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徊光起身,他在沈元宏面前蹲下来,又凑近:“看,这就是你效忠的君主,卖命的大齐。”

  沈元宏没说话,他在发抖,恨溢满了他的双眼。

  裴徊光笑了。

  他心里再一次生出快感来。

  啊,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

  他起身往亭下去,沈元宏用颤抖的手拉住了裴徊光的衣摆。

  裴徊光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小女年幼无知,烦请掌印略加照拂……”沈元宏说着,用力握紧拐杖,挣扎着想要起身,作势就要跪下。

  裴徊光拉住了他。

  沈元宏只觉得身子一飘,已经站了起来。

  “老将军,咱家这种狗东西,不值得。”裴徊光笑笑,拂去沈元宏肩上的落雪,“送老将军回去。天寒,让李太医跟去,给老将军瞧瞧身体。”

  裴徊光目送沈元宏走远,一个人在凉亭里坐了很久。

  雪逐渐变大,又慢慢熄了,弯月高悬。

  这一场复仇的游戏,他付出一切代价,不留余地,连自己也给毁得彻底。

  现在啊,才刚刚开始。

  裴徊光起身,走下凉亭,没回沧青阁,先去了永凤宫。

  轩窗开着,沈茴坐在窗下,手中握着一卷书。桌上灯光昏黄,落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眼睫拉得长长。

  “娘娘好生专注。”裴徊光开口。

  沈茴眼睫颤了颤,转过头,望向站在窗外的裴徊光。她慢慢弯了弯唇,灯光将她的脸颊映出几分说不出的柔暖。

  “本宫说了会好好学的。”

  裴徊光从窗外探手而来,拿了她手里的春宫图卷,转了个方向,重新递给她,然后略略掀起眼皮看她:“娘娘的书拿倒了。”

第7章

  沈茴怔了一下,才硬着头皮去接他递过来的书卷。她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寒得她急急收手。沈茴总觉得裴徊光这双眼睛能把人看透,所有的小算计小把戏都无所遁形。她不太敢对上裴徊光的目光,把眼睛垂下去,视线便落在了书卷上。

  ……画卷上的两个小人在很认真地“打架”。

  裴徊光从外面绕进来,拉着椅背将椅子从妆台拖出来,木椅腿划出嘶长的声音。裴徊光就这样坐下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弄着妆台上沈茴的胭脂和饰品。

  沈茴低着头,听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觉得自己这皇后做得可真窝囊啊,整日被个太监吓得一惊一乍的。可又一想,亲王将帅也没几个不怕他的,权且安慰了自己。

  他这是来监督自己“读书学习”的?

  不去干他的大事,跑她这里监督,着实是大材小用了些。沈茴又一想,怪不得皇帝器重他,他可真是给皇帝做事尽心尽力了。

  “读书当专心些。”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他一眼。

  妆台那里的灯光没有这边明亮,沈茴从灯下抬眼望过去,眼睛一时没适应,只觉得他整个人陷在阴影里,那一身红衣的色泽显得更暗,染血似的,阴恻恻的。只一会儿的功夫,她的眼睛便适应了那里的光线。于是,她视线里的裴徊光逐渐清晰起来。

  裴徊光抬起眼睛。烛光照亮他的五官,照不进他的眼底。

  沈茴吓了一跳,立刻低了头,手指头掩耳盗铃般地匆匆又翻了一页书册。

  学就学呗。

  沈茴低着头认真看书,学习两个小人怎么打架。

  裴徊光又坐了两刻钟,才离开。

  他一走,沈茴立刻把手里的书丢了。小跑着爬进床榻,钻进被窝里。她已经提前让宫婢在被子里放了好几个热水囊。现在被子里热乎乎的。

  “怎么样了?”沈茴问沉月。

  沉月走过来,用被子把她围严实了,才说:“听说陛下还没醒呢。”

  沈茴“哦”了一声,揪着眉心点了点头。

  “娘娘今天莽撞了,都自身难保了,还……”沉月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也怕他怪罪我。可是今天那个情况,我若什么都不做,心里有罪过。”她又去拉沉月的手,“没有事的。应该惹不来杀身的祸。其他的责罚倒也没什么。反正,在这样的皇帝手下本就没好果子吃。”

  她又亮着眼睛去望沉月:“那件事呢?”

