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心中鄙夷,亦有人为留下人才而庆幸。

  虽说叛军中的人参差不齐,有士族与寒门,亦有粗鄙野蛮的夷狄与庶民。倘若能将魏玠收揽到钧山王手下,放过这满城的军民也不算难事。何况很快世子便会赶到,要杀要留,还要看他的定夺。

  降城当日,成安郡骂声一片,魏玠一人揽下所有罪责,即便他们早有屈服的心思,此刻也像是找到了出口,将所有不堪的辱骂之词都推到魏玠身上。

  敌军应允了魏玠的要求,不杀城中百姓,不奸|□□子,将草药送回城中。而他愿投钧山王麾下,不再替当今圣上效命。

  魏玠一人换一座城,已经极为值当。然而军中不少未曾开化的蛮夷,并未听过魏玠的大名,自然也不知晓他的分量,想要拦住他们在城中烧杀劫掠才是难事。

  既然应允了魏玠的要求,他们也该尽力去做,只能让手下人拦着,不许他们在城中滥杀无辜。

  听闻魏玠还有一爱妾,他们便将两人一同关入地牢,等到赵郢赶到成安郡再行发落。有寒门学子前来拜见魏玠,态度还算恭敬,甚至还允许魏玠带上自己的琴。

  只可惜看守的人是两个夷族,听不懂中原的官话。魏玠让他送些水来,对方丝毫没有理会,他便放弃了。

  薛鹂意识不清,难得地开了口,呢喃着要喝水。

  魏玠并未多想,用琴弦割出了伤口,将血喂给了她。

  夜里的时候他又喂了两次,再缓缓替她擦净嘴角的猩红。

  薛鹂意识不清,半梦半醒的时候尝到了口中的腥气,恍惚着睁开眼,听到黑暗中响起细微的咯吱声,却没有听到魏玠的声音,遂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晌午,才有人迟迟送来了药。

  赵郢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魏玠将薛鹂抱在怀中,替她擦净下颌处的药汁。魏玠的衣袖滑落,露出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半个小臂上都是干涸的血迹。

  “魏兰璋。”赵郢面色阴沉,冷声唤他的名字。

  魏玠并未抬眼看他,只是自顾自地替薛鹂擦净唇角和衣襟,好一会儿了才抱着她起身。

  他平静道:“治好她,我会为你效命。”

  赵郢冷着脸将薛鹂接过,愤愤道:“倘若不是你,她也不会是今日的模样。”

  魏玠没有答话,臂弯间的重量忽地消失,似乎一切都随之变得空荡荡的。

第85章

  薛鹂醒来的时候天色灰蒙蒙的,分不清是傍晚还是黎明,听到动静,守在一旁的女子立刻醒了,连忙将她扶起来。

  她见对方面生,警惕地往后退,正想开口询问,嗓子却又疼又哑,一开口就像有刀子在刮,又觉着口中似乎有种古怪的腥气。

  女子看出她的不适,连忙倒了杯茶水递给她。

  薛鹂小心翼翼地接过,却不想如今连吞咽都带着疼痛。好在喝了两口茶,勉强能开口说话了。

  “你是何人?”

  女子不会说官话,薛鹂勉强听出她说的是:“奴家是小将军派来的。”

  薛鹂笑了,说道:“小将军,怎得还有人叫他小将军?”

  魏玠声名远播,长着一张没有烟火气的脸,与带有杀伐之气的将军名号总有几分违和,薛鹂实在是听不习惯,如今这小将军,她便更觉得好笑了。

  女子答道:“军营里的人都这样唤郎君,还有人唤他世子。”

  薛鹂这才觉得不对,试探道:“你们是何时到……”

  她的话尚未问完,门便猛地推开,一个人影迅速跑到榻边,将她紧紧按到怀里。

  “鹂娘,你可算是醒了。”赵郢惊喜地抱紧她,而后又退开些,捧着她的脸,笑道:“幸好我来的及时,你险些要被那几个蠢货害死。”

  “赵郢?”薛鹂的身体霎时间僵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病糊涂了,为何眼前的人会是赵郢。片刻间,她脑海中已经闪过了许多种可能,如同那些令她窒息的噩梦一般压上来。薛鹂慌乱地移开眼,在屋子里寻找熟悉的身影。

  “魏玠呢?”她紧揪着衣角,语气中有连她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死了吗?”

