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委婉,薛鹂却立刻明白了。她何时尝过人血的滋味,想到自己饮了人血定是恶心作呕。然而见到魏玠未愈的伤疤,她心中不禁酸涩,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何必如此待我?”薛鹂眨了眨眼,眼前的火光变得模糊了起来。“你喜爱我,待我好,根本是得不偿失,不值得……”

  “值得。”魏玠打断了她的话。他明知薛鹂谎话连篇,冷漠势利,却还是无法抽身了。

  薛鹂心上一软,低笑一声,说道:“那你也要有法子与赵统抗衡才是,否则只能与我死后同葬了。”

  魏玠毫不犹豫道:“你不会有事。”

  北上的一路上,军中的夷狄士兵与其他士兵不合,时常有打架争斗,而寒门出身的将领又被士族所轻视,彼此间不合也是常有。赵郢年纪尚轻,又是出身宗室,不知该如何处理好这些,往往需要让老将与手下的谋士去替他摆平。然而做这种事吃力不讨好,没有几人愿意接手。

  魏玠当初写过一篇讨伐钧山王的檄文,可谓是振聋发聩,警世惩恶的传世名篇,几乎是天下皆知。赵郢对此耿耿于怀,于是便将此事都推到了魏玠身上。

  夷狄杀了不少齐国的百姓,军中有人不满也是平常。庶民起义是为了温饱,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好跳脱寒庶之别的打压。

  魏玠潜移默化中,收揽了几个寒门将领为自己所用,在军中颇有声望。

  不算太久,他们便北上与钧山王会和。齐军元气大伤,名门望族能站出来的名将非死即伤,剩下不多的大半是空有家世的无能纨绔。士族把控朝堂太久,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一朝一夕已经无法更改。

  若是此战大捷,钧山王的兵马秋末便可直奔着洛阳去。

  薛鹂再一次见到赵统,仍是忍不住心上发虚。赵郢拉着她下了马车,将她带到赵统身前,还极为欢喜道:“父王,你看我将谁带回来了。”

  她强装镇定,恭敬道:“义父。”

  赵统打量了她一番,嗓音低沉地应了一声,而后点点头,说道:“这段时日你受苦了,身子可还好?”

  “一切都好,劳义父费心了。”她温声道。

第89章

  齐国近年来常有动乱,只是都被强势的宗亲豪族压了下去。看似是皇帝昏庸,实则齐国上下早已是千疮百孔,如今想要再填补却无能为力了。

  赵统镇守豫州多年,比多少人都熟知当今的朝局。世家望族将钱财权利牢牢掌控,士族争斗耗空了齐国。赵暨身为一国之君,连登基都是被操控着架上去的。到头来也只能依附着世家彼此争斗,制衡着摇摇欲坠的大齐。

  如今赵统造反,拉拢了士族,甚至引来外邦攻打齐国,好让齐国兵力无法招架,虽说成效昭彰,却也让百姓们死伤惨重。

  薛鹂在军中与赵芸留在一处,平日里赵统军务繁忙,没有闲心落在她们身上。薛鹂反而放了心,生怕赵统再来生事。

  只是在军中久了,也能看出如今齐军连连败退,反而是叛军士气大振,已经欢呼着要朝皇都去了。加上北地各州郡有外敌侵扰,士族应战之时仍不忘争权夺利,面对战局早已是分身乏术,赵统登上皇位仅在朝夕之间。

  薛鹂不愿意立即与赵郢成婚,她想先找到陈觉,好让陈觉再诓骗几句,让她拖延一段时日。魏玠除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以外,什么都不曾与她交代过,然而她还是莫名觉着魏玠不会作假,兴许真的能找到法子带她脱身。

  只是不知为何,她命人偷偷搜寻,始终没有找到陈觉的身影。午后有绣娘前来替她量身形,准备缝制她与赵郢成婚的礼服。薛鹂任由对方摆弄,心中不禁感慨,她前前后后竟有了三套婚服。

  绣娘走了以后,有人说找到了陈觉,于是领着薛鹂去看。

  然而她到的时候,营帐中除了血肉模糊,依稀能辨出人形的陈觉外,还有一个赵统。

  陈觉身上见不到一处好肉,连□□都虚弱到微不可查。口中时不时有鲜血溢出,稍走近便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

  赵统便坐在陈觉身旁不远处,好似闻不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更听不见他痛苦的哀嚎声,只面不改色地擦拭着佩剑。

  听到薛鹂的脚步声,他轻轻抬眼朝她看去,平静道:“鹂娘来了。”

  薛鹂停住脚步,只是看了一眼,便浑身发寒,再不肯走近一步。

  “听闻你有事要寻他,我带他来给你见上一面。”赵统说话的时候,拭剑的动作也渐渐缓慢,刀锋折射出的寒芒从薛鹂眼前扫过,她几乎是毛骨悚然,背脊都僵直了。

  “陈觉可是做错了什么事?义父为何如此待他?”