  沉月脸上也严肃了几分,压低声音:“听说世子爷又占了两城。”

  沈茴的眼睛越发明亮,充着几分崇拜之色。

  世子爷本该是她二姐夫。不不,就算到了现在,沈茴也只认世子爷是她的二姐夫。

  沈茴的二姐姐沈菩还活着时,世子爷暗中筹谋,等沈菩丧命深宫,世子爷造反造得声势浩大。皇帝盛怒要抄了老侯爷家,却不想侯府人去楼空,竟是整宗都跟着小世子一起反了。

  几年过去了,小世子手中的兵马已经不容小觑了。

  沈茴伸长了脖子,从开着的窗户往外望去。红墙宫外的山峦,那么远,远得看不真切。

  二姐姐活着时,不知道是不是也日日望着宫墙外的山河,盼着姐夫来救她。

  沈茴不是盼着自己被救,而是盼着小世子当真能冲进皇城,杀了那荒唐皇帝,给二姐姐出一口气。

  沈茴心里莫名激动起来。好像真的看见世子提刀入宫砍了狗皇帝人头的那一幕。

  她想着,倘若自己是男儿身。不不,不需要是男儿身,倘若自己能像长姐那般自小跟着父亲学过点武艺,能拿得动刀枪。她也要投奔世子去,做个小兵上阵杀敌,可以为砍掉皇帝脑袋出一份力!

  拾星端着汤药进来,说:“娘娘,今日在外面吹了那么久,快喝一碗汤药。小心染了风寒引旧疾。”

  沈茴一下子垮了脸,身子朝一侧栽歪过去,所有的激动都没了。

  ——可她是个病秧子。

  “我好好喝药,喝双份,能把身子骨养得结实硬梆吗?”沈茴声音闷闷的。

  “能能能,当然能!”

  沈茴知道拾星在哄她。

  沈茴自小就知道自己不如几个哥哥姐姐,年幼不懂事的时候还为这个哭过。大哥哥把她抱在膝上,笑着说:“我们小阿茴天下第一好,你就是你,不需要和别人比较。”

  沈茴已经很久不去回忆过去的事情了。

  记忆都是美好的,可惜人都不在了。越是美好的记忆,便越是苦涩了。

  沈茴翻了个身,目光落在锦被上明黄的凤图上。她不能像二姐姐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随手一写就能写出气死夫子的文章来。她没有大姐姐殉国的勇气,更没有两个哥哥上阵杀敌的本事。

  她就是她。可她总该用她自己的方式做些什么。

  ·

  夜深人静,徐家府中,今日被皇帝当众扛起的美妇人掩面而哭。

  “今日落得如此,我再无半分颜面,还平白拖累了你的名声。若不是舍不得孩子,只想三尺白绫了此一生。如今,你给我一道休书便是。我只盼着你能送我去尼姑庵呜呜呜……”

  “芸娘!”书生抱着妻子的肩,“我明白你的苦楚。可这不是你的错!我怎能就此抛下你不管不顾?”

  “相公,可是、可是……”美妇人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不要再说了!没能第一时间冲出去舍命护你,我已羞愧万分!断然不可能再抛弃你!这京城既然待不下去了,我们离开便是。继续为这样的皇帝做事,平白辱了这些年读的圣贤书!……我们去陈州!我们去投奔世子爷!”

  美妇人望着自己的相公,慢慢止住了哭。

  第二天一早,这对夫妻在家中夜谈的说辞,已被一字不落地送到了裴徊光耳中。

  裴徊光没说什么,只反反复复认真洗着手。冬日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寒到骨子里,他偏生不喜欢热水。一双手在冰凉的水中反复洗着,手指都红了,他竟也不觉得凉。

  王来察言观色,已然明白掌印这是不仅不会抓了那书生,反而要让这书生一家一路畅行无阻了。

  他不禁揣摩起了掌印的想法。

  见掌印洗完了手,他赶忙递上干净的雪白帕子。

  王来远远看见了一个小太监疾步往这边赶。他赶忙出去,俯身倾耳,先听了禀告。

  原来是宫中的孙美人到了临盆的日子。本来前日就是产期,不知怎么直到今天早上才发动。

  事关龙嗣,宫里哪能不在意。

  孙美人折腾了大半日,夕阳西落时,才临盆。

  小太监小石子第一时间跑来沧青阁报信。他看一眼正在写字的裴徊光,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王来。见王来点点头,小石子才弯着腰迈进门槛,毕恭毕敬地回话:“生了,是位小公主。”