  赵郢见她不安的样子,立刻又将她搂到怀里,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你莫怕,往后他再不能伤到你了。”

  薛鹂一听,也不知怎得,控制不住地流眼泪,一边咳嗽一边抽泣,肩膀也跟颤栗不止。赵郢还当她是喜极而泣,轻拍她为她顺气,好声好气道:“怪我当日没能好好护着你,让你落到魏兰璋手上,吃了这样多的苦不说,还险些被他害得丢了性命……”

  她只能强忍着压下情绪,艰难地撑出一个笑来,满面泪痕道:“我总……等到兄长了,义父与芸娘近日可还好?。”

  “他们一切都好,你不必忧心。”赵郢说完后,面色上露出了些许为难,瞥了薛鹂一眼,别开目光,略显心虚地压低了声音。“只是父王他一向爱惜人才,魏兰璋虽为人卑鄙下作,却还算有些聪明才智。如今他被魏氏所弃,父王命我留他性命,日后再替我军效命……只怕是不能替你杀了他。”

  言罢,他瞥了薛鹂一眼,看到她愕然的神情,忙又说:“你莫气,我定不会叫你白白受辱,只需留着他的性命,往后自有法子磋磨他。”

  薛鹂摇摇头,说道:“多谢兄长,既是义父的意思,还是好生留着他吧。既要收他为我军所用,便不该故意折辱,以免他生了旁的心思,不会忠心替义父做事。鹂娘并非不识大局的人,怎会为此事与兄长置气。”

  赵郢听她这样说,心中顿感宽慰,怜惜道:“你莫怕,往后我好好护着你,再不叫你受委屈。”

  薛鹂的病逐渐好转,只是身体仍虚弱。新来的侍女是赵郢在城中随意找的人,薛鹂醒了以后,她便回家去照顾孩子了。而后又来了一个女人,据说是被那些蛮夷掳到军营中的军妓,看着与薛鹂一般大的年纪,刚到院子里的时候,目光总是怯怯的,也不大敢说话,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翼翼。

  军中多是男子,赵郢见她还算安分乖巧,才挑了她来伺候薛鹂。薛鹂问了才知晓,那女子也是吴地的人,虽说乡音不同,薛鹂也能勉强听懂些。

  女子也告诉她,成安郡不是被敌军攻陷,而是魏玠甘愿降城。

  魏氏百年来从未出过叛主之人,而魏玠这个被魏氏捧上神台,成为魏氏风骨象征一般的人,却做出了叛主降城的耻辱之举。

  此事一出,魏玠将成为一个笑话,从前的高风亮节,往后都会化为屈辱,成为划在他身上的刀子。

  薛鹂已经知晓了援兵不来的原因,想起从前梁晏与她诉说的种种委屈,再看一眼魏玠今日的处境,不禁有些唏嘘。她当初以为梁晏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如今在看,不被选择的人只有魏玠。

  魏恒凉薄寡情,凡是总是以自己为先,多年的养育抵不过血脉亲情,因此他先想着派兵去救梁晏。而平远侯则恰恰相反,即便往日里总是对梁晏严苛,总是讥讽他不比魏玠,到了要命的时候却仍舍不下自己一手带大的仇人之子。

  薛鹂忽地有些可怜魏玠,也不知在他得知被两方抛下的时候,面对这座苟延残喘的成安郡,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薛鹂轻咳了一声,问那女子:“城里的人还在辱骂他吗?”

  那女子想了想,说道:“有什么好骂的?要不是魏郎君,城里的人都死光了,上头的贵人打仗,我们这些庶民真是遭殃……”

  兴许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她的语气也多了几分愤慨,又嘀嘀咕咕地骂了两句。

  百姓们只知晓自己要病死了,连饭都吃不饱,城外的人叫喊着要屠城,他们很恐慌不已。他们甚至不知晓忠君是何意,临了魏玠放敌军进城,却保住了他们的性命,骂过两日后便冷静了下来。

  “说的也是……”

  寒门学子倾慕魏玠的不在少数,由于他并不如天下士人一般鄙弃寒门,因此如今他落难,军中寒门出身的将士与幕僚对他还算恭敬。唯有赵郢看他不顺眼,总是冷着一张脸,却也没有真的为难他。

  赵郢与赵统的性子相差许多,且他有个怕夫子的习惯,年幼时在书院总是被夫子呼来喝去,魏玠年长他几岁,却因才识在书院替夫子授课,他也曾恭恭敬敬地唤过对方几次老师。再见他总是下意识紧张,连脊背都会不自觉地挺直。即便如今二人的处境逆转,从前养成的习惯却没能摒弃,也是因此更让他忍不住对魏玠心生不满,看上一眼便烦躁不已。

