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丽妃入宫前是妓,今日这样的羞辱,她本不会如静贵妃那般觉得耻辱。甚至,她站在一旁看着沈茴急忙脱了斗篷为静贵妃遮身的时候,也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态度。她根本没有想到沈茴也会拿了自己的斗篷赠她遮身。

  本不觉羞,暖热的斗篷裹身,她反倒莫名捡起了些早就丢失被人践踏的脸面。

  沈茴没有提起上午的事情,让丽妃来软塌这里坐。

  丽妃望一眼铺着米黄色锦缎的软塌,柔软、干净。她小心翼翼地坐了边角。

  “刚好亲自把娘娘的斗篷还来。”

  丽妃的宫婢将斗篷递给拾星。

  沈茴随意瞟了一眼,说:“这好像不是我的那件。”

  丽妃一直在仔细打量沈茴的脸色,闻言,这才出言指责自己的婢女:“怎么拿错了!”

  “奴婢该死。是奴婢拿错了。娘娘今日穿的斗篷也是红色,拿混了。”宫婢赶忙疾步往外走,从另一个宫婢手中取了沈茴那一件过来,重新交给拾星。

  丽妃是担心沈茴介意那件斗篷她穿过,会嫌脏。毕竟这宫里尊贵的妃嫔们哪个不嫌她脏?别说是她穿过的衣裳,就连她坐过的地方也是嫌弃得要命,不肯再落座的。

  所以过来的时候,她带了两件斗篷,除了沈茴的那件,还有一件款式差不多的新斗篷。先递上那件全新的。若沈茴嫌弃她穿过,自会默认接了那件新的。

  沈茴的疑惑只是一瞬,立刻了然了其中深意。她有心宽慰些什么,可到底心里有事,暂且揭过不提,只请丽妃吃细点,说:“本宫病了好些日子,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恐怕跳不了舞。”

  “娘娘凤体比什么都重要。”丽妃自然知道沈茴根本没认真学过,只皇帝让她过来,她是不得不来。她既来了,就算沈茴不学,她也不好立刻就走,只好待下去。

  丽妃一向不喜欢和宫中的妃嫔相处,因为她晓得那些妃子是如何看她。尤其面前这位是最尊贵的皇后。她望着面前的精致点心,心想只好靠吃这些糕点磨蹭一下午。

  “虽不能跳舞,丽妃可以教本宫些别的吗?”

  丽妃一愣,赶忙说:“娘娘太看得起臣妾了。是什么事情难为了娘娘?”

  沈茴弯了弯眼睛,说:“我瞧着你妆容一向精致,听说不是宫婢描画,都是你自己描的。想跟你学学。”

  丽妃望着沈茴这张璞玉般完美的脸庞,心想皇后娘娘哪里需要妆容点扮?想了想,她实话实话:“臣妾那些画法恐怕不适合娘娘,娘娘适合清淡雅致些的画法。”

  沈茴便起身,亲自去拉丽妃往梳妆台去。

  丽妃望着沈茴拉着自己的手,一时有些懵怔。她半晌才知道,那份陌生的懵怔叫做受宠若惊。

  明明上午还晴空万里,半下午忽然起了风,紧接着就开始降雪。无风时落雪不冷,伴着风的雪才是真的冻人。

  丽妃趁着雪还不大离开了永凤宫。

  丽妃走了没多久,沈茴派去沧青阁盯着的人过来回话——掌印回宫了。

  沈茴望着铜镜中着了妆容的自己,理了理云鬓,吩咐:“去取那件最厚的斗篷。”

  她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初荷待绽的娇艳容,眉心一点朱砂钿神女泪般灼目。

  沈茴穿戴好,本来已经迈出了寝殿,忽然又折了回去,也没用宫婢伺候,自己重新换了衣服,乘坐凤舆往沧青阁去。

  沈茴坐在凤舆内,凉风从凤舆边角间漏进来,仿佛无孔不入似的。听着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沈茴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端坐着。