  裴徊光没什么反应,仍旧在写字。

  小石子弯着腰退下去,心道:小公主的命保住了。

  小公主不会知道她能保住性命,是托了女儿身的福。

  后宫嫔妃众多,龙嗣也说不好算不算昌盛。

  因为……如今宫中有七十三位公主,皇子却只有一个。

  ——小皇子是元和皇后冒死生下来的。

  ——元和皇后正是皇帝的第二个皇后,也是沈茴的二姐姐,沈菩。

  皇帝并不喜欢这个皇子。可他再如何辛勤耕耘,后宫这群女人的肚子就只会生女儿!这几年,后宫倒也不是一位皇子也没出生,只是都活不下来罢了。

  至于为什么没活下来。谁也不敢明着讨论,只能在暗地里瞎猜着。

  裴徊光搁了笔。

  王来赶紧去给他拿棉氅。

  ——皇帝一个时辰前就召裴徊光过去。

  王来跟在后面咋舌。皇帝召人,还敢慢悠悠耽搁了一个时辰才过去,除了掌印,恐怕也没旁人了。

  皇帝召裴徊光过去是让裴徊光帮着他批阅奏折。他实在懒得看那些奏折。这不是第一回 了,确切地说,每日如此。

  ·

  皇帝今日被老臣们烦了一天。此时坐在元龙殿偏殿的软塌上,一边看着几个舞姬跳舞,一边吃着静贵妃喂过来的糕点。

  “昨儿个宫宴的事情,陛下也别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年纪小,又初入宫,不懂宫中规矩很正常。”静贵妃说。

  皇帝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舞姬的舞蹈,随口说:“是不懂规矩,让裴徊光派人去教了。”

  “掌印做事自然让人放心。可朝堂的事情都够掌印忙了,这后宫的事情也要让他来操心吗?”江月莲又将一块细点递到皇帝口边,“嗐,沈家出来的女儿哪个不是聪慧异常出类拔萃。依臣妾说,皇后只是年纪小,没经历过。也根本不用让那些老嬷嬷讲课。”

  皇帝这才把眼睛从舞姬身上移开,不解地看向江月莲。

  江月莲娇笑一声,身子软软靠过去,凑到皇帝耳边低声嘀咕了两句。

  ·

  裴徊光到了元龙殿,直接往书房去。书案上早已堆满了四地送上来的奏折。

  裴徊光的脚步忽然停下来,视线落在游廊另一侧的偏殿檐下的两个小宫女身上。如果他没记错,那是永凤宫的宫婢。

  “皇后过来了?”他问。

  立刻有小太监过来,斟酌了语句,有些尴尬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了。

  裴徊光望着偏殿的方向,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抬步穿过游廊。月白的棉氅拂过漆红的扶栏。

  他走到门外,便听见了里面皇帝和舞姬闹出的动静。

  门外的小太监个个低下了头。

  裴徊光听了听,没听见小皇后的声音。他抬手指了指门,小太监赶忙帮他将门打开。

  一道坐地十二屏隔断视线。屏风上映出沈茴挺直脊背僵坐的娇小身影。

  皇帝听了江月莲的意见,命令沈茴坐在床榻前,欣赏他与舞姬的“表演”。

  裴徊光走进去。

  “陛下,有刺客潜进了宫中。”

  皇帝吓了一跳,直接从床上滚下来,连滚带爬地躲在裴徊光身后,抱住他的腿,惊慌喊:“刺客在哪?”

  “正在追查。请陛下先到正殿。”

  不用裴徊光再说了,皇帝赶紧爬起来,一边喊着“护驾”,一边往外跑。

  裴徊光转过身,看向沈茴。

  她僵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倒还没吓哭,就是小脸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裴徊光缓步朝她走去,略弯腰:“皇后?”