  薛鹂的身体好转后,总算能下榻了,便故意寻了由头去见赵郢。

  赵郢牵着马,远远地看到了薛鹂,立刻撒了缰绳朝她跑过来。

  “鹂娘,你怎么来了?”他语气欣喜,声音洪亮清晰,不少人朝他们看过来。

  与此同时,另一侧的魏玠也停住脚步,目光穿过杂乱的兵马,落在了相拥的二人身上。

第86章

  薛鹂被赵郢松开后,她朝着四周看了一圈,果不其然见到了魏玠的身影。他与几个军中将士站在一处,没有华贵的玉饰衣着,仅凭着一个身影依然显得气度不凡,轻而易举便能引去人的目光。

  魏玠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只缄默不语地听着身旁人说话。

  赵郢说了什么,她也听不进去,敷衍地应付了两句,问道:“我们还要在此处留多久,之后去哪儿?”

  “此处会留下兵马驻守,我带你北上与父亲会和,然后让陈觉在算上一算,替你我择一个黄道吉日,我们好成婚。”

  薛鹂听到成婚二字,面色都僵了一瞬。从前她倒是想着嫁与赵郢,如今也不知怎得竟生出些抵触的心思,加上钧山王造反成败未定,日后若是赵郢败了,岂不是要连累她诛九族。

  何况……

  她瞥了眼魏玠的方向,方才还在原地的人已经走远了,走路时略显不稳的姿态能看出他有伤在身。

  魏玠投入赵统麾下,日后要看着她与赵郢成婚吗?

  她丝毫不认为魏玠是什么大度的人,兴许会做什么手脚让赵郢战死沙场,总归是不会轻易放她的。

  只是她实在是想亲自问问魏玠,为何从前说宁可杀了她,也绝不让她与旁人欢好,如今成安郡城陷,他却留下她的性命,任由她落到赵郢手中。分明要杀她的时候,魏玠话也丝毫不像作假,究竟是为何会放过她。

  好在看见他并无大碍,她也就放心了。魏玠并不是只虚有其表的纨绔,无沦落到什么处境,他都能凭借自己活得很好。

  薛鹂从前无比厌恶魏玠,恨不得他跌落深渊摔得粉身碎骨,如今他当真一身污名身不由己,她却并不觉着欣喜。

  魏玠出身高门声名远播,军中时常有人慕名前去拜见他,而他也不是个恃才傲物的人,虽说待人有几分疏离,却不显得骄矜傲慢,更没有鄙弃出身寒门之人,加上他的确有真才实学,将士们见了他也会恭恭敬敬地唤一声魏先生。

  只是明面上尊崇他,背后嘲笑他身世的人也不在少数,何况他出身太高,一身美名,如今却是个叛贼,的确会被人不耻。

  薛鹂的处境比起他便好了许多,一个神女的谶言足以让她被视若珍宝,而赵郢对她的偏爱又是毫不掩饰的,且她与魏玠也曾有过一段纠葛,谣言便传得格外离奇,时常有人偷偷跑到府邸附近想要一睹芳容。

  成安郡还在安顿中,得知成安郡城陷,魏玠选择叛主,一时间天下哗然。齐军这才慌忙赶来攻打被占下的成安,只是再想夺回去却不那么轻易了。

  赵郢年轻气盛,经不住薛鹂的撩拨,三言两语便能将他哄得心花怒放,总是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送去给她。正值天气炎热,他便将人献上来的瓜果都送去给薛鹂,还将郡望家中的人抢来给她做酥山。

  从前魏玠管得多,连冷茶都极少让她喝,薛鹂已是极为不耐,如今赵郢纵容她,见薛鹂爱吃酥山,便直接搬了几个冰鉴任由她吃的高兴。

  炎炎夏日,生食冷食的确令人身心舒爽,只是薛鹂大病初愈,丝毫没有顾忌到自己的身体,没过几日便腹痛难忍,紧接着又发起了高热。

  侍者去告知赵郢的时候,他正在与人商议战事。魏玠开口与他讲述当前的局势,语气与神态都好似他从前在书院听他授课一般,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紧张,生怕魏玠忽然点他的名字向他问话。

  侍者说薛鹂病倒了,赵郢立刻放下未完的事,让人去叫了医师,他先回去看一眼薛鹂。

  赵郢的步子走得很快,边走边问那侍者:“鹂娘怎得好端端病倒了?是不是你们没有照料好她?”