  到了沧青阁,迎上来的小太监很脸生,已不是之前的那个。

  “掌印刚回来没多久,眼下不是在六楼就是七楼。”小太监唇红齿白,看上去只十五六岁的样子。

  听了这话,沈茴忐忑一路的心,忽然就安了。

  ——裴徊光知道她会主动过来。

  沈茴如上次一般,让灿珠在一楼等着,独自沿着环形的木梯一层层往楼上去。凉风吹拂,吹得她小腿微凉。

  裴徊光在六楼。

  他回来之后沐洗过,换了一身雪衣,懒散坐在书壁前的一张扶手椅上,膝上放了一卷书册,打发时间地翻看着。

  他在沧青阁的时候,大多都在六楼的书阁翻看书册典籍。即使这里所有书册,他早已倒背如流。

  沈茴站在门口,遥遥望着他。她垂着身侧的手莫名攥紧了衣角,来时做了那么多心理准备,当真来了这里见到他,竟还是有些紧张。

  裴徊光抬眼望过来。

  隔得有些远,书阁里灯光昏黄。他望过来的眉宇不甚清晰,沈茴亦看不清他的眸色。

  她说:“掌印,陛下要处死本宫。”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问:“娘娘犯了什么死罪?”

  沈茴没答话,她解下身上厚厚的斗篷,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然后缓步朝着裴徊光走过去。沈茴无比清醒自己准备去做什么。

  每走一步,他陷在斑驳光影里的五官越是清晰一分。

  “娘娘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梳妆打扮准备侍寝吗?怎么到咱家这里来了?”

  “侍寝是下策。”

  “那什么是上策?”裴徊光问。

  沈茴在裴徊光面前停下来,将他膝上的那本书拿了起来,放在一侧的三足矮几上。然后,她自己取代了那书册,坐在他的膝上:“掌印是本宫的上策。”

  裴徊光笑,他抬手,扶了一把她的细腰。

  他等着小皇后主动说些什么,她却垂着眼睛不开口。裴徊光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扫过,知她悉心描了妆容,连腕上也故意用了玉檀香。

  裴徊光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裙摆。随着她侧坐的姿势,裙尾下露出小半截雪色的小腿。

  “娘娘这是慌了手脚六神无主,以至于连里裤都忘了穿?”裴徊光俯身,拽了拽她的裙摆,将她露在凉气里的小腿遮了,怕这娇贵的小东西再受了凉。

  沈茴的目光便落在他为她理裙的手上,眼睫不由颤了颤。

  裴徊光的手生得极好,修长匀称,有寒玉般的精致完美,又有寒玉的润意凉泽。他食指上戴了枚骨戒,深稠的色泽越发衬得他手指干净整洁 。

  裴徊光收手时,沈茴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两只手相贴,她的纤细娇小越发衬得他手指修长。

  裴徊光抬抬眼,去看她,她垂着眼睛,蜷长的眼睫半遮着眸子里的专注。裴徊光向来不是个急躁的人,他睥着她,忽然来了兴致,等着看小皇后打算如何,是软着嗓子来央他,还是自以为是地拿出筹码来交换。

  沈茴将裴徊光指上那枚骨戒摘了。

  裴徊光不解其意,望她的目光略深,带了点探究。

  “还未谢过掌印赠药。疤已尽数消了,掌印要瞧瞧吗?”她的声音是一贯的甜软中带着点清凉。未见慌乱,亦无难堪。

  裴徊光皱了下眉。

  于是,沈茴握着裴徊光的手送入裙下,带着他去探那已消的疤处,又不止那疤处。

  “侍寝前已非完璧,陛下会不会处死本宫?”沈茴望着他,“掌印?”

  裴徊光愣住,指尖触暖意,让他向来从容的面容竟浮现几许懵怔,

  还有慌乱。

第21章

  沈茴自小做事喜欢拖延, 今日苦恼犹豫之事便拖到明日。那是因为她知道家里人会无限宠爱,不会真的逼她批她,即使她做不好完不成也有家人为她兜底, 没有恶果没有惩罚。

  入了宫, 她再无倚靠。万事只能靠自己。短暂时日疯狂成长, 再不是那般软弱拖延人, 不得不学会果断勇敢。

  灿珠等在一楼,搓着手御寒气。她抬起头望向楼上的方向, 眼中浮现了几分担忧来。她明白沈茴要做什么,既惊于沈茴的勇气,又不看好她的冒失。在这宫里头, 一点恩情足以让宫人死心塌地地卖命。文嫔于她有恩, 文嫔让她来皇后身边,命令她拿出侍奉文嫔的忠诚来待皇后,灿珠记在心里, 自是一心一意。来了皇后身边时日虽短,日子倒也舒心,灿珠更是真心盼着皇后好的。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再不准备准备往元龙殿去, 恐要迟了……”灿珠在廊下搓着手,小声嘀咕着。