  薛鹂美艳的脸并未因此而花容失色,赵统看了她一眼,又在记忆中思索起了与她初遇的景象,却又不知为何无法将此刻的她与当初的联想到一处。

  “并未做错什么大事。”

  “既如此,义父为何将他折磨成这副模样?”

  “陈觉大胆妄为,以鬼神之名戏弄我,虽不曾犯下错事,我却无法留他。”赵统不愿与薛鹂多费口舌,他坦然说明,以免薛鹂还要继续与他装傻。

  薛鹂皱起眉,颇为怜悯地看了陈觉一眼,叹息道:“鬼神之说本就虚无缥缈,我当日便曾劝说过义父,不可轻信玄虚,以免日后遭了算计。只是陈觉虽心有不诚,却并未铸下大错,义父对他是否太过严厉了。”

  死到临头了,薛鹂依旧想法设法替自己开脱,不肯承认自己曾与陈觉密谋写下了谶言。何况她说的本就是实话,当日她便劝着赵统不要轻信,好替自己留下后路。赵统知晓那些谶言于他有利,因此即便怀疑其中有假,他依然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今日亦是如此,他明知是陈觉在装神弄鬼,也绝不会戳破这谶言。

  赵统见薛鹂强装镇定的模样,提着剑起身朝她走来。

  薛鹂喉间发干,指甲掐入掌心,脚步不敢挪动分毫,直直地看着赵统如一座煞神般靠近她。

  赵统的身躯便如一大山,站在她身前还剩一步的距离,将她笼罩的阴影仿佛化为了巨石,压得她连呼吸都艰涩无比。

  “我不信天命”,他说完,冰凉的剑锋贴在了薛鹂的颈间。“你用天命算计我一回,我可以容忍,只是不能有第二次。”

  薛鹂笑不出来,连强装镇定都难以做到,眼中的慌乱已无法掩盖。

  赵统凤眸微眯,盯着她的脸,语气微沉:“鹂娘,你与我预想中,的确有几分不同。”

  赵统不曾好好了解过薛鹂,他以为薛鹂温良可人,是个柔弱的士族贵女,甚至身世上有几分可怜。即便后来她到了军中,他依然是如此想的。

  只是他恰好不信天意如此,命人查过了陈觉,又严刑逼供了一番,让他说了真话。

  他所见的薛鹂便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你到底是救了我一命,我不会对你如何。只是赵郢是我的独子,他心思单纯,待你一片真心,还望你莫要辜负了他。”赵统看似是劝告,语气却并不温和,何况剑锋正贴在她的肌肤上,让这话里只剩下威胁。“从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鹂娘,你也安分些,莫要惹得我不悦才好。”

  冰凉的剑刃从她颈侧离开后,赵统的手掌落在她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薛鹂缓了一会儿,低声道:“义父教训的是,鹂娘知错了,往后定不会再犯。”

  赵统点了点头,而后对侍卫吩咐道:“将陈觉斩首后,送娘子回去歇息。”

  这话便要她亲眼看着的意思了。

  奄奄一息的陈觉听到了赵统的话,开始用最后的力气在地上匍匐着求饶,手脚似乎都被打断了,爬行的姿态像极了一条血肉模糊的虫在蠕动。

  他的求救声像野兽的悲鸣,似乎是从嗓子里被挤出来的一般,听得薛鹂毛骨悚然。

  她无法回应那些模糊不清的呼救,陈觉缓慢地爬到了她身前,他的身后则蜿蜒出了一条猩红的血迹。

  不等陈觉碰到她,便被侍卫一刀砍了下去。

  人头落地后的一声闷响,终于让薛鹂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腥臭的血溅到了她的裙角与鞋尖,她面色煞白,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

  “薛娘子,可以回去了。”

  薛鹂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回了营帐,僵坐了整整一夜不敢阖眼,脑海中始终是陈觉凄惨的模样。

