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要来看一眼,如今看过,该去好好读书了。”

  齐煜停下脚步,仰起小脸蛋望着孙嬷嬷。他皱眉,迷茫地问:“嬷嬷,她也要死了吗?”

  他伸出自己的小手,一根根手指头探出来:“第四个了。”

  在沈茴之前,宫中曾有两位妃嫔先后担着照顾小皇子的责任。那两位妃子也都曾盛宠过,距离那后位只一步之遥。可偏偏命不好,一个意外坠楼去了,一个惹怒圣颜被处死。

  孙嬷嬷心里灼了一下,她蹲下来,把齐煜伸出来的手指头握回去,握成个小拳头,攥在大手里用力握紧。

  “煜儿,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莫要信那些乱言殿下命硬克母的浑话。”

  齐煜第一时间想反驳,可是他望着孙嬷嬷坚定的目光,把话咽了回去。他反倒是笑起来,说:“嗯,煜儿不信。煜儿只信嬷嬷的话。”

  孙嬷嬷摸了摸他的头,站起来牵着他的小手继续往前走。

  一高一矮一老一幼的两个人牵着手,默默前行。

  “嬷嬷,等她醒了我还是不喊她母后了,喊她姨母。”齐煜低着头,将脚边的小石子儿踢开。小石子翻了两滚,落下甬路,滚进了积着脏雪的泥草里。

  孙嬷嬷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

  齐煜离开没多久,沉月进了屋,走近床榻,惊讶地发现沈茴睁着眼睛怔怔望着屋顶。

  “娘娘醒了!”向来沉稳的她险些将手里的药碗跌了。

  她赶忙将汤药放到一侧,转身小跑着喊小宫女去只会偏殿候着的太医过来。然后匆匆走到床边俯下身来焦急询问:“娘娘觉得怎么样了?”

  沈茴也是刚醒过来。

  此时的她和以前每次发病一样,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虚弱地不想说话。

  沉月自然知道她的情况,亦不逼着她开口,只等太医急急赶过来,重新给沈茴搭了脉。

  “咦?”太医也是讶然,“娘娘的脉搏和昨日的浅弱相比,沉健许多。”

  他退到偏殿去,重新调整药方。

  沉月和拾星都是大喜。

  拾星乌着眼睛笑:“那些经没有白念,菩萨都听见了!”

  沈茴望着拾星的笑脸,也跟着弯了弯眼睛。小时候发病疼得厉害,她很多次都因疼痛折磨心里想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每每醒过来看见身边的人担忧的样子,便不敢那样自私,只能一次次默默在病痛里挣扎着站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沈茴由沉月喂了两口米粥,身上才稍微有了些力气,脸色也不那样苍白了。

  “我觉得还好,你们两个都去歇一歇。让灿珠过来就可以了。”沈茴缓慢地开口。声音轻轻的。

  她自是知道,这两个傻姑娘一定一直守着她。

  沉月和拾星也没逞强,下去补眠。换了灿珠过来照顾。灿珠早听说过沈茴体弱,却是第一次见她发病,被她毫无征兆差点送了命的架势吓了一跳,不由谨慎起来。

  “太医交代了娘娘刚醒过来,不能下床。要多静养。”灿珠说。

  “我晓得的。”沈茴温声答话。即使太医不这样说,她也根本没力气下床。

  灿珠又感慨:“娘娘前两日着实吓人!不过奴婢听拾星听娘娘以后还有过昏迷近月的时候。好在这次娘娘没什么事儿了。”

  “昨天晚上梦到仙人赐药,所以这次才醒得这样快吧。”沈茴眉心蹙起来,慢吞吞地说。

  大抵是沈茴醒了过来,仿若雨过天晴,灿珠笑得也灿烂:“昨天晚上?仙人有没有赐药不知道,掌印倒是来过。”

  沈茴讶然,急问:“他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灿珠摇头:“奴婢不知道,当时已是下半夜了,是沉月和拾星守着娘娘,她们两个却也被太医喊了去。听说掌印在这里待了不到一刻钟,想来只是看了娘娘一眼?”