  沈茴眼睫颤颤,她抬起眼睛望着裴徊光,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却还是在一开口的时候,吐了。

  吐了裴徊光一身。

第8章

  两个人同时一窒。

  王来惊地张大了嘴,足足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我……”沈茴刚吐出一个字,胸腹间那种恶心的感觉又来了。她赶忙伸出手,双手交叠一起捂住自己的嘴。本就不大的小脸被她这样双手捂住嘴,便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来,巴巴望着裴徊光。

  王来飞快向身边的小太监交代了两句,急急弓身跑进来,手脚麻利地把裴徊光身上的外衣脱了。

  沉月和拾星也快步进来,一个弯着腰给沈茴抚着背,一个蹲在沈茴面前给她递水。

  小太监从外面悄声跑进来,给裴徊光送来干净的衣服。王来手脚麻利地接到手里,伺候裴徊光穿上,再将玉带扣好。便又是那个洁整的掌印了。

  由始至终,裴徊光没动过,只阴着脸盯着坐在圈椅里的小皇后,看着她后来又吐了一次。

  她低着头,叠着厚帕子捂住自己的嘴干呕,小眉头揪在一起,大概因为呕得太难受了,眼角都泛了红。

  等她终于顺了气,搁了帕子,接过婢女递来的瓷杯喝了些水。裴徊光才哼笑了一声,问:“有那么恶心吗?”

  沈茴刚觉得胃里好些,听了裴徊光的话,脑海中不由又浮现了些景儿,这胃里顿时又不舒服了,小身子一颤,双手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

  裴徊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冷眼看着沈茴揪着眉头一脸痛苦地使劲儿忍着,也看见她的婢女从荷包里取了糖块,拆了包纸,递进她的嘴里。她的眼睛这才弯了弯,不自觉地勾了几分小小的满足。

  就在裴徊光以为她没力气吭声,他也打算先出去时,沈茴慢吞吞地开口:“是的。”

  裴徊光停下脚步,侧首去看她。

  沈茴身子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双眼有些空,闷声说:“不是书上那样的。真的很恶心。”

  她嘴里含着的糖还没完全化尽,影响了吐字,说的话闷闷的。

  裴徊光看见她软腻的雪腮一侧因含了一块糖而微微鼓起来,分明还没吃完,她又朝自己的婢女伸手,再讨一块糖吃。

  裴徊光便琢磨着——这可真是个小孩子,也不知道是从小被养得太纯稚,还是因为初入宫,还没染上宫中人那一身的规则和麻木。

  可惜了,如今落了深宫这样肮脏又凶险的地方。染脏染臭也是早晚的事情。

  他拇指指腹将食指上的翠玉戒慢悠悠地拨弄了一圈,开口:“娘娘与其讨糖吃,还不如琢磨琢磨是什么人向陛下献了这么个主意。”

  沈茴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裴徊光看着她眼睛里浮现惊讶,而这种惊讶又很快消失于无形。

  裴徊光敏锐捕捉着她眼中情绪变化,便把小皇后的心思一眼看透了——她定然是在惊讶之后觉得是谁出的主意并不重要,阿谀帝王之人太多,不过都是讨皇帝开心,反正事情是皇帝做的。她只是恶心皇帝罢了。

  沈茴扶着沉月的手站起来,望向裴徊光认认真真地说:“今日多谢掌印了。”

  裴徊光忽然就笑了。

  “咱家不过履行职责缉拿刺客,娘娘谢什么?”

  沈茴怔怔望着他,她心里想着怪不得裴徊光不爱笑,他笑起来过于好看,好看得不像个奸恶之人。

  沈茴目光游移了一寸,立刻改了口:“掌印为宫中安全奔波,自然当得起这声谢的。”

  顿了顿,她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还有,掌印的衣服……”

  裴徊光一瞬间收了笑,脸色阴沉下去。所有的风光霁月瞬间打进了阴曹地府里。

  沈茴吓了一跳,立刻住了口。

  “不用赔了。令尊送的昙金砚很是好用。”言罢,裴徊光不再看沈茴,转身往外走。

  “什么昙金砚……”沈茴愣愣站在原地呢喃着,隐约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自己猜到的事情。