  她想不通赵统为何会轻易杀了陈觉,陈觉虽说是个欺世盗名的巫祝,却颇有有名望,善于蛊惑人心,齐国上下信封鬼神,留着陈觉大有作用,何必要为此杀了他。

  薛鹂一夜未睡,面色很是难看,赵郢不知晓她昨日发生了何事,还兴冲冲地来见她。向她炫耀自己新得来的骏马,非要抱着她去骑一回。

  经此一遭,她是半点也不愿意嫁给赵郢了,更不想与赵统再有任何牵扯。面对赵郢也只能强撑出笑脸来附和,推脱着不肯上马。

  待她寻了由头要回去歇息的时候,又一次看到了魏玠。

  魏玠与她的关系天下皆知,他也没有要避嫌的意思。见她面色不好,他的语气也十分温和。“赵士端可有伤你?”

  薛鹂瞥了眼还在兴冲冲地给马梳毛的赵郢,语气不耐道:“他警告了我一番,又杀了陈觉。”

  魏玠似乎并不惊讶,甚至早有预料般颔首道:“陈觉死了,应当是件好事。”

  薛鹂听到这话,思忖了一番,立刻扭过头瞪着他,压低声怒道:“是你在从中作梗?”

  魏玠没有否认,薛鹂更恼火了,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于是甩开他大步离去。

  赵郢回头发现薛鹂怒气冲冲走了,没好气地走近魏玠,说道:“都说了鹂娘不待见你,还要凑上前做什么?”

  魏玠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世子说的是。”

第90章

  魏玠总有许多心思,薛鹂猜不到他究竟在算计什么,以至于总是要胆战心惊,不知魏玠哪一步会将她给害死。

  赵统如今怀疑她的品性,却依然能看在救命之恩与赵郢的情分上,将此事压过去视而不见,往后却未必会如此。

  薛鹂被警告过后,不敢再有出格的举动,然而一路上却依旧没能安心。镇守弘农郡的是关宁将军夏欢,与夏侯氏一族乃是世交。如今朝中派兵增援,为的就是守住关要。

  豪族守的是他们的安乐,而不是齐国百姓,更不是朝堂之上的君王。皇室可以消亡,他们的门阀却不可被动摇,因此也只有等到了赵统与蛮夷兵临城下,他们才肯出兵抗敌。

  兵马到了弘农之时,薛鹂已经五日不曾与赵郢相见。

  由于军中粮草不足,掳掠百姓充当军粮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有夷族将领杀了齐军先锋后,将对方的头颅割下来烹煮以示军威。

  这些事薛鹂仅仅是听着侍者转述,胃里便一阵翻涌。以至于见到军中有炊烟升起,她便下意识心中发寒,扭过头去不敢多看,连着许多日不敢碰任何荤腥,生怕其中掺杂了什么令她作呕的东西。

  这两年间战乱不平,又有饥荒大旱,薛鹂在来到洛阳的时候便知晓。只是如今身在军中才让她真正的大开眼界,知晓了何谓豺狼当道,禽兽食禄。

  赵统造反一事也早有端倪,显然不仅仅是被逼无奈,他任由手下抢夺妇女犒劳将士,为了早日结束战事,不惜引来边关的灾祸,让百姓承担屠城的惨剧。乱世之中雄主辈出,却无一人为天下百姓计。

  薛鹂想到了从前在吴地的岁月,她在书中看到了记载战乱之时救世的雄主,有齐国的开国名将,亦有血腥可怖的人间炼狱。那时候她也仅仅是感叹,不曾想过自己会陷入战乱中,竟被迫跟着叛贼颠沛流离。

  连着好几日,她食欲不佳,精神萎靡,大都时候恹恹地坐在马车中,等着赵芸来与她说些什么。

  然而赵芸敬爱自己的父亲,坚信赵统是一统天下平定乱世的雄主,日后会取代昏庸的赵暨,肃清混乱的朝堂。

  薛鹂也仅仅是一笑置之,连魏氏这样算得上清流的豪族都无法做到为天下公,依然会玩弄权势,其他士族便更不必说了,这样的烂摊子又岂是赵暨一个傀儡能够扭转的,除非齐国上下尸位素餐的士族都死光了,否则便是赵统上位,也迟早要被士族所裹挟。

  赵芸与鹂娘提起最多的便是洛阳,洛阳是她的家乡,只是她被迫离开洛阳,往后再想回去,却要顶着一个逆贼的身份。

  “钧山王府中有两棵石榴树,长得比屋顶还要高些,夏日里红花翠叶美不胜收。往年这个时候,兄长会搭梯子带我爬到屋顶去摘石榴,石榴比街市上叫卖的还要好。”赵芸说完后,面上的怅然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悲痛的坚定。

