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沈茴如坐针毡。而皇帝精神不太好,一直在犯困。

  到了宗庙举行完参拜之礼,已是近午时,等着用素宴之后再回宫。

  日头正足,皇帝的困劲儿也过去了,他指了指山下茶水摊的民妇。

  裴徊光瞥了一眼,道:“陛下新立皇后,何必要这等粗鄙妇人?”

  皇帝皱了下眉,转身踏进回廊,远远能看见坐在庭院里等候的沈茴。

  四周皆雪,她端坐在红梅下,朝服之外裹着身厚厚的正红棉斗篷——把自己裹得像个球似的。

  一片红梅飘落在裴徊光肩头,他拾起,在指间捻弄,随口问:“或是丽妃不尽心侍奉?”

  皇帝眼睛一亮。

  “虽仙姿玉色却呆板木讷十分无趣,”皇帝慢慢笑了,“徊光,你可能帮朕把皇后条教成丽妃那般可心?”

  皇帝记得丽妃是裴徊光送来的。

  更何况,没有掌印办不到的事情,他想要什么,掌印都能送来。

  原本心不在焉的裴徊光有些意外地掀起眼皮,看了皇帝一眼。

  丽妃,原是妓。

第3章

  “到底能不能?”皇帝语气里充满了期待,眼中亦染上了几分兴致,明显凭空虚想了些什么景儿。

  落在掌中的红梅捻碎了,汁痕弄脏了裴徊光玉白素指。他皱了下眉,弃了黏残的红梅,微微偏首,小太监王来立刻递上干净的雪白帕子。

  裴徊光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手,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自然让陛下满意。”

  皇帝开怀地笑了。

  他就知道,他就算是要天上的仙女姐姐,裴徊光也能给他弄来!他就是喜欢裴徊光这一点,所以就算再多的大臣说裴徊光的坏话,皇帝也不介意。

  庭院不大,方方正正,三面环着游廊。四周寂寂,皇帝和裴徊光的对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落进沈茴耳中。

  听着两个人这般讨论将自己弄成什么样子,她本来就冻得发白的小脸儿,越发苍白。

  听见似走开的脚步声,沈茴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正好对上裴徊光望过来的目光。

  原来只皇帝一人离去,裴徊光倚靠着廊柱立在原地。

  四目相对了一瞬,沈茴吓得立刻转过头来。连裴徊光是个什么表情都没有看清。

  沈茴又悄悄记下来——皇帝不喜她呆板木讷十分无趣,喜欢丽妃那个样子。

  那她可要好好地呆板木讷下去才好!

  她又将丽妃的名字记下来,想着回去了要弄清楚丽妃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用过素宴,帝后启程回宫。归时和来时一样,不少百姓夹道相望。只是最近几年四地起义不少,想要暗杀皇帝的人更多。整个皇城戒备森严,御林军围路守卫,看热闹的百姓也只是隔得老远张望着。

  沈茴不经意间抬头,一下子看见站在人群里的父亲和母亲。

  沈茴不由怔住了。

  拥挤的人群里,母亲搀扶着父亲,两个人正眼巴巴地望着她。

  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难道是她出宫时他们便驻在路边了,且一直等到她从宗庙回宫?

  父亲的腿在战场上受过很重的伤,湿寒的天气都能让他疼痛难忍,更何况是这样冷的天在外面站立这么久……

  沈茴红着眼睛,差点忍不住心疼地掉下泪来。

  但是这么多人看着她,她不能哭。

  指甲嵌进手心,她生生逼下眼泪。

  “皇后怎么了?”皇帝问。

  沈茴揉了揉眼睛,皱着眉说:“这风吹着眼睛疼!”

  皇帝瞧了她一眼,见她虽眼角红红的,眸子却干净明澈的样子,便“哦”了一声,移开了目光,随意打量着沿街百姓。

  沈茴转过头,望着担忧的父亲和母亲,她慢慢弯唇,摆出一个最能让父亲和母亲安心的笑容来。

  很快,龙舆超过了站在路边的父亲和母亲,沈茴抿着唇,纵使再舍不得,也不能回头去望了……

  沈茴明澈的眸子一瞬间黯然下去。

  不过,一想到按例,立后大典之后,皇后后日要设宴,她就能见到父亲和母亲了。想到这里,沈茴一片灰暗的心里这才亮起了些微的光芒来。

  帝后乘坐的龙舆消失在视线里,沈家夫妇念念不舍地转身。

  “老将军!”一个武将打扮的男子追了过来。

  这人叫赵畅久,沈元宏曾领军的时候相识,已认识多年了。沈元宏点点头,算打过招呼。

  赵畅久凑过来低声抱怨:“雾兰山雪崩,毁了通往边塞陈州的要道。上书的折子全部石沉大海,今天才听说全被司礼监拦了下来,根本没送到陛下面前!裴徊光这阉人当真是一手遮天!老将军,您说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沈元宏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早就走远的龙舆车队。