  沈茴垂下眼睛,没再说什么。

  灿珠怕她累着,也不敢再拉着她说话了。

  沈茴傍晚时又睡去,夜里睡得也沉。接下来几日,她都虚弱地不能下床,不过每日醒着的时候倒是一日比一日多起来。

  到了第五日,沈茴已经可以下床稍微走动。

  齐煜坐在绣凳上,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好啦?”

  沈茴点点头,问:“殿下要在这里读书吗?”

  “嗯啊。你这屋子里暖和!”齐煜晃着一双小短腿,挪着屁股转过身,去拿摊在桌上的书来读。他用手指头抠了抠书页,在心里默默嘀咕:她命还挺硬嘿。

  沈茴病倒最初虽是因为风寒,如今只是那旧疾折腾她,倒也不怕将风寒的病气传给齐煜,便由着他在这里读书。

  小孩子大抵都很难专注读书,没过多久,齐煜就将手里的书册丢到一旁,在沈茴的寝屋里左看看、右看看。

  他跑到沈茴的梳妆台前,好奇地翻看台面上的首饰。他拿起一支步摇晃了晃,珠光耀目,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孙嬷嬷挑帘子进来正好撞见这一幕,顿时心惊肉跳。

  她脸色一沉:“殿下!”

  齐煜手一抖,手中的步摇跌了。他赶忙跑到书桌前腰背挺直地坐下,重新抱起书来,认真地读。

  沈茴笑笑,对孙嬷嬷柔声说:“煜儿还小呢。一直读书会累的,少玩一会儿不碍事。”

  孙嬷嬷望着仍旧虚弱的沈茴,欲言又止。

  沈茴哪知她的难言之隐?只能化成一道无声的轻叹。

  ·

  又过两日,沈茴几乎大好了,甚至看不出刚刚大病了一场。这一日暖阳四照万里无云天气甚好。

  沈茴坐在窗前软塌上,望着外面湛蓝的天,眸中又浮现了羡慕。她抿着唇,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沉月不忍心她这样,无奈地说:“虽然今日天暖,可娘娘只能出门一小会儿。”

  沈茴立刻弯起眼睛来:“我要穿那件鹅黄的新斗篷!”

  沈茴带着沉月和拾星出了永凤宫,也没走多远,只在永凤宫后面的梅林那一片走一走。

  “娘娘累不累?要不要去前面的漱心亭歇一歇?”沉月问。

  沈茴点点头,说“好”。

  拾星在一旁喋喋不休:“娘娘,我听说俞大夫已经过完了手续,要不了多久就要进太医院当差了。”

  “这样快的?”沈茴问。

  “嗯嗯。”拾星点头,“等俞大夫进了太医院,可得让他给娘娘好好诊诊脉,把身子重新调理一番。”

  沉月也在一旁说:“有俞大夫在,的确更宽心些。”

  主仆三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漱心亭去。拐过山石搭的双鹿景儿,漱心亭映入眼帘。一并映入眼帘的,还有坐在漱心亭里独酌的裴徊光。

  沈茴脚步一顿,僵在那里。

  沈茴甚至有扭头就走的冲动,可既然撞见了,哪里有转身就走的道理。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着大不了打个招呼再走。

  她刚要开口,裴徊光却忽然抬手,竖起食指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沈茴不解其意,却也依从。她静默了片刻,这才听见了隐约的议论声。她只听了一耳,就听见了“掌印”二字。

  沈茴仔细打量裴徊光的神色。

  有人背后议论裴徊光,偏偏他这个当事人一边对梅独酌,一边听得饶有趣味?这大概说明,他听到的议论是好话?可旁人暗地里谈论他,会说好话?沈茴很是怀疑。

  沈茴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过去,在裴徊光对面的石凳坐下。

  “……查出来那个女人是谁了没有?啧,这都几天了,一点风声都没流出来。你不是认识在沧青阁当差的小石子?实在不行使使美人计套话呀。”

  “别提了!小殿下生辰那日之后,我再没见过小石子了。这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大概在宫里做事的人凭空消失太司空见惯,躲在山石下一起偷闲吃酒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也不再提小石子,继续议论“那个女人”。

  “真是见了鬼了。这都多少年了,原来掌印也是喜欢女人的!稀奇,真稀奇!前几年连御前女官都不要,还真以为掌印不好这口的。”宫女去推身侧的小太监,“跟姐姐说说,你们净了身还会喜欢女人吗?”