  “鹂娘,爹爹他一定会战胜,他不是叛贼,他是大英雄,要带着我回家去,回到了洛阳,我便是公主了。你嫁给了哥哥,你会做太子妃。”

  赵芸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莫名有些发酸,也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薛鹂,还是说给她自己。

  芸娘走后,她才听闻魏玠领兵去应战,她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没有站稳,于是又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渐渐地有些困乏,脑子里便开始胡思乱想,不由地想起一个被她遗忘的事。

  她似乎是……很久没有来癸水了。

  意识到这一点,薛鹂的困乏一扫而空,猛地坐直了身子,而后努力回想上一回的癸水是什么时候,似乎还是在成安郡,她染上疫病以前,如此一来,约莫有两月未曾有过癸水。

  想到了这一点,薛鹂心中慌乱不已,掀开车帘四周看了一眼,侍者立刻问道:“薛娘子有何吩咐?”

  她盯了侍者片刻,又叹了口气,默默地坐了回去。

  她哪里敢与人说自己身子不适,更不敢寻了医师来诊脉。如今与赵郢婚期在即,倘若此刻暴露了自己与魏玠私通,让赵郢面上无光,不等赵郢下手,他父亲也会下令砍杀了她。

  薛鹂想到此处,有些后悔自己半推半就顺了魏玠。此刻她也没法子知晓自己是否怀了身孕,还是仅仅身子不适,若一直拖下去,往后只会更难处置。魏玠心思难猜,也是个靠不住的,为今之计只能由她自己想法子,最好他也莫要知晓。

  赵郢换下甲胄,将自己在路上射到的兔子提着去见薛鹂,想用兔子的皮毛给她做些小玩意儿。然而等他到了却没有见到薛鹂的人影,询问后才得知这两日她一直跟着军中的医师四处救人。

  “属下与几位长史也都劝过了,娘子说了,在军中时日久了实在苦闷,只好寻些杂事消磨时光。”

  赵郢想了想,大抵是他陪着鹂娘的时间太短,她觉着无趣也是人之常情,若是愿意在军中走动,他倒也不拦着,只是跟在医师身边,每日要见到些一身臭气的男人,岂不是污浊了眼睛。

  思索了一番后,他立刻又打听医师的去处寻人了。

  军中的医师有许多,薛鹂跟着一对两鬓斑白的夫妇,夫妇二人是岭南人,还是被强行掳来的,对她十分和善。由于她与赵郢的关系,来治伤的将士也没有见她貌美便胆大到轻薄调戏她的。

  只是在此处的确太不好过了,每日面对着一些残肢断臂,亦或是无病呻吟为了不去上阵杀敌的无赖,想方设法装病不肯离开。她每日都能见到几个赖着不走的兵士,哀嚎着被人拖出去一顿打。

  何况此处的气味也不大好闻,若不是她一时昏了头,此刻也不必委屈着蹲在此处,照看着一罐又一罐漆黑难闻的汤药。

  仅仅是闻着便恶心欲呕,可恨她衣服都被浸染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儿。

  想到此处,薛鹂更加失悔。

  她早该与魏玠断干净,当真是被祸害死了!

第91章

  军中粮草稀缺,更不必说药材了,能服药的也多是有些地位的士族与寒门将领,而真正的黔首多半是只能强忍着伤病,便是前来寻了医师,也只能给他们找些麻布在伤处草草地缠绕几圈。

  薛鹂翻找了一圈,所见到的草药实在不算多,恐怕只能命人到附近的市镇上再采买。

  医师夫妇二人对薛鹂很关照,知晓她出身士族不曾做过劳累的活计,便只让她煎药看火,偶尔添柴加水扇扇风。

  薛鹂心中始终记挂着自己的身子,煎药时也没有闲着,将医典寻来翻看,好得了机会亲自配药。

  然而世上的好东西都被豪族掌控,医术也是如此,几大名医修编好的医书,也只在豪族的书阁中,庶人此生都难以窥见。若不然也不会有人挤破头去做魏氏的门客,只为了在魏氏的藏书楼中待上几个时辰。

  薛鹂手上拿着的医书也不知是何人所编撰,书页已经十分老旧,她翻阅的时候总是要小心翼翼,以免不慎损毁。寒门中人难以接触到名家字帖,因此他们的字迹也仅能做到端正,用来观赏实在是差远了.只是她没想到这字迹不堪入目,竟时而会有错字。