  侍者慌乱道:“奴婢丝毫不敢怠慢薛娘子,恐是娘子她旧疾未愈……”

  一直走到了院落前,赵郢才察觉到了身后沉默了一路的魏玠。

  “你为何也跟来了?”赵郢语气很是不耐,烦躁道:“鹂娘定是不愿见你,你若来了,岂不是更要惹她烦心。”

  魏玠没有反驳,只是淡声道:“方才还有要事未与世子交代。”

  赵郢见魏玠态度不卑不亢本就不悦,想到魏玠对薛鹂的情意后,他心中又是一阵烦躁,瞥了魏玠一眼,心底忽地生出了些恶意来。

  倘若魏玠当真喜爱鹂娘,亲眼见着他与鹂娘郎情妾意,心中定是极不好过。

  想到此处,赵郢说道:“既如此,先生便进来吧。”

  医师已经先赶到了,正在榻前候着。走到屏风处能感到一股凉意。魏玠一眼便望见了两座消暑的冰鉴,里面放着瓜果。小案上有一碗撒了蜜果的甜汤,显然是酥山的冰酥化了。

  魏玠看到这些,不禁皱起眉,一股愠怒从心底冒出来,让他面色都冷然了几分。

  赵郢扑到榻前去探薛鹂的额头,医师连忙道:“薛娘子近日用了太多冷食,恐是伤到了肠胃。待她用了药,再休养几日,切记照看着娘子的吃食,莫要只顾着口腹之欲忘了自己的身子……”

  赵郢听着医师的话,不由地心虚起来,抿了抿唇,干巴巴地应道:“我知道了。”

  他碰了碰薛鹂,温热的手背比起她的脸颊已算得上是冰冷。夏日里发起高热,实在不算一件好事,薛鹂额上出了层薄汗,白皙的皮肤也都透着红晕,一呼一吸都是滚烫的。

  赵郢的手才触到她,她便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一双手臂蛇一般地缠上去,勾着他往下压。

  “鹂娘……”赵郢鲜少见薛鹂这样主动,何况又是在外人眼前,他不由地有些惊讶,然而一想到身后有个魏玠,他立刻又觉得几分解气。索性将薛鹂一把捞起来,任由她攀着自己。

  “鹂娘,我来看你了。”他说完后,薛鹂哼唧了两声,嗓音娇而腻,如同一股温水浇在他身上,让他的身子也跟着发热。

  “我不想喝药……”薛鹂睡得昏昏沉沉,又小声地说了一句,似哭非哭,更像是在撒娇。

  赵郢听清了一句,笑道:“喝药怕什么,一口便没了。”

  薛鹂的额头抵着他的肩,一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衫,又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赵郢没有听清,疑惑地低下头。然而这次她的话却清晰了许多,连魏玠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表哥……”

  轻飘飘的一声,让赵郢的身躯霎时间便僵住了,然而很快他又觉着无甚要紧,薛鹂被魏玠囚了那样久,定是梦中受了惊吓,唤声表哥也不能说明什么。他想通后正要出声安慰薛鹂,便听到身后人低笑了一声,这意味不明的笑声落到他耳朵里,似是讥讽又似是得意。

  赵郢立刻便恼火起来了,强忍着不满拍了拍薛鹂的后背,让她好好躺回去休息。

  而后转过身才恶狠狠地瞪了魏玠一眼,冷声道:“先生方才不是有要事与我相商,走吧。”

  魏玠应了一声,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薛鹂身上,而后缓缓道:“世子不该纵容她吃太多冷食。”

  赵郢心中窝火,咬牙切齿道:“这种事无需你来提醒我。”

  魏玠仿佛察觉不到赵郢的恼火一般,继续道:“她性子不算乖巧,倘若不让人盯着,送去的汤药会被她倒了干净。”

  魏玠这样细致地嘱咐,仿佛他才是那个横插进来的外人一般,甚至让他生出了一种棒打鸳鸯的荒唐感,赵郢没好气道:“这些我都知道,无需先生多操心。”

