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低沉,“阁下,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那个叫骆真的小哥,还请你们带回去。这镖,我不接了。”

薛琬挑了挑眉,“哦?真不接?”

她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那封银子,“祐老板若真的不肯接我们的镖,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点银子怕是不够哦。”

拓跋祐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薛琬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片来,笑眯眯地递过去,“祐老板还记得我们签过托镖的文书吗?”

她顿了顿,“托镖局运货,需要签署文书,以作凭证,这可是盛朝官府规定的事。你这里虽然是个拳馆,但也干着镖局的勾当,自然也有这么一条规矩。”

拓跋祐点头,“我们之间确实签过文书,这不假。但这又怎么了?”

这是这行的规矩,所谓的文书,也不过就是标注一下是什么人托了什么镖,去往哪里,定金多少,镖银几何。

一个凭据罢了。

他们做这行,全凭一个信誉,客人认的也是招牌,谁还在乎那什劳子文书?

薛琬笑着说,“祐老板还是亲自看吧,最后几行字可千万要看仔细一点。”

拓跋祐在盛朝日久,对盛朝的文字已算得上精通,亲自看了一遍。前面都与素常所用的文书一般无异,但直到最后几行时,他面色骤然变了,“你!”

只见用惯了的文书模版的最底端,不知道何时多了两行字,“若是龙虎拳馆毁约不履,除了要将定金退回,还须当赔偿本趟行镖价值的双倍,即赔偿金为一千六百两银。”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条款?

他怎么就完全没有印象?

薛琬此刻是年轻公子的打扮,她原本就生得极美,稍作修饰,就成了美男。

听闻拓跋祐几乎要吐出血来的质问,她嘴角微翘,俊逸非凡,简直令人如沐春风。

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冷酷无情的,“白纸黑字,落款为真。是祐老板没有仔细看清文书就签了自己的名字,怎么,现在倒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吗?”

她顿了顿,“我行事还算爽快,若是祐老板接不了我的镖,那就赔我一千六百两银子,我拿了钱立刻带着骆真走人。若是赔不出银子,那么……就算再委屈,恐怕也要劳烦祐老板继续走下去了!”

第47章 文书

拓跋祐确实没有仔细看托镖文书就签下了自己的化名。

现在回想,当时头一次接到镖银数额这么大的一趟差使,心里颇为激动,满脑子都是这八百两银子,许多事就都被忽略了。

他也的确还记得对方曾提出,由于托镖的方式和标的物有些特殊,所以她需要备注一下。

沉浸在银两之中的他,居然也毫无异议,并且不曾再仔细回看。

是他大意了!

但他的大意又何尝不是身旁这笑得人畜无害却最是心机深沉之人所刻意诱导的呢?

对方特意为他编织了一张巨大而美妙的网,就等着他毫无防备一头扎进,他躲开了这一次,难道还能躲得掉下一次?

拓跋祐面色沉冷,但想通了细节,倒也没有刚开始那样震怒了。

他此刻已然明白,龙虎拳馆和他早就成了别人狩猎的目标,而恰好,对方比他更高明,所以,这场“浩劫”是躲不开的。

既来之,则安之。

拓跋祐心有顾忌,不能像别人一样奋力反抗,便只能认栽。

他现在想知道,对方所图究竟是什么。

薛琬将那两封银子重新交到了拓跋祐的手上,“该是你的,就要拿着。”

既然已经挑破了那层窗户纸,她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和他虚以逶迤。

“先前已和祐老板提及过,我家中不日将有一场灾难。我人单力薄,虽有些微智谋,但若没有得力之人相助,恐怕无法安然助我家人渡过难关。所以,我需要祐老板的帮助。”

拓跋祐冷冷说道,“我也一早就与你说过,我的人只运镖,不参与俗世斗争。何况,一旦卷入是非,就有可能要牺牲人命。我的人性命珍贵,可不是你区区一千六百两两银子就能买到的。”

龙虎拳馆这些师傅,大多数都是他从鲜卑带出来的旧部。

这些人都是抛头颅洒热血背井离乡跟着他出来的,从鲜卑到大盛,一路不知道为他抵挡了多少次追杀,来到大盛之后,又是这些人鼎力支持他存活。

他们对他而言,可不仅是属下,更是亲人。

甚至还是未来杀回老家的底气和力量。

他不可能因为着了一个小姑娘的道,为了区区一千六百两银子,就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贸贸然参与别人家族的斗争。

那不可能的!

薛琬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眼眸漆黑明亮,如同天上星子。

她轻轻地笑,“在人命面前,再多的银两都不过是粪土。祐老板怎么不听听我真正的筹码?”

拓跋祐一愣,“你说什么?”

