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坊间当流浪汉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地接近郴州来的客商,也好几次亲眼看到了人家的身份名籍。

不论是观感,光泽,薄厚,还是手感,都与手中这张纸毫无不同。

看着身份名籍上写着的萧然两字,不知不觉中他眼角湿润了。

还好,天色尚不曾大亮,屋子里的油灯也不算亮,这一点莹润的光芒不曾被任何人发现,就被他自己擦拭了去。

薛琬前世在千机司,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对各地的名籍也十分了解。

她对师勇的手艺虽然很确信,但其实也是第一次看到他亲手制作的实物。

事实证明,人才果然就是人才,这手艺好得没话说,论做工之细腻,恐怕比官府出的还要更好一些。

薛琬很满意,想要招揽人才的心就越发强烈。

她想了想对师勇说,“师先生的情况,我和兄长也略有所知,这些日子来,先生辛苦了!”

提到女儿,师勇疲惫的脸色才算有了一些光亮,可是很快就又化为了忧愁。

他叹口气,“妞妞无端端地得了怪病,都怪我这当父亲的看管不周。她母亲去得早,一直都是我照顾她,到底还是不够细致。”

薛琬问道,“不知道妞妞得了这病有多久了?事先有没有什么征兆?”

太医推测是受到外力伤害之后头脑死亡,但是心脏却还在跳动,至于为什么,谁也说不清。

但前世师勇却一直都不承认孩子受过外力伤害,所以才认定了孩子得的是怪病。

果然,师勇说道,“妞妞是半年前得病的。她原本一直都好端端的,事先也没有任何征兆,就是忽然有一天早上就醒不来了。”

他摇摇头,“前一天的夜里,我从私塾回家,妞妞准备好了晚饭,陪我吃完了我们爷俩还说了一会儿话,她才去歇下的,谁知道第二天就没有起来。”

薛琬想了想,“那天晚上,妞妞和平时一样,没有半点异常吗?”

师勇茫然地摇头,“没……没有啊。”

他忽然警觉起来,“小公子,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薛琬回答,“师先生,你若是上街打听一下,或许能知道前天有一位姓萧的公子帮助京兆府尹程大人破了悦来书坊杨奇被杀一案。”

她指了指自己,“那位萧公子正是区区在下不才我。”

师勇忧心女儿和钱,哪里有精力去打听外头的事?

不过,他倒是听明白了薛琬是个会破案的公子。

他迟疑地问道,“那公子是什么意思?”

薛琬说道,“我虽然不是大夫,但医书也看了不少,像令爱这样的病例,其实也不算完全没有见过,只是细节上却有些不同。所以,想向师先生确认一下罢了。”

师勇一听,立刻双目放光,“小公子看过和我女儿一样的病例?”

他双手立刻抓住了薛琬的衣裳,“真的吗?是哪本书?那人的情况是如何的?后来被治好了吗?”

萧然见状,生怕师勇伤害了薛琬,立刻将人控制住,“先生有话好好说。”

薛琬忙道,“师先生切莫激动,你坐下来我们细谈。”

师勇这才放了手,他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求医问药多时,没有大夫可以给我一个准信,乍然听到医书上居然有一样的案例,有些失态了,请小公子见谅。”

他忙又问道,“愿闻其详!”

薛琬说道,“具体哪本书我也忘记了,但确实也曾见过一样的病例。不过,那人是因为受了颅外伤后昏迷不醒,持续多年。所以,师先生说妞妞没有受过伤,想来和书上的案例还是有些不同的。”

她顿了顿,“我再问一句,先生当真确定妞妞不曾受过外伤?”

被连续这么一问,师勇也不确定了……

他当日在私塾遇到学生打架,处理完这事回家就已经很晚了,吃了妞妞做的饭,又和妞妞说了会话,妞妞就先去睡了,他也不知道白日里妞妞有没有受过伤。

应该是不会的,因为妞妞病了之后也找大夫仔细检查过,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明显的外伤。

可是如今仔细一想,那日妞妞似乎确实有些精神不振,情绪也不怎么好。

只不过他自己实在太累了,就没有顾得上这点。

难道妞妞白日里受过什么伤害?