  六楼的书阁里, 沈茴软惫地偎在裴徊光胸膛。

  那枚被沈茴摘去, 随手放在三足矮几上的骨戒, 磕碰后落了地。裴徊光目光追随着那枚骨戒, 看着它滚进书橱底下的阴影里, 直到看不见。

  沈茴今日上身穿了一件粉杏的对襟软衫, 配一条质地柔软的嫣红齐胸裙。她侧坐在裴徊光的膝上, 一只腿微微抬高,裙摆下露出银红的绣鞋前尖,另一条腿无力垂着,足尖落了地。嫣红的大幅裙摆逶迤展开,绽在他的雪衣之上。

  “娘娘是不是太冒失了?”裴徊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侍君前失贞是死罪,那奸夫是不是也当斩?”沈茴握着雪色的帕子,仔细擦他指上的血污。

  鼻息间是淡淡的血腥味儿,是他从幼时起便厌恶的味道。他睥着她专注为她擦拭手指的模样,说:“咱家一阉人,皇后失贞的罪降不到咱家头上。”

  他仔细地瞧她,企图辨出几分无措恼火,或者悔意。

  沈茴却只是轻“嗯”了一声,说:“若是上策行不通,自然只能行那下策。”

  “不怕被降死罪了?”

  她这才鸦睫轻抬,凝眸去望他。盈盈美目含情,所谓顾盼生辉大抵便是这样的双眸。她鸦睫微颤后,眸中染上几分轻浅的勾人笑意。情绪在她的眼中像有了层次,慢慢递进,又慢慢逼近。

  “本宫忽然想起来陛下爱美人,从不是那种看重女子贞操的凡夫俗子。”她微微加重了语调,“陛下圣明!”

  “为了侍奉好陛下,本宫午膳只用了小半碗清粥,晚膳更是只用了一盏暖暖的花茶而已。待见了陛下,必然再不会失态地吐出来。”沈茴指尖捏住裴徊光衣襟一点,攥紧了再轻轻拉了两下。那幅度细小微弱,几不可见。

  她望着他的明眸中,再次递进两分轻佻来,她问:“掌印觉得本宫可能哄得陛下欢心?”

  裴徊光垂目看她,漆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深如寒潭。

  沈茴腰背微微挺直,凑得更近一些,贴着他的耳,低语:“若是得了赏,还要谢掌印让本宫尝过风月滋味,于取悦陛下大有裨益。”

  她挺直的脊背又软下来,温柔靠着他,枕着他的肩,噙着丝笑痕深深将他望着。

  从始至终,裴徊光的目光未曾从她的眉眼间移开。

  他想了一下,她在明黄龙床上展颜绽放的模样。

  这样干净纯稚的美人眉心点了朱砂钿,眸中染上魅愫,什么样的欢心取不得?于是,他望着她的眼睛,徐徐开口实话实说:“就算是九霄仙人的欢心,娘娘也哄得。”

  下一刻,裴徊光膝上一轻,沈茴已经起来了。

  “掌印安歇,本宫要回去重新沐洗往元龙殿去了。”她弯腰,将那方沾满血污的雪帕子塞进他的手中,微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转瞬松开。

  她转身下楼,不回头,脚步也不留恋。

  唯有搭在臂弯的藏青披帛随着她的脚步,飘出些逶迤婉转的弧度。

  裴徊光依旧坐在圈椅里,听着她一步步踏在木梯上的声音,渐渐远无。他身上的雪衣干净整洁,拂了拂前摆,就连她坐过留下的皱痕也散去。

  半晌,裴徊光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推开往外望去。

  万籁俱寂,连风也散场,只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无休无止。被玉檀相夹的窄路上堆着厚厚的积雪。沈茴扶着灿珠的手,逐渐走远,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踩过的痕迹。石榴红的斗篷将她整个身子裹着,就连柔情蜜意的云鬓也被兜帽遮了。

  无星无月来相照,唯有窄路两侧玉檀间栉比的昏暗宫灯引路。天地皆暗。不久,沈茴的身影便隐在了黑暗的远处,看不见了。

  裴徊光抬手。

  那雪帕子是干的,未曾湿过水,自然不能将他指上的血污完全擦净,留下了一点点痕迹,那痕迹悄悄留在他指上的纹路里。

  “至于吗?”裴徊光低笑了一声,“呵。你即不来,咱家也舍不得。”