  若是往常,他定然会和赵畅久一道呵骂宦臣弄权,筹谋如何拨乱反正。可如今他只想回家坐下来多歇一会儿,哪怕听孙女诵书,也比听这些堵心事好。

  沈元宏抬头望向阴沉沉的乌云。

  要变天了。

  今年冬天比往常都冷,风雪也多,这天说变就变。这大齐王朝的天,谁知道何时就暗下去。

  “就算折子送到了陛下面前也未必有用。”沈元宏语气怅然。

  “什么?”赵畅久没想到沈元宏会这样说,更是惊讶于向来忠君护国的老将军会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

  忠君护国?

  沈元宏只觉得曾经忠君护国的自己像个笑话。他不是没有红着老脸,用这些年的战功、用两个儿子战死的功勋去求皇帝,只盼着能守着最后一个孩子告老还乡安度晚年。可是皇帝是如何说的?

  他大笑着说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这是尊荣,是御赐的体面。

  可皇帝害死了他两个女儿!若大女儿沈荼的死当初是形势所迫,那么二女儿沈菩呢?一想到二女儿,沈元宏的心感觉在滴血!

  “老将军!”

  沈元宏喟然自己再无这一腔热血,拍了拍赵畅久的肩,转身回家去。

  赵畅久还想追上去理论,沈夫人开口:“赵将军,我家老爷腿脚不便不多陪了。”

  赵畅久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沈元宏脚步蹒跚离去的背影。

  回了沈府,丫鬟正在收拾堂厅,要扔掉宝瓶里已经枯了的红梅,沈夫人赶忙制止。

  ——红梅虽枯了,却是她的阿茴前几日亲自摘的。

  ·

  回了宫,沈茴木着身子由着宫婢伺候着换衣。衣服被拾星放在炭火盆旁烘烤过,暖烘烘的。

  拾星又拿了厚重的貂袄将沈茴整个身子裹住,再令宫婢搬了三个炭火盆放在沈茴身边。更别说暖手炉了,自然早就塞进了沈茴怀里。

  沈茴一动不动地烤着火好半天,煞白的小脸儿才慢慢有了点血色。

  在外面折腾了一天,沈茴觉得真的好冷好冷啊。偏偏赶上月期,腰腹间小锤敲打的疼痛折磨着她,还有腿上的伤口行动间也总是疼的。

  这个架势,整个永凤宫都知道皇后畏寒了,暗想着日后要多注意些。

  沈茴身子刚缓过来,就让人端了热水拿来。她接过宫婢递过来的拧干的热帕子开始擦脸,确切地说,是擦自己的下巴和两腮。

  “娘娘要擦洗吗?奴婢来吧。”小宫女说。

  沈茴摇摇头,一遍又一遍默默擦着。

  ——她已经忍了大半日了。

  ——自皇帝捏过她的下巴,她就觉得脸上皇帝捏过的地方像是粘了一层泥,脏得要命。

  她皮肤娇嫩,擦得下巴和两腮都泛了红,她才有些烦闷地将帕子扔回盆中。

  等沈茴彻底缓好,小脸红扑扑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永凤宫刚用毕晚膳,三宫六院的妃嫔们就陆续过来问安了。

  文嫔是第一个过来的。

  文鹤得知旁的妃嫔还没过来,见了沈茴,红着眼睛就跪下了,一声“三姑娘”喊得凄苦哽咽。

  文鹤本是沈茴二姐的贴身侍婢。

  沈茴赶忙让沉月将文鹤扶起来,请她过来坐。

  “现在我们都到了宫里,不是在沈府了。没有什么三姑娘,你也不是奴籍有了嫔位。”

  文鹤苦笑:“文鹤倒是希望永远做沈家的下人。”

  不过她抢先第一个赶过来,自然不是拉着沈茴诉苦念旧的。她压了压情绪,再开口:“娘娘久居江南,京中人都识的不多,更何况宫里人。文鹤能帮娘娘的不多,可到底在这宫里熬了几年,知道些情况,自然愿意对娘娘知无不尽,尽无不言。”

