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偏过头,发间的步摇跟着轻晃,晃人眼。

  刘嬷嬷愣了愣神。她心里想着皇后的容貌真真是好。这样的容貌对男子笑了笑,就能将男子的魂儿勾了去,哪里需要学这些东西。

  不过刘嬷嬷可不敢给假,继续讲下去,讲女子体态,讲女子如何用自己的一颦一笑勾出风情来。

  刘嬷嬷又觉得惋惜。这世间女子的美有万种,皇后如今干净纯稚的美着实可贵,太早学了那些技巧,也是种遗憾。

  上午听刘嬷嬷讲课,下午要跟着丽妃学舞。

  比起听课,跳舞更难为沈茴。她从小身子不好,是从来没跳过舞的。她硬着头皮随意摆了两个动作,连称学不会。

  丽妃也头疼,她瞧着皇后身子纤细柔软,却没有想到一丁点跳舞的底子都没有。偏偏沈茴是皇后,她还不敢多说。

  还好,皇帝召丽妃过去。

  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傍晚,沈茴亲自去后面的梅林里摘了一支梅,打算放在妆台上。回来时,撞见几个小宫女碎嘴。

  三个小宫女一边扫雪,一边闲话。

  “春福姐,今儿来咱们永凤宫的阿夏,就是那个阿夏吧?”灰衣宫女问。

  春福笑:“还能有哪个阿夏?可不是那个让太监们争抢的阿夏。”

  另一个紫衣宫女说:“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春福立刻讲起来:“那个阿夏模样好,曾被御前的苏公公盯上了,没少欺负,就等着她自个儿送上去当对食。”

  灰衣宫女叹了口气:“那帮死太监最会变着花样的欺负咱们!”

  春福继续说:“都以为阿夏扛不住,谁想到那丫头不声不响地爬上了另一个太监的床哩。就是整日跟在掌印身后的王来。”

  紫衣宫女茫然:“可是苏公公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那个王来也没什么官职。”

  春福问:“那苏公公现在在哪儿呢?”

  “去守皇陵了!嘶,还以为他在御前犯了错,难道是因了这个事儿?这可真看不出来那王来还有那么大本事!”

  “怎么着,你也想找个太监当倚靠不成?”春福打趣。

  紫衣宫女一怔,赶紧说:“乱说什么呢。谁要去伺候那群脏东西。我可听渺然姑姑说了,那群太监自知不是男人,在床榻上折腾起人来花样多着哩!”

  灰衣宫女却是神情一黯,说:“可渺然姑姑跟了姜公公之后日子好了许多,阿夏腕子上也带着金镯子哩。不说吃的用的,至少不会被低等的小太监们欺负了。先前和咱们一起做事的玲玲,被皇上宠幸过又怎样?还不是艰难度日。我上次还看见她为了讨炭,被那一脸麻子的老太监摁在怀里……”

  紫衣宫女“呸”了一声,道:“你可有些出息吧。要是跟那群太监厮混了,再别找我。脏不脏!”

  “如阿夏那般,和那样残缺的人同榻,想想就瘆得慌。我只是感慨!”灰衣宫女急道。

  春福去戳她脑袋,笑着挖苦:“你要是真想去,倒是可以跟阿夏讨讨经怎么哄那群阉人。最好你更出息,别找什么掌印的干儿子,直接去勾掌印啊!”

  三个人笑到一起。

  宝葫芦门后的沈茴听得眉头皱了又皱,刚要出去,便看见檐下一道绿色的身影,正是阿夏。

  这三个宫女闲话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不仅被沈茴听见了,还被阿夏这个正主听见了。

  三个宫女看着阿夏直直走过来,都是一愣。

  阿夏一巴掌就甩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把宝葫芦门外的沈茴都看呆了。

  “你、你打人!”

  “对,我打你了。”阿夏抬着下巴,“不管是文嫔身边过来的,还是王来屋子里的,都能打你。你要是不服,倒是回手试试。”

  “你……”

  “你什么你?”阿夏气势逼人,“今日跪下叫奶奶我就饶了你们,要不然,我可要向你们看不起的太监吹吹耳边风了!”

  春福仍不服气,低哼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上妃子了,不就是投靠了个连男人都不是的东西……”

  阿夏反手又是一巴掌。

  春福惊了,另两个宫女年纪小,她年岁比阿夏还大些,她凭什么?