  裴徊光望着玉檀夹道的黑暗尽头,慢悠悠地舔了舔手指。

  ·

  沈茴坐进凤舆,立刻用微颤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她向来畏寒,此时竟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只得用凉凉的手心来降温。

  所有强撑出来的从容冷静荡然无存。

  可她仍旧硬着头皮逼自己去回忆,回忆刚刚在书阁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可有纰漏。

  竟,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听着抬舆人密密麻麻的踩雪声,沈茴逐渐冷静下来。

  到了这一步,不管今晚侍寝时裴徊光是否来阻止,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沈茴想要的,从来不仅仅是为了避开圣宠。更重要的,是日后帝王驾崩时,裴徊光对齐煜的支持。

  “娘娘,袖炉在您身侧。”灿珠在外面说。

  沈茴这才将一旁的袖炉握在掌中,慢慢取暖。

  沈茴先回了永凤宫沐浴换衣。

  灿珠给她收拾衣物时,发现她裙里沾着的血污吓得半天没缓过神来。她也不敢将衣物交给宫婢,亲自来处理。

  沈茴收拾妥当后,元龙殿的车鸾已经过来了。沈茴神色如常地登上车鸾,沉月和拾星一路忐忑地跟着。

  皇帝并不在元龙殿,还在兰贵人那边。

  元龙殿的掌事公公奉承地弯腰解释:“听太医的意思,兰贵人已经发动,小殿下马上要生了。是以陛下虽耽搁在那边,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事关龙嗣,没有更重要的事情。”沈茴笑着说话,一脸和气柔和。

  掌事公公也不多话,吩咐了殿内的人仔细伺候,才弓身退下去。他也没有走远,只在外间候着,等着吩咐。

  于是,沈茴再一次坐在龙床上,等着皇帝归来。

  只是今非昔比,她今日再来这里与初入宫那日的心情已经大不同。

  初入宫那一晚,她心惊胆战,又怕又恨。她恨皇帝是天下至尊,拿他无可奈何,自己只能使些小手段残喘着微弱挣扎。她只能将恨埋在心里,哭着想要回家。念了千万遍爹娘与兄长,盼着神祇降临来救她。

  而如今……

  沈茴平静地端坐着,望着膝上团绣簇凤的织金纹,心里想着齐煜放在她那里的功课有错处,明日要引了经典来教他。心里想着皇帝死了之后,该如何垂帘听政助年幼的煜儿坐稳皇位,是该哄了那掌印太监辅佐,还是干脆寻机杀了他为民除害。

  宫灯里的烛逐渐烧短,又换上了新蜡。

  直到宫人迈着焦急的细碎步子走进来禀话,沈茴才晓得自己居然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

  “兰贵人诞下小皇子,陛下心情大好。怎奈天公不作美,雪后路滑使得陛下摔了。眼下太医院的人都进了宫诊治。陛下踝痛难忍,想来、想来陛下今晚不得回元龙殿了……”

  沈茴几不可见地翘了翘唇角。

  她从容地吩咐让太医院的太医们仔细为陛下诊治,又让人传话给陛下道皇子降世是大喜向他恭贺,请他宽心。甚至又下令给兰贵人封赏。

  周道,仁厚。

  禀话的小太监垂首听着,在心里感慨:皇后就是皇后,和那些妃嫔不一样。

  沈茴迈步出了元龙殿,沉月和拾星立刻迎上来。

  沉月脸色如常,规矩又守礼。

  拾星脸上的笑却没藏住。

  沈茴看了拾星一眼,拾星立刻反应过来,她灵机一动,将脸上的笑摆得更灿烂些,说:“在这即临新岁之际小殿下降生,是陛下大喜,是大齐大喜,是双喜临门!”

  垂首的沉月眉眼间亦不由染上了一抹笑。

  沈茴不由也笑了。

  “说的好。赏。”沈茴由着宫婢服侍披了斗篷,将手搭在沉月的小臂上,拖着曳地的裙摆抬步离开。

  沈茴走进庭院里,远远看见裴徊光站在廊前。宫人站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地禀事。

  沈茴一眼注意到裴徊光换了身衣服。

  他身上不是那件宽松的雪衣,换了常穿的绯衣玉带。在暗色的夜里,火焰般挺立又耀眼。

  他应该在廊前立了许久,绯衣肩头积了一点雪。

  沈茴收回视线,只当没有看见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她来时还大雪纷飞,此时雪已小了许多,只零星飘着点雪沫子,连遮伞都变得多余。乌云也散开,露出一轮皎月普照万里。