  薛鹂心中犹疑不定,她不知自己是否有了身孕,倘若有了,那这孩子定是不能要的。若是没有,误喝了汤药也不过是腹痛几日,至少不会害了她与魏玠的性命。

  翻找到了医书上记载的落胎之法后,薛鹂在医师备药材的箱奁中也仅找到了三种可用的药材,还差几位要托人去附近的市镇上买来。只是四处战乱,十里无人烟,百里无鸡鸣,也不知还能否找到药铺。

  正苦恼之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鹂娘,你怎么在这儿?”

  赵郢看到了薛鹂的背影,立刻提着兔子朝她跑了过来。

  薛鹂正在看医书,见他来了,便将医书折了一角连忙合上。

  “兄长怎么来了,近日可还好?”

  闻到刺鼻的汤药味儿,赵郢也紧皱起眉,说道:“这气味儿实在不好闻,鹂娘怎么想着到这儿来了?”

  薛鹂心虚地干笑两声,说道:“兄长与义父在沙场上奋勇杀敌,我却受着你们的庇佑无所事事,心中自觉有愧,也只能为将士们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赵郢听到她的话,心中更觉感动,眼神都跟着软了下来,想伸手去抚摸薛鹂的侧脸,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有只兔子,于是将兔子朝薛鹂面前送了送,献宝似地说道:“我回来的路上给你猎了只兔子,你这段时日瘦了不少,正好烹煮一番给你补身子,兔皮还能做些小玩意儿。”

  她笑了笑,说道:“芸娘若是知晓兄长偏心,定会心中不悦了。”

  “莫要与我提她,说起来便恼人”,赵郢脸色阴了下去,语气也凉飕飕的。“父王也不知心中在算计什么,器重魏玠便也罢了,竟还筹谋着要将芸娘赐予他。明知魏玠心机深沉,品性更是不敢恭维,怎能怠慢了芸娘的终身大事。我本想再劝说一番,谁知芸娘糊涂,竟被魏玠的皮相迷昏了头,高高兴兴地应下了。”

  赵郢提到这些便觉得胸闷气短,若不是被人拦着,他定要将魏玠殴打一回。

  见薛鹂怔愣着不吭声,他又道:“你也觉着她糊涂是不是?”

  刺鼻的苦涩药味儿熏得薛鹂喘不过气,她垂下眼,缓慢地点了点头。

  “是有些糊涂了。”

  驻守弘农郡的夏氏是豪族,又与夏侯氏关系紧密,而其他各处也要兵马增援。而今年战乱,粮食贵比黄金,四处可见人相食,赵统不想耗费太多时日,然而用了多少兵马仍是没能攻下来,已经开始烦躁了起来,想着再去拉拢北方的蛮夷。

  薛鹂以采买药材为名,让人去附近的市镇上采买,谁知因为今年实在动乱不堪,打起仗来动辄屠城,烧杀劫掠,叛军所到之处荒无人烟。医馆的东家都逃亡去了,城中的人连饱腹都难,更没有闲心去采药。东拼西凑收回来的药材百余种,仍是缺了两味。

  好在这两味药材并不算罕见,常生长于山野间,薛鹂自己去仔细找找,应当也能寻到。

  事关薛鹂的性命,她不愿拖上太久,便寻了个借口要去山野间走动。正值赵芸来寻她,见薛鹂身边的侍从拎了一个箩筐,便问:“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薛鹂见到赵芸,想起赵郢说的话,不由地心中一沉,面色却不变,柔声道:“军中的药材不够用了,正好我近日闲来无事,想要去山上走动一番散散心,顺带采些药回来。芸娘怎么也来了,可是有事寻我?”

  薛鹂还没有主动问起她的婚事,赵芸脸上便泛起了红晕,羞赧地瞥了她一眼,小声道:“的确有事想问你,只是同你说起,你可莫要与兄长一般恼我。”

  知晓她要说什么,薛鹂便有些不耐了,强忍着笑道:“怎会恼你,尽管说便是。”

  赵芸面露喜色,立刻上前搂住她的手臂,笑盈盈道:“正好我在营帐中也待腻烦了,便与你同去。”

  薛鹂没有理由拒绝,只能任由她跟着自己。

  到了秋日里,山上的草木也开始凋敝,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发出哗啦的响声。薛鹂走得很慢,手上拿着一根树枝边走边拨弄四周的林叶。

  赵芸催促道:“不过是几味草药罢了,何必这样仔细,我方才说话你都没有听见。”

  薛鹂只是不大想理会,赵芸是个小姑娘,虚岁也才十六,她若是要询问魏玠有关的事,以她的身份实在不好说。

  “是我不好,方才芸娘说了什么?”薛鹂直起身去看她。

  赵芸叉着腰说道:“我问你关于我的婚事,你是如何看的?”

