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魏玠能说实话,是否说明了他愿意放手,与她就此散了。想到魏玠的品性,她又觉着心中不大安稳,愈发怀疑起来,问道:“你这次说的可是实话?”

  若是她走了没有几日,路上忽地毒发该如何是好?魏玠心肠狠毒,哪里是那样好说话的人。

  “不是骗你。”他顿了一下,又道:“只是我还有一事,想耽误你一炷香的时间。”

  薛鹂见魏玠态度和软,再想到他近几日深陷泥淖,风波不断,着实有些凄惨,犹豫片刻仍是点点头,便也没有立刻要走了。

  魏玠领着薛鹂去了他的寝房,而后有侍者托着漆盘送进来几件衣裳。

  层层叠叠的厚重罗衣,玄色衣袍上有绣有翟鸟纹,袍边是则是赤色云纹,金线绣成的纹路在烛火下泛着如日光般耀眼的光泽。

  魏氏循周礼,虽说如今盛行简朴素雅之风,男女老少多穿素袍,然而每逢庄重时刻依旧要穿着玄色深衣。

  薛鹂一眼便看出这是件女儿家的婚服。

  甚至为了迎合她的喜好,绣了些花草和禽鸟的纹路,让这衣裳虽古朴庄重,却也更为精巧细致。

  薛鹂望着这件婚服,不禁有些哑然,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动作。

  “你何时备上的?”

  这样的婚服,显然是许久以前便备好了。

  魏玠答道:“约莫有半年的光景。”

  那便是她被囚在玉衡居的那段时日,魏玠便叫人着手去备下了。

  薛鹂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愧对魏玠的,甚至她的过错远不比魏玠的所作所为来的恶劣。

  魏玠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她才不会喜爱他,更不会因此心软,一件婚服又能如何,便是再有千百件,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

  如此想着,薛鹂用干巴巴的语气说道:“你给我看这些做什么?”

  魏玠没有在意她略显不耐的态度,面色依旧和沐。

  “从前便想见你换上这件深衣,只是一直没能寻到机会。”

  若是这次她不穿上给魏玠看一眼,只怕日后更是没机会了。

  薛鹂想要硬气些拒绝,显得自己并不会被他的小伎俩动摇,然而对上魏玠温情似水的柔和目光,她竟一时间晃了神,冷漠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几乎是随着本能说:“我换上便是了。”

  裙长曳地,配有宽大的帛带与各色缘饰,穿戴起来十分费力,薛鹂只是站着,偶尔配合魏玠抬起手臂,任由他细致地系上衣带,替她将衣上的褶皱一一抚平。

  薛鹂的走动都变得艰难了起来,她抬起手在魏玠面前转了一圈,问道:“如何?”

  她总觉着自己穿上这样的礼服,应当是有些怪异的。

  乌云叠鬓,娇柔柳腰,薛鹂穿上这身庄重的衣袍,却半点不端庄沉稳,反而更显得她容色艳丽,一颦一笑都是娇媚十足。

  “很好。”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又觉着莫名词穷,最后又重复道:“你穿着很好。”

  薛鹂低头看着垂地的裙摆,心上莫名一酸。她想到了回长安的路上,魏玠给她堆雪老虎,陪着她去打落枝头的冻柿子,一起去看漫山遍野的花草,虽说她对魏玠心中有怨,却也有过忘记忧虑的一段时日。待她离开洛阳后,兴许就很难再回来了。

  以薛珂的意思,既然魏氏无法攀附,钧山王又大败齐军,还不如借她的名义,再去求赵统网开一面,日后让她继续做谶言中的吴女。

  薛鹂快步朝魏玠走去,然而裙摆太过厚重,将她绊得踉跄了几步,魏玠伸手扶住她,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薛鹂也没有抗拒,踮起脚,攥着他的衣襟送上一吻。

  魏玠的沉静在此刻被打破,方才的和沐转瞬间消失不见,他将薛鹂抱起来抵在墙上,方才被他仔细系好的衣带,又渐渐地松了。

  深衣垂落在地,与苍色的长袍交叠在一起,薛鹂赤足踩在衣物上,有些站不稳,只能无措地攀紧他的肩背。

  “鹂娘……”他自言自语般唤着薛鹂的名字,用唇齿堵住她欲出口的哭吟。

  魏玠扶着她的腰肢,冰凉的发丝垂落在她脊背上,似蜿蜒而过的冰凉毒蛇,那些含欲而变得轻而哑的嗓音,也变得意味不明。

  “鹂娘。”他唤道:“你爱我。”

  “只爱我……不好吗?”