  小太监吃酒有些醉了。他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香喷喷的姑娘家谁不喜欢……掌印之前那是忙着干大事,现在终于知道姑娘家的好了呗。嘿嘿嘿……你们等着瞧,掌印尝过了味儿,要不了多久也要在外头建府养妻了……”

  “我老好奇了,那个女人坐在掌印怀里是什么滋味呢?怕是不怕啊……”

  还行吧,当时也不是那么怕——沈茴默默在心里回了一句。

  沈茴坐不住了。她可真后悔刚刚没转身就走!

  她病了多日,并不知道如今宫中早已流言四起。

  几个偷偷吃酒的宫人又说了一小会儿,估摸着时间不早,不敢再偷懒,收拾了东西悄悄离去。

  沈茴偷偷看向裴徊光。

  他又倒了一盏酒,修长的手指捏着酒盏慢悠悠地转着,没喝。

  沈茴原本也不是为了和裴徊光一起偷听才留下来,可如今听了那些话,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正坐立不安,忽听裴徊光轻笑了一声。

  “咱家一世清誉,尽数毁在了娘娘手中。”

  沈茴不敢置信地抬眼,愣愣看他,在心里悄悄骂了一句:厚颜无耻……

  再狠狠骂一遍:

  无耻!!!

  裴徊光将未饮的酒盏放下,拿起漆黑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小药丸递给沈茴。

  沈茴以为还是上次吃过的糖豆,毫不设防地放进口中。下一刻,却被唇舌间刹那间蔓延开的苦味熏得红了眼圈。

  她红着眼睛去瞪裴徊光,苦得说不出话来,却见他懒散吃着瓶中余下的药,一粒粒,吃糖一般,竟不觉得苦。

  沈茴便想,他的舌头一定坏掉了才尝不出苦和甜。

  裴徊光忽然将那盏未饮的酒递到沈茴唇前。沈茴想说自己不饮酒,那冰凉的酒盏已经碰了她的唇。

  他看着她,大有倘若她拒绝就给她灌下去的意思。

  沈茴心里气恼,却依旧张了口。

  贝齿唇舌间弥留的苦味竟神奇地瞬间散去,只余她未尝过的香。

第19章

  原来那墨绿酒盏里盛着的,并不是酒。

  沈茴抿唇,小心将娇嫩唇上沾着的一点“酒”卷入口中,去化口中的苦。

  “娘娘无需如此勤俭。”裴徊光晃了晃玉壶,然后放到她面前。

  沈茴懊恼地抬眼看他。她把原本的谢辞尽数咽回去,果真去拿那玉壶,给自己又倒了一盏。

  沈茴垂眼小口喝着,心里已然明白病时梦中赠药的不是什么仙人,而正是眼前这邪魔头子。

  再联想起先前裴徊光赠她的那罐去疤药,沈茴忽然怀疑裴徊光真的懂医。

  天下人都知道裴徊光在给陛下炼那长生不老的药。可沈茴和很多人一样,都以为他是坑蒙拐骗哄着皇帝。

  难不成,他当真懂医?

  不过,这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沈茴知道裴徊光不想她死。不管这对于他是不是举手之劳,于她而言,都是日后在这宫中生存的一份潜在的筹码。

  沈茴正想着,不由自主举起那玉壶,要再倒一盏。

  裴徊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干净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沈茴时时抱着那袖炉,手心是暖的。他覆着她手背的掌心是一如既然的凉。他忽然送来的凉意,让沈茴僵了僵。

  “这是药。是药三分毒。”裴徊光望着她,慢悠悠地说。

  沈茴手一抖,提着的玉壶便跌落了,倒落在石桌上,又轻滚了两番,跌在青砖铺的地面。

  玉壶“啪”的一声,碎了,打湿青砖上双鹤对鸣的纹路,慢慢蜿蜒开来。

  王来从另一侧的石阶上来,看着摔碎的玉壶,心头跳了跳。这玉壶已然价值连城,里面装着的药,却是几座城池也换不了的“仙药”。如今这样碎了、毁了,权贵却不会多看一眼。

  沈茴看见了王来,鬼使神差地瞬间缩回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将手藏在宽大的袖中慢慢握紧袖炉。她坐姿也板正,大大方方地目视前方,却不看裴徊光。

