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他不爱权势,谁信呢?皇室朝纲皆被他玩弄。

  可裴徊光又显得那么,无欲无求。

  快过年了,四处有宫人在做冰雕。

  王来觉得掌印就像那冰雕一样——没有温度,也没有心。

  他很快摇头。

  不不不,若太阳足,冰雕会融化,化成一汪水。

  掌印不会的。

  ·

  刘嬷嬷如实禀告:“皇后娘娘不肯学。”

  “丽妃娘娘跳了一遍,皇后娘娘推脱身子不畅,连舞衣都没换。老奴的课程只讲了半刻钟,亦推脱头疼。皇后娘娘高门娇养,且年纪尚小,未经人事,羞耻心重。”

  羞耻心?

  裴徊光迈进殿内,一眼就看透小皇后那副硬着头皮面对他的模样。

  他并没有耐心在这样的小事上,直说:“陛下只给了娘娘十五日。”

  沈茴又使出推延大法:“本宫今日不舒服,明日会学。时辰不早了,本宫要沐洗歇下了。”

  裴徊光点点头:“咱家伺候娘娘沐洗。”

第5章

  沈茴没反应过来,愣愣望着裴徊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劳烦掌印了。”她的嘴比她的脑子先一步做了反应。

  “上一个被咱家伺候的还是先帝,还是皇后娘娘觉得咱家连先帝都伺候得,娘娘却伺候不得?”

  “不不……”

  沈茴摇头,小脸煞白煞白的。她紧张畏惧了,脸上就特别容易泛了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倒让裴徊光有点意外——这小姑娘也太不经吓了。

  这才……哪到哪啊。

  “本宫今晚不沐浴。”

  “竟忘了皇后娘娘还在月事期,不宜坐浴。”裴徊光口气淡然,“不过血污总要擦拭洗净,才睡得安稳。”

  沈茴震惊地望着裴徊光,原本的月儿眼睁得圆圆的,樱口也微张,露出白白的小牙。她原是苍白的小脸儿唰一下,变脸似的,变得通红通红。几乎能滴出血来。

  裴徊光冷眼瞧着她。看着她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发颤的指尖儿,他倒要看看这小皇后还要多久会哭出来。

  “那便……有劳掌印了。”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小皇后强自镇静,努力藏起声音里的那点颤音。

  沈茴起身往西间盥室去。

  到了盥室,沉月附耳过来:“掌印没跟过来。”

  沈茴重重松了口气——果然诓吓她。

  不过沈茴也不敢赌裴徊光会不会突然闯进来,只好动作快些。她长这么大,头一遭动作这么“利索”。

  沉月抱着寝衣,小声问她:“换吗?”

  沈茴摆着口型无声问拾星:“走了吗?”

  拾星皱着眉摇头。

  沈茴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常服,换上了寝衣。换衣时亦是动作快得不像话,看得沉月和拾星一愣一愣的。

  说起来,寝衣和常服一样,都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哪里都不露。可不管它是什么样子,只要它是寝衣,穿出去见人总是不得劲的。

  裴徊光已经不在堂殿了。

  沈茴已从宫婢口中得知裴徊光去了她的寝殿。她硬着头皮迈步进去,看见裴徊光站在窗下她的妆台前。

  他低着头,修长的指转着她的口脂盒。圆圆的白瓷口脂盒转动,划着檀木台面,发出绵长的嘶哑声响。

  轩窗半开,飘进来些凉风,也洒进来大片的月光。

  沈茴给沉月使了个眼色,才走过去坐下。沉月手脚麻利地拆了沈茴发上的凤簪和步摇,乌黑的软发如瀑般铺洒下来。

  沉月去拿梳子,才发现木梳已经在裴徊光手中了。她无法,只能担忧地退开。

  沈茴板着脸端坐着,逼迫自己淡定。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给她梳着长发,如云似瀑的软发滑过他的掌心。他给她梳发,便真的是梳发,颇有几分认真。

  木梳一路向下,梳过发尾。

  他这才抬起眼睛,从铜镜去看沈茴,问:“娘娘明日会好好学吗?”