  赵郢似乎是被魏玠激起了一股好胜心,分明气得心底冒火,却仍是忍不住在脑子里搜罗与薛鹂的过往,想要宣扬一番自己在薛鹂眼中的地位,并强调他与薛鹂才情投意合的一对璧人。

  “若不是当初鹂娘落难,我与她便没有后来的缘分,说来还要感谢先生才是。她还说自己从未见过下雪,当初逃亡的一路上,我与她苦中作乐,却也不见她身子有何处不好……”赵郢意有所指地睨了魏玠一眼,而后颇为稚气地将往事一件件摆出来,炫耀一般地说道:“鹂娘连骑马也是我教的,她还为我唱了吴地的民调,我若是手凉,她便替我暖手,若不是中间出了差错,我与她早已成婚……”

  不过是些寻常的小事,是薛鹂随手用来撩拨无知少年的小手段,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魏玠将赵郢的洋洋得意看在眼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世间唯有他与薛鹂是最亲密,赵郢三言两语中所提到的过往,与他们二人的纠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却不知为何在他心中掀起了巨浪,让他的心绪无法平静。他被轻易地勾动了怒火,一向自持的冷静被轻易击溃,仿佛有狂风骤雨在摧残他的理智,让他想要将面前喋喋不休的赵郢撕碎。

  见魏玠沉默着不出声,赵郢的火气却没能消去,只要一想到魏玠那声笑,他便觉着浑身上下都像是爬着虫蚁般烦躁不堪。

  薛鹂高热退去后,才知晓赵郢与魏玠来过了。而后赵郢便给魏玠拨了三千兵马,命他去击退前来攻城的齐军。

  此举未免任性,险些害死了魏玠与三千将士,好在最终他还是平安归来。只是赵郢被军中的几个老将一通训斥,连带着几位谋士也说了他好几句。都说他为了儿女私情意气用事,赵郢被骂过后才收敛了些,不敢再明面上为难魏玠。

  然而打了胜仗,军中也要庆贺一番。

  薛鹂知道自己胡言乱语时定是说了什么让赵郢心中不快了,于是便想着去找他解释一番,以免彼此生了什么隔阂。然而天黑后将士们都在饮酒,薛鹂走了一通没有望见他,却见到了远处的魏玠。

  犹豫片刻,她还是走了过去。

  魏玠面色不变,只是静静地注视她,语气中听不出什么起伏。“薛娘子来找赵郢?”

  她点点头,没敢看魏玠的眼神。

  “他此刻有要紧事,恐怕是无法抽身与你相见。”

  薛鹂疑惑道:“何谓要紧事?”

  此刻觥筹交错,连魏玠都闲下心来,赵郢又能有什么要紧事。

  魏玠神色冷淡,也不理会她的话。她扭头去问魏玠身旁的男子,似乎也是赵郢身旁的谋士。

  “兄长此刻在何处,我有话与他说,还请先生指个路。”

  对方面色古怪,支支吾吾的没有答出个所以然来。薛鹂立刻起了疑心,不耐道:“究竟是何事,直说便是,何必要遮遮掩掩?”

  二人不说,反倒激起了薛鹂的疑心,她微恼地瞪了魏玠一眼,转身去找旁人打听。

第87章

  薛鹂去找旁人问的时候,有人也是模糊着不肯直说,最终还是一个老实地,她一问便指了个方向。

  薛鹂见几人的面色,心中也多少猜测到了赵郢在何处。于是快步朝着营帐的方向走去,只是她才走到营帐的入口前,便听到其中传来女人的惊呼声和男子气急败坏的骂声。而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后,帐帘被猛地掀开。

  赵郢的脚步一顿,正系着腰带的手也忘了动作,惊愕地瞪大眼望着薛鹂。见薛鹂沉默不语,他的面色也跟着涨红了起来,忙快速系好腰带,正想开口解释,身后营帐中冲出来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从背后攀着他,嗓音娇柔甜腻。“将军怎得这就要走了?”

  赵郢气急,愤怒道:“滚开,莫要碰我!