  薛鹂无奈道:“我虽认了钧山王为义父,却也仅是这一年的光阴,仍是个外人。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做主,既然是义父的意思,我也不好多言。”

  赵芸见她敷衍,显然是不想多谈,便冷下脸不想与她说话。

  薛鹂装作看不出她的不悦,继续自顾自地采药,走了大半座山,累到腿脚酸软,也不顾有没有找对,凡是长得相像的都挖了丢进箩筐,回去再仔细分辨。

  赵芸实在忍不住了,不悦道:“我有话问你。”

  薛鹂拍了拍手上的土灰,漫不经心道:“直言无妨。”

  赵芸欲言又止,而后指了指她身后的几个侍从,说道:“此处没有刺客,我与鹂娘有话要说,你们在山脚处等着我们,不许跟来。”

  薛鹂犹豫了一番,点点头,说道:“去吧。”

  等到两个人走远了,赵芸才问她:“我再问你,你是如何看待我与魏兰璋的婚事。”

  “为何要知晓我心中所想?”薛鹂笑了笑。“我说不好,这桩婚事便能不作数吗?”

  赵芸闷闷道:“为何不好?是因为你不喜欢他才不好吗?”

  薛鹂瞥了眼天色,叹气道:“天色将晚,有些话回去说也是一样,不如我们先下山。”

  赵芸执拗道:“你觉着魏兰璋不好,是因为你从前辜负了他,将他惹恼了,他才会如此对你。世人都知晓他作风清正,不会做出品行不端之事。兴许是你与他有过什么误会……如今他有难,我爹爹待他有再造之恩,而我洁身自好,从未与人有过逾矩之举,与他相配是绰绰有余……”

  赵芸说这些话,不过是想说她先辜负了魏玠,转而与梁晏纠缠不清,不是什么品行端正的女子。再替魏玠开脱,并非是魏玠待她不好,而是她因私仇记恨魏玠出言污蔑他。毕竟她所说的话无人能够证实。

  薛鹂面无表情地听着,实在是不想与赵芸计较什么。毕竟赵芸的话的确不算冤枉了她,以魏玠如今的处境,赵统肯重用魏玠,甚至想将女儿嫁给他,说是再造之恩丝毫不为过。以魏玠的才识姿容,仅仅是站在那处便能令人魂牵梦萦。军中多是些粗鄙蛮横的男子,偏偏魏玠又是个在何处都能鹤立鸡群的人,如今一来更衬得他神姿高彻。赵芸年纪尚小,倾心他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薛鹂无意讥讽赵芸,于是点头应道:“芸娘说的是,魏先生是个极好的人,若是你与他成婚,定是一对神仙眷侣。”

  怎知这话落到了赵芸耳中还是成了讥讽,她立刻愤愤道:“你不过是……不过是有一副好皮囊,魏兰璋并非俗浅之人……我又怎会不如你。”

  “这是自然。”薛鹂继续顺着她的意思说,反而激得赵芸越发恼火。

  赵芸又嘀嘀咕咕地说了两句,紧接着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薛鹂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又见她猛地回过身瞪了她一眼,说道:“他与你……与你是否真的有……”

  赵芸的脸憋得通红,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薛鹂猜她是想说肌肤之亲,淡声道:“魏先生算不得寡欲之人。”

  赵芸没想到她如此坦然,脸色一变,心中也气愤不已,虽然知晓薛鹂说的是实话,亲耳听到却始终不同。

  薛鹂见赵芸脸色很是不好看,想着是否要安抚她两句,毕竟魏玠在她眼底应当是个不食烟火的谪仙,怎能与她这样空有皮囊的女子厮混。

  然而没等她开口,赵芸便赌气似地转过身,大步朝着前方走去,似乎要将她甩在身后。

  薛鹂累得不想动,也没有了心思哄劝赵芸,只好远远地跟着。走了没一会儿,便见到赵芸身子一歪,惊叫一声栽倒了。

  等薛鹂走近,才发现是赵芸扭了脚,疼得表情都扭曲了起来。

  赵芸见薛鹂来扶她,又觉得丢了脸面,低着头抽泣起来。

  薛鹂又只好蹲下身去安慰她,好一会儿了才哄得赵芸不再恼火,然而赵芸伤得不轻,一动便疼痛难忍,又不肯一个人在山里等着薛鹂叫人来,最后只能是薛鹂将她背起来。

  山路本就崎岖不平,落叶下掩埋了树根与凸起的山石,薛鹂自己走的时候都要顾忌脚下,如今还要背着一个赵芸,于是走得便愈发缓慢。

  赵芸不满地催促道:“天要黑了,你这样我们何时才能下山。”