  往日魏玠说话,总是冷静的,不容置疑的,甚至总有几分命令的意味。如今却像是在好声好气地恳求,再无半分清傲,眼眸水润,连眼尾都泛着一抹红,似晕开的胭脂。

  薛鹂心跳的愈发快了,却又不知如何应答,于是只能凑上前吻了吻他。

  荒唐了许久,薛鹂顾忌着再不回去姚灵慧要来找她,届时场面便不大好看了,于是也来不及安慰魏玠两句,便连忙穿好衣物,还不等她将凌乱的发髻整理好,侍者便前来通报,,说道:“蕴娘子在玉衡居前,请薛娘子回去。”

  魏玠慢条斯理地替薛鹂系上衣带,说道:“让她先进来。”

  “让她进来做什么?”薛鹂不满道:“若是魏蕴看出你我……”

  魏蕴若看出她与魏玠仍厮混在一处,心中必定是要鄙夷她的所作所为。然而想到自己即将要走了,府中人也对她与魏玠的旧情也是心照不宣,似乎也没了遮掩的必要。

  薛鹂叹了口气,也不好说什么,魏玠却幽幽道:“你已经如此嫌恶我了吗?”

  她不由心虚。“表哥多想了。”

  “是吗?”

  薛鹂再出去的时候,勉强挽了一个像样的发髻。魏蕴在庭中等候,见到她的第一眼,面色立刻便沉了下去。

  她记得薛鹂白日里的发髻并非这个样式。

  魏蕴的手指暗中收紧,掐得掌心发疼,也不知为何恼火不已,几乎想要甩袖离去。

  然而她仍是强忍着,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冷声道:“你明日便要走了,我想起还有话未曾与你交代。”

  “姐姐但说无妨。”

  魏蕴盯着她,想好的话忽然间便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只是听闻薛鹂来了玉衡居心中放心不下,想来带她回去罢了,然而似乎是她自作多情了,薛鹂哪里像是需要她照看的样子。

  魏蕴也不知为何,忽地烦躁了起来,不悦道:“薛鹂,你同我说实话,你对他究竟是什么心思?你知晓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吗?”

  魏蕴的声音拔高了些,厉声道:“你既然对他无意,若受了他的逼迫,尽管与我说便是,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绝不让他再欺辱你。”

  薛鹂愣了一下,犹豫片刻,说道:“姐姐放心,我明日便走了,不会再纠缠不清。”

  “那你为何还要与他……”魏蕴面色涨红,再说不下去。

  她眨了眨眼,忽地笑了一声,无奈道:“因为我舍不得他。”

  “下贱也好,没骨气也好,我对他的确是有了情意。”薛鹂也没想到自己会对魏蕴说出这番话,似乎对着旁人总是更加能轻易地说出口,反而在魏玠面前会忍不住露怯,说完后好似沉甸甸的心也轻了许多。果不其然,魏蕴的面色立刻变了,从惊讶到愤怒,最后索性气愤道:“随你如何,我日后再不管了。”

  一直到魏蕴走了,薛鹂还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挪动脚步。

  回到屋里的时候,魏玠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书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鹂叹了口气没说话,走到他身前坐下。与他胡闹过后才觉得有些饿了,此刻才想起桌上的甜酿,伸手便要拿来。

  魏玠挡住了她的手,说道:“凉了,我让人重新做一份给你。”