  言毕,他挥开了攀住他的军妓,薛鹂皱起眉,无奈道:“你若有要事在身,我便不扰你了。”

  说完后她转身离开,也不大顾及身后的人。

  见到眼前一幕,她倒称不上多恼火,毕竟世上的男子大多好色,即便是声称节欲寡情的魏恒也能为了情爱做出有悖人伦的事,赵郢混迹军中又如何能做到洁身自好。

  只是想到往后要与狎妓之人共枕,她心中不免有些烦躁。倘若是情之所至,男欢女爱倒也罢了,偏偏只是为了一时的爽快,连身体的欲念都难以克制,她实在有些瞧不上。

  薛鹂没走两步,赵郢已经追上来了,他喘着气,慌乱无措道:“鹂娘,你莫要气恼,我当真没有狎妓,我也不知怎得就到了此处,方才将将酒醒便立刻推开了她。你信我,父亲若知晓我狎妓,定会打断我的腿,我……”

  薛鹂见他如此慌乱,也只好佯装出与他置气的模样,泫然欲泣地回过头,恼火道:“我视兄长为正人君子,又是少年英雄,不该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怎知今日,你竟与军妓厮混在一处。”

  赵郢也是一头雾水,不知自己怎得就迷迷糊糊跟人进了帐子,偏偏还叫薛鹂撞见了这一幕,当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传到父亲耳朵里,怕是少不了一顿责打,日后在友人中也难抬起头来。

  “我当真不曾碰她,许是喝多了一时糊涂,便被她领着进了营帐,只是我的确未曾动过她。”士族中有些风骨的名士,都知晓轻易不纳妾,更莫要说狎妓。赵统作风端正,对赵郢自然没有松了管教。虽说到了军营中便没了什么忌讳,他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如今军中众人知晓他与薛鹂情投意合,若做出这种事,说出去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赵郢心中困扰不已,也不知自己怎得就与军妓厮混在一处了,心中不禁恼火,加上他从前不曾低声下气地与女子认错,这般情形下也有些困窘,语气不由多了几分怨怼。“你要相信我的为人才是,何况不过是个军妓,你也知晓我心中唯有你一人。你与魏兰璋从前有过什么,我也都宽恕了,何时与你计较过,为何你便不能谅解我的无心之失……”

  薛鹂终于不耐烦了起来,冷下脸说道:“兄长早在带我离开洛阳之时,便知晓我与魏玠之间并不清白,我也不曾有过欺瞒。何况我受他逼迫,并非是我的过错,不曾以此为耻,更不必乞求何人的宽恕。”

  赵郢早就知晓了她的过往,这又算不得什么罪过,休想让她心中生出歉疚,好替他狎妓一事开脱。

  赵郢自知说错了话,本想软下语气哄一哄薛鹂,见她面色冷硬,便也拉不下这个脸。

  薛鹂并没有愤怒,她不过是有些烦躁。说到底她对赵郢的为人并不熟知,只是从前相处过知晓他还算君子,何况他的语气又不似作假。倘若他说的是真话,那此事多半与魏玠有关。她绝不相信魏玠能够如面上那般冷静,亲眼看着她与赵郢郎情妾意。

  回到住处后,侍女又端了药上来。薛鹂连着喝了两日的汤药,如今仅是闻到这股苦涩的气味便要作呕,不耐地端起药碗走到小窗前,作势便要将汤药都倒了。

  侍女却连忙制止了她,劝道:“娘子不喝药身子怎能好转,可莫要小孩子心性,若是怕苦,一会儿含上两块饴糖。”

  薛鹂幽幽地叹了口气,虽有不满,却还是住了手。

  侍女又笑道:“魏郎君说的果真不错,娘子怕苦不肯喝药,若是没人劝着,定会偷偷把药倒干净……”

  听到她的话,薛鹂面色一怔,恍然想起了与魏玠在一起的日月。

  如今魏玠身不由己,而她骑虎难下,都不得不迎合钧山王父子。赵郢喜爱她的温柔与坚韧,却并不知晓她实则是个冷漠刻薄,贪生怕死的人,她稍流露出些棱角,赵郢便觉着难以应付。

  如此想来,也仅有魏玠性子古怪,分明看穿了她,却还是愿意爱她。

  薛鹂默默地喝尽了碗里的药汤,苦涩辛辣的味道蔓延开来,她紧皱着眉,似乎是因为刺鼻的气味儿,让她的双眼也不由自主地泛酸。

  自那一日后,赵郢大抵是觉得面上无光,连着几日不曾找过薛鹂。她也正心中烦闷,没有心思去讨好他,说到底不过是一块踏脚石,并无多少真心,踩得不够稳当她便换一块。如今没了魏氏庇佑,她便回去找阿爹学经商。何况吴女只是吴地之女,并未指出她的名姓,想与赵郢联姻的吴地郡望也不少,随意哪个女子都有可能是谶言中的人。

  薛鹂对赵郢没有真心,自然也不企图他一心一意,于是便越发敷衍了起来。

  赵郢生了几日闷气后便将当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领兵北上的路上又高高兴兴地找她说话。