  阿夏刚要开口,看见沈茴从后院绕进来,不由一怔,跪下行礼。那三个宫女也看见了沈茴,都赶忙跪下了。

  “娘娘?”沉月请示。

  沈茴便看了一眼那三个跪在一起的宫女,说:“太吵了。”

  沉月便让她们三个自去,爱去哪去哪儿,反正永凤宫是留不下了。

  沈茴回了屋,让拾星把怀里的红梅放好。她伏在妆台上,望着红梅不由去想,家里的红梅应当早就枯了,不知道丫鬟们有没有再摘。寒冬腊月时,母亲最喜欢红梅当窗。

  阿夏进了屋,直接跪下:“请娘娘责罚。”

  沈茴歪过头,看向她,说:“你本可来我这里讨公道的,性子太急了。”

  “娘娘教训的是。只是她们那样说王来,奴婢听了就想打人。”阿夏说得极为坦荡。

  沈茴讶然。过了会儿,她才开口:“下去吧。”

  “娘娘仁善不忍责罚,奴婢知错,自请罚跪。”阿夏磕头,然后自己去庭院中跪下了。

  沉月问:“娘娘,就让她跪着?”

  沈茴望一眼窗外的雪,道:“她想跪就让她跪吧。嗯,送件棉衣过去。”

  沉月很快便发现沈茴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又在瞎琢磨什么。

  ·

  翌日清晨,沈茴一大早就穿戴好,坐上凤舆带着仪仗出宫,去别宫接太后。别宫不算近,傍晚时踩着最后那点落日的余晖才到。

  太后身边的桂嬷嬷接了沈茴,禀话:“还请娘娘先到偏殿歇息,缓缓身子。”

  她又解释,锦王和锐王正在太后那里说话。

  赶了一日的路,畏寒的沈茴巴不得先烤烤火。她一边在偏殿里取暖,一边琢磨起锦王和锐王。

  锦王和当今圣上一母同胞,而锐王也算先帝当初喜爱的一个皇子。

  今上昏庸无道,四地起义造反之士众多。而原本就是皇室的亲王们,何尝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锦王和锐王来看望太后,大概都有些私心。

  沈茴也盼着变天。她甚至隐约猜到离变天不远了。若问她希望谁当皇帝,她也不清楚那些亲王和义士谁会是明君。若说私心,她当然更希望二姐姐的煜儿登基为帝。虽然这个孩子如今风评并不好……

  沈茴小眉头越皱越紧,不由去想……倘若煜儿像他的父皇该怎么办?

  沈茴心下一沉。

  “桂嬷嬷,煜儿可歇下了?本宫想去先瞧瞧他。”

  桂嬷嬷目光躲闪了一下,才如实禀了。

  很快,沈茴便在湖边看见了齐煜。

  他骑在小太监的身上,在冰上玩耍。他一手抓着勒在小太监脖子上的绳子,一手将鞭炮四处扔砸。

  桂嬷嬷走过去一些,无奈说:“殿下别玩了,过来见过母后。”

  齐煜便把手里的鞭炮朝桂嬷嬷扔过去,看着桂嬷嬷躲避的样子,哈哈大笑。

  “煜儿。”沈茴朝湖边走去。

  齐煜上下打量着沈茴,问:“你就是新皇后?”

  沈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了隆隆马蹄声。马蹄规整沉重,听着像军队。

  “谁来了?”齐煜先问。

  已有宫人脚步匆匆过来禀告:“是掌印带着东厂的人过来,说锐王牵扯一件大案,来捉人的!”

  齐煜立马从小太监身上下来,往前头跑。

  “殿下慢点!”

  伺候的宫人赶忙去追。

  沈茴也跟着往前面去。等到了前头,远远看见一片灯火通明。

  锐王不在那里,庭院中,只有锦王面对裴徊光。

  “干爹!”

  小殿下清脆的一声喊,打破了庭院剑拔弩张的气氛。

  沈茴惊了。她眼睁睁看着齐煜朝裴徊光跑过去,拉着他衣襟喊干爹。而裴徊光只是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和看那群追着他喊干爹的小太监没什么分别。

  太后身边的另一个嬷嬷来传话,请掌印进去说话。

  裴徊光的到来让太后暂时没见沈茴。沈茴暂且在别宫住了一晚。

  沈茴一晚没睡。

  第二天一早,她去见太后,穿过游廊时,远远看见裴徊光在大门那边,似要离开。她赶忙让阿夏去拦了人。

  沈茴站在檐下,遥遥望着裴徊光。裴徊光听了阿夏的传话,往这边看了一眼。

  沈茴攥紧手中的帕子,使劲儿压下紧张。她望着裴徊光穿过庭院,一步步走过来。雪地被他踩出沙沙细碎的声响,亦有细雪悄悄飘落在他红衣肩头。

  当裴徊光走到她面前石台下,沈茴忽然就不紧张了。

  “娘娘叫咱家过来所为何事?”