第82章

  薛鹂不大在意,只是想起分别在即,心中仍有些怅然。

  成安郡是关要,魏玠此行凶险,又因为如今名声一落千丈,定不能像从前一般服众。加之他被赵统父子恨之入骨,这一回前去抗敌,也不知会遇上多少磨难。

  只是她心中虽有不舍,却也抵不住前程来的要紧。她对往事不再计较,便已经是仁至义尽,怎么可能脑子昏了与魏玠这样的人共患难。

  “表哥此去定是艰险万分,日后要保重才是。”薛鹂低垂着眼,语气轻柔,却莫名显得有几分惺惺作态。

  魏玠没有说话,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轻叩着书案,缓慢而沉默无声的细微动作,却像是石子般砸进薛鹂的心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让她的心绪始终不能平静。

  很快甜酿便热好了,送到薛鹂手里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她接过来小口的啜饮。

  魏玠的确将她折腾狠了,几次她要发怒,想到二人往后再也不见,情绪激动些也是在所难免,她强忍了下来,如今肚子空的厉害,一碗甜酿也见了底。

  而后见她起身,魏玠问道:“当真要走了吗?”

  薛鹂知晓他的意思,却有意模糊道:“阿娘还在等我,若是再不回去便要惹她发怒了。”

  薛鹂抬步要走,步子却又滞住了,感受到衣裳被抓住,她回头去看,魏玠正扯着她的一片衣角,微仰着脸,眸光闪动,嗓音也变得低哑。

  “鹂娘……”

  他唤了她一声,又什么都没说。

  薛鹂心上一软,宽慰道:“表哥莫要牵挂我,往后定有端庄贤淑的女子能与你相配,你我二人并非佳偶,强留只能是不得善终,不如成全了彼此,日后我也会念着表哥的好。”

  她自觉这番话已经是极为体贴,极为善解人意了,甚至连仇怨都不再计较,魏玠再如何也受过魏氏教养,读了无数圣贤书,总该讲一讲道理。

  说完后,她叹了口气,继续朝着门外走,背后却传来一声魏玠的冷笑。

  与此同时,没等她踏出房门,脚步便忽地一软,仿佛一瞬间浑身都失了力气,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便没了直觉。

  魏玠在薛鹂摇晃不稳的时候便已经走到了她身后,而后在她即将摔倒在地时接住拥入怀中。

  他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而后蓦地低笑起来,贴着她自言自语道:“不得善终……也无妨。”

  薛鹂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甚至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是几个梦,梦里的画面极为混乱,时而是在去洛阳的路上,时而是她与梁晏正在行昏礼,然而床榻之上,礼服半褪的男子从她身上抬起头,露出的又是魏玠的一张脸。他眼眸泛红,眼角还噙着泪,面露悲伤地亲吻她。然而下一刻,她又感受到脖颈被人勒住,窒息令她喘不过气,身前的人已经换上一副癫狂而阴森的表情,五指不知何时落在她手上,发狠似地收紧。

  薛鹂猛然从梦中惊醒,一个激灵睁开了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然而眼前昏暗,逼仄的空间又闷热无比,她艰难地坐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脑子也昏昏沉沉的,身体使不上力气。

  她有些恍惚地睁开眼,开口唤道:“银灯?”

  出声后薛鹂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又干又哑。

  感受到了颠簸后,她终于明白自己身处在马车中,立刻清醒了过来,强撑着翻下软榻,却腿上一软直直地跪倒在地。

  车帘被掀开,光线照进来,薛鹂被刺得眯起眼。

  不等她看清来人,便被扶起身坐了回去,嗅到一股熟悉的冷香后,她心下了然,问道:“我为何在此处?”

  她想了一会儿,想想起自己似乎是在玉衡居,而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似乎是睡了很久,醒来便不知身处何处。

  魏玠给她递了一杯茶水,说道:“你要随我去成安郡。”

  如果此时此刻,薛鹂还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岂不是太过愚钝。

  “魏玠!”她咬牙切齿,气愤至极地抬手去打他,却被他轻飘飘地攥住手腕。“怪我看错了人,竟当你还有几分良知!无耻!”