  兵马半途休息,薛鹂受不住颠簸,坐在马车中面色有些难看。马车的车壁忽然被叩响了两下,她卷起竹帘朝外看去,赵郢坐在马上,手上抓着一大把在路边采来的野花野草。

  “鹂娘你看,我方才采来的。”

  薛鹂探出身子将花接过,正要开口致谢,赵郢便抓着缰绳,迅速地倾身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薛鹂尚未反应过来,却看到了一旁策马靠近的魏玠,吓得手上一抖,险些将花都丢出去。

  魏玠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此花虽美,却有小毒,花香使人头晕,薛娘子还是小心为妙。”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她唇上,目光称得上是阴鸷,仿佛要将她剜一刀似的。

  赵郢没好气道:“先生出身高门,怎会识得野花野草,莫不是胡诌的。”

  魏玠没有理会赵郢,而是看着薛鹂,风凉道:“你大可以试试。”

  薛鹂握着一把野花,却好似握了一块烫手的热炭,面露为难地看了眼赵郢。

  赵郢也犹豫了起来,想了一想,又将薛鹂手上的花拿了过来。“我下次给你采更好看的。”

  薛鹂点了点头,余光瞥见魏玠的身影,动作愈发僵硬。

  夜间对上了齐军的兵马,赵郢带着人前去追击。薛鹂坐在马车中百无聊赖,忽地听见一阵隐约的琴音,叹了口气,还是选择下了马车。

  此刻还有兴致弹琴的,除了魏玠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魏玠从前说过,他弹琴是为了消解心中烦闷,琴音可清心宁神。

  薛鹂驻足听了一会儿,发觉这曲调竟是当初她在破庙中,给魏玠唱的那首吴地民调,然而那柔婉的小调,此时此刻在魏玠的琴音中却能听出几分凌厉。

  薛鹂顺着琴声去寻魏玠,没有让人跟着,走了没多远便看到了他的身影。他面前燃着干柴,忽明忽暗的火光照着,让他的面容有些晦暗不明。

  薛鹂走到他身侧,他依然没有抬头看她。

  她的目光落在琴上,却发现有一根琴弦格外显眼,似是被什么浸染过,泛着一种古怪的暗褐色。

  魏玠弹着琴,袖口微微下滑,薛鹂眼尖地看到了几道尚未痊愈的伤疤,忍不住出声打破了沉默。

  “这是何时受的伤?”

第88章

  琴声停了,魏玠不动声色地整理好衣袖,盖住那些略显可怖的伤痕,而后轻轻抬眼看向薛鹂,语气疏离道:“魏玠不过无关紧要之人,不劳薛娘子费心。”

  薛鹂还从未听过魏玠这样说话,语气凉飕飕的,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夹杂着尖刺,倘若她当真顺着魏玠的意思不理会他了,只怕他还要暗自生闷气。

  她简直想要质问魏玠,既然故意弹琴引她前来,何必还要强撑着一副冷脸不愿与她说话。

  薛鹂也有些恼火,她早该与魏玠断干净了,如今还挂念着他做什么。何况她前一回不过是唤了一声表哥,便引得赵郢拈酸吃醋害惨了他。倘若藕断丝连,只怕是彼此都不好过。

  想到此处,薛鹂犹豫了一番,起身便要走,却听到嗡的一声,魏玠的手掌重重地覆在琴弦上,含怒的目光朝她投过来,仿佛看出了她的意图。

  “薛鹂,你从来都是如此,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我于你而言,便如此不值一提,是不是?”

  魏玠的语气有几分不稳,薛鹂甚至能听出他强压着的怒火下还有几分委屈。

  她想了想,还是软下语气,说道:“我怕连累你,赵郢若是知晓,你在军中不会好过。”

  听到这句话,魏玠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

  “我已命人截开了他的耳目,此处不会有旁人。”他淡声说完,薛鹂忍不住轻笑一声。

  分明心中想她前来,她如愿来了,又赌气不肯好好说话。

  魏玠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也没有心思再计较了。

  自从她醒来后,几次见魏玠都是匆匆一眼,一直没能好好与他说上几句话,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堵在心里日夜不能安稳。可如今真的有了机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薛鹂思绪万千,话到了嘴边,却化为一声怅然轻叹。

  “你的伤如何了?”