  沈茴正因为马上要有一大群妃嫔过来问安而头疼,听了文鹤的话自然高兴。她说:“来了这阴森森的宫里,能见到熟面孔本就是幸事。如今你还能多帮帮我,我心里好欢喜。”

  望着沈茴弯着眼睛笑起来的样子,文鹤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主子。她的主子特别疼这个小妹妹,若是主子知道她的小妹妹也入了宫恐要走她的后路,不知道多难过。

  她不能和文鹭一样追着主子去阴间伺候,如今在这深宫里苟延残喘着,见了沈茴,反倒像是寻到了寄托一般。

  莺莺燕燕的妃嫔陆续过来了。

  先到的是低位的妃嫔。后宫里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来路也千奇百怪。她们第一次过来给皇后请安行礼,当然要先自我介绍一番。起初的时候,沈茴还努力记一下她们谁是谁,可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多得把大殿塞得满满当当,沈茴就实在是记不住她们了。

  文鹤坐在离沈茴很近的地方,偶尔会在沈茴耳边低声说两句某个妃子的特殊之处。

  丽妃过来时,本来有些快撑不住了的沈茴一下子来了精神,抬起眼睛朝门口望去。

  丽妃穿着一件绛色的大袄,那么厚的袄裹在她身上,都遮不住她行动间的婀娜。更别说她一进来就带进来一股媚香。

  “丽娘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丽妃跪地行礼。她声音也是软的细的像唱小曲儿似的,能让男人一听就酥了半边身子。

  “坐吧。”

  丽妃将酥若无骨的小手递给宫婢,起身。然后和旁的妃嫔一样,解了棉衣,到一旁坐下。

  她里面穿了一条桃红色的纱裙。对,纱裙。

  绛色的胸口开得极低,里面的阮肉似乎随时能跳出来。裹着肩背和双臂的衣料只薄薄的一层半透的纱。

  沈茴看呆了。

  她不冷吗?

  她不冷吗?

  她不冷吗?

  沈茴攥了攥自己毛茸茸的衣领,吩咐宫女将殿内的炭火生得更旺些。

  沈茴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宫人禀告四位贵妃到了。

  殿内的美人们停下寒暄,都站了起来。

  四位贵妃先给皇后行了礼,殿内其他人再给四位贵妃行礼。礼毕,沈茴赐了座。

  沈茴心想着四位贵妃都过来了,那今晚的见面折磨应该要结束了,她刚松了口气,静妃开口了。

  “没想到今日能在宫中以这种形式和娘娘再见面。娘娘还记得月莲吗?”

  沈茴眨了眨眼,无辜地看着她。

  沈茴这表情明显是不记得她了。江月莲一噎,先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合着自己记恨了沈茴半年,沈茴竟是连她这号人都不知道!

  半晌,静妃才悠悠开口:“没想到,我们最后竟是嫁了同一个人。不过啊……”

  后半句话她故意没说,只是轻叹了一声。她望着沈茴的目光也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

  沈茴一头雾水,刚想开口,宫人忽然来禀——掌印过来了。

  殿内的气氛有细微的诡异变化,满殿的美人们都还坐着,却好像比刚刚起身迎拜四位贵妃还要恭敬些。

  沈茴忽然想起了什么,怔了怔,微微侧过脸,将目光落在了丽妃身上。然后,她慢慢拧起了眉心。

第4章

  “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裴徊光走了进来,说着请安的话,只是那脊背连弯都不曾弯过一寸。

  可谁会说他没规矩呢?

  他在皇帝、太后面前都是不用行礼的,即使是他还没当上掌印,面对先帝时也是这个待遇。

  “皇上体恤皇后娘娘今日祭祖辛苦,诸位娘娘早些回罢。”

  贤贵妃第一个站起身,说:“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忘了娘娘今日奔波,还在这里叨扰。”

  “的确不该再扰娘娘安歇。”端贵妃也说。

  其他妃子也都起身,陆续请辞。

  裴徊光看了丽妃一眼。

  丽妃一愣,脚步便停下来,没走。她不明所以,却也不问,只安静地立在一旁候着。

  沈茴很想回避裴徊光落过来的目光。

  她心里清楚裴徊光为何过来,也隐约明白中午在宫外裴徊光知道她听见了。

  ……她能硬着头皮装作中午没听见吗?

  “娘娘宫中侍奉的宫婢虽多,倒没个年长的。刘嬷嬷曾教导过几位娘娘,咱家瞧着留在永凤宫侍奉娘娘最是合适不过。”裴徊光顿了顿,“也能给娘娘讲讲课。”

  这是给她身边塞人?