  “我一早便说过,即便你死了,也只能与我共葬一处。”魏玠将薛鹂乱动的双手扣住,淡淡道:“想要与我一刀两断,的确是痴心妄想。”

  薛鹂气得泪花翻涌,懊悔自己对魏玠生出的恻隐之心,早知如此,她便看着魏玠受人欺辱,任由他如何凄惨,也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过了好一会儿,魏玠见她情绪渐渐平稳,才松开了桎梏着她的手,说道:“睡了三日,身子应当不好受,喝了茶水下来透口气吧。”

  听到自己睡了三日,薛鹂睁大眼,火气更盛。

  整整三日,便是现在放了她,她也回不到洛阳去。也不知此刻忽然没了身影,阿娘又要如何担忧她。

  事到如今,她只能认命地跟着魏玠去成安郡。

  薛鹂烦躁不堪,甚至有些怨愤地想,等她到了成安郡,若是魏玠败了,她便顺势去找到赵郢,与赵郢再续前缘,再也不要管魏玠死活了。

  一路上薛鹂都冷着脸,不肯与魏玠说话,任由他说了什么都不做理会。

  魏玠对此并不恼火,一连过了十日后他才按捺不住。

  薛鹂的衣服被垫在腰下,松散的裙带曳在地上。他轻而易举挑动她的感受,如同品尝佳肴一般慢条斯理地折磨着她。

  薛鹂呼吸急促,呜咽出声,捆缚双手的发带已经被汗水浸湿,魏玠抬起脸,唇上的湿润看得薛鹂面色一红。

  “鹂娘,你还是不理我吗?”

  薛鹂咬着唇瓣不吭声,魏玠轻笑一声继续,直到她撑不住了,抽噎着开口求饶,魏玠才抽开束缚她的发带。薛鹂扯住魏玠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来,疼得他皱起眉。

  “你……够了!”薛鹂羞恼至极,嗓音却绵软无力。

  魏玠不以为意道:“肯开口了?”

  “无耻!”

  他倾身上前,说道:“想与赵郢再续前缘,是不是?”

  被戳中心思的薛鹂面色一变。

  他随即冷笑出声,盯着她的脸,缓缓道:“你最好死了这颗心。”

  薛鹂强忍着没出声,别开脸去不看他。

  日夜兼程,等到了成安郡后,薛鹂已经是疲惫至极。魏玠将她安顿好便马不停蹄地处理军务,军中将士要等着安抚,郡中的事务也要由他来接手。

  对魏玠的质疑声远比从前要多,魏礼接替了他以往的位置,夏侯氏也被赋予重任。魏恒为了逃避,离开洛阳奔赴沙场御敌,只有魏玠一人抗下罪责。

  他带着援军赶来成安郡,才击退敌军,又迎上了两万兵马,几乎不得空歇。

  魏玠雀目的消息传出去,敌军便有意在夜里攻城,好让他因视物不清而慌神。一连许多日,军中将士虽劳累,却并未被攻下,反倒将敌军驱逐出了三十里外,难得安生了一段时日。

  薛鹂依旧不肯理会魏玠,只是无奈担忧姚灵慧,想要打探些消息,便去城墙上寻他。

  正值炎炎夏日,城墙边尸骨堆积如山,才一靠近便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腐烂的尸骨混在一起,一地的残肢脏肚,还有零星几只野猫野狗在啃食。薛鹂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被吓得面色惨白,恶心欲呕。不等见到魏玠便立刻走了,夜里回去仍忘不掉白日的画面,连饭也吃不下。

  白日的尸山血海将薛鹂吓得不轻,以至于她夜里被梦魇住,一身冷汗哭着醒过来。

  没过多久,一个人影迅速冲到了她身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

  薛鹂发觉自己被噩梦吓到哭出来,又觉得实在丢脸,抽噎声也渐渐地停了。

  “鹂娘……”魏玠语气很轻,薛鹂头一回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歉疚。

  “对不住。”

第83章

  赵统眼看行军艰难,为了早日攻陷洛阳,与不少夷族部落联合,又煽动了造反的庶民,因此攻打成安郡的,除了一半豫王叛军外,许多都是粗野的外族与怨气滔天的庶人。所到之处烧杀劫掠,不分老弱,男子杀尽,女子受辱。