  沈茴站得高些,裴徊光抬首去看她。檐上积雪反着白光,他眯起眼睛。

  “本宫有些好奇殿下称掌印干爹,掌印是什么心情。”

  为了这个?

  裴徊光低低笑起,道:“皇帝的儿子称咱家这种阉人为父,自然是痛快的。”

  “那……皇帝的女人为掌印宽衣暖榻,掌印会觉得痛快吗?”

第10章

  沈茴今日穿了件浅粉的织金云肩对襟暖袄,下搭着一条凤鸾云纹的灰蓝织金裙。外面裹着一件石榴红的曳地斗篷,毛茸茸的白边随着细风拂倾。她一双手大部分藏在浅粉的袖中,只露出捧着海棠袖炉的指尖儿。

  初升的晨曦在她身后温柔洒落,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影。

  她站在暖阳里,而他站在阴影里。

  沈茴安静地望着裴徊光。仔细地、努力地去从他的眼睛里辨别他的情绪。可她发现这是徒劳,他漆色的眼底寒潭深深无底,她探不到。

  整整一晚,沈茴都在想着怎么与他说。是按照刘嬷嬷教的眼尾略挑含羞带媚,还是学丽妃那般香风阵阵素手如勾,亦或是如书中那般温柔相待潜移默化。

  可当裴徊光真正站在她面前时,她准备了一晚上的那些含着技巧的所有说辞都没有用上。

  她就这样望着他的眼睛,真诚地坦然地将她的想法刨开,告诉他。

  话一出口,沈茴是有些后悔的,后悔自己的笨拙。她大概做不成勾引人的狐狸精,也还没学会美人计,只能直白地做交易。

  她什么筹码都没有,除了皇后的身份。

  可是如今望着裴徊光的眼睛,沈茴的后悔只是一瞬。她觉得自己这样直白说出来没有错,没有什么小算计能躲得过他的眼睛。

  她费尽心思去勾引恐怕在他眼里,倒像是小孩子玩笑般的伎俩。

  可是他不说话,没有给她答案。

  沈茴望着两个人之间的细雪慢悠悠地飘落,终落在积雪的青砖上。她的视线也跟着那细雪慢慢下移,最后垂下了眼睛。

  她眼睫长而卷翘,一片细雪落在她的眼睫上,很快化开,她的眼睫便有些湿了。

  裴徊光忽然笑了。

  沈茴立刻抬起眼睛去看他,到底是带着几分小紧张的。可她没有看懂裴徊光的笑。

  匆忙间,沈茴看见王来在院门口张望着,大门外有许多东厂的人等着裴徊光。她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得说些什么,便说:“今日恐有大雪不宜赶路,大抵是要在别宫再留一日。刘嬷嬷没有跟来,掌印晚时得空可来授课?”

  一直到许多年后,裴徊光都记得这一日的沈茴。她站在暖阳里,用最干净的眸子望他,说着最粗糙笨拙的勾引之话。

  而此时的裴徊光只是笑笑,说:“咱家办了案要回宫复命。”

  她“喔”了一声,垂下眼睛,情绪藏了起来。裴徊光只能看见她握着海棠袖炉的指尖儿抠了抠袖炉上嵌着的白鹿浮雕。

  裴徊光转身,大步往外走。白月的棉氅卷了一道凉风。

  裴徊光接了王来递来的马鞭,翻身上马,带着东厂的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下去。

  宫中的奴,太监们挨了那么一刀,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老死宫中都算善终。可宫女们不一样,宫女到了年龄,是可以出宫的。在这宫里,宫女和太监搭伙过日子很常见。

  宫女看不起太监,却被太监们欺负。

  太监们呢,欺负宫女何尝不是一种同为奴,却对宫女可以出宫的嫉妒。

  宫女虽看不起太监,有的却要倚靠个有本事的太监寻个短暂的庇护,她们大抵都是想先忍着和太监们过几年,到了年龄出了宫就自由了。她们出宫之后是绝对不会让旁人知道自己在宫中曾当过太监的对食。那多不光彩啊,简直是耻辱的过去。