  刘嬷嬷很快进来。她身上袍子穿得宽厚,人也长了一张四方脸,宫中的嬷嬷们似乎很多都是这样的,一抓一大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声音也普普通通的。

  “掌印费心了。”沈茴说着违心话。

  “陛下喜歌舞,想来娘娘也愿龙颜悦。丽妃娘娘善舞,陛下多次大为称赞。咱家便做了这个主,请丽妃娘娘教皇后娘娘她自创的那支《浮惊落荷》。”

  裴徊光语气淡淡。他说话时,总是这样,极少让人听出情绪。他的声线也不似宫中内宦的尖细,反而是另一种带着寒气的低沉。

  丽妃心里惊了一下。

  那《浮惊落荷》的确是她自创的。

  那还是她在鸳鸯楼的时候,那一夜是她的開苞夜,想买她初夜的男人围坐在圆台下,她便跳了这支《浮惊落荷》。这支舞,原本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开花儿》。买下她初夜的男人给起了这么个文雅的名儿。

  其实,那就是一支类似脱衣舞的艳舞。

  教尊贵的皇后娘娘跳艳舞?

  这……

  丽妃心里虽惊讶,可她是个聪明人,脸上一点不显,笑着说:“丽娘愚拙,可担不起‘教’这个字,能给皇后娘娘讲上两句已经是莫大的脸面了!”

  “掌印想的真周到。”沈茴继续一本正经地说着违心话。当然了,现在的她还不知道那是支什么样的舞。

  沈茴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儿,就总喜欢往后拖,能拖一天是一天。比如现在,不管是什么规矩什么舞都以后再说,她现在只想裴徊光赶紧走。

  ——他在这儿,屋里凉飕飕的。

  冷。

  裴徊光不动声色地望着板正坐在椅子里的沈茴,凉薄的漆眸仿佛一眼能看透小皇后的心思。

  倒也懒得揭穿。

  裴徊光和丽妃走了之后,沈茴将刘嬷嬷也遣下去安歇了。什么课什么舞,明儿个再说。

  她揉着腰腹,急急往内殿小跑而去,一股脑跑进床榻上,鞋子一踢,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沉月望着沈茴轻盈的背影,一阵恍惚,仿佛还在江南,自己的主子还是那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

  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

  “沉月!”沈茴歪着头喊她,“那个静贵妃好生奇怪,我以前见过她吗?”

  沉月叹了口气,心里苦恼不知小主子何时能彻底长大。她走近,给她把鞋子摆正。

  “绿荷栈道旁,浮舟上的托词,娘娘全然不记得了?”

  沈茴想了好一会儿,想起来了。

  那是去年在江南的事儿了。

  表哥带着她穿过长长的栈道,去打藕吃。她坐在轻摇的小舟上,看莲叶接天碧色无边。暖风吹拂,万物盎然。

  江月莲和表哥站在栈道上说话,暖风将他们说的话断断续续送到她耳边。

  “……这次选秀,父亲打算送我入宫去。你当真没有话要对我说?”

  “你怎可这样狠心呢?”

  “月莲一直以为我们青梅竹马,原是我一厢情愿吗?”

  “萧牧,只要你一句话。路,我自己去争!就一句话……哪怕你说对我有那么半分的心悦,哪怕是骗骗我,给我一个去争的理由……”

  沈茴懵懂地听着那样的诉情衷,听出江月莲肝肠寸断似的难过。

  “江姑娘错爱,只是我有心上人了。”萧牧说。

  江月莲逼问。

  荷叶婆娑,送来萧牧的答案。

  “沈家三姑娘,”萧牧停顿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念她的名字,“沈茴。”

  江月莲哭着离开,断了所有痴念,肩起家族的责任,入了宫。

  萧牧忽然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沈茴,又怕吓着她,他转过身去看沈茴。

  轻舟微晃,水波漾漾。木窗露出沈茴的脸,她托腮,笑得眼儿弯弯,干净的眸子里掬着璀然的凉星。

  “表哥,你又推我出去当托词!”

  萧牧温柔地望着她,笑着没说话。

  兄长战亡时,沈茴哭得引了旧疾差点没缓过来。萧牧守在她床边,红着眼睛说:“阿茴,哭什么?你的两个哥哥不在了,不是还有我吗?”