  士庶之间的天差万别,早已让被欺压已久的庶人不满,因此被他们俘获的士族,无论好坏,多是被斩首示众,将人头当做旗帜高举着,以此宣泄他们的怒火。

  成安郡的百姓们人心惶惶,当地郡望更是如此,求神拜佛祈求魏玠能守住成安郡,然而由于他的计谋出了错,让齐军元气大伤,军中也不乏有对他的奚落与怀疑,却又无人敢承担起魏玠此刻的职责。

  魏玠领兵击退叛军三万人,城中将士却仅剩八千。倘若等到敌军增兵围困,只怕是要陷入绝境。

  他发觉薛鹂在颤抖,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动摇。薛鹂倘若随着薛珂走了,会被薛珂毫不犹疑献给赵统,然而如今他将薛鹂带在身边,又因他照料不周而寝食难安。

  兴许薛鹂也在害怕,她或许心中有怨,后悔没有随着梁晏离开。的确是他自私自利,宁死也要将她绑在自己身边。

  魏玠将薛鹂抱在怀里,听到她逐渐微弱的抽泣声,便宽慰道:“你不会有事。”

  薛鹂已经好些日没有理会魏玠了,直到此刻才愁闷道:“此刻无事罢了。”

  来到成安至今,魏玠手下未尝败绩,军中人心暂稳,只是堆积如山的死尸让人不得不心生畏惧。

  魏玠摸了摸薛鹂的颊侧,安抚道:“若不出乱子,半月以内便能逼退敌军,我与你北上,去看朔州的苍茫天地。”

  他不知如何安慰薛鹂,也不知梁晏是如何哄她心情愉悦。若是拙劣地模仿梁晏,或许反让她念起梁晏的好,心中便对他更为怨恨。

  魏玠喜爱的事物不多,一切事都无趣至极,他想了想,似乎也只有漠北的风景值得一看,薛鹂会唱吴地的歌谣,兴许也会愿意去看一看不同的天地,去听朔州人士的敕勒歌。

  噩梦带来的恐惧被魏玠三言两语驱散,她不自在道:“你忽地说这些做什么?”

  魏玠抿唇不语,一双漆黑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魏玠从未在人面前露出挫败的神情,即便是薛鹂也难以窥见,然而此刻她却觉得,魏玠应当是有几分无措的。

  他似乎是想说些好话安抚她。

  意识到这一点,薛鹂的刻薄话语到了嘴边,又成了一句轻飘飘的:“你莫不是诓我的……”

  “不会”,他面色缓和了几分,揽着薛鹂躺下。“若是害怕,城门便不要去了,留在此处等我回来。”

  他虽说将薛鹂看得紧,却很少再拘着她的自由,而是给她添置了更多的护卫。薛鹂自途中便不愿理会他,更不必说主动寻他,因此他并未想过薛鹂会到城门去,望见那些堆积如山的尸骸。

  薛鹂想起来仍是一阵后怕,只是她没有告诉魏玠,她之所以从噩梦中惊醒,是因为在梦中的一堆尸骸中看到了魏玠的脸。

  梦里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恐惧像是扼住她的喉咙,连尖叫声都堵住了。她满面泪痕地醒过来,下意识去摸身侧,只摸到一片冰冷,这才哭出声将他惊动。

  只是在魏玠面前,她又觉得难以启齿了起来。好一会儿了,才低声问他:“你若死了该如何?”

  他轻笑一声,不加掩饰道:“你若还活着,我便不舍得去死。”

  至少没有再说什么带她一道去死这样的话,她心中多少有了一点安慰,往他的怀里又钻了钻。

  叛军人马众多,在战事上却不占上风。起初城中军民对魏玠的质疑也渐渐地去了,即便是夜间领兵他也从未出过岔子。

  然而人算总是抵不住天命,正值暑热,城中的青壮大都在守城,妇孺也在后方操劳着杂事,而死去的尸体堆积如山,很快便开始发出腐臭,引来许多虫蚁。偏生在此刻降了大雨,暴雨不停歇地下了两日,庄稼被淹死了大片,农户跪在七歪八倒的庄稼边上哭嚎,百姓在屋子里怨声载道地淌过积水。