  “并无大碍。”

  她听着魏玠平静的语气,不知为何眼前有些泛酸,低声道:“你莫要伤心难过,度过了如今的坎坷,日后你定能重回云霄。”

  魏恒与平远侯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梁晏,以至于援兵赶来太迟,魏玠心中应当是有恨的。

  “若我再回往日的风光,你可情愿与我成婚?”魏玠的眼眸中跃动着火光的倒影,让他的眼神都变得明亮灼人。

  薛鹂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犹豫片刻后,问道:“你明知我活下来,定会转投赵郢,甚至会借此机会报复你,为何还要留我性命。你分明……”

  分明没有这样的好心……

  魏玠的目光落在那根颜色略深的琴弦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了些柔和的笑意。“我仍是不大甘心,想知晓你心里是否有我。让你就此死去,我竟也不情愿了。”

  看到薛鹂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他竟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甚至觉着倘若她平安无事,让他放手也好。如此想了,他便如此做了。

  比起眼睁睁地看着她凋零,如今她仍鲜活地站在他眼前,即使心中有怨,他亦能忍受。

  薛鹂闷声不答话,便听魏玠继续说:“你心中有我。”

  她终于忍不住了,羞恼地扭过头去,正要反驳,却对上魏玠一双亮盈盈眼眸。尖锐的话当即便说不出来了,于是只能闷闷道:“那又能如何。”

  她心中有魏玠又如何,些许真情在此刻根本是无关紧要。

  “已经够了。”

  薛鹂没有否认,魏玠因此而愉悦了许多,面上总算浮现了几分笑意。

  他倾身靠近,抓着薛鹂的手腕,启唇去吻她。薛鹂知道再这样下去只会害了彼此,却没有立即推开魏玠,仍是纵容了他的动作。

  魏玠似乎要用这个吻发泄几日来的怨愤,吻得又深又狠,薛鹂几乎窒息。不知不觉着,衣襟也松散了,夜风拂过,她感受到衣衫中的凉意,扶着魏玠的肩,说道:“我要回去了。”

  “我不许。”他强硬道,而后继续贴上前吻她。

  薛鹂总觉着这是彼此最后一次如此亲密,赵统不如赵郢一般是轻易可以应付的人,北上与赵统会和后,她自然要谨言慎行,不能与魏玠再有往来。

  想到此处,她也没有了阻止的心思。

  魏玠将她抱在怀里,扣着她的腰,火光照在她身上驱散了些凉意。

  绸缎似的发丝散落,又如湖面的水波一般起伏摇动。

  薛鹂背对着魏玠,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一呼一吸。

  “表哥……”薛鹂的嗓音不由地发软,近乎甜腻,语气也略显不稳,仍是强撑着开口道:“今日之后,你我便莫要……”

  她的话被魏玠打断,闷哼一声后便没了下文。魏玠伏在她肩头,轻声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他语气温柔,却又十足的阴狠。

  薛鹂眼角噙着泪,咬牙道:“我与赵郢迟早要成婚,你若甘愿做奸夫,我自是没有异议……”

  她的话甚至有商量的意味,能感受到魏玠在听到这句话后动作有过片刻凝滞,而后他气极反笑,手指掐着她的下颌,毫不掩饰愤怒的语气。

  “薛鹂,有些时候,我是当真想要掐死你。”

  薛鹂说完也后悔了,只怕要让魏玠这样高傲的人与她通奸,比让他降城来的屈辱还要大。

  然而此刻再想收回也是无用,惹火了魏玠,他便再没了怜惜,怒火化为狂风骤雨似摧折她。

  事毕后,魏玠将帕子放下,替她仔细系好衣带,还要再替她整理发髻。薛鹂却忍不住了,红着脸瞥了眼他的衣摆,说道:“你先顾好自己,莫要管我了。”

  魏玠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凑上前亲了亲她的唇角,低声道:“与人成亲的事,你想都不必想,待我寻到时机便送你离开,会有人帮你。”

  魏玠这番话最后说的似是而非,薛鹂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低头瞥见魏玠的手背,她又问了一次。“你这伤是怎么一回事?”

  魏玠垂下眼,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怕你听了心中厌恶,还是莫要知晓的好。”

  薛鹂更觉疑惑,追问道:“你不说我又怎会知晓,何况你受了伤,我厌恶做什么?”

  见她坚持要问,魏玠也不再掩饰,说道:“当日你我被关入牢狱,你病中要饮水,狱中无人理会,我不忍心见你饥渴,才有了当日的无奈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