  回永凤宫的路上,沈茴望见许多宫人往树端悬挂红灯笼,才恍惚意识到真的要过年了。

  轻摇的红灯笼酝出几许年味。

  沈茴慢慢弯了弯眼睛,展出笑颜。

  至于以这样的方式失了身所带来的遗憾与酸涩……

  沈茴轻轻摇了摇头,把万种情绪都压了下去,不准自己再想。

  ·

  如今之时,家家都开始准备过年。

  沈家亦是。

  这些年家中变故接二连三,人口越来越凋零,到底是没什么心情,不过是走走形式,凑合过。

  沈鸣玉一边剪着吉庆的窗纸,一边讲着趣事,企图逗爷奶和阿娘笑一笑。

  小厮急急忙忙都跑进堂厅,连敲门问安都给忘了。

  “撞了鬼了?半分规矩也无!”沈元宏斥责。

  小厮竟真是把规矩全然忘记,连告罪行礼都没有,呆呆站在门口,结结巴巴:“大、大爷回来了。对,大爷!就就就……就在门口!”

  “谁?”沈元宏以为自己听错了。

  骆氏膝上的针线篓子跌了,七彩的线团散落满地。她分明不信小厮的话,却还是双脚不听使唤,先一步往外跑去。

  “父、父亲?”沈鸣玉手一抖,窗花剪坏了。

第22章

  吴往挨着半日的风雪, 站在陌生的府邸大门前。他冷毅的面容难得地浮现几许犹豫,还有茫然。

  吴往,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

  吴往, 吴往,

  没有过往。

  七年前, 他一身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往的人。

  他挨过了那些伤病,又机缘巧合得人相助。慢慢地,走到了今日。他亲眼目睹着百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帝王暴行不仁, 除暴安良匹夫有责。他一无所有, 一人一刀,凭着一腔热血,和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武艺和布兵才智, 慢慢聚集力量,终形成了自己的军队。

  七年之后,他已威名在外。成了令朝廷也忌惮的“西箫起、东吴往”中的吴往。

  此番进京, 自然是为了大事。

  可是前几日忽然有人告诉他——

  他叫沈霆。

  父母健在, 亦有妻儿。

  沈霆?他知道这个名字。整个大齐谁人不知骁勇善战用兵如神的沈霆?沈霆,也是为他最痛恨的朝廷效命的将臣。

  沈霆死在七年前。

  七年吗?吴往心下算量。沈霆战亡时, 似乎也是他醒来的时候。

  他欲再追问, 报信的人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心腹劝阻:“如今大事近在眼前, 恐有人设下圈套。怕是阴谋啊!将军当万分谨慎才是!”

  他也有所顾虑。

  可是他还记得七年前他醒来时, 衣衫尽数被鲜血染透, 连原本的色泽也分辨不出来。可他看见破烂的里衣衣襟处, 绣着“平安”二字。

  当是, 女子所刺。

  他自问自己当是娶过妻吧?即使不曾成婚,也当两情相悦,才会有女子会为他绣了那二字,他应当也是极爱护那女子,才会穿上那件衣衫。

  近几年,他手中的兵越来越多,权势也越来越大。也不是没有遇见意欲结亲的人家,也有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

  甚至有那山头强匪以结亲为盟,邀他为婿才放心送兵相助。

  每每动摇时,吴往总是会想起衣襟上的“平安”二字。几年过去,沙场征伐,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衫早就遗了,可他永远记得那“平安”二字。

  字形隽秀,针脚细密。

  绣下这二字的女子当是温柔又明丽的吧?

  失了过去的记忆,他断然不敢贸然再碰旁的女子。他怕有人在远处等他归家。即使是无意,也不能怀着侥幸心理去做负心人。

  更何况,虽不记得了,他隐约知道那个没有姓名不记模样不知是否还活着的女子,一直在他心里。

  他当真是沈霆吗?

  父母尚在?亦有妻儿?