  “掌印,车已备好。”王来禀话。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起身往亭外走。

  漱心亭掩在错落的山石中,山石间却开着大片红的粉的山茶。像是和对面的梅林比艳似的,用尽全力地绽放。

  一阵风吹来,山茶飘摇,抖落浓郁的芬芳。

  裴徊光随手摘了一支浅粉的山茶,轻嗅。

  也不知是那粉嫩的山茶衬得他的手修长隽逸,还是他皙白干净的指才衬得那支山茶异美非常。

  沈茴的目光追着裴徊光,见此,正不解其意,裴徊光忽然转过头来,撞见她眼里的疑惑。沈茴一怔,还不知道要不要移开目光只当没看见,裴徊光已朝她迈了一步,然后俯下身来,将那支山茶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

  直到裴徊光走远了,沈茴望着桌上的山茶慢慢蹙起眉。她用手指头拨弄着那支山茶柔软的花瓣,喃喃自语:“什么意思呢……”

  ·

  裴徊光出了宫,往西厂去赴邀。

  东厂和西厂最初互为监督,可多年前裴徊光已顺便携了东厂提督之职,西厂越发势弱,不过是群裴徊光连理会都懒得理会的东西。

  此番西厂督主几番相邀,又言辞郑重,一副生死攸关的模样。裴徊光今日也无事,所以来了这一趟。

  西厂正厅里,议事的桌椅尽数挪开,围成歌舞之地。

  十余个老太监们聚在一起饮酒谈笑,无一不是左拥右抱。起舞的美人们和老太监们抱着的美人们一般,几乎都是半丝不挂。

  肃穆的堂厅俨然一幅歌舞肉池的至娱之地。

  大门打开,裴徊光看了一眼里面的场景,转身就走。

  “掌印!掌印!”西厂督主张公公赶紧推开怀里的美人,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往外去追。

  几乎要追到西厂的大门处,张公公才追上裴徊光。他赶忙弯腰打礼,赔着笑脸:“听闻掌印刚得了美人,咱家才敢特设了今日美人宴款待。掌印不喜,便去茶室说话!”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罢。”裴徊光已有了几分不耐烦。

  “马上国宴,各地郡王、亲王无不回京拜贺。咱家也是为圣上安危担忧,忠心日月可鉴呐!”

  裴徊光凉凉瞥着他:“张福海,你这老东西的嘴若是只能乱扯这些废话,还是缝了罢。”

  张公公脊背一寒,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是是,宫中有掌印职管自当安全无忧,没有什么可担忧的,那些有异心的主儿定然逃不过掌印的法眼,若是胆敢胡来那是自讨苦吃活得不耐烦啦。不过……不过如今西箫起东吴往,北地又有胡人虎视眈眈。咱家也是想尽尽力……”

  张公公啰里啰嗦地表着忠心,不过是想在即将到来的过年时,让西厂担一些实职。

  “行啊。那就麻烦西厂费费心,将箫起或吴往抓到司礼监去。”裴徊光笑着拍了拍张公公的肩。

  张公公脸上的笑一下子僵在那里。

  箫起和吴往?

  这这这……这哪个他也动不得啊!

  皇室昏庸残暴,四地揭竿起义之士众多。如今就属箫起和吴往势力最大。

  箫起,出生侯府,是一出生就袭了世子位的尊贵人。皇帝一朝夺妻,这京中便少了位风光霁月的世子爷,只有举旗起义的逆贼箫起。如今距离箫起谋反已有五载。五年说长也不长,可到底萧家家族底蕴丰厚,他又师出有名,已是追随者众多,如今成了众多起义势力中最强的一支。

  吴往,他与箫起不同,他和皇室无甚血海深厚。他是从贫民里站出来的义士,代表的是不甘权贵玩弄的百姓民心。他举旗谋反要比箫起还早上两三年,势力却并没有箫起那般强大,不过亦不容小觑。吴往没有箫起的家族底蕴支持,有的只是一腔为民热血,真正凭借一身武艺和才智杀出的军队。

  裴徊光离开西厂,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先去宣庆街买糖吃。

  卖糖的商贩远远见了他,都先将他常买的几种糖准备好,毕恭毕敬地送过去。

  裴徊光一边握着油纸包的糖吃,一边想起今晨听来的闲话。

  嗯,在宫外置办个府邸似乎也不错。

  他以前怎么没想到?