  沈茴亦抬眼,在铜镜里勇敢对上他的视线,说:“明日有宫宴。”

  “那宫宴之后呢?”他将木梳放在妆台上,收回手时,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沈茴的肩上。

  ——沉甸甸的。

  “学的。”

  裴徊光俯身下来,然后侧首。这次不是从铜镜中看她,而是近距离地瞧着她,说:“若是刘嬷嬷教的不好,咱家亲自来教娘娘。”

  沈茴鼻息间是淡淡的玉檀香。

  他离得那样近,说话气息拂在她的脸颊。

  阴恻恻、凉飕飕的。

  这个人,当真是一点温度都没有,从里到外都寒透了。

  裴徊光满意了。

  他直起身,又将小臂递给她。冷眼瞧着小皇后硬着头皮将手搭过来,起身。他扶她往床榻去,亲自给她盖上双凤翔云的锦被。

  裴徊光一边慢条斯理地放下悬挂的床幔,一边口气随意地问:“娘娘明晚还要咱家过来伺候吗?”

  “掌印事务繁忙,本宫这里不用掌印费心。”

  裴徊光走了。

  好半天,沈茴僵着的身子才放松下来,悠长地松了口气。

  沉月进来问她还好不好,她声音闷闷地只让沉月熄了灯。

  明日宫宴,是她为数不多可以见到父亲和母亲的机会,她得睡足了,气色好一些,不能让父亲和母亲担心才是。

  可是她睡不着。

  夜里又静又黑。她脑子里乱乱的。

  这宫里位份低的,若要送去被皇帝宠幸,都是沐浴过后,由小太监们验了身,再用被子卷着果身,抬到龙床上去。那裹身的被子外,还会用缎带系上,待皇帝过来,像拆贡礼一般将缎带解了打开被子,尽情享用。

  沈茴还未进宫就听说过这个事情,那时她就很不理解。或者说,接受不了。

  她不明白好好的姑娘家在家里娇养着,遵着男女大防过了七岁连父兄都不会过密接触,怎么入了宫为了被皇帝宠幸就可以被一群太监们验身了呢?还所有人都觉得没什么不对。

  跟她说这个事情的婆子向她解释:“因为太监不是男人。”

  另外一个婆子笑:“太监,连人都不是。”

  沈茴理解不了。

  身体缺了一块,就连人都不是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她这,就又想起裴徊光来。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进宫当太监呢?

  沈茴听父亲说过,裴徊光是自愿进宫的。

  大大小小的男孩子们排着队等着净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哪个不是哭哭啼啼悲痛欲绝?

  所以,父亲一眼就注意到了裴徊光。

  十四五岁的少年,最是知道净身代表着什么意思的年纪。他站在哭天怆地的人群里,容貌俊俪,神情淡然冷漠,漆眸干净又坚定。

  那可太显眼了。

  登名字的老太监识字不多,琢磨了半天,忘了“裴”字怎么写。他敲了敲桌上本子,细着嗓子问他:“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不?”

  父亲说,他找机会瞅了一眼那登记册子。

  满页歪歪扭扭的字中,他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样。

  格格不入。

  父亲说,他字迹俊逸,一看就是师从大家。

  沈茴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终于迷糊睡下了。

  ·

  民间女子成婚之后会有归宁,今日皇后设宴请百官,亦有这个意思在里头。

  沈元宏和夫人紧张得一晚上没睡好,一大早就进宫见女儿。而且长嫂骆氏带着女儿沈鸣玉也来了。

  这倒是让沈茴有些意外。

  自从长兄战死,骆氏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便再也没有出过门,整日吃斋念佛,已七年了。

  “若你哥哥还在……”骆氏勉强笑着改了口,“娘娘要好好的。”

  沈茴便懂了。

  嫂子这是替哥哥来看望她,亦是怕父亲和母亲伤心旁人照顾不好吧?她打量着骆氏的神色,也盼着嫂子早些振作起来。她还记得嫂子以前掌家理事是那么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而如今……

  “若哥哥还在,定然希望嫂子和鸣玉也好好的。”沈茴由衷地说。

  骆氏一怔,点点头。

  公婆年岁大了,这个家如今这个样子,她似乎不能再逃避,总要站出来勉强支撑着,全当是为了他。

  沈鸣玉十一岁了,刚要长大的年纪。她安静地站在母亲身边,亭亭玉立。

  沈茴让人给她拿糖吃,又将原本准备的礼物赠她。

  沈茴和家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在宫婢催了又催的情况下,不得不和家人一起往前面去了。

  今日宴席,请来的官员不少。

  沈茴还没走到,先遇到了皇帝。

  闻到皇帝身上的酒味儿,沈茴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是谁?”皇帝上下打量了一番沈鸣玉。

  沈茴心头莫名突突跳了两下,说:“皇上,她是我兄长的女儿。”

  “多大了?”