  薛鹂压下怒火,好声好气道:“那你在此处等着,我下山来寻人来。”

  “不行。”

  薛鹂累得心中冒火,脚下一个不慎便朝着一边倒去,带着赵芸一起摔在地上滚了两圈,衣上发上沾了不少落叶,二人皆是一身狼狈。

  赵芸痛呼出声,气愤地说了薛鹂两句不是,勉强爬起来后,却见薛鹂和她一般坐在落叶上一动不动,又催促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天要黑了。”

  “对不住,我方才也伤了脚,不能动弹,还是一起在此处等着吧。”

  薛鹂僵坐着不动,任由赵芸冷静后软了语气和她赔不是,也不肯再起身带她下山。

  天黑后山脚下的侍卫自然会上山来寻她们,若是她强要背着赵芸下山,兴许要一齐滚落山坡。

  薛鹂如此想着,安心倚着树歇息。直到夜幕沉沉,山林间时而有窸窣的声响,甚至远方能听见狼嚎,赵芸才感觉到害怕,小心翼翼地靠近,抱着她的手臂小声抽泣。

  “别怕,这山不算大,很快便有人来了。”

  她安慰过赵芸后,仍是坐着不动。直到听到些脚步声,她才朝着响动的源头看过去。

  火把发出的光亮在黑暗中跃动着,魏玠的面容若隐若现,灌了风的衣袖被高高鼓起,像是白鹤扇动翅膀一般。

  赵芸见到了来人,抽噎声也渐渐地停了。

  薛鹂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地等着魏玠走近,黑暗中似乎能听到他轻叹了口气。

  片刻后,魏玠在她面前蹲下身,无奈道:“鹂娘,又是怎么了?”

第92章

  薛鹂见到魏玠,心中有些窝火,别过脸去不看他,而一旁的赵芸先小声唤道:“魏郎君……”

  “郡主可还好?”魏玠说话的时候,若无其事伸出手去,将薛鹂发顶的枯叶摘下。

  赵芸原本还有话想说,见状眼神也跟着变了,语气沉了沉,说道:“你为何来了?”

  “不止是是我,世子也在寻找郡主,应当很快便赶到了。”

  薛鹂闻言瞥了魏玠一眼,扶着树起身,将衣裳拍了拍,淡淡道:“芸娘她扭伤了脚,怕是不便走动,劳烦你将她背回去了。”

  赵芸只是在父兄身边有些娇气,却并非无理取闹的性子,此刻冷静下来也不再恼火了,何况薛鹂还是为了她摔伤的,犹豫了一番后问道:“那你怎么办,你也有伤……”

  “只是小伤,歇息过后已经无碍了,不必管我。”薛鹂倒也没有真的受伤,她只是担心赵芸硬要她背着下山,路上再摔出什么好歹,因此才不肯起身。如今魏玠来了,她也不愿继续在黑黢黢的山林里待着。

  然而她的话说完后,魏玠也仅仅是将赵芸扶了起来,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赵芸扫了魏玠一眼,忍不住扯了扯薛鹂的袖子,她只好开口道:“魏郎君不情愿吗?”

  魏玠淡然道:“并未不愿,只是不巧昨日伤了手臂,使不得力气,若不慎伤了郡主,实在是我的罪过。世子很快便到了,还请郡主等候片刻。”

  赵芸虽不知晓魏玠此话的真假,却也能听出他的拒绝之意,只好失落地点点头,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候。而后她又仔细打量薛鹂的表情,见她的确一副不愿见到魏玠的模样,心中才渐渐打消了疑虑。

  薛鹂不肯理会魏玠,他也并未多说什么。很快赵郢便带着侍者赶来了,一见到赵芸心虚的表情,他立刻板起脸,问道:“你又惹祸了是不是?”