  裴徊光走进一条小巷,咬着一块绿色的脆糖来吃。

  不需要他多注意,就觉察到了跟踪的人。

  裴徊光忽然笑了。

  原来西厂竟是打着这个主意?

  啧,

  上次遇到刺杀是哪一年的事儿来着?

  因为太过久远,裴徊光心里竟是生出一丝新奇的愉悦来。

  一道道黑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将小巷前后围赌。每一个人都是自小被栽培的杀手,无不一身血腥杀气。

  裴徊光慢悠悠地吃着糖。

  直到快要走到小巷的尽头,堵在前面的人身上的血腥味让他不悦,他才放慢了脚步。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随着他不紧不慢的步子,划着斑驳的小巷墙面,拂琴一般。

  他横着的手慢慢转了个方向,指腹向下。

  轻轻地,点了两下墙面。

  一股力道悄然送进了石墙里。

  然后,他动作自然地收了手,继续去拿油纸里包着的脆糖来吃。果子糖脆脆的,咬一咬,细碎的声音悦耳极了。

  裴徊光继续往前走,仿佛根本看不见杀手将小巷的出口牢牢堵住。

  就在他马上要走到出口时,窄长的小巷两端围堵的所有黑衣杀手瞬间倒下,无一例外。

  裴徊光吃着糖,淡然迈过眼前的尸体。

  这近百位杀手到死都不知道,他们是何时中了招——五脏六腑皆碎。

  裴徊光走了很远,那堆在小巷两端的尸体才开始七窍流血。鲜血缓缓地流,逐渐淹没整条小巷,血腥味熏人。

  当然,裴徊光已经闻不到了。

  人人都说裴徊光杀人不眨眼,嗜血如命。

  这话,既对,也不对。

  他杀人的确不眨眼,但并不嗜血。没有太多人知道,他对鲜血是那般厌恶。

  所以,他连男人也不做了,去学那邪功。

  学了邪功的他,就可以斯文文雅地杀人,不见那鲜血淋淋腥臭难闻。

  当然了,现在的裴徊光,很少亲自杀人了。

  ·

  天气晴朗,微风也好似不是冬日里惯有的寒。沈茴在漱心亭惬意地待了很久,中途还让宫婢回去取了热茶和细点过来吃过,然后才起身往回去。

  她刚从漱心亭出来,宫婢禀告,皇帝带着两个妃嫔正在前面。若是沈茴现在下去,定然要撞见。

  沈茴自然是不愿的。

  可她见那宫婢欲言又止,忍不住问了详情。

  “陛下昨夜睡时压了足,今日说走起路来脚腕疼痛。便让丽妃和静贵妃两位娘娘做了拐杖……”宫婢声音低下去,“两位娘娘衣衫单薄,即使天暖恐怕也要着凉的……”

  沈茴原本还不理解宫婢所说的“衣衫单薄”,直到她隐在山石之后,亲眼见了。

  皇帝将手一左一右搭在丽妃和静贵妃的肩上,把两位妃子当拐杖用着。而两位妃子上身竟只穿着肚兜。

  身后跟着些元龙殿伺候的宫人,两位妃子身边的宫人却一个也无。

  丽妃脸色还好些。静贵妃脸色灰败,隐约有了轻生的念头!江月莲是相府嫡女。这样的屈辱,怎么可能受得了!

  “娘娘?”沉月忧心地望着沈茴。沉月心里不忍,盼着有人能主持公道,又怕沈茴心善真的牵扯其中。

  沈茴咬唇,内心挣扎了很久。有了决断,她提裙快步往下走。

  沉月望着沈茴的背影,又是早就料到的了然,又是忧虑。

  “陛下。”沈茴得体地行礼。

  “啊,是皇后啊。听说皇后身体大好了?”皇帝将搭在两位妃子肩上的手放下来。

  沈茴谢过,然后说:“兰贵人正在生产,听太医说腹相极像皇子。臣妾恳请陛下去瞧一瞧,有了陛下真龙之气镇守。咱们大齐定然又要有皇子降世。”