  “才十一岁。”

  皇帝又打量了一遍沈鸣玉,然后又瞧了瞧沈茴,这才转身往前走。

  沈茴跟着往前走了一会儿,拉了拉沈鸣玉的手,说:“给你的镯子怎么没戴?去,在桌子上,回去拿。”

  沈鸣玉茫然地望着沈茴。

  什么镯子?

  皇上说:“让宫女取就是了。”

  “花了心思选来送她,都不好好保管,这是罚她!”沈茴佯装出几分生气。

  骆氏脸色微白,偷偷拧了女儿一把。

  沈鸣玉这才隐约明白了什么,屈膝行了一礼,急急往回跑。

  等到了前面入座,骆氏寻了个理由悄悄回了永凤宫,也不敢再留,匆匆带着女儿出宫。

  沈茴得了宫女消息,知道骆氏母女出了宫,这才松了口气。

  她转过头望向在饮酒的皇帝。

  皇帝明显醉了。

  醉酒后的皇帝是什么德性,沈茴入宫那日便见过了。她心下便忐忑起来,盼着今日不要出什么意外。

  果然,皇帝没过多久就开始胡言乱语。

  席间慢慢安静下来,满座妃嫔和大臣及家眷都静悄悄的,怕惹了祸。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平时里昏庸好色,若他一旦醉酒,会变得残暴。

  有人送了消息给裴徊光,不久后,裴徊光便到了。他去扶皇帝,说:“陛下醉了,回去歇一歇。”

  皇帝拉着裴徊光的胳膊傻笑:“是徊光啊!这些大臣烦得要命,还是你最得朕意!”

  皇帝“嘿嘿”笑着,又说:“上次送你的女官不得心,你要谁?你要谁朕都给你!”

  皇帝晃晃悠悠站起来,胳膊乱挥了一圈:“后宫妃子你任挑!”

  满座妃嫔无不变色。

  裴徊光略略皱眉。

  ——皇帝酒气熏天,而且将他衣袖拽皱了。

  于是,裴徊光便松了手,任由皇帝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再自己站稳。

  裴徊光接过王来递来的帕子,脸色阴沉地整理衣袖。

  他对这个狗皇帝,已经越来越没耐心了。

  皇帝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穿过百桌。他看见一个美妇人,便笑着抓过去,直接将美人扛起来往前走。

  “阿娘!”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哭着要去追。

  他的父亲红着眼睛赶忙抱住他,用颤抖的手去捂儿子的嘴。

  皇帝没走几步,直接将肩上的美人放到桌上,俯身而上。惊得那一桌的人骇然跪地。

  沈茴脸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幕。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屏风另一侧哭泣的小宫女。

  她能做些什么?

  攥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

  裴徊光冷漠地看着皇帝的荒唐,厌烦地刚要宣“起帐”,就听见一道声音不大的“来人”。

  他侧首,看向小皇后。

  “来人!”沈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皇帝醉了,将他送回元龙殿!”

  这是沈茴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大声说话。

  会有人听她的吗?

  侍卫、宦奴、宫女,还有来参宴的臣子。

  都没动。

  光洁的理石桌面映出她身上的凤。

  她是皇后不是吗?

  于是,所有人便看见小皇后站起了身。

第6章

  沈夫人看着这一幕早就吓傻了,又看见沈茴站起来,她本能地想要护住病弱的小女儿,跟着起身想要把女儿拉到身后。沈元宏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

  “老爷!”