薛琬见师勇迷茫的模样,叹口气说道,“师先生若是想起什么了,可以来找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你一点小忙。”

她顿了顿,“我对师先生的才华十分倾慕,也知道先生在私塾所得束脩不多,无法维持妞妞的治疗。所以,若是先生不弃,或许可以考虑为我做事,我每月给你五两银子,并且还负责提供妞妞所需要的人参雪莲。”

师勇愣了愣,“你说什么?”

他没听错吧?一个月五两银子,还负责妞妞需要的人参雪莲,这……这位公子怕不是傻了吧?

五两银子也就罢了,人参雪莲那得值多少钱!何况还不一定能买得到!

雇佣一个人需要花那么多钱?

他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不过就是刚好会一点造假之术罢了……

这公子一定是傻了!

第73章 诱人

在天青色的晨幕中,薛琬的马车低调离开了春波巷。

萧然低声说,“今日你该回府了。”

虽然这接连几日来的行程可谓紧锣密鼓地繁忙,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这种忙碌的充实。

尤其是……身边有她……

薛琬笑着说,“该办的事都办好了,剩下的就都看你了。”

她轻轻拍了拍萧然的肩膀,“你已经有了身份名籍,明日便可去京兆府衙门报名。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一定不可错失。”

萧然点头,“嗯。”

薛琬接着说,“我估摸着这几日,许侍郎那边就会送上谢礼。这笔钱,你留着。以后进了京兆府要花钱打点的地方太多了,不能在这种小事上失了面子。”

她顿了顿,“还有师勇。”

萧然问道,“是要我将他父女接出来吗?”

薛琬点点头,“他这样的才能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所以,我们要在这之前将人带走。”

她顿了顿,“但也不能和我们扯上关系。”

萧然想了想,“我早先就想过,我们需要长期大量的银子入账,所以不能只靠捞几次偏门,而需要又个稳定的营生。”

盗墓之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可以作为补充,但绝不能将之当成正业。

但随着队伍的扩大,手下养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更需要有稳定的收入来源。

薛琬叹口气,“我何尝没有想过这些?只是如今这世道,生意也不好做。最赚钱的行当,都需要朝中有人,而我们没有……”

衣食住行自然不必说,盐商米商这些都是皇商才做得的。

就连开个打铁铺子,卖个茶叶,也都需要打点各重官府,哪是寻常人开得的?

所谓官商勾结,皇城像样一点的铺子背后,哪家没有几位撑腰的官老爷?要不然,这生意能做得那么顺当吗?

萧然微微一笑,“那是从前。”

以后可就不同了,他以后可就是京兆府衙门的人了!

薛琬听出个意思来,目光一亮,“那你打算折腾个什么营生?”

萧然笑道,“悦来茶坊垮了,其他的几家小茶坊不成气候。皇城的百姓们迫切需要这样一个地方,我们便如他们所愿。”

他顿了顿,“京兆府衙门定然也很需要有这么一个消息的中转站。程大人应该很支持我这门营生。”

京兆府衙门管的就是皇城的大小事,而悦来茶坊这样的一个地方,却是整个皇城消息最灵通的所在。

萧然出钱出人负责赚钱,程谨之负责出名得到一个消息渠道,这是双赢的买卖,谁都不亏。

薛琬赞许地笑笑,“果然是十一,脑子就是活络。若是这事你能办好,我得奖赏你点什么!”

她冲他眨了眨眼,“钱财名利你以后都会有的,不如我帮你撮合一门好亲事如何?”

萧然微微一愣,随即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这种事,不急的。”

若未来的妻子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那还不如索性就不娶了!

他不害人,也不想被不爱的女人所累。

薛琬见他有些恼了,便不再多说,心中却想,“前世的苏十一,可是夜夜笙歌眠花宿柳的人,脸皮哪里有这么薄?”