  甚至也有容貌姣好的宫女不想被皇帝宠幸,就会主动去寻个太监当对食。

  不管是嫁了人的美妇人,还是沦落过的妓,皇帝都不介意。可是皇帝不会宠幸太监们用过的。

  脏。

  也曾有宫女巴巴往裴徊光身边凑,甚至是妃子。裴徊光想了一下,那至少是五六年前的时候,甚至更早些。如今,已经没有哪个宫女或嫔妃敢打他的主意了。

  沈茴站在檐下,目送裴徊光离开。直到马蹄声都听不见了,她才抬步往太后那边去。她没有带沉月和拾星,只阿夏跟着她。

  阿夏差点没压住自己心里的震惊,一路上,几次偷偷去看沈茴。这样的一个帝王,如今宫中人人自危,沈茴虽是皇后,也不见得平安。阿夏暗暗琢磨着难道是皇后前日听了那几个宫女碎嘴才有了这想法?她在心里默默觉得皇后恐怕要失策,宫里都知道掌印不好这口。

  阿夏却不知道,沈茴并非受那几个宫女影响。在更早些,她已有了这个想法。

  沈茴由桂嬷嬷引着,进了太后寝殿,行了礼,太后强打起精神,让她到身边坐。

  太后满头华发,精神也不太好。忧虑几乎写在脸上。

  沈茴刚坐下,太后与她客套了两句,就去问桂嬷嬷:“裴徊光下山去了?”

  “是。带着东厂的人下山了。”

  太后叹了口气。半晌,才恨恨地说:“这死阉人,简直不知哪里派来的邪魔,要毁我大齐江山!”

  她又吩咐:“让锦王先回王府去。年前在府中安生待着,若无诏,无事勿出府。也不用再来哀家这里问安。”

  “是。”

  太后又补了一句:“让他在府里也小心些!”

  “是。”桂嬷嬷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出去传话。

  沈茴安静地坐在一旁。

  太后这才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开口:“哀家很喜欢你长姐。皇帝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她便嫁了过来。那时候,皇帝很听你长姐的话。你可知道?”

  “那时候臣妾年纪还小,且不住在京中,所知不多。”沈茴温声细语地答话。

  太后招了招手,叫沈茴坐到她身边来,把沈茴的手放在掌中拍了拍,说:“哀家一直觉得沈家的女儿是极好的姑娘。皇帝立你为后,倒是这两年难得的一件明智事情。后宫妃嫔虽多,可那些妃子不过都是妾,只你一个是妻。你在皇帝身边要多劝着些……”

  太后絮絮说了好些话,大体意思是让沈茴好好当这个皇后。

  沈茴乖巧地一一应下。

  当初她捧着凤印时,不是没想过好好做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担着“妻”的职责,劝谏着皇帝。可在她入宫那一日,她亲眼看着皇帝的荒淫暴戾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皇帝不是她这个皇后能掰正的。甚至,她连保命都难。她不能死,不能死在父母前头。

  她已经不是沈家所有人捧起护着的幺女了。

  那一日皇帝打量沈鸣玉的目光让沈茴心惊。兄姊不在,父母年迈,哥哥唯一留下的女儿还小。

  她已经是沈家最大的孩子了。

  她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学着成长,让自己变成可以保护家人的大人。

  本来她在见到齐煜的不争气时,沈茴是失望的。可是当她走近,看见齐煜酷似二姐姐的眉眼,她心软了。她想着这孩子年纪还小,也许可以教好呢?他不仅遗了昏君的血脉,也会遗了二姐姐的良善宽仁啊!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杀昏君,扶幼帝,稳根基,再除奸宦!

  她要做的,哪里单单是寻庇护。

  她现在一无所有,只有皇后的身份,还有人人都夸的样貌。

  窗外响起一阵鞭炮声,紧接着是小太监的求饶和小殿下的笑声。

  ——齐煜又开始胡作非为了。

  沈茴悄悄去看太后的神色,见她习以为常,似乎没有要去管制小殿下的意思。

  沈茴在来别宫之前,曾以为小殿下养在太后身边一年,比在宫中强上许多,太后会教养他。

  直到昨天晚上见到齐煜,沈茴才恍然,原来太后并不是真心对这个孩子。太后有没有故意养歪齐煜,沈茴不敢揣测。

  可沈茴明白太后不止一个儿子。她这次来接太后回宫,不是还撞见了锦王和锐王?