  裴徊光迈步出来,立刻有小太监迎上来禀告:“掌印,陛下急召您过去。”

  裴徊光抬眼,望向正殿的方向。

  侍卫将正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去回话,咱家要去追拿刺客,暂不过去。”裴徊光略显不耐。

  裴徊光当初从先帝诸多皇子中,挑了个日后最可能歪成昏君的皇子送到龙椅上,结果也没让他失望,现在龙椅上的这位,的确将“昏君”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现在这皇帝,不过是他复仇游戏中随手抓的一枚棋子罢了。这皇位,既然是他送上去的,他自然也可以换一个人送上去。

  不过,裴徊光对现在这个皇帝的昏庸还算满意。

  这世间复仇的人,大多一副仇大苦深的德性。裴徊光却觉得那样太无趣。

  复仇嘛,就应该是一场享受的游戏。

  慢慢铺展筹划,再慢慢收获,让复仇的快感一次次席卷,真正地取悦自己。

  裴徊光摘了食指上的翠玉戒指,对着檐下宫灯照落下来的光,眯起眼睛细瞧着。翠玉戒指中有一条线细的红,红如血。成了这枚戒指的点睛之笔。

  裴徊光慢悠悠地捻着翠玉戒指,欣赏着这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在他指间化为灰烬。他轻轻一吹,便连灰烬也无了。

  一阵风吹来,吹动高悬的红宫灯,宫灯下坠着的红穗也跟着飘动。照落在裴徊光脸上的光顿时光怪陆离起来,光影晃动,却照不进他深不可测的眼底。

  ·

  已到了夜里该歇下的时候,沈元宏却因为腿疼睡不着。大概因了今年几次受寒,这条伤腿越来越不中用了。他拄着拐杖在庭院里一步步地走着。虽然疼,但是他怕他不多走走,这条腿要不了多久就走不了了。

  沈家并不大。

  按理说,沈家男儿都有功勋,更别说出过三个皇后,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子还是沈家出去的女儿所出,沈家应该大富大贵才对。

  沈家以前倒是的确显赫。沈元宏年轻时候也曾想要荣华富贵。只是后来子女接连出事,夫妇两个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对锦衣玉食身外物反而看淡了。如今天下又不太平,百姓的日子也都不太好过,沈元宏便把曾经的万贯家财都变卖赠了百姓,如今过着只能说不算清贫的日子。

  沈元宏走着走着,远远看见他的书房亮着灯。不由有些意外。

  沈鸣玉看书看得太过专注,沈元宏拄着拐杖走到近处了,她还没发现。

  “鸣玉,你在看……兵书?”

  沈鸣玉吓了一跳,手中的书落了地。她慌忙站起来,捡起书背到身后,小声地喊了声“祖父”。

  然后便丧气地低着头。

  ——祖母不让她看这些。

  沈元宏望着孙女,眼前莫名浮现自己的长子,眼睛立马有些酸涩。他压了压情绪,半晌才开口:“想学?”

  沈鸣玉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然后又去攥他的袖子,满怀希望地问:“祖父可以教我吗?有些地方能看懂,有些看不懂……”

  “都偷偷看了哪些书?”沈元宏板着脸问。

  沈鸣玉扶着祖父坐下,献宝似地一一说了自己都偷看了哪些兵书,然后又赶忙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一直不懂的地方拿来问。

  沈元宏起先还是一脸严肃地指点,到了后来,脸上到底只剩了慈爱。

  夜深时,沈元宏拍了拍孙女的头,说:“好了。今日就到这里了。以后也不许熬夜看书。”

  沈鸣玉忙不迭点头。这代表她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兵法史册了!说不定还可以有自己的小马、红枪和重弓!

  沈元宏起身准备回房,沈鸣玉忽然说:“祖父,就算那个人是皇帝也配不上小姑姑!”

  沈元宏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脸:“你这孩子不准说这样大不敬的话!”

  “昨天早上我偷偷看见祖母对着阿爹的牌位落泪。我还听见祖母说若是父亲还在,定然不会让小姑姑被旁人抢去欺负。”沈鸣玉抱紧怀里重重的兵书,“先生教子承父业,鸣玉会很快长大,去做父亲想做又未做之事。等我长大了我会像父亲那样保护祖父祖母娘亲,还有小姑姑!”