  薛鹂解释道:“芸娘也是怕我无趣想来陪我,是我没有照看好她,让她扭伤了脚,兄长莫要多加责怪了。”

  赵郢没好气地扫了赵芸一眼,说道:“总不让人省心。”

  说话的时候,他还恶狠狠地剜了魏玠一眼,魏玠面色不变,仿佛感受不到他的话外之意。

  赵芸也有些委屈,见赵郢来了,立刻小声地抱怨起来。

  赵郢只好叹着气俯身,无奈道:“还不快上来。”

  赵芸老老实实地攀上去,他又看向魏玠,语气不善:“你来此寻人,僵站着做什么?早说你不必上山,来了也是无用……”

  赵芸立刻拍了他一下,说道:“魏先生也是好心,兄长怎好说这些话。”

  他咬牙道:“你再多说一句,今夜便在山上就寝吧。”

  赵芸立刻噤了声,又听赵郢训斥了两句,都不敢出言反驳。

  薛鹂扫了魏玠一眼,默不吭声地跟在赵郢身后。几个侍卫举着火把护送,静谧的山林间除了哗啦的林叶作响声,便只有赵郢不曾间断的训斥。

  薛鹂心事重重,没有心思搅合这对兄妹斗嘴,只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以免再不小心踩空了摔倒。而魏玠不远不近,如同影子般静静地跟着她。

  赵郢起初还会回头关照薛鹂,最后将赵芸气哭了,只好急着带她下山去看伤,将薛鹂和侍卫都远远地抛在身后。

  薛鹂心中思绪万千,小心翼翼地扶着树干往下走,却忽地听到背后一阵哗啦声,忙回过身去看,便见到魏玠踉跄了两步勉强扶着树站稳。

  他薄唇紧抿着,站直身体,又恍若无事般说道:“无碍,我们走吧。”

  薛鹂却不肯再动了。

  她有些气愤地说:“你明知自己是视物不清,还要上山来添乱做什么?”

  魏玠没有因为她略显刻薄和不近人情的话恼火,只是无奈地垂下眼,低声道:“鹂娘,你应当知晓,我不会与赵芸有何干系。”

  薛鹂愣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是在迁怒魏玠。只是她因为身孕的事担惊受怕,又听闻赵芸对魏玠有意,她心中愈发不安稳,又不知与何人诉说自己的愁闷,此刻见到了他才会觉得委屈。

  她总是认为在权势面前,情意会变得缥缈单薄,即便魏玠待她再好,她还是会害怕魏玠权衡过后将她抛下。

  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她对魏玠实在不算好,怎么好让他始终如一地珍视她?

  “我……”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闷声问他:“你当真受伤了吗?”

  “只是诳语,不必为我担忧。”他话音才落,又踩空了一处,薛鹂连忙上前扶住他。

  魏玠顺势牵住她,低声道:“劳烦你送我下山了。”

  薛鹂忙要抽回自己的手,小声提醒他:“前方还有侍卫。”

  “是我带来的人,无事。”

  她这才安心牵住他,提醒他脚下的树根乱石。一直快到了山脚下,魏玠终于出声问道:“鹂娘,你身上的药香是怎么回事?”

  薛鹂眼中闪过一抹慌乱,很快又强装无事道:“我在军中闲来无事,去医师那处走动了几次,许是那时沾染上的。”

  “我记得你最厌恶服药。”

  “喝多了便也习惯了。”

  魏玠沉默着没有再问,等到了山脚下,赵郢已经将赵芸推到了马背上坐好,见魏玠紧挨着薛鹂,立刻跑过来将他们分开,关切地询问她:“他方才可有冒犯你?”

  薛鹂摇摇头,赵郢又瞪了魏玠一眼,冷声道:“看在父王的面子上,从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往后你离我妹妹还有鹂娘远些,你我既是同僚,也省得生了事让人耻笑。”

  魏玠抬起眸子,轻轻扫了他一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而后赵郢便拉着大步离去,不等薛鹂与侍卫交代什么话,便将薛鹂抱上马。“芸娘说你也伤到了,还是快些回去歇息……”

  她无奈点了点头,远远地看了眼魏玠的身影,而后俯身小声嘱咐侍卫:“将今日采的药先送去医师那处,记得离魏玠远些……”

  交代好了,她才放心离去。

  待她走后,魏玠驻足在原地没有动,侍者询问道:“魏先生可要回去歇息?”

  他低下头,缓缓抚平袖上被薛鹂牵出来的折痕,说道:“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