花楼里出了名的玉郎君,花魁娘子们心上的意中人。

她有好多次都想正正经经帮他找一房妻子,可是他们这一行过的就是黑暗里的日子,刀尖上舔血的行当,不知道哪天就会折掉,娶了妻子是要害人吗?

就好像她,自从入了千机司,就再也没有想过要嫁人生子。

薛琬心中暗想,好在隔世重来了,她和十一都不会再入千机司,这辈子,她一定要让他得到一份安稳的生活,像普通人一样有个温暖的家。

到了晌午,靖宁侯府的马车终于浩浩荡荡从青云庵出来,行了三五里路,车上的小姐就叫嚷着肚子疼要去解手。

好在仍然在荒郊野外,去附近的小树林里解个手不过就耽误一点功夫,长房派出来的老嬷嬷倒也没有嫌弃烦。

七小姐带着丫头悄然去了,不多时,又悄然回来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七小姐去的时候带了一个丫头,回来的时候却跟回来两个。

等上了马车,圆月已经又是圆月,薛琬也重新成了薛琬。

小花瞅了一眼外面,见其他的马车离得远,车夫又是个年老耳背的,便压低声音说道,“小姐,这几日你都去哪里浪了?”

她也知道应该忍到回家了以后再问,但实在忍不住啊!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小姐这几日在外头肯定玩得风生水起,各种热闹!哪像她和圆月在青云庵空虚寂寞冷!

没有经历没关系,说出来让她想象一下也是好的嘛。

圆月也瞪着大眼睛期盼地望着薛琬,装了几天端庄贤淑的五小姐了,可是真正的五小姐却在外面花花世界里快乐地游荡!

羡慕!嫉妒!

薛琬笑嘻嘻地捏了捏小花的鼻子,又拧了拧圆月的脸颊,“你们两个真是心急!”

她变戏法般从怀中掏出一包烧鸡,一包卤牛肉,“知道你们在庵堂里清汤素面饿得慌,给你们带了好东西,吃完了再说。”

果然,两个丫头眼睛一亮,再也顾不得问东问西,纶着袖子就吃上了。

“这烧鸡做得好,怎么也得是大福记以上的酒楼才做得出来。”

“这卤牛肉也不错,比上次我们去那君悦楼吃的还好!”

薛琬笑着说,“吃慢点,别噎着。”

看这两丫头的饥荒程度,就足可见青云庵的伙食有多么差。所以,还是赶紧打消了以后青灯古佛的准备吧……

前世的生活虽然隐藏在黑暗之中,但物质却是十分丰盛的,以至于将她整个人都养刁了,实在是过不了简陋的生活。

权利,那么撩人,她真心不打算轻易放开。

美食,沁人心脾,她可不打算吃素。

男人……

薛琬想到陈王那堪称完美的侧脸,心中难免仍有激荡。

可是,随着重生的时间越来越久,前世死去时的印象开始慢慢地淡了,她对陈王求而不得的痛,似乎也有所减轻。

至少,这次在兰亭时,她再见陈王,就没有前一日那般小鹿乱撞。

是她变了吗?

还是因为陈王尚不曾变成前世冷若冰霜的模样?

薛琬猛得摇摇头不让自己深想,她心中暗暗叹道,“比起男人,还是权利和美食更永恒诱人啊!”

第74章 周氏

才闹出退婚风波,薛琬的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

她前脚刚从青云庵回来,后脚就有人递了名帖要求见刘太夫人。

来的是五城兵马司二小队副队长刘正的妻子周氏。

区区一个没有品级的副队长的妻子,照道理是没有资格送名帖请见堂堂靖宁侯府的太夫人的。

但这刘正却是刘太夫人娘家的一门远房亲戚,虽说血缘极远,几代都几乎没什么来往了,但论起来到底是宗亲,刘太夫人看着名帖一时摸不清对方来意,却仍是见了。

太夫人看着面前穿得还颇富态的周氏,心底暗暗松了口气,不是来借钱的就好……

不过终究还是不能太大意,她笑着问道,“你就是三郎的媳妇儿?三郎小时候,我倒是还见过一面的,后来堂叔父去世之后,就没有机会再聚了。”

