  宁香原本以为自己要用较多时间来适应校园生活,但是也不过就三四天,她就差不多适应且融入进来了。她实在不算什么特别的,因为这一级的每个人都特别。

  适应下来后,宁香除了和其他人一样上课学习做题看书,每天也还会挤出时间来做一阵刺绣。不管是为了挣钱维持生活,还是为了锻炼手艺,都不能断。

  每天晚上她会掐着时间,当别人都还在自习教室学习的时候,她就提前一个小时先回宿舍。自己在宿舍安安静静坐下来,拿出绣架,固定好绣布开始埋头做刺绣。

  学校里定的自习教室熄灯时间是晚上十点,而宿舍熄灯时间是十点半。

  宁香便会在宿舍紧赶着做一小时的刺绣,在其他室友差不多抱着书从自习室回来的时候,她把东西提前收起来,然后先去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