薛琬微微一侧,欺身上前,伏在拓跋祐耳边,“你想不想回鲜卑夺回原本该属于你的一切?好巧,我知道慕容辙的软肋是什么呢。”

拓跋祐面色大震,高大挺拔的身躯居然几不可察地微微发抖。

鲜卑这两个字,一直都是藏在他心底深处神圣不可侵犯的秘密,自从十几年前离开鲜卑起,他就再也没有提及过,连在自己的属下面前也不曾。

偶尔畅想未来,也不过只是以“那里”来代替。

可他深藏的秘密,却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轻易道破。

而她眉目间的自信笃定告诉他,她是真的知道鲜卑,真的知道他的来历和一切。

而且,她还说,她知道慕容辙的软肋……

拓跋祐终于动摇了。

好半晌,他总算才恢复了一些神色,“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要想让我和我的人替你卖命可以,但你总该掀开你的底牌,好叫我们安心将后背交给你,不是吗?”

薛琬目光微垂,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来自哪里,你却不知道我是谁,对你来说,确实有些不公平。”

她蓦然抬头,嘻嘻笑道,“那可怎么办?谁叫我知道的就是比你多?”

言下之意,是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了。

拓跋祐有些生气,虽然客居于此,不复当年荣光,可也从来都没有遭过这样待遇,说一点都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但对方说得没错,自己先是不曾留意文书上的陷阱,已然失了先机。

而对方又不知道从何处知道了自己的来历,这便是最大的威胁了,除非他可以杀人灭口,否则,这辈子就得被人牵着鼻子走。

然而,他可以杀人灭口吗?

拓跋祐抚平了怒色,逐渐平静下来,满脸都是无奈。

眼前这嬉皮笑脸的姑娘与京兆府尹程谨之称兄道弟,又赢得了福林公主的注意,她这么有本事,又让他从何处下手杀人灭口?

就算得逞,岂不是也等于将自己暴露人前?

他是鲜卑皇族,贸然出现在盛朝土地,这可是外交事件。

而他,偏偏半点赌不起。

拓跋祐叹口气,“你若什么都不肯透露,又该叫我如何帮你?”

薛琬冲他一笑,“我知道你最重信誉,既然你已经答应,那这差事你是逃不掉了的,我又何必怕你不遵守诺言?”

她顿了顿,“至于如何帮我,我自有我的法子,你大可不必着急。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身世,自然也了解你的隐晦和苦处,必定不会让你为难。”

拓跋祐苦笑一声,低低地道了一句,“你倒是体贴。”

呵呵,这小姑娘精明已极,几乎近妖,将他事事处处都算计到了,却偏偏还要一副为他打算的口气。

而她理直气壮的模样,居然叫他也有一瞬间的恍惚,彷佛只有跟着她才是对的。

真是……见了鬼了!

薛琬从怀中又取出一封银子,“从今日起,龙虎拳馆就关门吧,把走镖的生意关了,安心在此地休养,静待时机。”

她咳了一声,“别嫌银子不够多,这只是一部分,下次我会派人另外再送来的。”

拓跋祐瞅了一眼票面,见数额不小,心中倒是对这小姑娘另眼相看起来。

她原本不必再给钱的,却仍旧出手这么大方,看来也是个豪爽的人物!修生养息也好,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让兄弟们风里来雨里去送镖?

薛琬却在心里哀叹,银子真是不经花啊!

许侍郎若是再不把谢银送过来,她恐怕得再想法捞一票去了!

是去挖城东的古墓,还是去偷固城伯的私房,这是个问题,得容她好好想想……

第48章 噩梦

从龙虎拳馆出来,天色已经黑透了。

薛琬伸了个懒腰,“真是好久没有这么忙了。”

今日她大清早起来之后,接连办了好些事,一直到现在方才停下来,简直像是连轴转着从不停歇的陀螺。

还好这具身体比前世年轻十来岁,虽觉得有些疲乏,但也还不算太累。

她掰着手指算着,“统共也还只有三日光景,却还有好些事情要做。明日,不然先去一趟襄阳王府?啊不,我手头没多少银两了,还是先去搞钱。”

萧然听她喃喃自语,眉眼间虽稍见倦怠,但却不复纠结懊恼,嘴角不由自主往上抬。

他还是更习惯这样的她。

到了北街,他便让赶车人先行离开,自己跳上了车头,径直往住处去。

薛琬笑眯眯问他,“你好像一开始就知道我要住你那里。”

萧然抿了抿唇,“嗯,知道。”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默契,她不开口他就可以猜到她想什么要什么,他们之间不像是才认识半年多的人,倒像是交往了一辈子的老朋友。

他见她一对眸子晶晶亮亮望着他,不由回答,“你的侍女已经在青云庵代替你了,家中自然也回不去。除了我那里,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别看她对拓跋祐出手大方,但却不肯在自己身上胡乱浪费银两,让她去投宿客栈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是个男子,她一个世家大族的贵族千金,原本不该与他共处一院的。