  于是,沈茴就真的把他当了亲哥哥。

  沈茴幼时羸弱,十岁前不曾出过自己的屋子,一直到过了十岁,她才算“站住了”。全家把她捧在手心里珍爱,将人保护得很好,也把人养得天真纯稚。更何况,彼时本就是豆蔻年岁,不知风月。

  那时候虽不懂,可后来倒也懂了。

  圣旨送到江南去,她站在檐下,懵懂地听着外祖母的哭怨,也听到萧牧和姑父的争执。

  她小时候病得难受没少哭鼻子,表哥笑话她,说他自己永远不会哭。

  沈茴只见萧牧哭过一次。

  他哭得那样凶,坐在地上颓然问她:“阿茴,我要怎么做?”

  怎么做呢?

  沈茴不知道。她心里也难受,也害怕。可她只能慢慢扯起嘴角,摆出让别人安心的笑容来。

  就像小时候家里人为她身体担忧,她每次疼得厉害,为了不让家里人难受,都是这样笑着的。只要她笑了,家里人才会笑呀。

  从江南到京都,千里迢迢,是萧牧送她来的。

  她从小就喜欢见到萧牧,因为表哥总是会含笑望着她,而他笑起来那样好看,周围都跟着暖和起来。

  而这一路上,萧牧再没笑过。

  沈茴入宫前一天,萧牧红着眼睛对她说:“阿茴,你等我。”

  沈茴弯着眼睛笑,还是那个天真纯稚的模样。

  可,她没应。

  “我的小主子呦,快下来梳洗过再往床上爬。”拾星进来,嗔责。

  沈茴眨眨眼,收回思绪,冲拾星慢慢弯唇,软软撒娇:“就窝一刻钟,然后就去梳洗!”

  她怎么能应呢?

  也曾有人这样对二姐说过,二姐应了、等了。

  等到死。

  就死在永凤宫,这个大殿这个屋子这张床上。

  不能应的。

  沈茴知道,这一回,她不是摔倒了生病了,没人有那个能耐救她了。

  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误己不说,也误人呀。

  ·

  翌日。

  裴徊光刚到元龙殿,皇帝就跟他抱怨。

  “平南王是想造反!想抢朕的皇位!这样的反贼不该五马分尸?那群老臣竟让朕念在手足情上仁厚处理?笑话!”

  皇帝气得在殿内走来走去,间或摔砸些顺手的东西。

  裴徊光冷眼看着。

  皇帝召裴徊光过来并不是为了这个事情,他压下烦怒,去问裴徊光:“长生丹到底何时能研出来?”

  裴徊光皱眉,略显出几分难色,道:“缺一道药引,可药引奇邪,也未必真的有用。所以需另研……”

  “什么药引?”皇帝的眼睛亮起来,打断他的话。

  “同宗血肉骨粉。”裴徊光语气缓慢,一字一顿。

  皇帝愣了一下,半晌,下定决心:“平南王声称忠君重义,这岂不是给他的最好的表忠心机会?”

  裴徊光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抹带着嘲意的冷笑,他赞:“陛下英明。”

  殿内伺候的宫人垂眸恭顺,心中皆戚戚。

  平南王与皇帝,乃一母同胞。

  ·

  裴徊光从元龙殿出来时,已是傍晚,飘起了细雪。

  王来要给他撑伞,被他拒了。

  他也未要车辇,徒步往回走。

  路上宫人看见裴徊光,皆大气不敢喘,或远远避开,或恭敬伏地行礼。

  王来跟在裴徊光后面,望着裴徊光孑然的背影,有些茫然。

  这宫里的太监,有两种。

  一种是犯了罪,不得已受了宫刑。

  一种是家里穷困,将孩子送进来换点米粮度日。

  掌印呢?

  王来不知道。

  没人知道。

  恨裴徊光的人很多,巴结奉承裴徊光的人更多。这些人都会努力打听裴徊光的底细,或为了知己知彼,或为了投其所好。

  可谁也打听不出裴徊光的过去。

  裴徊光,好像没有过去。

  很多小太监们都会寻宫女当对食,有些地位的公公们会在宫外置办府邸,甚至娶妻养子。依着裴徊光如今的权势,他更该如此。皇上也曾将宫中出类拔萃的女官送给他。

  可是他拒了。

  他在宫外没有府邸。不曾娶妻,没有亲人,更无友人。

  本来连干儿子也不会有,只是宫中认干爹的风气太重,小太监们嘴甜涌上来喊干爹。他也没显得多高兴。若是不愉时,乱叫的小太监说不定送了命。这些年也没人巴巴扑上去认爹了。

  王来觉得自己根本看不懂掌印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