  堆积的死者尚未处置妥当,尸身被泡到发白,血水则蔓延到街市上。雨过天晴后,灾祸却远没有结束。日光曝晒后的血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潮湿的尸身腐烂的越发厉害,多看一眼便让人恶心欲呕。

  薛鹂仅仅是听着侍者的描述,便觉着仿佛能闻到那街上散发的腥臭气。

  庄稼遭水淹了,军中的粮食及时救回了不少,加上魏玠逼着郡望打开府中粮仓,勉强能接济百姓。然而遇上这样的事,水淹了粮食反而不是最紧要的。

  不过十日,城中的牲畜便接连死去,很快便轮到了人。

  城中发了疫病,百姓们咳嗽不止,高热不退,到最后甚至开始咳血。郡望们纷纷站出来,命族中医师一同前去救人。成安郡人心惶惶,一股焦躁而绝望的暗流在城中弥漫。连军中将士们都开始慌乱,甚至有人生出了投降的心思。

  渐渐的也有不少将士染了疫病,此事便更为棘手了。成安郡的医师不乏有见多识广者,彼此争论过后找寻出了治病救人的法子,然而疫病有药可解,难的却是染病者众多,城中能用以入药的药材却稀罕。

  城外是杀人如麻的叛军,城内是饥饿与疫病,好在魏恒的兵马与此处不算太远,平远侯的兵马若快些,五日内便能赶到增援。

  城中的人接连染病,薛鹂也不敢轻易出府,以免自己给魏玠添了乱子。

  几个士族与豪绅将治病的药材收集起来,一是想高价卖给百姓,二是为了自保,很快便引起了众怒,魏玠强行命他们交了药材,又杀了几人以儆效尤,却仍是没能平息众人的恐惧与怒火。

  在绝望之时,人似乎总要去责怪些什么,为自己的不幸找到了一个缘由,好发泄自己的怨气,让自己能获得些许宽慰。如此一来,被贬到成安郡抗敌,出身高门又深陷丑事的魏玠便成了众矢之的,一时之间他的雀目也成了灾祸的象征,似乎成安郡今日种种,皆是由他一手所致。

  魏玠在百姓口中,也从圣人成了罪人。

  很快城中的能用的草药都用尽了,剩下的人只能硬扛着,倘若身子骨健朗便能挺过去,贫弱些的便无异于等死。兵马被折损了不少,抵御敌军也渐渐变得吃力。

  魏玠已命人送去书信,增援五日便到,城中的人都盼着等援兵到了击退敌军,送来救命的药。

  薛鹂也逐渐不安起来,也不知是否是忧思过度,竟也觉得食难下咽,浑身都变得乏力。

  一直到晨光熹微,魏玠才领兵击退了敌军,迎着清晨的寒露,疲惫不堪地回府。他在薛鹂的房门前站了片刻,想到自己身上的血气会令她不喜,还是决定先去换下衣物。然而才转过身,便听到房中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他脚步一滞,回过身去推门而入,连脚步声都显得急切。

  魏玠倾身去抚摸薛鹂的脸颊,肌肤下所透出的热度好似热炭将他灼伤了一般,让他的手竟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接连面对重重祸事不曾皱眉的魏玠,竟在此刻面色苍白,再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慌乱。

  “鹂娘。”他唤了一声,薛鹂没有动静,于是他一声比一声急促,越发显得不安焦躁,薛鹂终于睁开了眼。

  然而见她睁眼,他仍是没有松懈,仍是紧绷着,连面色都显得冷硬了起来。

  薛鹂扶着他的胳膊,掩着脸咳嗽了几声,而后哑着嗓子说道:“表哥的‘对不住’说早了。”

  她每一声咳嗽,都好似有一根弦在他心上扯动。

  魏玠遂低了头,话语似乎也变得滞涩。“对不住,我没有照看好你。”

  薛鹂躺回榻上,幽幽道:“你既这般爱我,若是我死了,总该要殉情才是。”

  他竟没有反驳,顺从地说:“好。”