但她是做大事的人,男女大防在她眼中算什么?她根本就不会在乎那些东西。

当然,那也是因为她信任他……

萧然嘴角微翘,“所以,我一早就将你的屋子打扫干净了。”

其实不管她来不来,她用过的屋子,他每日里都会清理打扫的。

薛琬心情愉悦地拍了拍他肩膀,“果然知我者,十一也。”

北街的小院原是租的,现在已经被买了下来,萧然和骆真一块住在这里,两个大男人倒是比女人还要细致,将这一进的小院子打理得甚是整洁幽美。

薛琬枕在温香柔软的被褥上,正思考着捞钱大计,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

香梦沉酣中,她彷佛回到了前世。

景泰十年的七月十五中元节,正是她的左膀右臂苏十一的死祭。

她换下了千机司掌门人的玄色官服,穿起了曾被他夸赞过的红色裙衫,重新梳起了云鬓发髻,甚至还在头上戴了他送的羊脂白玉簪。

三杯他最爱的春风酿,一曲他爱听的江南小调,这是她祭奠他的方式。

醇酒正酣,她忽然接到了一道密令。

黑色的锦帛上刻着陛下印信,特有的金丝龙纹,是陛下与她约定的最紧急相见的标志。这意味着陛下遇到了危险,是千钧一发之时命人送出的求救信号。

她都不曾来得及换下衣裳,便只身一人入了宫。

但相约的地点无兵戎相见之声,也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情况,皇极殿前,如同旷野般宁和。

她站在院中,天边皎洁的月色如同银色瀑布倾泻而下,将她整个人照亮。

她就静静地站着,眼看着殿中的门廊上影影绰绰曳出男女交缠拥吻的影子,那俊挺的身姿和刚毅的侧脸,无声无息地告诉她里面的人是谁。

薛琬当时应该是愤怒的,她从好友的祭礼上匆忙赶来,是为了履行救驾的职责,而不是为了来此观赏这幅活春宫。

可她似乎都来不及愤怒,便有冰冷的长刀刺穿了她的腹部。

带着血的刀头在明晃晃的月色下闪着阴冷而诡异的光,面目狰狞可怖,像是在嘲笑着她的忠诚和深情。

她艰难地回头,只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没入夜色,再也不见。

真可笑!

她驰骋半生,踏着累累白骨走到这高处,刚体会到了一点高处不胜寒,还没来得及跟早逝的兄弟诉苦矫情一下,居然就要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她信任依赖衷心以对的人近在咫尺,可她却眼睁睁看着他与别的女人刎颈交欢,连一道声音也发不出来。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那一瞬,她终于看到殿门开了。

一道明黄色的影子跌跌撞撞出来,将她拥入怀中。他在她耳边不断说着什么,可是她却再也听不清了,甚至连他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模糊……

可她还是看清了他身后立着的那个女人。

是弯刀。

“为什么?”

聪慧如她,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东西,可她还是不懂,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但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彻底的黑暗浸没了她,将她所有的感知吞噬。

她……死了……

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深不见底的黑渊中拉起,“醒醒,你醒醒!”

薛琬睁开眼,看到了萧然。

她浑身发抖地缩在他怀中,靠他的体温良久才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苏十一,她的好兄弟,还活着!

她紧紧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十一,十一,是你啊。”

萧然的身子不由自主绷紧了,“是……是我啊。”

他还是头一次被女人这样紧地抱住,她身上的香味实在太过好闻,他差一点就想将她揉碎在自己的怀中了。

可是,他不能。

萧然双唇微颤,磕磕巴巴地说,“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薛琬怔了怔,随即苦笑起来。

寒夜不见了,天上的月光不见了,哦,原来她又做梦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我吵醒你了吧?真不好意思,最近这半年,时常会发噩梦,小花和圆月就饱受摧残,现在居然还吓到你了。”

娇艳美丽的少女仍旧窝在萧然的怀中,这叫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他身体绷得笔直,手臂一动都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变得小声了。

薛琬终于还是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恍然大悟地从他怀中挣脱,“啊,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是活过一遭的人了,前世的年龄足可以当他的姨母,如今这样,倒是有些像在揩小年轻的油……

萧然却忽然说道,“我总觉得你认识我很久很久了,我们……以前就见过吗?”

第49章 骗钱

天光有些青了,夜幕褪去,拂晓降临。

萧然等得有些久了。

长久的沉默里,他只听见少女均匀有致的呼吸,绵长而幽细。

他有些后悔不该发问。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和谐相处的规则他一直都谨守得很好,为什么方才要忍不住破坏呢?

是因为她蜷曲着身体缩在自己怀中时,曾呼唤他的名字?

是因为她虽然离开他的怀抱,但他胸前的衣襟却还留着她墨黑如丝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