  小姑娘声音清脆,还是童音,却也坚定,立誓一般。

  看着沈鸣玉酷似她父亲的五官,沈元宏一愣,摆了一下手,迅速转身大步往外走。他怕自己慢了一步,就要不成体统地在孙女面前落下泪来。

  沈元宏心里凌迟一般地难受。倘若长子还在……

  罢了,

  不去痴想了。

  ·

  太后年初时一气之下带着小皇子搬出宫,后来皇帝几次去请人,都没将人请回来,反而遭训。虽是生母,皇帝也烦了,不愿再去请。如今快过年了,倒是不能不再跑一趟。

  皇帝早已不是当初被各种轻视的皇子,他听惯了阿谀奉承,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天子,哪里还愿去太后面前受气。

  他思来想去,倒是想了个主意。

  “朕不是刚立了皇后?如今国事繁忙,怎忍抛下朝政。让皇后替朕去接太后回宫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皇帝觉得自己真聪明。他想到了这主意,立刻就下了旨。

  旨意送到永凤宫的时候,沈茴立刻灿烂笑起来,眸子里星子盈盈。

  能够出宫躲避皇帝这是多好的事儿呀!

  天知道,她在宫里的每一日有多心惊胆战怕见到皇帝。如今能出宫去接太后,那可真是太好了呀!

  而另一层欢喜,是她要见到煜儿了。

  小皇子今年四岁,沈茴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长得像不像二姐姐,也不知道他乖不乖。

  ……大抵是不乖的。

  沈茴陆续从父亲口中听到些小皇子的事情。听父亲说,小皇子不太像沈家人,倒是自小染上几分皇室的无法无天……她不禁蹙起了眉,染上几分愁绪。

  沈茴正琢磨着,文嫔带着宫婢过来了。

  昨天裴徊光对她说的话,她到底是听进心里去了。她晓得自己在宫中实在太闭塞了,就算要买通宫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是以,她向文嫔讨了人。

  “可惜如今不能亲自侍奉娘娘,就把阿夏先给娘娘用着。”文鹤说。

  沈茴顺着文鹤的视线,看向那个叫阿夏的宫婢。

  阿夏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说:“文嫔让阿夏过来侍奉娘娘,阿夏日后定当全心全意。”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干净漂亮的脸蛋。

  “之所以选了她,是因为……”文鹤说到这里忽然犹豫了,看向阿夏。

  阿夏一脸坦然:“奴和掌印身边的人关系近,不管是走动还是打听消息都方便。”

  关系近?

第9章

  沈茴琢磨着,阿夏和裴徊光身边的人是旧识,那的确是顶好的人选了,再次谢了文鹤。

  文鹤哪里敢接她的谢。文鹤也有几分舍不得。宫里不是个太平地方,她又完全没有根基,这几年能平安度日,也是没少从阿夏这里得了方便。

  不过,她现在手里能用的人还有旁人。比起自己,刚入宫的沈茴更需要身边有一个像阿夏这样的人。

  刘嬷嬷到了,文鹤便起身告退了。

  大概是因为亲眼见过了,沈茴如今对刘嬷嬷满口艳词的课反倒没那么抵触。只是她望着书卷中的淫词艳语,心想文人墨客本事可真大,明明那么恶心的一件事儿,能用文字描述地那么美妙似神仙。

  文人的笔,骗人的鬼。

  她按照刘嬷嬷的教导,软着嗓子去念书上的艳语,心里却一个劲儿嘟囔:呸,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刘嬷嬷打量着沈茴清亮的眸子,有点懵。之前上课小皇后双颊绯红扭扭捏捏的,今儿个怎么就……

  “娘娘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吗?”

  “嬷嬷问哪一句?”沈茴眸子明澈,“‘男含女舌,而男意昏昏。①’还是‘欢情不耐眠,从郎索花烛。②’?”

  刘嬷嬷瞧着沈茴坦然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沈茴弯唇,月儿似的眼睛也跟着弯了弯。她语气轻软,带着几分甜美:“嬷嬷,这几首本宫读了很多遍,已尽数背下了。要继续往下学吗?还是嬷嬷今日给个假,让本宫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