  “兰贵人?”皇帝显然忘了兰贵人是谁,不过他的确盼着皇子出生,果真急匆匆去了。

  沈茴松了口气。

  她急忙将身上鹅黄的新斗篷脱了,亲自给江月莲穿好。

  若说上次帮她,出于对日后的打算,今日倒的确是同为女子的不忍。

  沈茴惧寒,出门向来会多带衣物。她从拾星手里接了另一个红色斗篷,给丽妃也穿好。

  丽妃惊讶地看向沈茴,颇有些受宠若惊。

  沈茴晓得她们两个尴尬,也不多说,吩咐宫婢送她们两个回去,自己也回了永凤宫。

  然而,她的出现的确让皇帝想起了这位皇后。

  沈茴刚回去没多久,就来了元龙殿的管事太监传话,

  召沈茴今晚侍寝。

第20章

  沈茴神色如常,显然早已料到了。

  传话公公走了之后,沈茴吩咐宫婢去静贵妃那里盯着。她瞧着刚刚江月莲神色实在不对,怕她想不开做傻事。她又吩咐:“悄悄与她身边的婢女说一声,最好能将事情告知静贵妃的母亲。”

  沈茴在软塌坐下,顺手拿了小桌上的册子来看。这是齐煜在她这里写下的功课。

  见她这样,拾星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娘娘,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沈茴抬眼,见沉月和拾星都是一脸忧虑。

  “你们这是什么神情?怕我不愿侍君一头撞死吗?”

  沉月和拾星心里都清楚沈茴有多恨恶皇帝。沉月沉默着,拾星小声嘟囔:“刚刚避开就好了……”

  “我是皇后。即使是帝后不和,帝王初一十五都是要宿在皇后处,这是惯例。更何况皇帝本就不曾厌我。不管今日撞见与否,都逃不过。”

  沈茴心里清楚,若不是病了这一场,皇帝早就召她了。

  拾星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再想想两位妃子当时的样子,自己如今这样说倒是狭隘了。

  沈茴拿起笔,将齐煜功课的错字圈起来。

  齐煜,是她的希望。

  “我若当真抵死不从是那贞洁烈女,在宫外时干干净净地死不好吗?又何必入了宫,再用皇后的身份抵死不从。”

  愿与不愿,却要看怎么比。

  和生死比起来,那点不愿不值一提。沈茴这样将话摊开来说,是不想她们两个总以为她要寻死觅活,为她担忧。

  她可不会寻死,如她这般磕磕绊绊长大,从小就和阎王爷打交道的人,最是惜命。

  当然了,侍寝这事她的确不愿。

  沈茴望着手中齐煜的功课,不由出神。

  她从小被家人呵护地太好,人养的娇贵精致。她也一直把自己当成弱小胆怯的人,可接了立后圣旨,她忽然就想,兴许她可以用这皇后的身份做些什么呢?

  总不能白拿一回这凤印。

  如今沈茴在宫中待了些时日,原本对皇帝的惧怕竟是荡然无存了。这样一个皇帝,除了至高无上的身份,他本身还哪有半分值得旁人畏惧的能力?他所仰仗的,也不过是拎他上龙椅的掌印太监。

  沈茴原本那灵光一闪又遥不可及的妄念,似乎也变得没那么痴人说梦了。

  不止西箫起东吴往,如今四海之内想要除昏君的义士那样多,她怎么就不能也做那义士呢?

  沈茴又叹然,叹俞湛还未进太医院。

  她需他诊脉养身,更需要他手里的毒。

  宫婢挑帘进来,弯膝行礼,询问要不要摆膳。

  原来已经快晌午了。

  午膳摆上桌,沈茴接过沉月递来的银著,刚要去夹刚炖好的鲜嫩鱼肉,忽然想到了什么,眸色变了变,默默将银著放下了,只让宫婢盛了小半碗甜粥。小小的白瓷碗盛着软甜糯口的南瓜粥,味道是她一向喜欢的。虽只盛了半碗,她也没有吃完。

  沉月和拾星只当是她忧虑晚上侍寝的事情,没有胃口。

  午膳刚撤下去,丽妃便到了。

  她是奉旨来的。皇帝守在兰贵人那边等着孩子出生,还不忘下令让丽妃过来教沈茴跳舞。言下之意,是希望沈茴今晚侍寝时可以跳那支艳舞了。

  “今日多谢娘娘了。”丽妃俯身跪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