  见魏玠答得爽快,反而是她有些说不出话了,背过身去咳了几声,憋闷道:“兴许只是风寒,我不曾出府,又怎会染上疫病……”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罪魁祸首便被魏玠查了出来。薛鹂病恹恹地倚着床榻,听着那个每日里洒扫院子的朴实妇人哭喊。

  “奴婢也是没了法子,请郎君救救我家小郎,郎君杀了我也无所谓,只求郎君可怜可怜小郎,他还这样小,不能染上时疫啊……”

  那妇人自己的孩子染了疫病,城中早已没了草药给她的孩子。她便觉着魏玠这样的贵人定是私藏了救命的药,不肯轻易拿出来救他们这样的庶人。于是才故意令薛鹂染上时疫,等着替煎药过后将药渣带走,好借此救她孩儿的命。

  那妇人一边哭喊着,一边用力地磕头,砸在青砖上的闷响声薛鹂在屋子里都能听见。

  她心中本来有些怨愤和委屈,然而听她哭得凄惨,竟也生出了一丝怜悯,于是让魏玠放走了她。

  魏玠没有阻拦薛鹂的意思,只是问道:“不怨吗?”

  薛鹂想到自己在魏玠心里应当是个睚眦必报,极其小心眼的人,她冷笑一声,说道:“要怨也该怨你。”

  魏玠垂下眼,应了一声,说道:“我会陪着你。”

  薛鹂隐约觉着,魏玠说的陪着她,更像是要与她合葬一处的意思。

  她虚弱地倚在榻上,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便当我是人之将死,想要心善一回。”

  魏玠皱起眉,语气难得严肃了起来。“不可胡言。”

第84章

  运往城中的药材都在半路被敌军扣下了,城中军民愈发消沉,成安郡上下被死亡的沉重气氛所笼罩着,好似每个人的头顶都压着一团厚重的阴云,七月的日光依旧无法带来一丝暖意。

  唯一的期望便是即将到来的援军,敌军的增援眼看要到了,倘若援兵再迟些,只怕他们会耗死在这座城里。

  薛鹂高热不退,咳嗽到嗓子干哑无比,也不大愿意见人。不过几日,她便如一朵濒临枯败的花,整个人望去都没有了生气。

  魏玠很不喜欢她这副模样,他想过任何样子的薛鹂,唯独没有想过,她会在自己眼前逐渐凋零。

  在来成安郡当日,他为薛鹂备了一碗甜酿,倘若她喝下,从此便会痴痴傻傻,眼中唯有他一人,可临了他又改了主意,仍是给了彼此一个机会,却不成想此举会将她拖累至今日的局面。他并未无法接受身旁人的离世,即便看着薛鹂,他也在告诉自己,人死乃是天命,死后便可消除灾厄,偿还一切罪孽。只是无论心中如何劝说自己,他仍是无法接受,连她咳嗽一声都会被牵动情绪,更何况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倘若他不走到高处,便无法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连薛鹂都会护不住。

  过了几日,薛鹂伏在琴上剧烈地咳嗽过后,面色苍白地仰起脸去看窗外的日光,忽地开口道:“我想出去走走。”

  她喃喃道:“总归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若是阿娘知晓我不在了,心里应当不会太过悲痛……还有魏蕴,她兴许也要为我哭上两回的……”

  薛鹂想到了好些人,忽地想起梁晏,才发觉自己心底已经不知何时,将他列为不再紧要的人了。

  唯有魏玠,她不大愿意去想,也想不到死后他会是个什么模样,魏玠的性情实在怪异,非常人可比拟,能做出什么事她都不觉得惊讶。

  魏玠领兵迎战,仍带着所剩不多的人在守城。晋炤陪伴在薛鹂身边,默不吭声的像个影子。

  待她说完后,强撑着想要起身,竟一时间疲软到难以撑起身来。

  晋炤一言不发地扶她起身,而后替她披了一件外衣,命人备好了车马。

  直到薛鹂被晋炤抱上马车,她还有些晕乎乎的,扶着车壁问他:“我们去哪儿?”