  他不是逃避的人。

  他冒着严寒顶着风雪而来,在这新岁即将来到之时,扣响紧闭的院门。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开门的小厮打着哈欠嘀咕:“谁啊这么晚来叩门。”

  他还没说话。那小厮看清他的脸,忽然吓得跌倒。

  吴往一怔,迈前一步想要扶人,那小厮见了鬼似的,自己爬起来转身往回跑。

  吴往皱眉,对那送信人所言已信了大半。

  他低着头抱着胳膊靠在门边,沉思着。即使是久经沙场对面生死也无忌惮的将军,此时心里也免不了忐忑。

  没过多久,他又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匆忙又浅弱,像是女子。

  他抬头,皑雪照清皎月下他的五官。

  几步之遥,骆氏的脚步却僵在那里,半步也迈不得。她怕啊,她怕这又是一场反反复复做过的梦境,她怕如梦中一般再往前走靠近了他,那梦就醒了。

  即使已经做了千百回重逢的梦,望着他的五官,骆氏的眼睛还是迅速蓄满了泪。

  吴往望向骆氏,看清她眼里的泪时,他心里莫名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下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她的名字:“菀菀?”

  话一出口,吴往自己都惊了一下。

  骆氏用发颤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已不受控地簌簌落下。

  望着面前泪如雨下的女子,吴往心中窒痛的滋味在迅速翻腾。他往前迈出一步,骆氏却惊慌地向后退了一步。

  雪天路滑,骆氏脚步踉跄着,似乎每往后退一步都要跌倒似的。

  吴往只犹豫了一瞬,立刻大步往前,稳稳地握住了骆氏的小臂。

  他身上的气息猛地拂来,握在小臂上的力道那样清晰,是与梦中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骆氏慢慢抬头,仔细去看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嘉延?”沈老夫人不确定地颤声开口,呢喃般唤着长子的小字。

  吴往抬头,视线越过骆氏望向远处立在一起的身影。老人脊背微弯拄着拐杖,沧桑的老夫人搀扶着他。还有个小姑娘,攥着祖母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一刻,

  记忆还未回来,吴往已无比确定自己就是沈霆。

  他松开骆氏,一掀前摆,在覆雪的甬道上郑重跪下,俯首磕头。

  “是,嘉延回来了。”

  骆氏望着自己空了的小臂,半天没缓过来。半晌,她转了头,望向跪地的沈霆,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

  “快起来!快起来!进屋说话!这一头一肩的雪多冷啊屋里暖和!鸣玉,快去扶你父亲!”

  沈鸣玉才回过神似的,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去扶父亲。她又在父亲看过来的时候,迅速低了头。

  老夫妇二人对长子纵有千言万语,也不得不顾虑着他赶了一日风雪,让他暖了身早些歇下。人回来了就好,人回来了说话的机会还有很多。

  骆氏又是慌又是喜,令人快去准备热水。又亲自去给他翻找换洗的衣服。

  沈霆跟进去,默默望着她。

  他“死”了七年,衣橱里却一直始终整齐摆放着他的衣物,一件不缺。

  丫鬟红着眼睛说:“这几年每季裁新衣的时候,夫人都会给爷做新衣的。”

  沈霆摸了摸衣服的针脚,忽的就想起那斑斑血迹下的“平安”二字。他转眸望向骆氏,说:“过去的事情我不大记得了。”

  骆氏翻找衣服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温柔地说:“人回来就好。”

  “可是我记得你。”

  骆氏一愣,下一刻泪如雨下,她转身埋首在沈霆的怀里,用尽全力地抱住他,将所有的眼泪和呜咽都洒在他的胸膛。

  沈霆坚硬的手臂慢慢收拢,将妻子拥着护着哄着,一身铁血无情化成对妻子的温柔。

  ·

  翌日一早,沈鸣玉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紧张地等着父亲和母亲出来。然后,他们会一起去集市置办过年要用的东西。

  原本走形式的新岁,竟隐约也有了几分团聚喜悦,有了年味儿。

  沈鸣玉对父亲的记忆不太多。她小时候父亲总是不在家。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永远一身冷硬的铠甲,人也不爱笑。只偶尔会在面对母亲的时候露出几分柔和的样子。

  到了年底,集市特别热闹,喜气洋洋。

  沈鸣玉乖乖地跟在母亲身边,有些局促。

  骆氏知道女儿的心情,揉了揉她的头,说:“鸣玉,去万福堂给你父亲买一碗热浆。”

  “好!”沈鸣玉应了,赶忙朝万福堂跑去。她跑了两步,忽然又顾虑起父亲会不会不喜她这样毛毛躁躁没个姑娘家的样子?于是,她赶忙理了理头发拽了拽衣角,迈着细小的步子,假装淑秀起来。

  她买好了刚煮好的热浆,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穿过喧嚣的人群,朝着父亲和母亲走去。