呵呵,实在是关系太远了,见了也不如不见。

周氏仪态举止倒颇有些大家太太的气度,应答如流,不卑不亢。

“回姑母的话,正是侄儿媳妇周氏。侄媳妇今日来,是想着过几日就是姑母大人的千秋,虽说住得远了,但给长辈的礼数不能少了,所以过来给姑母请安。”

刘太夫人的生日,不论是否大办,都轮不到请这些早就断了来往的老亲。

所以,周氏提前来送礼,是一种示好。

刘太夫人心底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放了下来,原来是来送礼的,不用她掏钱这就好办,凡事都好说。

这么想着,她脸上的笑容更见慈祥了,“难为你们两口子这么有孝心!”

周氏笑着说,“自从老太爷过世之后,我家老爷忙于事务,我又初来乍到不懂事,一直没有与姑母好好请过安。”

她顿了顿,“可刘家这几年好几宗都迁到了别地,留在皇城的亲戚越来越少了,我家老爷细数着,姑母就是最亲的人了,叫我千万不能再怠慢了。”

这时,太夫人身边的朱嬷嬷从外头进来,悄声在刘太夫人耳边说道,“刘太太孝敬了南海的珍珠,西域的宝石,还有一些绫罗绸缎。”

都很值钱。

这世道间的弯弯绕绕,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能比刘太夫人更懂了。

她活了大半辈子,早就是个人精,心里对周氏的来意再清楚不过。

瞧这远房侄子的派头,虽然没有当什么官,但想必发了不少财。

人有钱了,就总想着要往上一层,但仅靠自己,恐怕也很难再向上。

这时候,刘三郎就想到了自己还有一门贵亲,虽然素无来往,但借着给姑母贺寿的理由上门也还算体面,一来二去,就攀上了侯府这棵大树。

虽然靖宁侯府这棵树早就已经蛀空了,但旁人不知道啊。

刘三郎背后有了个名头,以后加官晋爵,多少也是个助力。

若是从前,刘太夫人最不喜欢这样的事了。

但她一只脚都快要迈进棺材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到底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既然刘三郎夫妇还算知情识趣,出手又大方,她又何乐不为?不过只是认回了一门老亲,她又没有答应着这两口子什么。

礼她收下了,万一出了什么幺蛾子,又和她没关系。

这样想着,太夫人的脸色便更加温柔了,“也是我的不是。自从嫁到侯府,事务繁多,竟无暇顾及从前的老亲。三郎媳妇,以后可要多走动才是。”

她顿了顿,“既然来了,就吃了饭再走,也好和家里的亲戚认识认识。”

周氏笑着说是,忽然又问道,“听闻五小姐刚从青云庵回来了?”

说完,她似乎又觉得这样问很是不妥,有些尴尬地捂住了嘴,“侄儿媳妇唐突了。实在是因为小儿如今在国子监读书,恰好拜在了薛三老爷门下,这几日在家中颇为五小姐鸣不平,侄儿媳妇心里就老记挂着五小姐。”

太夫人笑着说,“小五确是在家,等会儿我就让她过来拜见一下长辈。”

她叹口气,“你也不用觉得唐突,小五的事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也没什么稀奇。是这孩子命不好。”

周氏忙道,“哪命不好呢?五小姐投生在侯府,就是天生的小姐命。她的父亲可是国子监祭酒大人,天下儒生都敬重的大儒。富贵之家,书香门第,五小姐的命怎么不好了?”

她笑笑,“至于亲事上头,侄儿媳妇说句不该说的,退了这婚未必不是件好事。我们女子,最重要的是嫁个知冷知热疼惜人的好郎君,门第差一些打什么紧,只要肯上进。”

太夫人眼皮微跳,笑着说,“你说的也是。”

她将话题岔开,“时辰不早了,三郎媳妇,我们移步花厅吧。”

望月阁内,薛琬才刚换好了衣裳,就听圆月来禀,“太夫人请您过去花厅。”

圆月一边说着,一边皱着眉,“舟车劳顿,才刚回来,歇都不让人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