  晋炤抬眼看她,又迅速地移开目光,顿了一顿,才说道:“出去走走。”

  街市上已经没了摊贩,马车走得很慢,薛鹂掀开帘子朝外望去,行人无不是面色灰败。路上有搬运尸体的板车发出的咯吱声,让略显萧索的气氛中多了一丝毛骨悚然。

  板车上载着几具尸身,麻布潦草地盖着,一只青白的手臂垂落,随着板车的前进一晃一晃。薛鹂看得心中发寒,正想收回目光,帘子却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那麻布下覆着的半张脸,那额头上还留有血痂与青紫的淤痕。

  她心上忽地一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浮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

  “晋炤,表哥在哪儿?”

  “主公正在御敌。”

  薛鹂起身想要走出马车,然而身子晃了一晃,却忽地朝前栽倒。

  兵马迟迟未到,敌军却等来了增援,有意要将他们困死在这座城里。

  魏玠已经一天一夜不曾阖眼,倘若不出岔子,援兵赶到也只是这两日的事了。

  然而夜里叛军攻势迅猛,为了守下城池,静待援兵,魏玠领所有将士们一同应战,到最后已经是精疲力竭,险些全军覆灭。

  艰难地守下城池后,魏玠也受了伤,小腿腹被箭矢划过,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却仍是血流不止。军中已经有人生了怨气,再按捺不住,大声地责问道:“援军为何迟迟未到!将军是否只是欺瞒我们!根本就没什么援兵!再不来,满城的人不被敌军杀尽,也要饿死病死在城里了!”

  权贵之间发起的争斗,受苦受难的总是平民百姓。

  “我们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我阿娘要病死了!”

  说了几句后,底下响起了些隐约的哭声。

  魏玠没有说话,平静地擦净了手上的血。离开之时由于伤了腿,脚步能看出有些微跛,身姿却依旧端庄,丝毫不显得滑稽狼狈。

  城中残兵已不多,敌军始终没有攻下,也是对魏玠心有余悸,怕他使了什么计策,与援军一同引他们陷阵。

  然而他的确没有了余力,使再多的计谋,也抵不过对方兵马众多,城陷也只是早晚的事。

  待到他回了府,薛鹂已经躺在床榻之上不省人事,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些病态的红晕。

  魏玠捏了捏她的指尖,薛鹂没有丁点回应,很快终于有侍者来通报消息。

  在看向魏玠的时候,侍者的面色显得有几分为难,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事到如今,你说便是了。”

  侍者几乎难以抑制地叹息一声,满面无奈道:“信使来报,郡公所带领的兵马,行至途中又折返了回去。平远侯……亦是如此。”

  魏玠愣了一下,也不禁感到意外,想了想,问道:“是上郡出了事?”

  侍者见他已经猜出了缘由,便不再支支吾吾的,直言道:“上郡被围困,平远侯认定魏氏会派兵来救,魏氏也当平远侯会增援成安郡,谁知两方都奔着上郡去了。”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原因。魏恒骗不过自己,他清楚梁晏才是他的血脉亲人。而平远侯养育梁晏多年,虽待他严厉,却也是将他视为亲子。

  魏玠成了次要,因此本说好的援兵迟迟不来。

  他沉默片刻,淡声道:“下去吧。”

  侍者退下后,房中仅剩他和薛鹂。

  魏玠托着薛鹂的手掌,脸颊贴在她的掌心,如叹息似地唤了声她的名字。“鹂娘……”

  薛鹂依然静默无声,没有丝毫回应,只有胸口处的起伏能让他稍稍安心。

  “鹂娘……我不会让你死。”

  叛军中不乏有士族中人,也都听过魏兰璋这个名字,得知是他在守城,这城池久久未能攻下,他们倒也没有太意外。敬仰魏玠的人不在少数,见他落入今日的窘境,也不免有些唏嘘。魏氏是可用的人才,并非没有人前去劝降,然而魏氏出身魏氏,以魏氏的风骨与气节,降了反倒是件稀奇的事,他们也不曾抱有多少希望。

  因此,在魏玠愿意降城之时,连叛军中都是哗然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