  沈茴起身,说:“母后,我去看看小殿下。”

  太后点点头。

  沈茴走到外面,立在檐下望向齐煜。齐煜已经不玩鞭炮了,他拿了个陀螺在玩。他也看见了沈茴,瞥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玩。

  齐煜开开心心地玩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沈茴还站在檐下看着他。齐煜皱皱眉,不理她,继续玩自己的。他丢了陀螺,去骑小太监“驾驾驾”。

  整个上午,齐煜变着花样玩耍,每次抬头都能看见沈茴望着他。

  他努努嘴。

  下午,他跑去后山玩,不经意间抬头,发现沈茴坐在月门旁望向这边。

  “看看看,有毛病!哼!”齐煜扔了手里的九节鞭,气呼呼地跑回房间睡大觉去。

  沈茴没有再跟去了。

  “我小时候可羡慕别人可以四处跑跳,我连下床都得奶娘准允。”

  “娘娘如今已大好了。”阿夏宽慰。

  沈茴搓了搓手,驱驱寒,扶着阿夏的手起身,往回走。她听见马蹄声,望向山下。东厂的人乌压压一大片,正往别宫赶来。

  沈茴一眼看见为首的裴徊光。他那一身红衣实在显眼。风将他的棉氅朝后高高吹起,原来月白的棉氅里子是红色。马速那样快,他连马缰也不握,抱着胳膊的样子甚有几分不和谐的悠闲。

  回了屋,沈茴接了沉月递来的热茶,又让阿夏去打听消息。

  阿夏很快回来:“掌印直接进了太后的寝殿要人,外面的人听见太后连连怒斥放肆。掌印还在殿内,未出来。”

  “去等一等,若他出来带句话。”沈茴说。

  “什么话?”

  沈茴皱起眉来,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必带话,等着就行了。”

  他看见她身边的人过去,自然懂的。

  一个时辰之后,沈茴才得了那边的消息。没想到锐王竟真的躲在太后的寝殿里,此时已被东厂的人五花大绑着带走了。

  沈茴坐在窗下,忐忑起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就在沈茴要放弃时,她从开着的轩窗看见了裴徊光的身影。

  她慢慢弯起了唇,吩咐:“沉月,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她坐在窗下望着裴徊光踏着月色而来,一步步走近。

  有那么一瞬间,沈茴生起了对未来的恐惧。她很快将这一瞬生起的恐惧压了下去。

  当裴徊光立在窗外时,沈茴暖起眉眼,望着他的眼睛,说:“本宫带的宫婢不够使,烦劳掌印了。”

  两个小太监正抬着烧好的热水往盥室去。

  裴徊光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时,屋内的沈茴已经起身。

  木门被推开,“吱呀”声拉得绵长又沙哑。红灯笼轻晃,灯下的沈茴缓步朝他走过来,她抬手,等他扶。

  裴徊光冷眼看她,视线渐下移落在她抬起的手,半晌,将小臂递给她让她搭。

第11章

  热水一抬进来盥室,就让并不宽敞的屋子里氤氲潮湿起来。小太监搅了炭,让火生得更旺些,再仔细盖好罩子,不让炭烟熏了贵人。窗子自然已经关好,且将厚厚的棉帘垂下。如此,盥室便彻底暖起来。

  小太监们做好这些,弓身退了出去。

  “沉月,明日一早回宫,走得匆忙。你去小殿下那边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要打听清楚小殿下的喜好,把明日路上的细点饮物都准备妥帖了。”

  沉月应了一声,偷偷看了沈茴一眼,转身出去。沈茴关心小殿下这再正常不过,吩咐她去做这些事都是寻常。可是、可是……可是掌印为什么会在这里?掌印在这里,她却走开了,她担心啊!

  沈茴是故意将沉月支走的。拾星已经先一步被沈茴支开了。

  沈茴晓得她们两个对她全心全意,可她们两个总把她当成小孩子。出于某种心思,她还不想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们。日子久了,等她们自己看出来。