  沈元宏没说话,他望着小女儿的背影,紧紧皱着眉。

  沈茴从小被保护得太好,除了家人和给她治病的大夫,几乎没有与外人接触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大声讲话,已经是破天荒了。

  她有点胆怯。

  可是,她还是站了起来。

  没有人听皇后的命令,可也没有人敢对皇后怎么样,除了那个醉后发疯的畜生皇帝。

  沈茴穿过百桌,穿过一个个低着头的妃嫔、臣子,向荒唐的皇帝走去。

  那美妇人的哭声真刺耳。

  沈茴的步子变快了,不由自主地,到最后变成小跑着奔过去。

  她发上的凤冠沉甸甸的,珠帘晃动,在寂静的殿堂内,有婆娑珠撞之音。她跑过裴徊光身边的时候,鹅黄的披帛一端滑落,曳地拖着。

  裴徊光垂目,视线追着那逶迤拖地的披帛。

  沈茴拉住皇帝的手腕,微微用力,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去休息。”

  皇帝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去看,一下子没认出来她是谁。

  半晌,他才嘟囔:“阿荼,朕都当上了皇帝,你怎么还处处管制着我……”

  竟是把沈茴认成元皇后,沈茴的长姐了。

  皇帝醉了酒,身上又有蛮力,偏又站都站不稳。他想往桌子上爬,爬了半天没爬上去。

  沈茴拉着皇帝手腕的手更加用力,使出全力来把他往后拽,小脸都憋红了。她嘴里重复着那句:“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去休息!”

  拾星想要去帮忙,沉月拉住了她。

  沉月心疼地望着自己的小主子。可是她知道今天这个境况,需要的并不是皇后身边人上去帮忙。

  侍卫队有所犹豫。有人似乎想上前,但是身边的人使劲儿拽了他一把。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年初也有过一次,当众遭辱的不是臣妻,而是一位妃子的妹妹。那妃子召来内侍,将陛下连劝带架地扶走。

  等第二天陛下醒来,大发雷霆,不仅将那妃子重罚,还将她的妹妹召进宫中宠幸,宠幸之后连个名分都没给,放出宫去。皇帝扬言天下女人都是他的,可他随意享用。而且还下令将那日扶他走的内侍全杀了。

  也正是这件事情,气得太后几度昏厥,最后盛怒之下带着小皇子搬出皇宫,在别宫住下了。

  第一个站起来的人是那妇人的相公。

  男子书生打扮,脸色灰败。跑过去脱了外杉,裹住自己的妻子。虽糟糕事还未酿成,可美妇人身上的衣裳倒也皱了乱了。

  沈茴身量娇小,拉拽醉酒的皇帝实在吃力。

  她觉得手腕疼极了,快撑不住了。她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最后望向站在不远处的侍卫,冷着脸大声训喝:“听不见本宫的命令吗!”

  之前就想过来的年轻侍卫这下再不犹豫,推了同伴阻拦的手,疾步跑了过来,帮沈茴扶了皇帝。然后呼啦啦地,同队的侍卫又跑过来几个。

  裴徊光笑了一下。

  他望着沈茴,想着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小小的一个人坐在龙床上围着被子哭得魂儿都没了,她望着他的目光竟像是把他当成能救命的人,用那样一种渴望被搭救的泪眼巴巴望着他。这才几天,她胆子竟变大了不少。

  不过她执拗又笨拙地想要反抗的样子,倒是一如既往。

  “皇后娘娘发了话,你们就是这样拖拉办事的?”裴徊光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语调缓慢,没带着什么情绪。

  那一瞬间,先前不动如雕的人都活了。

  沈茴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凉风一吹,她才晓得自己一脊背的冷汗。她站在那里,抿唇看着这些人。

  ——扶皇帝的,请太医的,抬龙辇的,收拾残桌的……

  裴徊光走过去,他弯腰捡起曳地的明黄披帛,慢条斯理地重新给沈茴搭好。然后他略略弓身,将小臂递给她。

  “娘娘?”

  沈茴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然后才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强忍着不发抖,由他扶着回去。

  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沈茴垂着眼睛,看着鎏金地面上两个人的影子,心里想着他应该知道她的“色厉内荏”,因为她搭在他小臂上的手一直微微颤着。

  没忍住……

  裴徊光已经将目光从沈茴身上移开,他目视前方,漠然地扫过宴桌上的朝臣。看着那一张张或气愤或失望或畏惧的脸。

  呵,真痛快。

  ·

  宫宴这便散了,大臣带着家眷匆匆离宫,一个个神色郁郁,间或能听见些叹息声。

  今日遭殃的虽不是自己,可有这样一个君主,怎能不日日戚戚?谏臣不知被杀了多少个。也不知道今天又有多少忠良有了退隐归乡的意思。

  眼看着马上走近自家的马车,沈元宏停下了脚步:“你先上车等着,我回去一趟。”

  “回去做什么?这个时候再去见阿茴恐不合适啊!”沈夫人说。

  沈元宏犹豫了片刻,才说了实话:“去找裴徊光。”

  沈夫人吓了一跳:“你去寻他做什么?”