  如此,盥室里便只有沈茴、裴徊光,还有阿夏了。

  沈茴听着最后出去的沉月将门关上,她往前走了一步,侧转过来面朝着阿夏,略略抬高双臂。

  阿夏压下心里的紧张与骇然,来为沈茴宽衣。

  冬日时,沈茴一向穿得比别人多些。阿夏为她宽衣,先是外面穿着的交领小袄,然后是石榴裙,再是中衣……乃至浅藕色的心衣,一件件褪下。

  水汽氤氲的盥室里静悄悄的,唯有衣料摩挲的细小声响。

  房梁上的水汽凝成了水珠,终于“滴答”一声,落进浴桶里。

  阿夏转身,手脚麻利地将臂弯里沈茴刚褪下的衣物一件件挂起来。

  沈茴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侧转过身来面对裴徊光。

  裴徊光一直在望着她。

  沈茴指尖儿颤了颤,然后将手递给他。

  阿夏转过身想要扶沈茴时,便看见沈茴已经搭着裴徊光的小臂,踩着踩凳,迈进了水中。

  没在热水里,舒畅慢慢传开。沈茴安静地坐在热水里,裴徊光站在她身后侧。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视线下移,从她卷翘的眼睫,移到她的耳垂。女子幼时便会打耳洞,她竟然没有,小小的耳垂干净又完好。

  沈茴沉默着,心里却在努力回忆刚刚撞见的,他的眼睛。

  她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不同的情绪,哪怕是不好的情绪。

  可她泄气地发现,他望着她时,神色淡淡,那双寒潭似的漆眸根本没有一丝的异色。

  阿夏杵在那里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赶忙走到沈茴身后,将铜盆架往身前拽了拽,来给沈茴洗头发。

  裴徊光走了过来。

  阿夏一怔,不由向后退了小半步,让开位置。

  裴徊光在铜盆架旁坐下,然后取下沈茴发间的一双步摇,递给了阿夏。他拆她的发,让她的三千丝落下来,滑过他的手掌,缓缓落在铜盆中温适的水里。

  沈茴配合地向后仰了仰。

  裴徊光捧了水,水的温度让他不喜。他慢条斯理地将她柔软的乌发逐渐打湿,问:“烫吗?”

  “不烫,很好。”沈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寻常些。其实她藏在水里的双手早就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裴徊光便没说什么,取了架子上的琼玉膏,琼玉膏很香,那味道比桂花淡一些,比梅花浓一些。琼玉膏质地细腻,色泽如雪。裴徊光用玉签挑了些抹在她的发上,慢慢揉洗,雪色的膏脂逐渐融进她乌黑的发丝间。

  房梁上蓄起的水珠越来越多了。

  他从容优雅,她胆战心惊。

  裴徊光为沈茴洗完头发,接过阿夏递来的棉帕,简单擦了擦她发上的水,然后将她的乌发粗略地系了下,再用簪子暂且挽起。

  沈茴的手在水下颤得厉害,可当她抬起手的时候,已经忍下来,看不出来了。她在水中微微侧转过身来,去拿架子上的牙木。只是她手指头还没碰到木杯里的牙木,整个木杯都已被裴徊光拿去了。

  沈茴这才有些忍不住了,惊着眼睛去看他。

  裴徊光睥着她这双受了惊的眼睛,这才满意了她真实的样子。他将木杯递去喂她。沈茴硬着头皮抿了口水漱口。她再转过头来时,裴徊光已经将苓膏抹在了牙木上。

  她僵僵张了口,由着他给她净齿。

  沈茴搭在桶沿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怕的。她看着他捏着牙木的修长手指,不知怎么的就凭空想象出了他动刀子杀人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专注仔细?那沾着苓膏的牙木好似也变成了剔骨的利器。

  然而让沈茴意外的是,裴徊光力度掌握得极好,让沈茴没有半分的不适。直到裴徊光重新递水给她漱口,沈茴才恍然自己凭空想象的“受刑”根本不存在。

  “娘娘宽心,咱家这手不杀人。”裴徊光将木杯放下。

  沈茴猛地睁大了眼睛。他、他怎么知她所想?!

  杵在一边的阿夏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恨不得自己凭空消失。她绕过屏风去柜子里给沈茴取了干净的衣物,悄声绕回来,偷偷看一眼沈茴和裴徊光立马低了头,将衣服放在一侧。

  然后,她又悄声地绕过屏风,在外面候着了。

  认识阿夏的人都说她胆子大,她也自认如此。可是此时此刻,在盥室的氤氲潮湿里,阿夏只觉得骇得手脚发麻。她听见屏风另一侧的水声,应当是沈茴从水中出来了。沈茴没有唤她,她便低着头候在这儿,没有主动进去。

  沈茴撑着裴徊光的小臂从水中出来,双足踩在铺好的棉布上。水珠滑落,她打了个寒颤。

  宽大的棉巾已经从她身后罩了下来,披在她的肩上,又裹在她的身上。裴徊光双手压在她的肩头,隔着厚厚的棉巾,沈茴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