  沈元宏也不知道眼下自己拿出当年的那点“恩情”,如今只手遮天的掌印太监是不是还会买账。

  可他只有沈茴一个孩子了,为了小女儿,就算是自取其辱,这一趟也得走。

  沈元宏等在裴徊光回沧青阁必经的路上。

  他等了两刻钟,才看见裴徊光的身影。

  沧青阁是裴徊光在宫中的住处,所在之地极为偏僻,离前殿也远。裴徊光在宫中虽然可行轿,但他大多时候喜欢沿着这红墙绿瓦,缓步而行。

  王来在裴徊光身后侧半步的地方,高高举着伞。裴徊光身量高挑,王来几乎要垫着脚了。

  裴徊光瞥了沈元宏一眼,脚步没停。

  沈元宏努力扯出笑脸,脊背略弯了些,说:“前一阵机缘巧合得了一盒昙金砚,听说掌印之前在寻,给掌印送来。”

  裴徊光有些惊讶地看向他:“这可不像沈老将军的作风。”

  沈元宏脸上的笑便有些尴尬。

  送礼这回事,的确是他活了几十年,头一遭。

  眼看着裴徊光要走,他有些急:“掌印位高权重,自然一言九鼎!即、即使是年少戏言。”

  这还要从裴徊光刚进宫时说起,因为他太过显眼,沈元宏注意到了他。净身这事儿,可不是都能活下来的。沈元宏随口令人赠了药。

  送药的奴仆回来时带了话。

  “裴徊光记下了。”

  当时沈元宏只是笑笑,没当回事。后来裴徊光手中权势越来越大,陷害忠良坏事做尽,成了人人恨惧的奸宦。

  沈元宏再遇到他,没少大骂斥责,更是后悔赠药之举。也不是没有当面说过当初宁愿把药送了野狗,也不该给他这阉狗保命。

  如今他没了办法,竟红着脸将当年赠药一事拿出来。

  路旁有一座小凉亭,架在乱石堆的假山上。裴徊光抬步往上走。

  近日雪多,石阶虽日日打扫,可眼下还是堆着雪。石阶并非规整的青砖,而是山石。那坑洼处蓄着积雪。

  裴徊光过分癖洁,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情。

  沈元宏只犹豫了那么一瞬间,就拐着拐杖快一步追过去,一边走一边脱了身上的棉袍,急急将棉袍铺在山石坑洼蓄雪处。

  他低着头,紧紧抿着唇,看着裴徊光的靴子踏在了棉袍上,才松了口气。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是另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裴徊光在凉亭中石凳坐下,望着远处巍峨的雄山。

  “沈老将军,你心里可有恨?”他问。

  沈元宏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的长子武艺超群用兵如神,令敌将闻风丧胆。他本该名留史册,可陛下听信谗言急急召退援兵,使得他困守城中战到最后一刻力竭而亡,被敌军马蹄践踏尸身为泥。”

  “你的次子年少有为,不过十五岁已有军功在身。偏偏被奸臣所害,诬其谋逆,被乱箭射杀,一腔雄志未得展。”

  “你的长女巾帼红颜,文韬武略不输男儿。敌国来犯,逼陛下献上皇后。她从城楼上纵身一跃,以身殉国。”

  “你的二女姿色昳丽且才学卓卓。与小世子更是天作之合,羡煞他人。连天地都拜了,却被掳进宫中。苛责打骂,那张艳冠京都的美人面也被陛下烧毁。她死时那样凄惨,哑着嗓子喊爹娘。老将军和夫人长跪不起奢求进宫见最后一面,可陛下抱着新寻的美人在别宫纵乐呢。”

  裴徊光语调缓慢,毫无情绪波动地说着过往。

  他每说一句,沈元宏脸色便更苍白一分,不知何时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喘息都变得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